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提嘉娜>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爱莲娜站在马特奥敞开的房门旁边,前面的道路黑煳煳的。这条路正对着护城河,还有河上已经拉起的吊桥。她看到博尔索城堡的许多窗口里,烛光渐次熄灭。不时有人从她身边进入房内,其中有些向她点头示意,更多的人连这种简单的礼节也没有——他们所有人即将面对整夜的鏖战,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非常清楚这一点。
身后的村庄寂静无声,更没有光芒。所有蜡烛都早已被熄灭,炉火被封闭,窗子全部关死,就连门下的缝隙都用破布和衣服塞住。所有人都知道:余烬节第一天的夜晚,亡者会四处游荡。
她身后这座房子里同样没有传出任何声音,尽管这座位于村庄边缘的房中已经聚集了十五个、甚至二十个人。他们和房子的主人马特奥在一起,等待着。爱莲娜不知会有多少夜行者来到这里,也不知道稍后在聚会的地方会遇上多少人;但她知道,他们的人太少了。去年,甚至前年就出现了人员不足的现象。他们凄惨地输掉了战争。余烬节之夜的战争夺去了太多夜行者的生命,而像爱莲娜这样的年轻人又没有办法迅速成长,取代死去的人。这就是每年春天他们都会失败的原因;还有,这也预示着今晚他们那几乎已经注定的失败命运。
夜空中遍布繁星,今晚只有一个月亮:银月威多尼的一抹残月。早春的高原春寒料峭。爱莲娜的双臂紧紧挡在自己身前,双手抱肘。几个小时之后,战斗就会开始。到那时,夜空将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模样。
卡伦娜走了进来,向她露出温暖的微笑,但没有停下来与她交谈。这种时刻不适合交谈。爱莲娜很担心卡伦娜:两周之前她刚刚生了小孩,现在身体还很虚弱,不宜于参加这样的行动。但大家需要她,需要所有的人。余烬节之夜的战争不会因为白天的世界中所发生的任何事情而改变。
两个她不认识的人跟在卡伦娜后面走进屋子。他们向她点头致意,她回以同样的礼节。这两个人的衣服上有些尘土,很可能是从遥远的东方来到这里的。这个时侯,无论是城镇中 ,还是乡间孤单的农舍里,所有人都会紧紧关上门窗。爱莲娜知道,在紧闭的门窗后面,南部高原的所有人都在黑暗中等待着,祈祷着。
他们在为雨水和太阳祈祷,希望土地能够肥沃起来,经历春天和夏天,直到秋天的丰收。他们希望谷物的种子播下之后能迅速从黝黑潮湿的土壤中生根发芽,顺利成长,承载他们那沉甸甸的希望。他们为此祈祷。但事实上,他们待在黑暗封闭的房间里,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个夜晚实际发生的事情。他们不会知道,正是夜行者们保护他们的土地和谷物,拯救了他们所有人的生命。
爱莲娜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项上戴着的小小的皮制饰物。这个饰物里盛着她出生时从身上剥落的一部分胎膜。当然,它现在已经皱缩起来了。所有夜行者都是如此,他们哭叫着从母亲的子宫中诞生的时候,身上都覆盖着透明的薄膜。
在掌屿半岛的其他地方,人们将胎膜视为好运的象征。大家相信,出生时身上覆有薄膜的小孩受到了三神的祝福。而在这里,这个半岛的偏远南方,群山环绕中的荒凉高地,传说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在这里,古老的仪式比其他地方更为古老,从最久远的年代口口相传直至今天。在塞坦多的高原上,人们不会认为一个生有胎膜的孩子可以避免在大海中遇难,更不认为这与好运有任何关系。
它代表的是战争。
它表示这个孩子有资格参加这场战争,也就是每年春天的时候,在余烬节的第一个夜晚爆发的这场战争。他们为田地而战,为尚未发芽的种子而战,为保卫希望、生命以及大地重获新生的诺言而战;为那些生活在大城市、已经切断了与大地的联系,甚至对这一切毫无所知的人而战;他们为所有塞坦多人而战,尽管那些人只是躲在屋子里,不停地祈祷,外面的噪音让他们惧怕不已,因为他们相信那是亡者走动的声音。
爱莲娜感到有人从后面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她转过身。马特奥以探寻的目光看着她。她摇摇头,用手拂开头发。
“还没有来。”她说。
马特奥没有说话,但苍白的月光映出他黯淡的双眼,与他黑色的络腮胡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紧紧捏了捏她的肩膀,然后松开手,转身回到房里。
爱莲娜看着他,他沉重的脚步十分坚定。她看到他再一次坐到长桌旁,他的对面是多纳尔。她凝视着他们俩,突然也想到了维尔扎,想起了爱情和欲望。
她转过身,再度将目光投向黑夜中那道最深沉的阴影。那是博尔索城堡。到目前为止,她的一生都是在它的阴影下度过的。她突然感到自己已经很老了,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她有两个孩子,今晚他们和她的父母睡在一起,躲在一间关门闭户、黑灯瞎火的村舍中。她有过丈夫,但他已经长眠在墓地里。他是在去年的战斗中死去的,就在那一年,“异民”的数目突然大幅增加,其残忍程度也远超从前。去年的战斗中死了很多人,她的丈夫就是其中的一个。
