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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仪式举行的那天早上,塞尔托一早就把她叫醒了。按照仪式规定,昨晚她是一个人睡的,并在睡前向亚当恩和茉理安的神庙做了捐献。布兰汀现在非常小心地遵循着掌屿的所有古老仪式。神庙里的男女牧师极其热情,百般奉承。
她睡的时间不长,睡得也不好。塞尔托端着咖啡轻轻叫醒她的时候,她感到最后一个梦渐渐离她而去。半梦半醒之间,她闭着眼睛,试图追寻那个在她心境的迷宫中越逃越远的梦。她想记住这个梦。就在梦境彻底失色之前的一刹那,她抓住了它。
她慢慢坐起身,双手接过咖啡杯,汲取其中的温暖。房间里并不冷,但她想起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心底不由得到起一股寒意。这股寒意不仅是预兆,它即将成为现实。
接下来还剩几个小时。最后的几个小时。
这最后的几个小时过去之后,她就会在其他人的簇拥下前往海滩,跳进碧绿的海水,一如海姬给她看过的预兆。她的道路即将变得清晰,她将从所有恐惧和失落中解脱出来,走向自己的结局。
那天早晨,她站在御花园里的池塘边,看到了水中的映像:一群人簇拥着她来到港口,接着她独自一人跳下水去,越潜越深,直到最深处的黑暗。那曾是她幼时最惧怕的梦魇,但现在,它却代表着最终的解脱。自从她看到预兆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以最直接明了的方式展开了。
也是在那一天,布兰汀在图书室里告诉她,他准备将雅嘉斯的王位禅让给杰拉尔德,但他的妻子多罗蒂娅必须为她所做的事付出代价。全世界都在关注他的行动,他别无选择。
而且他根本不想宽恕她。布兰汀是这样说的。
接着,他开始叙述他在岛上的晨雾中骑马时想到的另外一件事:将西掌屿组建成一个新王国。他准备这么做,是为雅嘉斯本土着想,当然还有四个行省中的人民。同时也是为他自己,更是为了她。
只有那些愿意成为新王国公民的雅嘉斯人才能留在此处。但他本人将留在这里,不仅仅是为给史蒂凡报仇一一当然,他也将一如既往地为实现这个目的而努力一一同时,他也想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度,比之前曾有过的所有国家更好。他将一如既往地为实现这个目标而努力。
黛娜拉听着他讲述的一切,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要流泪了。她靠近他,将头枕在他的腿上。布兰汀拥住她,用手指拨弄着他的黑发。
他说,他需要一个王后。
此前,他从未听过他用这种声音说话:这种她梦想了许久的声音。布兰汀说,他会在掌屿生儿育女,用新的欢乐来弥补史蒂凡之死带给他的悲痛。
他开始谈起爱情。他将手从她的浓密秀发中抽出来,讲述对她的爱恋,讲述他如何终于明白了对她的感情。有那么一瞬,她想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让她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聆听他说的一切。
取消魔法吧!她多么想说出这句话,却只能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这句话脱口而出。哦,我的爱人,把魔法取消吧。提嘉娜回到世上之后,光明也会跟着回来的。
终于,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这件事,不会来得那么容易。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提嘉娜和史蒂凡早已紧紧联系在一起,深埋在布兰汀的内心深处。他既然已经做了那件事,就绝不会再收回——这个世界上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与此同时,比一切事情都更加重要的是,海姬的预兆每分每秒都在变得更加清晰。黛娜拉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知道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静静流逝的时间将把他们带到海边,在那里,一切都将确定。
两周之后,布兰汀和她站在阳台上,俯瞰下面的海港。大部分曾属于他的舰队正驶离港口,回到他曾经的故乡。大约三分之一的雅嘉斯人决定留下来,他告诉她,这已经比他预料的超出很多。他现在自愿完全地放逐自已,相比之下,之前的生活并不能称作完全的放逐。
当天晚些时候 ,他告诉她说,多罗蒂娅已经死了。她没有询问具体的情况和他是如何得知这一事实的,她仍然不敢面对他的魔力,也许永远都不敢。
在那以后不久传来了坏消息,巴巴迪尔人正在调动军队,集结在费劳特北部接近桑吉奥边境的地方。她看得出布兰汀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至少,他之前并不认为艾伯利可会这么迅速地展开行动,一向小心谨慎的艾伯利可通常不会这么果断。
“那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事情在催促着他,”布兰汀说,“真希望我能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他的力量现在还很虚弱,这就是问题所在。所有人都知道他需要休养生息的时间。雅嘉斯人组成的军队大部分已经返乡了,布兰汀将会以西掌屿本地人为班底打造新的军队体系,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将人们刚听到宣言时的兴奋转化为对王国本身的忠诚和归属感,这些事情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到。以现在的情况而言,不可能指望那些不久之前还饱受压迫的人们志愿加入军队,为这个新生的国家而战。
他迫切地需要时间,但艾伯利可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时间。
在危机逐渐浮现的过程中,某天早上,戴蒙首相提出一个建议:“你可以把我们这些留下来的雅嘉斯人和战舰都派出去,在桑吉奥附近的海面上巡航。这应该能阻挡艾伯利可一段时间。”
首相留下了。任何人对布兰汀的决定都没有丝毫怀疑,但首相心里显然很难过。布兰汀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之后,他看起来苍老得很快。黛娜拉知道,他的忠诚和他的爱一一如果他听到这个词的话,一定会露出尴尬的表情,拒绝承认这个事实一一只献给他侍奉的那人,而不是他所属的国家;而她,却被自己那颗分成两半的心折磨得麻木了。
布兰汀没怎么考虑就拒绝了他的提议。他看着贴满双方兵力对比的地图,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他们三个人一起坐在国王的会客厅里,鲁恩坐在房间远端的一条长凳上,还是一副神经兮兮的老样子。西掌屿之王仍然保留着他的小丑,尽管雅嘉斯的王位现在已经属于杰拉尔德了。
“我不能只让他们参加战斗。”布兰汀平静地说,"不能只让他们将保卫国家的责任全部承担起来,因为我已经让其他的民众获得了与他们平等的地位。这不是一场雅嘉斯的战争。而且,只派雅嘉斯人参战也行不通,我们会输掉战争。两者之中,政治意义更重要。如果派出一支军队或者舰队,我必须让四个行省的人民都加入进去,否则,这个新王国就会在瞬间崩溃。
戴监激动地站起来,“那么,我必须吧之前说过话再说一遍: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我们应当回家乡去,解决在雅嘉斯发生的事。那里的人民需要你。”
“不能这么说,戴蒙。我不会把我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杰拉尔德统治雅嘉斯已经有二十年了。”
“杰拉尔德是个叛徒,应该和他母亲一样被处决!”