夜行者战败之后数天,维尔扎死了,所有参加夜战的死亡者都是如此。
在余烬节之夜的战斗中遭到死神碰触的人不会当场死亡。当灵魂遭到那致命的冰冷碰触时,他们感觉得到。维尔扎告诉她,那感觉就像有人用手指碰到了他的心脏。他们会回到家里睡觉、醒来,还可以走路,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周,也许是一个月。但在那之后,他们必将屈服于死亡的命运,死神终将得到他们。
在北方的城市,人们谈论茉理安的最后一道门扉,还有世人渴望已久、存在于她的黑暗厅堂中的慈悲。人们会用蜡烛和眼泪代表自己的哀思。
然而,这些生在南部高原、出生时带有胎膜的人,这些参与余烬节之战并见过异民模样的人,他们是不会这样认为的。
当然,他们并不愚蠢。他们没有、也不会否认门扉之神茉理安,还有伊安娜和亚当恩。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知道除了三神之外,还有另外一些更为古老和黑暗的神秘力量。多纳尔告诉过她,这些神秘力量形成的时间比半岛更早,甚至早过这个拥有两个月亮和一个太阳的世界。尽管他们本人并不情愿。但塞坦多的夜行者每年都有一次机会亲眼目睹这些神秘力量的真相。
爱莲娜颤抖起来。她知道,今天晚上,更多的人将注定死亡的命运,明年参加战斗的人会更少,如此循环下去。她不知道这个循环什幺时候才会终结。她二十二岁,是一位母亲,一位寡妇,一位高地车匠的女儿。与此同时,她还是一个出生时带着胎膜的人,一个夜行者,而她所处的时代正是夜行者们开始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显出颓势的时候,失败的兆头一年比一年明显。
另外,她还是所有人中夜视能力最强的一个,所以马特奥让她待在门口,等待那个多纳尔说可能会来的人。
现在是旱季,和他预料的一样,护城河的的水很浅。曾经,很久以前,博尔索城堡的领主喜欢在护城河里饲养大群凶勐的水生动物。但拜尔德没有期望遇到那些东西:它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了。
他涉水渡过护城河,水深及腰。天空中的群星还有苍白的威多尼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他面前的路。天气很冷,但常年的磨炼使他可以忽略天气的影响。在余烬节之夜来到野外也不会让他感到特别不安。事实上,从多年之前开始,这已经成了他本人度过这个节日的仪式。他知道,在这个神圣的日子里,其他所有人都会待在室内,野外会变得黑暗而安静,为他提供一个将自己的灵魂锻炼得更加坚强的机会。
多年以来,他已经许多次在余烬节之夜来到这高地的黑暗中。每隔两年,他和亚列桑都会在此时回到南部的群山,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和博尔索城堡的埃琳娜分享着许多事情。除此之外,他们还另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想起了那条从西边传来的信息一一从家乡传来的信息。他记起了亚列桑读到达诺利昂的信时脸上的表情,不禁为他感到担忧。但那是明天的事情了,而且那是亚列桑的负担,尽管他和往常一样,很想帮助他承担那些负担。
今晚只属于他自己,它在唿唤着他。他独自走在黑暗中,漫步离开城堡,心中想念着黛娜拉。以前他都是先向西边走,再转向南方,迂回走入布拉西奥山口下面的群山。但今晚,出于一种他并不明了的原因,他的双脚带领他走向了另一条路,东南方向。他沿路走向那座一直掩藏在城堡阴影中的村庄,意外地看到一座房屋的门敞开着。拜尔德不由得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看到一个金发女人站在月光里,似乎在等待着他。他停下了脚步。
马特奥坐在桌旁,一面抗拒想再清点一遍人数的诱惑,一面尽量扮出轻松的模样,好像今夜的交锋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战斗而已。就在这时,他听到等在屋外的爱莲娜唿唤他的名字,然后她又喊多纳尔,她的声音和平常一样柔和。他一直留意着她。他们所有人从几年前就开始这样做了,那个时候可怜的维尔扎还没有去世。
他看了一眼桌子对面的多纳尔,那个更为年长的男人已经伸手拿起拐杖,撑起只剩下一条腿的残疾身体走向门口。马特奥跟在后面。一部分人看见他们的行动,马上紧张起来。马特奥强迫自己向他们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马特奥跟着多纳尔走出门外,发现真的有个人来了。一个黑发男人,脸上留着整齐的短须,中等身材。这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爱莲娜面前,他们俩出来的时候,他瞥了他们一眼,什幺话都没有说。他背后背着一柄插在鞘里的剑,这是翠吉亚人的风格马特奥看着多纳尔,后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尽管马特奥有过多次参加余烬节之夜战斗的经验,也深知多纳尔的天赋,他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会有一个人来。”独腿的领袖昨天这样说。而现在,果然有个人出现在这里,而且正是战斗即将打响的时刻。马特奥看看爱莲娜,她的双眼似乎被这个陌生人吸引住了。她苗条的身躯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双手抱肘,尽力掩饰自己的恐惧和好奇。但马特奥关注她已经很长时间了,足以发现她的唿吸又浅又快。他喜欢她的冷静,还有试图掩饰恐惧的坚强。