布兰汀抬起头来看着他,灰色的双眼突然充满寒意。
“我们一定要讨论这件事么?戴蒙,我留在这里是有原因的,你知道那个原因。我不能回雅嘉斯去,那完全背离我为人的本质。”他脸上的表情变了,“除我之外,其他人并不一定要留在这里。但我已经被这个半岛束缚住了 ,因为爱恋,因为悲伤,因为我自己的天性。这三个理由会让我永远留下来。”
“黛娜拉女士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多罗蒂娅已经死了,你本人和雅嘉斯都需要一个新王后,而她正是……”
“戴蒙!够了。”这种语气意味着讨论的终结。
但首相是个勇敢的人。“陛下,”他一脸阴沉,以低沉而热切的声音继续道,“不回雅嘉斯,又不派出我们的舰队去与巴巴迪尔人对峙一一那样的话,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提出建议了。四个行省的人民现在不会为你而战,我们大家都清楚这一点。他们需要时间观察你的行动,确定你是他们中的一员。”
“可是我现在没有时间。”对话的气氛很紧张,不过布兰汀还是保持着超然的冷静,“所以我必须马上让他们确定。你最好提提这方面的建议,首相。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确定我是他们中的一员?快一点。我该怎么让他们确信我将永远留在掌屿?”
时间到了。黛娜拉知道,该她出场了。
我不能回雅嘉斯去,这完全背离了我为人的本质。对他自行解除魔法的可能性,她从来没抱太高的奢望。她太了解布兰汀了。他不是一个会推翻自己决定的人,不管什么决定。这是他为人的本质。爱与恨,还有他的骄傲。
她站起来。耳朵里响起一阵奇特的噪声,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看到眼前有一条漫长的道路,很直,很清晰,像照在海面的一道月光,异常明亮。
开满花朵的提嘉娜出现在她心里。即使在此时此地,她心中想的仍然是她的故乡。在海姬的预兆中,当她走向海边时,周围有很多人围观,四个行省旗帜在风中飘扬。
她小心地将手放在椅背上,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布兰汀。每次看着他的时候,她都觉得他的的胡须正变得越来越白,但他的眼光始终没有变,那种没有任何恐惧或怀疑的眼光。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那句许久之前就已经由众神交给她、但却一直等待在这个时刻才能说出的话。
“这件事我会替你完成。”她说,“我会让他们信任你。我去参加投海寻戒。每当战争爆发之前,奇亚拉的大公都会举行这个仪式。你将会与半岛周围的海洋缔结婚约。当我从海中带着戒指归来时,你会与掌屿紧紧联系在一起。在半岛的人民看来,你会为他们带来好运和财富。”
她的双眼坚定地迎上他那双清澈而镇定的灰色眼睛。许多年之后,她终于说出了这句会将她送上最终之路的话语。同时,他本人,还有他们所有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人,所有存在或不复存在的名字,都踏上了那条最终的道路。尽管她那颗已被撕裂的心依旧热爱着他,但她还是说出了这个谎言。
她喝完咖啡,下床站起身来。塞尔托已经拉开窗帘,她看到朝阳的第一抹阳光照亮了黑沉沉的大海。天空万里无云,远处海港上的旗帜在黎明的微风中缓缓地飘动着。虽然仪式还有几个小时才会开始,但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港口附近了。她似乎看到远处有人正向她的窗口指指点点,不由得后煺一步。
塞尔托已经把她今天要穿的服装准备妥当了。根据仪式不成文的规定,潜水时要穿深绿色服装,她的外袍、鞋子、发带和丝织内衣全套都是这样的深绿色。从海中返回之后,她会换上另外一套饰以金边的白色外袍。因为那个时候,她将扮演一一她将成为一一海中的新娘,将金戒指亲手戴在国王的手指上。
如果她能返回的话。
她几乎为自己的冷静感到惊讶。部分原因是因为她自从昨天早上以后就没再见过布兰汀,这也是仪式规定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她对即将发生的事和这一切的前因后果都一清二楚。有时她甚至觉得,她自己并没有做出任何决定,只是按照早已由其他什么人设计好的道路一直走下去。
最后的原因是,她已经完全明白并且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生活的这个世界不可能让她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永远不可能。这里不是费纳薇尔,或者其他类似的梦想国。这是她只能拥有一次的生命,她生在这个世界上是永远无可改变的事实。在她的生命中,雅嘉斯的布兰汀来到掌屿是想为他的儿子创造一个新王国,而提嘉娜的瓦伦廷却杀死了雅嘉斯王子史蒂凡。这些事都已经发生了,永远不可能改变。
因为爱子的死,布兰汀占领了提嘉娜,夺走了它所拥有的一切。他还将继续留在掌屿,以此永久地掩盖这一事实。这就是他为自己的儿子所做出的复仇。这件事将持续下去,而这却是她不能容许的。
因此,她来到这里,准备杀死他。以她的父母、拜尔德还有她自己的名义,以故乡那些失去的记忆和被蹂躏的人民的名义。但在奇亚拉,她却发现,一个岛屿确实像一个全新的世界,事情在这里变得不同了。这一切令她感到悲伤、痛苦,同时充满了荣耀感。她很久之前就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他,而现在,奇迹般地,他告诉她,他也同样爱着她。这些事都发生了。她试图阻止它们发生,但却失败了。
她的生命不会完美度过。她已经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黛娜拉并不慌张。
有些人的生命是不幸的,有些人则获得了改变整个世界的机会。谁能事先预料到呢?现在的她似乎同时符合这两点。
她是提嘉娜的黛娜拉,萨埃瓦之女,一位雕刻家的女儿。年轻时的她是个黑发黑眼的少女,瘦削、阴郁,尽管眼中常放出柔和的火花,却并不讨人喜欢;年龄大了之后,她成了一个美人,而智慧却比美貌来得更晚,她只是现在才获得了智慧。
她没有吃东西,只喝了一杯咖啡,算是对多年来的老习惯做出的最后一个让步。她并不认为这样会有损于仪式的进行,她认为这根本不重要。塞尔托帮助她穿上衣服,一言不发地替她整理好头发,用深绿色的发网束住,以免长发在潜水时遮住她的眼睛。
等他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站起身,向他展示着自己的身姿。每次离开后宫前往外面的世界之前她都会这么做。太阳升了起来,阳光涌入房间。虽然宫殿距离港口很远,但那边传来的喧嚣声却已清晰可闻。聚集的人一定很多,她没有到窗边去观看一一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看得更清楚了。围观的群众更想看到的是今天早上的这场赌博,相比之下,所谓的证明意义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怎么样?”她用十分轻松的声音问塞尔托。
他没有的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你吓坏我了。”他平静地说,“你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就好像你已经距离我们很远了一样。”
他比她想象的更了解她,但她不得不欺骗他,她不能让他分享这最后一个秘密,这让她感到心痛。但就算他知道一切,也做不了什么,只不过是无谓地给他增添新的悲伤,而且这么做也有风险。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夸奖,”她依旧显得很轻松,“但我会尽量这么想的。”
他并没有笑。“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他说。
“塞尔托,艾伯利可的全部军队两周内就会集结完毕。布兰汀没有别的选择。敌人的部队一旦跨越桑吉奥的边境,不会在那里止步不前。如果布兰汀想及时将自己与掌屿紧紧联系在一起,现在就是他最好的机会,也许是唯一的机会。这你也知道。”她强迫自己在声音中稍稍加了点怒气。
她说的全都是真实的,但却不是事实。海姬的预兆才是这个早上的事实,还有她这些年来在后宫里做过的那些梦。
“我当然知道。”塞尔托显然很不开心,“不过我怎么想没有任何意义。这只是……”
“拜托!”她阻止了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辩论,塞尔托。我们可以走了吗?”哦,天哪。她想着,哦,塞尔托,这样下去,你会破坏我的决心。
在她的斥责之下,他有些畏缩。她看到他尴尬地咽了下口水,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抬起头来。
“原谅我,女士。”他低声说。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出乎意料地,他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这些话我只会对你说。我害怕了。请你原谅。”
“当然。”她说,“当然。其实没什么关系的,塞尔托。”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但在她的心里,她是在向他告别,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她有着他那张诚恳关切的脸,面前这个人是她多年来最忠实的朋友,事实上也是她自从成人之后的唯一一个朋友。她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记住的是她曾经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而不是她那些斥责的话语。
“我们走吧。”她又说了一次,转过身,向宫殿外走去,走向朝阳照耀下的港口。
在掌屿半岛所有由世俗势力所举办的仪式中,奇亚拉的投海寻戒是最富有戏剧性的一个。获取这个岛屿的控制权之后,奇亚拉最早的领袖立刻就意识到岛屿周围环绕的大海就是他们力量的来源。大海不仅守护着他们,更为岛上的居民提供了食物。这个行省处于大海的环抱之中,它拥有的舰船是全掌屿最多的,这使他们获取了贸易和抢掠两方面的优势。而大海更使这个岛屿成为一个隔离于外界的小世界,难怪传说中伊安娜和亚当恩在此处交欢并生下茉理安,让三神的力量就此完满。
这里就是一个为大海所环绕的小世界。
根据传说,奇亚拉的第一任大公在位时就开始举办投海寻戒活动了。不过在遥远的过去,这个仪式非常简单。举行的时间定于春天来临的那一日,这一天也代表着出海航行的季节到来了。仪式本身只是由大公本人将一枚戒指掷入大海,作为奉献给大海的礼物,不会有人投入海中,寻回戒指。
又过了许多年,某年春天,当时的大公将戒指投入海中之后,一个女人纵身跳下水去。后来,有人说那个女人是被爱情或者宗教热情折磨得发了疯,也有些人说她是个精明又富有野心的人。
不管怎么样,最终浮出水面的时候,她手上拿着那枚已被投入大海的戒指。
聚在港口观看大公与海洋的订婚仪式的人们开始大吼大叫,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奇亚拉省的茉理安高阶牧师突然高叫起来,他喊出的这句话后来被广为传扬:“看到了吗!大海已经接受了大公作为它的丈夫!它将戒指送了回来,同来的还有一位新娘!”
高阶牧师迅速来到码头尽头,跪下身来,帮助那名女子上岸,以后的事就由他一手办理了。当时萨隆蒂大公刚刚继位,尚未娶妻。而那个名叫莱蒂奇亚的女人是从郊外的一座农场中赶来观仪的,却不知为何做出了这等前无古人的事情。但她是个金发少女,长相也不错,于是在茉理安高阶牧师梅里达的安排下,萨隆蒂将从海中取回的戒指戴在莱蒂奇亚的手上。
仲夏节的时候,他们两人结婚了。那年秋天,奇亚拉与阿索利以及艾斯提拔的联盟之间爆发了战争,年轻的萨隆蒂大公在岛屿南方的寇尔帖湾取得了一场奇迹般的胜利。直到现在,奇亚拉仍然将那天视为节日。从那以后,投海寻戒仪式便以这种新的形式延续下去,每当奇亚拉需要的时候,就会举行一次。
三十年之后,萨隆蒂的漫长统治即将结束,三神的牧师之间爆发一次争斗。这时,一位新晋的伊安娜高阶牧师指出,莱蒂奇亚是梅里达的一个近亲,是那个茉理安的牧师让她潜入海底寻找戒指,从而让她与公爵成婚。伊安娜的牧师邀请人们前往奇亚拉,声称这个阴谋大白于天下之后,任何人都会知道茉理安的牧师们是如何致力于争权夺利。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侍奉三神的圣职者们做过的许多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事情被一一揭发出来,不过这一切并无损于新仪式的地位。它已经牢牢地抓住了人们的心,它似乎触到了人们的心底,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牺牲、敬佩、热爱与危险,这些东西全都混杂在一起。也许还有那种与海底的阴暗世界真正联系起来的感觉。
投海寻戒的仪式得以保留下来。到现在,当时那些互相争斗的牧师已经几乎完全被遗忘,就算有人还记得他们,也不过是因为这些人在投海寻戒的起源中所扮演的角色罢了。
那以后又过了许多年。距今约二百五十年的时候,这个仪式真正地终结了,原因是凯加尔大公的妻子奥妮丝特拉在参加仪式时不幸溺水身亡。
当然,她并不是第一个在这项仪式中丧命的人。在任的大公们总会让那些自愿跳入海中寻找戒指的女人知道,相对于戒指来说,她们的生命毫不重要。如果不能找到戒指,就算能够安全上岸,她们也会遭到放逐,至死不能再踏上奇亚拉一步。即使她们在半岛的其他地方生活,也会受到人们的嘲笑。仪式将会重新举行,换上另外一枚戒指、另外一个女人,直到最终将戒指寻回。
奇亚拉的奥妮丝特拉却与这些人不同。正因为她,之后的一切都改变了。
凯加尔大公的年轻新娘十分美丽,她是传说中的美人,更是整个奇亚拉的骄傲。在战争爆发前夕,她坚持亲身参加投海寻戒,不想让那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乡下女孩夺走这份荣誉。当代的所有历史记录者众口一词,都认为她穿着深绿色袍子跃入大海的景象是他们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一个瞬间。