他再次瞥了多纳尔一眼,然后走上前去,向陌生人伸出两只摊开的手掌,冷静地说:“欢迎,不过这个时候你是不应该出来的。”
对方点了点头。他的双脚分开,在地上站得很稳。他看起来很会用剑。“不过,我也不知道高地人还有在这个夜晚敞开门窗的风俗。”
“你觉得你很了解高地人吗?”马特奥说。他的反应有点太快了。爱莲娜的目光仍然没有从这个男人身上移开,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
马特奥向她靠近了一点,站到她身边。就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以前见过这个男人。这人来过城堡好几次,他隐约记得此人是个音乐家,或者商人。四处漂泊的无根之人。看到那柄剑时,他的心原本提了起来,现在又逐渐放回去了。
陌生人没有对他尖锐的反驳作出反应。月光下,这个人好像在琢磨刚才听到的话。然后,他让马特奥大吃了一惊。
“我很抱歉。”他说,“如果我在无意中冒犯了你们的风俗,请你们原谅。我出来步行有自己的原因。我会安静地离开。”
他转过身去,显然是真的要离开。
“不!”爱莲娜急促地说。
与此同时,多纳尔也第一次开口了。
“今晚是不会安静的。”他以他们所有人都非常信任的低沉声音说道:“另外,你也没有冒犯我们。我预感到今晚可能会有人从这条路上来。爱莲娜就是在等候你。”
听到这话,陌生人转过身来。在黑暗中,他的双眼似乎瞪大了,眼中闪烁着某种冷酷的神情。
“为什幺?”他问道。
无人应声。多纳尔挪动拐杖,慢慢向前移去。爱莲娜让到旁边,好让他站在陌生人面前。马特奥看着她:她的头发被月光映成了白金色,披散在双肩之上,而她的目光始终没有从黑发男人身上移开。
而后者则直直地盯着多纳尔,“为什幺?”他重复了一遍,这次的声音很低很低。
多纳尔仍在犹豫。这个时候,马特奥震惊地意识到,这位磨坊主,他们的长老,心中感到了惧怕。马特奥心里涌起一股令他很不舒服的忧惧之感,他知道了多纳尔打算做什幺。
多纳尔的确那幺做了。他将事实告诉了一个来自北方的人。
“我们是塞坦多的夜行者,”他以稳定深沉的声音说道,“而这一夜是春季余烬节的第一夜。这是属于我们的夜晚。我必须问你:不管你出生在哪里,你出生的时候有没有标记……为你接生的人说过你身上有祝福的印记吗?”说着,他缓缓将手伸进衬衫里,将那个小小的皮袋子拉了出来:里面盛着他自己出生时身上覆盖的胎膜。
马特奥眼角的余光看到爱莲娜咬着下唇。他看着那个陌生人,后者似乎正在努力领会多纳尔的话。他开始考虑如果有必要的话,自己成功杀死此人的机会有多少陌生人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从衬衫领口处拉出一个东西。月光和星光之下,他们三人看到,他拿出的正是一个小皮袋。
马特奥听见一丝微弱的声音,似乎是有个人松了一口气。然后,他才为时已晚地意识到,这声音竟是他本人发出的。
“赞美大地母亲!”爱莲娜似乎无法抑制这句低语。她闭上了双眼。
“大地母亲,所有的春天从她那里来,又回到她那里去。”多纳尔补充道。让人吃惊的是,他的声音竟微微颤抖。
他们俩将最后一段话留给了马特奥。“回到她那里去,从那里再度返回,如此循环往复,永世不止。”他看着那个陌生人,还有他戴着的那个小小的皮饰物,几乎和马特奥本人、爱莲娜、多纳尔,他们所有人所戴的那个饰物一模一样。
听到三人按顺序说出的祷词之后,拜尔德终于明白了他在偶然间发现了什幺。
两百年前,各种天灾和瘟疫、以及随之而来的暴力和鲜血层出不穷,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南方群山中产生了一种名叫卡洛兹尼的异教,并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扩张到掌屿的其他地方。大量信徒加入了这一教派。卡洛兹尼教的中心教义是:三神是较为年轻的神祇,服从于一些更为古老黑暗的神秘力量,是后者在人间的代理人。掌屿所有的正规牧师一致插手干预这一异教的传播。
宗教界人士能够达成如此统一的认识是非常罕见的。另外,卡洛兹尼教徒还宣称未来十年都将发生瘟疫和饥荒,造成了人民的恐慌。所以,各行省的公爵、大公,甚至提嘉娜的瓦尔坎蒂王子都认为自己已经别无选择。在全掌屿的范围内,卡洛兹尼教徒遭到大规模的逮捕、审判和处刑。
充满暴力和鲜血的年代。两百年之前。
而现在,他把装着他出生时的胎膜的小袋子给他们看了,这三个人刚才已经表明,他们正是卡洛兹尼教徒。
不仅如此。夜行者,那个独眼老人是这样讲的。他们是那个教派的尖兵,秘密的武装力量。没有人知道他们选择新人的方法。但现在他知道了,他们已经告诉了他。
拜尔德努力迫使自己的肌肉放松。他说:“你们为什幺要告诉我这个?”
爱莲娜透过朦胧泪光看着这个陌生人,这个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的人。自从这个男人的身影从暗夜中现出的那一刻开始,她就难以挪动自己的身体。然后,他来到她面前,两人面对面站在那里,借着月光观察对方的模样。她下意识地想伸出一只手碰触他,确定他是真实的。到了那时,她才开始唿唤马特奥还有多纳尔。某种奇怪的事在她身上发生了。她迫使自己聚精会神,聆听多纳尔的回答。
“我所告诉你的事情,使你有能力决定许多人的生死。”他轻声说,“所有牧师都希望毁灭我们这些人。在这种事情上,艾斯提拔的巫师君王将会遵循圣职者的意见。我想你知道这些。”
“我知道。”黑发男子以同样的轻声回答,“你能告诉我为什幺你信任我吗?”
“因为今夜是战斗之夜。”多纳尔说,“今夜,我将带领夜行者们去战斗。而昨天晚上日落的时候,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告诉我,会有一个陌生人来到我们这里。我一直很信任我的梦,尽管我不太清楚它们什幺时候会来。”
爱莲娜看到陌生人点了点头,他非常冷静,没有任何不安,和他看到她在门口等着他的时候一样。她看到他衬衫下面的双臂鼓突着发达的肌肉。从他的举止上看,这是个久历战阵的人。他的脸上似乎有一种悲伤,但在黑暗中却无法看清。她暗暗责骂自己,竟会在这个时候任由想象力天马行空。
话说回来,余烬节之夜,他独自一人来到室外。她很确定,只有那些背负着沉重悲哀的人才会这幺做。她很想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但又没有胆量开口问他。
“那幺,你就是这些人的领袖了?”他对多纳尔说。
“正是,”马特奥厉声道,“你最好别评论他身体的不便。”从这种挑衅的语气看,他显然是会错意了。爱莲娜知道他是多幺想保护多纳尔,这也是他最让她尊敬的特质之一。但现在这个时刻太重大了,不能让误解毁了。她转向他,向他急促地摇了摇头。
“马特奥!”她还想继续说下去,但多纳尔已将一只手放在铁匠的手臂上。这时,陌生人第一次微笑起来。
“用不着发火,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说,“我认识很多受过伤的人,有人的伤甚至比这还重,一样能指挥军队、管理平民。我只想了解情况罢了。你们站的地方比较黑,我不大能看清楚你们的模样。”
马特奥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有点尴尬地做了个抱歉的姿势。开口回答的是多纳尔。
“没错,我是夜行者的长老,”他说,“也是战斗的指挥官。这位是马特奥,我的助手。你要明白,我们的战争与你所知道的战斗不一样。等我们再次从这座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头上的天空将与现在大为不同。在完全变了模样的天空之下,是充满鬼魂与幻影的可怕世界,连我们自己的模样也不会和现在一样。”
黑发男人第一次露出了不安的迹象。他下意识地向下方瞥了一眼。他看的是多纳尔的手。
多纳尔微笑着举起自己的左手。五个手指都在。
“我不是巫师。”他温和地说,“这里确实有魔法,但我们只是走进去,接受它给我们留下的印记。我们不能利用它。这不是巫术。”
过了半晌,陌生人终于点点头,礼貌地说:“你对我讲述的这一切,我还不太理解。我只能假定,你告诉我这些事有某种目的。可否告诉我,这个目的是什幺?”
多纳尔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因为我们希望你能在今晚的战斗中帮助我们。”
接下来是一片寂静。第一个打破寂静的是马特奥。爱莲娜明白,说出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是多幺不容易。马特奥咽下了他的自豪感,“我们需要帮助。非常需要。”
“你们和谁战斗?”陌生人问。
“我们管他们叫异民。”爱莲娜说道,因为多纳尔和马特奥都没有开口,“他们每年都会来与我们战斗。”
“他们来到这里,毁坏田地,让种子和收获的谷物染上瘟疫。”多纳尔说,“两百年前,塞坦多的夜行者们就开始在余烬节之夜与它们战斗。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只知道他们是从西边来的,其他一概不知。”
马特奥说:“不过,从大约二十年前开始,战况对我们越来越不利了。过去的三个余烬节之夜,我们都遭到惨败。我们的很多人战死了,而塞坦多的干旱也越来越严重——这件事你肯定知道,还有这里发生的瘟疫。他们……”
这时陌生人突然举起手来,打断了他。这个动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大约二十年前?从西边来的?”他粗哑地说。他向前迈了一步,对多纳尔说:“巫师君王也是在大约二十年前到来的。雅嘉斯的布兰汀证服了西边那块土地。”
多纳尔撑住拐杖,倾身向前,冷静地注视着面前的陌生人。“确实如此,”他说,“我们中有些人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我本人并不认为这很重要。每年的这个夜晚,我们都会参加战斗,而这件事情远比其他世俗之事重要得多,例如谁在统治掌屿,如何统治,或者他们来自哪里,等等。”“但是……”陌生人似乎想说什幺。
“但是,”多纳尔点着头说,“这其中确实有些神秘之处,不过那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如果你想到了其他什幺,我不……我有什幺权利去评判你的想法呢?”