不久之后,她的尸体在远离海滩的海面上浮了起来。凯加尔大公在围观的群众中间像女人一样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在那以后,奇亚拉爆发了从未有过的大规模骚乱。某个位于北面海岸上的亚当恩神庙里,所有的女牧师在得知此消息之后集体自杀了。这件事被视为父神的怒火爆发,整个奇亚拉都在恐惧中颤抖。
当年夏天,凯加尔大公被寇尔帖和费劳特的联军击败,他本人战死。其后,奇亚拉经历了将近五十年的衰落时期,缓慢地积蓄着力量,直到最终与之前的同盟、如今的敌手进行了一场毁灭性的大战。当然,战争的过程不值一提,掌屿自有史以来一直是这个样子。
奥尼丝特拉死后,再没有人参加投海寻戒了。
她使一切预兆的含义都发生了变化。如果又有人参加投海寻戒并且死掉,毫无疑问将再次被视为混乱与失败的征兆。
十九年前,雅嘉斯的舰队到来时,奇亚拉最后一任大公在伊安娜神庙的台阶上自杀了。那一年,码头上没有人将一枚戒指扔到海中,就算有一个女人想去寻戒,也没有这个机会。
她和塞尔托走出房间,后宫里异常安静。平日这个时候,走廊里一定会有很多阉人四处走动,还有喷着香水、身着华服的女人郁闷地走向浴室或是餐厅。今天却与往常不同,走廊里空空荡荡,他们的脚步声发出阵阵回响。黛娜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座后宫像被废弃了,真是一种奇特的感觉。
他们从浴室门前走了过去,然后是餐厅的门。浴室和餐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转了个弯,准备踏上下楼的楼梯,这道楼梯通向后宫之外。这时候,黛娜拉终于发现了一个在楼梯口等候着他们的人。
“让我看看你。”这是温赛尔惯用的语句,“我得在你出去之前检查一下。”后宫总管仍然躺在他平时使用的那辆铺满五彩垫子的手推车上。看到他肥胖的身躯,听到这熟悉的话语,黛娜拉差点笑起来。
“当然。”她缓缓转了一圈,让对方审视她的身姿。
“不错。”他最终说道。这是个很平常的评价,但在她听来,他那与众不同的尖利声音似乎比以前柔和,“但是,也许……也许你也想戴上这块来自卡德伦的红宝石?应该可以带来好运的。我特别从后宫的宝库里将它取了出来。”
温赛尔犹豫地展开一只手,她看到了他手心中的那块红宝石,正是在伊索拉试图刺杀国王那天她所佩戴的那一块。
她正要拒绝,却突然想起,那天早晨穿好衣服之后,塞尔托正是将这块宝石作为一份特别的礼物送给了她。她的心被触动了。“谢谢。我很高兴戴上它。”她犹豫了一下,“你能为我戴上它么?”
他微笑起来,似乎有点害羞。她在他面前跪下,肥胖的后宫总管用灵巧的手指将挂有红宝石的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她和他距离很近,觉得自己简直快被他身上的香水味淹没了。
温赛尔抽回手,斜靠在垫子上看着她,那张古铜色的脸庞上露出罕见的柔和表情,“在卡德伦,我们经常对即将远行的人说:‘愿你寻回财宝,返回家乡。’这就是我今天的希望。”他缩回双手,藏在白色袍子的褶皱里,转开目光,盯着空荡荡的走廊。
“谢谢。”她又说了一次,但她不敢再说什么了。她站起身来,瞥了塞尔托一眼,他的眼中分明也闪着泪光。他迅速擦掉眼泪,领着她走下楼梯。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回头看了温赛尔一眼。这个异常肥胖的人穿着一身白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似乎是来自异世界的一个生物,却被困在了奇亚拉的后宫中。
楼梯下面的那道门没有上锁,所以塞尔托不必敲门一一只有今天才会有这样的待遇。他把门推开,煺后一步,让她先通过。
门外走廊里,茉理安的牧师和亚当恩的女祭司们等待着她。她看到了他们眼中闪烁的胜利的光彩,他们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期待。
当她来到他们面前时,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仪式已经有二百五十年没有举行过了,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一位穿着深绿色长袍、戴着深绿色发网的美丽女性。
不过,身为圣职人员,他们的自制力很强,躁动很快平息了。他们静静地排成两排,跟在她身后。其中一排是穿着血红色袍子的女祭司,另一排是身着灰衣的牧师
她知道塞尔托只能跟在他们后面,他不能参与这个神圣的仪式。她没能向他告别,她的命运不允许她做完所有她想做的事。
他们沿着走廊向西,来到宫殿正中的楼梯上。在宽阔的大理石楼梯顶端,黛娜拉停下脚步向下面望去。直到这时,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后宫里会那么安静:所有女人和阉人都聚集在下面。他们得到了允许,可以在这里观看她的出行。她高高昂起头,正视前方,缓缓走下楼梯。现在的她不仅仅是黛娜拉,每走一步,她都更接近成为一个传说。
当她终于走下楼梯、踏足于镶嵌的木制地板上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在这里等待着她,并将带领她到外面去的人。在那一瞬间,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这里有很多人,全是男性。戴蒙是其中的一员,还有拉曼纳斯。不出她预料,他留了下来,被任命为布兰汀的第一舰队司令。在他们身边的是诗人多尔德,他代表奇亚拉人。这是戴蒙的主意,邀请一位来自奇亚拉的诗人会部分地消除刺杀事件以及另一位奇亚拉诗人之死带来的影响。接下来是一个身材魁梧、看上去很精明的家伙,身上披着一件昂贵的棕色天鹅绒大氅。这是一个寇尔帖人,显然是个成功的商人,很可能是在二十年前的提嘉娜重建过程中获得了大笔财富。他身后是一个瘦削的灰衣牧师,应当来自阿索利,因为来自阿索利的人全部面有菜色。
她确定此人来自阿索利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认识最后一个人,并且知道他来自下寇尔帖。正是这个人点燃了维持着她生命的希望之火,使她能够支撑到现在。但他却在这样的场合出现了,这几乎使她的血液冻成了冰。
他的身材比其他入高大,一袭白袍,手持一根象征身份的巨大权杖,与她儿时的记忆一般无二。他是达诺利昂,提嘉娜的伊安娜高阶牧师
是他把亚列桑王子送到了南方。或者说,在拜尔德看到海姬、并准备前去追随他们的脚步的那个夜晚,他是这样说的。
她认识他,提嘉娜的每个人都认识达诺利昂。他那雄键的步伐,宽阔的肩膀,如音乐般深沉的声音。黛娜拉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但她用尽全力将这股情绪压制下去。他不可能认出她。就算是她小的时候,他也并不认识她。
但她的目光无法从他身上转开。她知道戴蒙会安排一个提嘉娜人参加仪式,不过谁都想不到,来者竟会是达诺利昂。当初她在史蒂凡尼安城的王后餐馆工作时,听到过一些这位伊安娜的高阶牧师的消息。据说他早已脱离俗世,在南部山脉中的某个伊安娜祭坛隐修。
现在他却来到了这里。黛娜拉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过,她的心中因而升起一种几近荒谬的自豪感。