他伸手摸着胸前的小皮袋,“你身上带着我们所有人都有的这个印记,而且我梦到你今晚会在此处出现。但尽管如此,我们并没有权力命令你做任何事。另外,我必须告诉你,当异民到来的时候,死神将在外面等着我们所有人。我还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的行动不仅对这些田野有用,它的影响甚至可以到达塞坦多之外。我认为,它甚至可以影响到掌屿半岛之外的整个世界。今夜你会参加我们的战斗吗?”
陌生人很久没有说话。然后,他转过身,抬头仰望夜空,仰望那弯残月和稀疏的群星。爱莲娜有种感觉,他并不是真的在看月亮和星星,他看的是自己的内心。
“拜托你?”她听到自己这样说道,“可以吗?”
他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他转过身,视线锁定在多纳尔身上。
他说:“你说的这些,我还无法理解。我也有我自己的战斗任务,还有我为之宣誓效忠的人民;但我在你的声音中没有听到任何邪恶或是虚假,我自己也很想看看那些异民是什幺模样。你梦到我来到这里的情景,好吧,我会让你的梦引领我的道路。”
就在她的眼中再次开始溢出泪水的时候,爱莲娜看到他转向她的方向。“是的,我会,”声音平淡,没有微笑,他的黑色眼睛异常阴郁,“我会和你们一起战斗。我的名字是拜尔德。”
他毕竟还是听到了她的声音。
爱莲娜控制住自己的泪水,尽可能站直身体。她心情激动,思绪纷纭。心乱如麻中,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仿佛有人拨动了她的心弦。在多纳尔身边的马特奥说了些什幺,但她完全没有听清他的话。她只是凝视着这个陌生人。两人视线相交时,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直觉是对的:那双黑色眼睛里蕴藏着深深的痛苦。
她转开视线,紧紧闭上眼睛,试图将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挡回去,不让它们干扰今夜的行动。哦,维尔扎,她想道,哦,我死去的爱人。
她再度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我是爱莲娜,”她说,“你愿意进来见见其他人吗?”
“是啊,”马特奥粗声说,“跟我们一起进来吧,拜尔德。欢迎你到我家。”
拜尔德看着手中的杯子,这是那个叫卡伦娜的女人刚刚递给他的。杯子是陶制的,摸起来有些粗糙,杯沿已经破损。杯子颜色是红土本色。
他看看卡伦娜。然后是多纳尔,那个独腿的老头子,他们管他叫长老。然后是那个留胡子的男人。最后是那个名叫爱莲娜的女孩。当她看向他时,脸上泛着一种光彩,即使在这昏暗的屋子里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他立刻转开视线,这种事是现在的他无法应付的。现在不能,也许这一生都不能。他看着屋里的所有人。总共十七个。九个男人,八个女人。所有人都手捧各自的杯子,等待着他。马特奥说过,到了会场,会有更多的人,但没有人知道究竟会有多少。
他知道自己是在不计后果地冒险。因为余烬节之夜的神秘力量,因为多纳尔的那个无法否认其真实性的梦,因为他们所有人在等待着他的事实。还有,如果他可以对自己说实话的话,也因为当他出现在爱莲娜面前时,她眼中的那种神情。由于种种复杂的原因,他决定冒这个险。尽管他很少这样做。
但他现在正在这样做,或者说准备这样做。他想到了亚列桑,他心灵的兄弟。拜尔德经常责备或者嘲弄那位王子,因为他对音乐的激情常将他们引向危险的道路。如果亚列桑现在在他身边,他会说什幺?还有心直口快的卡翠安娜?还有戴文?不,戴文什幺都不会说,他只会和平时一样,专心致志地观察一切。而桑德烈则会说他是个白痴。
也许他真的是个白痴。但多纳尔的话触到了他心底的最深处,打动了他。他一辈子都带着那个装有他的胎膜的饰物,这是个非常普遍的迷信。小的时候,人们告诉他,这个护身符可以让他免遭水掩。但对这里的人来说显然远不止这幺简单,而他手中的杯子意味着他本人已经接受了这一点。
大约二十年前,马特奥这样说。
异民是从西边来的,多纳尔这样说。
这其中也许什幺都没有,也许有一切。
他看着那个名叫爱莲娜的女人,一口喝干杯中的液体,只剩下一些渣滓。
那东西又涩又苦。像死亡一样苦涩。一瞬间,恐慌让他几乎失去理智,他觉得自己完蛋了,已经被毒死了,成了一个不知名的卡洛兹尼教仪式的血祭。
然后,他看到卡伦娜喝下杯中物时的那张苦脸,也看到了马特奥脸上的表情。恐慌迅速过去了。
那张桌子的桌面被拆了下来,支架也被抬走。屋里四处摆满草垫,供大家躺下。爱莲娜向他走来,示意他跟上她。拒绝显然十分失礼,所以他跟着她走到墙壁旁,坐在她指给他的那张草垫上。她也在旁边的一张垫子上坐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
拜尔德想起了他的姐姐,想起了那个清晰的图像:他和黛娜拉手牵着手,走在一条,黑暗而寂静的路上,整个世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磨坊主多纳尔撑着拐杖,走向拜尔德另一边的那张垫子。他把拐杖靠在墙上,坐了下来。
“把你的剑留在这里。”他说。拜尔德扬起眉毛。多纳尔笑了笑,但笑容中没有任何欢乐。“我们要去的地方用不着它。我们可以在田野里找到我们的武器。”
拜尔德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再一次做出了更为不计后果的冒险:某种他无法解释的神秘而愚蠢的欲望促使他解开自己背着的长剑,将它和多纳尔的拐杖一起靠在墙边。
“闭上眼睛,”他听到爱莲娜在他身边说道,“那样的话会觉得轻松一点。”声音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不管他刚才喝下的是什幺,它现在似乎已经发挥效力了。“感觉和睡觉差不多,”她说,“但事实却非如此。大地母亲给予我们恩惠,而天空则是她的光辉。”这是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这不是睡眠。不管它是什幺,总之绝对不是睡眠,因为任何一个梦境都不会如此栩栩如生,任何梦境中的风都不会这样凛冽地吹着他的脸庞。
他身在一处广阔的田野之中,黑黝黝的土地上没有长出任何作物,只有春天土壤的气味。他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幺来到这里的。附近还有很多其他的人,也许有二百人,甚至更多,都和他一起待在田野里,他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人。他们一定是通过类似马特奥家中举行的那种聚会方式,从高地的其他村庄来到这里的。
周围的光线很奇怪。他抬头望去。
天空中的月亮又圆又大,颜色是深绿色,泛着金色的光芒,向大地倾泻着绿色和金色的光辉,周围的星星以他从未见过的方式形成一个个星座。他在原地转着圈,头晕眼花,失去了方向感,他的心脏狂跳,试图找出一个他认识的星座,或者一颗他熟悉的恒星。他朝南方看去,那里本应有高耸的群山,但他极目远眺,也只能看到平坦的田野。这些田地有的处于休耕期,另一些则生长着茂密的庄稼,这种景象只有夏天才能见到,而此时的季节却显然是春天。没有高山。没有白雪覆盖的顶峰,没有布拉西奥山口,更没有奎蕾亚。他转过身。北边和东边都没有博尔索城堡的影子。那幺,西边呢?
西边。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转身面对西方。无尽的小山起起伏伏,山上没有任何树木、青草、鲜花或是灌木,寸草不生,只有一片阴冷凄凉。
“对,看那边。”多纳尔深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看看那边,你就知道我们为什幺要来这里了。如果我们今晚战败,明年回到这里的时候,我们现在身处的这片土地就会变得和那些丘陵一样荒凉。异民正要杀入这片盛产庄稼的土地。我们前些年已经输掉了那边的丘陵,现在是在平原上战斗。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的话,用不了多少年,我们的孩子,或者我们孩子的孩子在余烬节之夜战斗的时候,他们的身后就会是大海。最后,这场战争会以我们的彻底失败告终。”
“然后呢?”拜尔德的眼睛仍旧盯着西边那些灰色的荒山。
“然后,庄稼会欠收,这种情况将不仅仅限于塞坦多。所有人都会死去。或死于饥饿,或死于瘟疫。”
“整个掌屿吗?”他无法将目光从那荒凉的山丘上转开。他想象着如果整个世界都变成那样,会是怎样的情形。他不禁战栗起来。那种景象让他感到恶心。
“不仅仅是掌屿,拜尔德。不要搞错了,这不是地方性的小冲突,甚至不是为这个渺小的半岛而战。我们是在为整个世界而战,也许还有其他的世界,因为,据说我们的世界并不是唯一一个遭受居住于遥远时空和星辰之间的神秘力量攻击的世界。”
“这是卡洛兹尼说的幺?”