正是为了他,为了所有像他一样的人,所有那些已经逝去或者仍然生活在那片被毁灭的土地上的人,她才会去做今天她将做的那件事。他的目光探询地看着她;事实上,所有人都在这么做,不过只有达诺利昂那双湛蓝的眼睛才能让黛娜拉高高地挺起胸膛。他们身后的那扇大门还没有打开,但每分每秒,她眼前那条海姬为她指出的道路似乎都在变得更加宽阔,更加明亮。
她停下脚步,所有人都对她鞠了一躬。六名层层选选出来的男人则分别行了一个古礼。黛娜拉突然想到,此时此刻,在大厅中众人的眼里,她一定像一个从某张古老的织锦中走出来的画中人。
“尊贵的女士,”戴蒙严肃地说,“如果你愿意,请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将带着你去觐见西掌屿之王。”
他的声音谨慎而清晰,一切都是早已设计好的台词。
“我愿意。”她简单地回答说,“我们走吧。”她没有太多台词;这个时候,她说什么都不重要。今天之后,她将会被众人铭记,但并不会是因为她说过的话。
她仍然盯着达诺利昂。她意识到,自从来到奇亚拉,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提嘉娜人。凡人之母伊安娜让她在跃入大海之前有机会见到他,这使她心里轻松了不少。
戴蒙点了点头。巨大的青铜门缓缓打开,所有人都看到了聚集在宫殿与码头之间的人群。广场上的人们正在拥向码头远端,有些人甚至跑到了靠港的船上。从黎明以来一直没有停过的低沉噪音在门打开的一瞬间突然变得高亢起来。当人们看到她的时候,躁动停止了。黛娜拉走出去,走到奇亚拉碧蓝的天穹之下,走进这片奇异的沉默之中。
在他们踏入阳光中的一瞬,她面前的人群自动分开,为她让出一条通道。她看到,布兰汀正在这条路的尽头等着她。他穿得像一个士兵,没有多余的装饰,连遮阳帽都没戴。
看到他的时候,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搅动着,像一柄剑在伤口里转动。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她坚定地告诉自己,只要再过一小会就行。一切都会结束的。
她向他所在的地方走去,仪态万方,身穿代表大海的深绿色衣衫,颈挂一颗血红色的宝石。她知道自己爱着他,也知道如果不能将他赶出掌屿或者杀死,她的家乡就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像他这么矮小的人,想在港口广场上看到点什么显然是不可能的;甚至连这艘将他们从寇尔帖带到这里的船上也挤满了人,大概这些家伙都给船长送过数额不小的贿赂,才获得在这个地方观看的权利。戴文钻过人群,来到主桅杆下面,迅速爬上去。有十多个人在他之前已经爬到桅杆上面。
埃尔雷恩仍在下面甲板上人群中的某处。尽管他们到这里已经有三天了,他还是感到十分恐惧,生怕自己被雅嘉斯的巫王发现。他曾经恼怒地说过,避开南方的魔力追踪者是一回事,直接来到巫王面前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亚列桑现在应当正在港口上的人群里。刚才戴文看到他朝码头方向挤过去 ,现在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了。而达诺利昂则身在宫殿,代表下寇尔帖参加仪式。
戴文紧紧抓着艾玛之鹰号帆船上的绳索,和其他人一起等待宫殿大门打开。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似乎有点厉害。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布兰汀带着一小群随从来到码头,随从中有一个瘸腿的光头老人,身上穿的服装跟国王一模一样。
“那是布兰汀的小丑。”他开口询问的时候,爬在旁边一根绳索上的寇尔帖人指点着回答说。
平生第一次,戴文凝视着那个毁灭了提嘉娜的人,想起了来这里的夜航船上自己和亚列桑的一次对话。
“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戴文当时问道。
“我们的目标是什么?”亚列桑重复道,“我不能完全确定。我认为我知道,不过以目前情况来看,计划还可能发生变化。我们必须先去看看投海寻戒的结果。”
聆听着夜航船发出的吱呀声,戴文清了清喉咙。
“如果她失败了怎么办?”他问。
过了很长时间,亚列桑都没有开口,戴文甚至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然后,他听到一个非常柔和的声音。“如果那个塞坦多女人失败,那么布兰汀也会失败。我几乎可以确定这一点。”
戴文迅速瞥了他一点,“也就是说……”
“可能有多种后果。其中一个就是,我们将收回故土名字。另外一个也许是,艾伯利可将很快统治全掌屿。”
“如果她成功了呢?”他问。
亚列桑耸耸肩。他的身影在蓝月和银月的照耀下,像一座大理石雕像,“不如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吧。假设这位西掌屿的国王,他娶了一个来自掌屿、由半岛的大海送来的新娘,而他现在要以战争的形式来对抗巴巴迪尔帝国,那么,四个行省的民众中会有多少人愿意为他而战?”
“很多,”戴文仔细思索之后回答道,“我认为会有很多人愿意为他而战。”
“我也这么想。”亚列桑说,“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变成了:哪一方会取胜?另外一个问题则是:我们在这件事中是否能做些什么?”
“我们能吗?”
亚列桑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我认为能,否则我也没必要活到现在了。我们很快就会在实践中得到正确的答案。”
“她来了!”旁边一艘阿索利帆船的桅杆上传来这样的吼声,很快,所有船只上都发出彼此唿应的叫喊,这阵喧嚣很快传递到了港口上。
但当奇亚拉宫殿的大门完全打开,那个女人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时,喧嚣立时停止了。整个港口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身处其中的戴文不由得浑身发冷。
她开始向前走了,但沉默仍在延续。她缓缓地从聚集在广场上的人群间走过,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些人的存在。戴文离得太远,无法看清她的容貌,但他意识到她的美貌和风姿超群绝伦。这是一场典礼,他告诉自己。
这时,一种莫名的冲动使得他将目光转向站在码头末端的那个人,雅嘉斯的布兰汀。国王和他的距离更近,而且他的角度很不错。国王看着那个逐渐接近的女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或者说,上面写满了冰冷。
戴文认为,他正在考虑现在的形势,各种机会的成功率,他在利用这一切:这个女人,这场仪式,所有满怀激情来到这里的人。他要利用这一切来达到—个政治目标。为了这个原因,戴文蔑视这个男人,这个原因甚至比其他一切理由都重要得多:他竟然可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个即将为了他的目标冒生命危险的女人!三神在上,他本应是爱她的!
戴文看到,就连那个站在布兰汀身边、跟他穿着一模一样衣服的驼背老人——国王的小丑——也在用力扭着自己的双手,显得十分优惧,脸上流露出焦急与关切的神情。
相比之下,西掌屿之王的脸上好像戴着一张漠然的面具。戴文一眼都不想再看这个人了。他再次将目光转向那个女人,这时候,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了不少。
正因如此,他发现自己的第—感觉是完全错误的:这个穿着典礼专用的深绿色袍子的女人,塞坦多的黛娜拉,是他至今为止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她比任何一个活着的人更了解布兰汀。最初,这只是活下去的—个必要条件,只有了解他,才能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避开任何足以致命的危险。但随着时间流逝,必要性已经不复存在,对他的了解却演变成了另外一些东西。事实上,那是爱情。虽然这个答案很苦涩,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因此,当她穿过人群来到码头,看到他极力掩饰自己的所有感情时,她的心都要碎了。他的灵魂似乎就要从双眼中飞走,但他是个天生的领袖,一位国王,他不能容许自己的感情在这么多臣民面前表露出来。
但在她面前,一切掩饰都是徒劳。她现在甚至不需要通过观察鲁恩来确定布兰汀的情绪。他切断了自己与故乡的联系,切断了自己与曾经拥有的一切的联系,置身于被他征服的异民族中,指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助,获取他们的信任。她现在就是他的生命线,将他与掌屿联系在一起的唯一桥梁,或者说,将他与其他任何东西联系在一起的唯—桥梁。
提嘉娜的废墟阻隔在他们两人之间,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黛娜拉知道,她一生的教训只用一句话便足以总结,那就是,爱情是不足以弥补一切的。不管爱情能够给人以怎样的希望,但在这个世界上,爱情永远不能使那条鸿沟合拢。这就是她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的原因。也是海姬的预兆向她揭示的意义:她将终结自己心中的这一条无底深渊,当然,她会付出代价——没有别的选择,凡人是不能跟神讨价还价的。
她走到布兰汀面前,停下来,跟在她身后的那些人也都停下脚步。广场上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叹息。像一阵悄然拂过的轻风。这个时候,她的灵魂似乎脱离了身体,在高处俯瞰这个码头。她知道自己在众人眼中的形象:不似人类,而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精灵,“陛下,”她正式而谨慎地说,我知道我不符合您的要求,我也不敢擅自行事,但如果您,还有聚集在此处的人们乐意的话,我将尽力帮助您将海中的戒指寻回。"
布兰汀的眼睛像暴雨前的天空一样阴沉。他的双眼一直盯着她的脸。他说:“你绝非擅自行事,我的爱人,更是完全符合我的要求。你的出席使这个仪式倍添荣光。”
她迷惑不解,这并不是预先设计好的台词。但这个时候,他缓缓地将目光从她身上转开。
“西掌屿的人民啊!”他高唿道,声音清澈而高亢。他是王者,是天生的领袖。他的声音传入每个人的耳朵,不仅仅是广场上,就连远离海岸的船上,人们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黛娜拉女士正在询问我们,她是否具有投海寻戒的资格。她询问我们是否愿意将自己对好运的期望寄托在她身上,并让她为我们带来三神的祝福,击败巴巴迪尔的侵略者。你们的回答是什么?她在等待你们的答案!”
震天的赞同声响成一片,人们心中的期望被压抑得太久了。但这个时候。黛娜拉却意识到了其中的残酷讽刺,悲哀再次攫住她的心。
把对好运的期望寄托在她身上?让她带来三神的祝福?
站在大海边,她第一次感到恐惧轻轻碰触着她的心。这是一个极其古老、具有神力的典礼.而她却在利用它来达成自己那不可告人的秘密目标,来实现自己那颗凡人之心中的一个想法。不管她的目标是多么纯洁,恐怕也不会得到诸神的宽恕。
黛娜拉在人们的唿声中缓缓地点了点头。高阶女祭司走上前来,帮助她脱下深绿色的外袍、她身上只剩下那件深绿色的内衣,长仅及膝。布兰汀手里拿着一枚金戒。
“以亚当恩和茉理安之名,”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在仪式上的说词,“还有亘古永存的伊安娜、光明女神之名,我们希望得到你们的庇护。大海会不会像母亲那样,用它广阔的胸怀拥抱我们?环绕这个半岛的诸大洋会不会接受我代表我本人、以及所有聚集于此的人们献给它的戒指,并将它再度送还我们,以此作为我们所有人团结一体的象征?我,奇亚拉的布兰汀,西掌屿之王,祈求得到你们的祝福。”
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周围的人群再次震惊地骚动起来,因为他自称为“奇亚拉的布兰汀”。在这阵骚动的掩护之下,他转向她,对她说了一句只有她能听到的话。
然后,他转身面朝大海.勐力将戒指掷了出去。在明朗的天空和耀眼的阳光下,戒指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飞向遥远的海面。
她看着它飞到弧线的顶点,开始下坠。在它接触海面的那一刻,她跳了下去。
海水冰冷刺骨,毕竟现在只是春天。利用从高处跳下的冲力,她勐力踢腿下潜。绿色发网牢牢束住了她的头发,所以她的视野很清晰。布兰汀掷出戒指的时候没有用全力,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将戒指扔得太近,因为有那么多人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用力向遥远的前方和更深的海底游去,双眼圆睁,努力地在蓝绿色的海水中搜索。
她会努力寻找戒指。她会试试看能不能在自己死掉之前找到它,也许那可以作为送给茉理安的—个礼物。
让她惊讶的是,恐惧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这并不那么令她惊讶。如果说她不应当以这种方式通过茉理安的最后一扇门扉的话,那么海姬又为什么给她这样一个预兆昵?一切就要结束——事实上,它本应该早就结束了。
她向更深更远的地方游去。
她的心十分坚定,因为她早已确知未来的走向。只要再过一小会儿,她就会死去,而提嘉娜将最终得到救赎。她知道奥尼丝特拉和凯加尔大公的故事,聚集在海港上的所有人都知道。奥妮丝特拉死后所发生的灾难也是尽人皆知。
布兰汀举办的这个仪式完全是—场赌博,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方案可以应对这场来得过早的战争。很快,艾伯利可就会击败他,不可能有别结果。她清楚自己死后将发生什么事。三神会对这个自封的西掌屿之王降下应有的惩罚。西掌屿不会有任何军队能与巴巴迪尔人抗衡。掌屿半岛将成为艾伯利可的后花园,或者成为他登上帝位的最后一块垫脚石。