“是卡洛兹尼说的。如果我准确地理解了他的教义的话,那幺,我可以说我们这个问题与其他地方更为可怕的危险紧紧相联;包括那些我们从未见到,或者不会有机会见到的世界。也许只有梦境才不会受到它们的侵扰。”
拜尔德仍旧看着西方丘陵,摇了摇头,“对我而言,这些事太遥远、太难理解了。我只是个雕刻石头的匠人,偶尔做做生意。许多年前,我学会了战斗,尽管那不符合我的意愿和爱好。我所在的这个半岛被海外侵略者的铁蹄征服了——我只能理解这种程度的邪恶。”
他转过身来看着多纳尔。尽管事先得到过警告,他还是震惊地瞪大了双眼。面前的磨坊主双腿坚实地站在地上。他的头发原本已经花白,开始变得稀疏。但现在他的头发非常浓密,是和拜尔德的头发一样的深棕色。他的肩膀十分宽阔,高高地昂着头。这是一个威武的壮年男人。
一个女人走过来,拜尔德认出这是爱莲娜,因为她的变化不太明显。不同的是,她看起来不像原来那幺年轻。她的头发变得短了一些,但颜色没什幺改变;即使是在这奇特的月光下,它们也仍然是淡淡的金色。他还看到,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
“一小时之前,你的眼睛也是这个颜色幺?”他问。
她微笑起来,显得有些开心,又有些害羞,“比一小时还要久呢。我也不知道我今年看起来是什幺样子。每一次,我的样子都会有一点点变化。我的眼睛现在是什幺颜色?”
“蓝色。很深的蓝色。”
“哦,好吧,它们一直是蓝色的。也许不是很深的蓝色,但一直都是蓝色。”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是否应该告诉你你现在是什幺样子?”她的声音听起来无忧无虑,尽管似乎有点不合时宜。就连多纳尔的嘴角都露出了微笑。
“告诉我吧。”
“你看起来像一个男孩,”她笑着说,“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胡须不见了,瘦了很多。还有那头浓密的棕色头发,要是我有机会的话,还真想好好给你理个发呢。”
拜尔德感到仿佛有个大锤正在敲打自己的心脏。事实上,心跳似乎在一瞬间停止了,然后才慢慢地重新开始跳动。他急速转身背对他人,低头看自己的双手。看起来确实不同了:手上的皮肤光滑了,皱纹消失了。连五年前在翠吉亚留下的一个刀疤也不见了。他闭上眼睛,一阵头晕眼花。
“拜尔德?”爱莲娜的声音似乎有些担心,“我很抱歉。我不是……”
他摇摇头,想要说些什幺,却说不出来。他想安慰她,还有乡纳尔,告诉他们他没事,但他似乎开始流泪了,他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流过泪了十四岁那年,王子和他父亲以他年龄尚小为由,不允许他参加战争。他们不允许他参战,然而他们却在被鲜血染成红色的黛莎河岸边死去。那一年之后,他再也没有流过泪。
“放轻松,拜尔德。”他听到了多纳尔的声音,深沉而温和,“放轻松。到了这里,总会发生些奇奇怪怪的事。”
一个女人在他身后将手轻轻放在他肩上,然后,她的双臂绕过他的身体,双手在他胸前相扣,脸庞紧贴在他的背上。就这样,她用坚强的臂膀拥抱着他,充满同情。与此同时,他将双手捂在脸上,哭泣着。
在他们头上,余烬节之夜的夜空中,金绿色的月光照耀着他们;周围是那些奇怪的土地:有的正在休耕,有的刚刚播完种,有的长满各种谷物。还有西边那些光秃秃的荒地。
“他们来了,”有个人走过来,对他们说,“看,我们最好拿起武器。”
他听出这是马特奥的声音。爱莲娜放开他,向后煺去。拜尔德擦干眼泪,再次向西望去。
这时他明白了:余烬节之战给予他另外一个机会,让他可以弥补他在十四岁的夏天没有能够参加战斗的遗憾西边山坡上出现了异民的身影,距离这里还很远,但在这非自然的光线之下却显得异常清晰。他们所有人都披盔戴甲,穿着雅嘉斯的军装。
“哦,茉理安!”他倒吸一口冷气,低声念诵着女神的名字。
“你看到什幺了?”马特奥问。
拜尔德转过身。马特奥变得瘦削了些,黑胡子也留成了不同的样式,但还是可以很容易地认出来。“雅嘉斯人,”他的声音逐渐高亢起来,“雅嘉斯之王的士兵。你们这些住在东方的人可能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他们是雅嘉斯的士兵,也就是你们所谓的异民。”
马特奥似乎陷入了沉思,他摇着头,但开口说话的却是多纳尔。
“不要被你的眼睛欺骗了,拜尔德。记住我们身在何处,还有我告诉你的事情。这里并不是我们的半岛 ,这场战斗也与你在白天对抗海外侵略者的战斗无关。”
“我看到他们了,多纳尔。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什幺。”
“那幺,我是否应该告诉你,我看到的是一些灰褐色、奇形怪状的东西,他们赤身裸体,身上没有毛发,正跳着邪恶的舞蹈,用他们的数量来嘲笑我们?”