这是件很遗憾的事,但赶走那些侵略者的任务可以由另外的人来完成。也许会成为另外一代人的任务。而她本人的梦想,她本人的任务则在许多年前她独自坐在熄灭的炉火前的那一夜就已经确定了——那就是,将提嘉娜的名字重新带回世界。
她最后的愿望——如果她有资格拥有这样一个愿望的话—一就是希望布兰汀可以在最终的失败到来之前离开这个半岛,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永远躲藏起来。也许,在他的余生,他会明白自己的生命是他的爱人送给他的最后—个礼物。
至于她本人的死亡则并不重要。她想,自己也许会看到海姬。那种生物本来就是属于海洋的,它是诸神在凡间的代理人,界线的守护者。
但是,她现在看到的却是那枚戒指。,,它就在她的右上方,静静地漂浮在没有阳光的阴冷水域里,像一个承诺,或者一个得到了诸神回应的祈祷。她伸出手,海水中的一切动作都显得那么缓慢,她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戒指,将它戴在自己的手指上。这样她死的时候,至少可以说自己已经成了大海送来的新娘。
她已经潜得很深了,光线十分幽暗。她知道自己的气息马上就将耗尽,浮出水面的欲望将控制她的意识。她看了那枚戒指一眼,这是布兰汀的戒指,也是他最后的、唯一的希望。她将手放到唇边,吻了吻那枚戒指,然后继续下潜,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爱情抛在脑后。
她强迫自己继续向下。就在此时,幻象开始出现了。
她的父亲出现在她眼前,手拿锤子和凿子,身上沾满大理石粉末。接下来出现是拜尔德:一个天生讨人喜欢的男孩,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欢笑。下一个是她的母亲,黛娜拉觉得自己似乎正以游泳的方式返回多年前那个温馨的家。
四周很暗,海水冷得像冰。她知道自已很快就会迫切地需要新的空气。这个时候,她离家之后的一幕幕情景像展开的卷轴一般飞快地掠过眼前:塞坦多的小村庄;阿瓦列上空的硝烟:那个想娶她的男人,她甚至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史蒂凡尼安城的王后餐馆;阿尔杜尼;把她抓到船上的拉曼纳斯;广阔的大海;奇亚拉;塞尔托。
布兰汀。
事实上,他才是她心里真正挂念的那个人。在过去十二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回忆过去之后,她突然听到了他在码头上说的最后—句话。在此之前,她一直拒绝让这句话进入她的意识,她一直告诉自己,她根本没有听到或者没有理解那句话,因为她害怕自己会放弃之前的一切努力。
我的爱人,他是这样说的,一定要回到我身边。史蒂凡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再失去你,否则我就会死。
她知道他没有说谎。她甚至没有去尝试着怀疑他。他会死。她希望布兰汀能在这世界上的某处活下去,但那不过是她心灵中的—个谎言。
她现在已经在很深的海底了,海水的压力让她的耳朵里开始轰鸣,她的肺似乎要爆炸。她艰难地扭过头,望向另—边。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在她身边,但在阴暗的光线下她看不清楚。那是—个比周围的海水更加深沉的影子,它的轮廓像—个男人,或者一个男神,她无法辨明。但在这么深的地方是不会有人的,而且,人类也不会像这个身影这样散发出光芒。
她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另一个幻象。那么,它应该也是最后—个。那个影子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它散发出的光芒在它身边形成—个光环。她已经精疲力竭,渴望得到休息。她想去追寻那柔和的光芒;她想重新成为一个整体,不再受到任何折磨,也不再有任何欲望。
就在这时,她突然明白了这一切,或者说她认为自己明白了:那个身影一定是父神亚当恩,他是来接引她的,但他却转身离开了,带着那冷冷的光辉游向更深的海底。
她现在还不属于他。
她看了看自已的手。在如此阴暗的光线下,她几乎看不见那枚戒指。但她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而且她知道这枚戒指属于谁。她知道。
在这深沉幽暗的海底,在这远离所有人类生存所必需的空气的地方,黛娜拉转过身,将双手向上伸出,噼开碧蓝的海水,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穿越这深绿色的死亡,冲向生命、空气、光明和爱。
看到她冲出海面的时候,戴文不由得流出了眼泪。那个时候,他甚至没看到她虚弱的手上闪耀的金光,显然正是那枚戒指。
他擦拭着湿润的眼睛,这个时候,所有船只上的每一个人,奇亚拉港口聚集的所有人都兴奋地高唿起来,而他却看到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的—幕。
雅嘉斯的布兰汀,这个刚刚自称为奇亚拉的布兰汀的人,在码头上跪了下来.双手捂住脸庞。他的双肩无助地颤抖着。戴文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看法错了,错得离谱:说到底,这个人不只会为了精心策划的计谋得以成功而高兴;对他而言,显然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
那个女人游向码头的速度慢的令人着急。—位过度热心的牧师和一名女祭司帮助她从海中爬上码头,扶住她颤抖的身体,为她换上一套有金饰的白色长袍。她连站都站不稳了。但仍在流泪的戴文却看到,她高高地昂起头,用颤抖的手将戒指交给了布兰汀。
接下来,他看到,那位国王,那位巫师君王,那个用他惨无人道的魔法摧毁了戴文的故乡与同胞的男人温柔而急切地拥住了那个女人。
亚列桑感到非常不舒服。欢乐的气氛如同火山爆发时喷出的岩浆一样,迅速占领了整个港口。他的胃开始翻腾。他闭上眼睛,试图打煺这令人头晕眼花的喧嚣。
再度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注视着国王的小丑,据说他的名字叫鲁恩。国王现在完全释放了自己的感情,紧紧抱住刚从深海返回的那个女人,而他的小丑、国王感情的流露者,看起来却像突然间被抽空了一样。这样的景象是如此令人不安。空虚而又沉重的悲哀压在小丑身上,在周遭的狂喜之中显得异常突兀。
亚列桑看着这个驼背的秃头老人.那张脸被完全毁坏了,看不出他受伤之前是什么样子;但他却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此人是他的一个血亲,因为他们两人都没有能力对周遭的一切做出任何反应。
他一定在自己身上加了防护盾,亚列桑把这句话重复了十次,然后又重复了十次。他再度将目光移向布兰汀,然后马上转开了。迷惑和悲伤之感让他心里一阵阵疼痛。
从他和拜尔德在奎蕾亚思索各种前往此地的计划到现在,多少年了?从那时开始,他们一直想来到这个巫师君王身边,杀死他。人们将听到他们高唿提嘉娜之名,提嘉娜的名字将再度为世人所知。
而现在,他隐藏在人群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腰带上的匕首。面前就是那个杀死了他父亲的人,他俩之间的距离不到十五口。
他身上肯定有防护利刃的法术。
但事实上,亚列桑不可能知道究竟是不是这样,因为他没有尝试过。他只是站那里,观察着形势。他冷静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将形势引导向有利于他的方向。
他的眼睛疼痛起来,觉得阳光似乎有些过分明亮了。他定了定神,独自离开庆祝的人群,走向他们三人居住的旅馆。他们这三天的住宿费是用表演音乐的方式赚来的。他觉得音乐应该可以舒缓他现在的情绪。很多时候,只有音乐才能舒缓他的情绪。他的心脏仍在狂跳不止,从那个女人跳海许久之后终于浮出水面、手上戴着那个戒指时起,他的心脏便开始狂跳不止。’
在此之前,他甚至已经开始谋划,如果她死了,他是否可以利用即将到来的震撼和恐惧来做些什么。
但她终于浮了上来。不等群众的欢唿声响起,他就看到那个之前始终一动不动的人,雅嘉斯的布兰汀,突然双膝跪地,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
亚列桑打了个寒战,他感到十分茫然。这个时候,欢乐的浪潮似乎席卷了整个港口,还有所有停泊于此的船只。
他一边挤开在港口上载歌载舞的人群,一边告诉自己,这个结果很不错,正符合我的计划。战争将会爆发。两个巫师君王将直接抗衡。在桑吉奥。和我的计划—模—样。
他回到旅馆的时候,戴文早就坐在旅馆楼下那间人满为患的酒吧里了,不过埃尔雷恩还没有出现。
感谢三神,戴文什么都没说,只是递来一杯倒得满满的酒,还有—个酒瓶。亚列桑一口饮尽杯中酒,接着再次倒满杯子—饮而尽。他又倒了第三杯,刚要喝的时候,戴文拍了拍他的手,他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自己把以前发下的誓言给忘了,第三杯一定得是蓝酒。
他推开酒瓶,双手抱头。
他旁边的两个人正在争吵着什么。
“你真要那么做?蠢才!”第一个人怒斥道。
“我要参军。”另一个人的口音表明他来自阿索利,“那个女人为他做成了这件事,我相信布兰汀一定会得到好运。再说,他已经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奇亚拉的布兰汀’,这说明他至少比那个巴巴迪尔屠夫强得多。你怎么样,我的朋友?害怕打仗么?”
第一个人狂笑起来。“你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他模仿着对方的语气说,“那个女人为他做成了这件事。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在做这样的事。那个女人是巫师君王的情妇,她跟那个征服了我们的人鬼混了整整十二年。她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他面前张开双腿罢了。而你,你们所有人,竟然打算让一个娼妓成为统治你们的王后。”
亚列桑抬起头。他以自己的脚为支点,迅速转过身。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用尽全力挥出一拳,似乎想把自己心中的剧烈冲突全部发泄出来。拳头打在刚才说话的那个人脸上,他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那个人向后飞出,重重落在地上,接下来是瓶子和杯子摔碎的声音。
亚列桑低头看看自己的拳头,指节上冒出了血,他甚至怀疑这只手断了。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被扔出酒吧,或者被人们群殴而死。‘
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那个宣称要参军的阿索利人兴奋地拍了拍他的背,翠鸟旅馆的主人脸上绽开了笑容,甚至连吧台上的碎玻璃碴子都没去清理。
“我正指望有人来让这家伙闭嘴呢!”他的吼声镇住了酒吧里一些蠢蠢欲动的人。另外一个人冲过来,紧紧握住亚列桑的手,他疼得出了一身冷汗。三个人坚持要请他喝杯酒。另外四个人漫不经心地把那个昏过去的家伙抬出去找医生。
亚列桑转身面对吧台。他面前放着一杯艾斯提拔的蓝酒。他迅速瞥了戴文一眼,后者什么都没说。
提嘉娜。他低声说道。一个寇尔帖水手高声说着赞扬的话,伸手在他头上乱摸了一阵。另外一些家伙则亲热地拍着他的后背。哦,提嘉娜,请让我对你的记忆成为我的锥心之痛。
他把杯子里的酒喝干,摇了摇头,爬上楼梯准备回自己的房间。他在离开之前对戴文道了谢。在他们的房间里,他看到埃尔雷恩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天花板。亚列桑进来时,巫师瞥了他一眼,那双眼睛收缩成两道窄缝,毫不掩饰眼中的怒火。
亚列桑什么都没说。他倒在床上,闭上隐隐作痛的眼睛。酒帮不上什么忙,他无法阻止自己去想那个女人,她所做的一切,她像一个异世界的精灵般浮出海面的情景。同样,他也没办法把巫师君王布兰汀跪在地上、双手捂面的景象赶出脑海。
布兰汀捂住了双眼,但没有逃过仅仅十五□之外的亚列桑的观察。亚列桑看到的是在他终于不必再担心的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流星一般短暂而明亮的爱火。
手疼的厉害。他活动了一下手指,确认没有骨折。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揍那个人。今天所有事情都乱了套。
埃尔雷恩今天的表现也有些出人意料,不像平时那么粗鲁。他紧闭着眼睛,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怎么了?”
“这就是你想达到的目标,对么?”巫师的声音竟然有些犹豫,亚列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睁开眼,朝那边望去。埃尔雷恩正用一只手臂撑住身体,注视着他。“是的,”他终于回答道,“这就是我的目标。”
埃尔雷恩缓缓地点点头,“那么,这意味着战争。在我的家乡。”
脑袋阵阵悸痛,但比刚才好了一些。楼上的环境也比较安静,不过还是能听到下面的喧嚣,街上的人们似乎正在庆祝。
“桑吉奥。是的。”他说。
他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悲伤。这么多年的计划安排,他们终于来到了这里,可他们的心在哪里呢?他身在奇亚拉,看到了雅嘉斯的布兰汀。他应该怎么对拜尔德说呢?身上的那柄小小的匕首现在重若千钧。那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要美。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需要戴文的提醒才能履行那个有关蓝酒的誓言。就在刚才,他痛打了一个无辜的倒霉家伙,甚至打碎了对方脸上的骨头。他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就连埃尔雷恩都不敢对他发火了。在桑吉奥即将爆发一场战争。这就是我的目标,他再次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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