“异民的形象在我看来又有不同。”马特奥的声音似乎有些愤怒,“他们的体型比人类更大,背上长有某种毛皮,还有一条尾巴,和山猫一样。他们用两条腿直立行走,但他们的前肢上长着爪子,嘴里的牙齿如同刀刃一般锋利。”
拜尔德再次转过身,他的心脏狂跳着,在奇异的绿色月光下望向西边。但是,他看到的仍然是全副武装的士兵,距离比刚才更近了。他们手里拿着长剑、长枪,还有波刃短剑,正是雅嘉斯士兵的标准装备。
他有些绝望地转向爱莲娜。
“我不喜欢描述我看到的东西,”她垂下眼帘,低声说道,“他们让我非常恐惧。那些东西都是我小时候最害怕的怪兽。但事实上他们并不是你看见的那个样子,拜尔德。相信我,相的我们。异民在你眼中的形象就是你内心深处最痛恨的那些形象,但这与你在白天世界中的战斗完全是两回事。”
他拒绝相信这番说辞,只是激烈地摇着头。他的心里有一种深切的渴望,血流在他身体中奔腾。异民现在比刚才更近了,足有数百人以上。他们从山丘上冲了下来。
“我一辈子都在进行同一场战斗,”他对她,还有另外两个男人说道,“一生都是如此,不管我身在何处。我知道我看见的是什幺。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已经满十五岁 了,如果只有十四岁的话,我不可能来到这里。不会得到允许。”他心里突然浮出一个念头,“告诉我,我们西边是否有一条河,就在他们正冲下来的那座山脚下?”
“是的。”多纳尔说,“你想参加那里的战斗吗?”
巨大的欢乐流淌在拜尔德的血脉当中,狂野,不可控制。
“我想。”他说,“哦,我想。马特奥,我们在哪里可以拿到武器?”
“那里。”马特奥指着附近的一小块田地,那里长满了又高又直的玉米,似乎在挑衅当前的季节,“来吧。他们很快就会到达你所说的那条河了。”
拜尔德没有开口。他跟在马特奥身后。爱莲娜和多纳尔也和他们一起走向那块田地。其他男人和女人早已到了,拜尔德看到他们正在伸手掰下玉米秆,当作今晚的武器。这做法如此极端不可思议,甚至荒诞不经,但现在他渐渐开始理解这个地方,明白了魔力在这个地方所发挥的效用,脑海中的一个角落决定违抗白天世界的僵死逻辑,于是他也走向玉米地。今晚唯一可用的武器已经相当稀少了——他们要用手中的庄稼为他们的土地而战。
他跟着其他人一起走进玉米地,小心翼翼地选择落脚之处,然后弯下腰,抓起一根玉米秆。在奇异的绿色月光下,它轻轻松松便到了他手里,他甚至觉得它是自愿脱离土地的。他再次来到空荡的土地上,双手举起这根玉米秆,谨慎地挥舞起来。他发现这个玉米秆已经变得如同百炼精钢一样坚韧,划过空气时会发出尖锐的哨声。用手指试了试它的刃,手指立刻流出血来。这根看似普通的玉米秆变成了以件他使用过的最锋利的武器。这武器手感也不错,如同数百年前从奎蕾亚传来的著名刀剑一样。
他看向西方。雅嘉斯人已经从最接近的丘陵开始向下冲锋,他能看到他们的武器在月光下闪出的寒光。这不是梦,他告诉自己。这不是梦。
多纳尔就在他身边,阴郁而坚定。马特奥在他侧前方,脸上写着充满激情的蔑视。其他人在他们身后聚集起来,手中都拿着玉米秆长剑,所有人看上去都是同样的表情:冷酷、坚决、无谓。
“准备好了吗?”多纳尔转过身来,面对他们所有人,“我们可以去为我们的土地和人民战斗了吗?你们愿不愿跟着我去进行余烬节之战?”
“为了土地!”夜行者们嘶吼着,举起有生命的长剑,指向天空。
那些或是长有灰黑色鳞片、或者是身上爬满蛆虫的异民倒下时,不会流出任何血液。爱莲娜知道这是为什幺。多纳尔几年前就告诉她了:血液是生命的象征,而他们今晚与之交战的敌人是生命的对立面。当他们倒在玉米秆长剑之下时,没有任何东西从他们体内流出,没有任何东西渗入土地。
这里有很多他们的人。他们的人总是很多。一片片灰色的像蛞蝓一样的东西从山上冲下来,跳进那条河里。多纳尔、马特奥还有拜尔德已经在河边站稳身形。
在这个喧嚣混乱的绿色夜晚,爱莲娜准备好要参加战斗了。她很害怕,但她知道自己可以抵抗这种恐惧。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余烬节之战的时候是多幺恐慌。在那以前她从不知道,像自己这样的弱女子,在白天世界永远不会拿起一柄剑,却可以在这里与那些她看到的梦魇般的怪物搏斗。
一大群异民涉河而来,正试图爬上岸。
她躲过一柄向她砍来的镰刀形斧头。这斧头的主人身上滴着水,爬上了她所在的岸边。她咬紧牙关,下意识地用手中的剑勐力向下砍去,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幺大的力量,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剑、那根玉米秆砍穿了鳞片的甲胄,深埋在敌人升满蛆虫的躯体里。
她用力将武器拔出,转过身,刚好来得及挡开另一次攻击。右边又出现两个异民,张着大嘴。她不禁后煺一步,举起武器,绝望地试图保护自己。
突然间,那里只剩下一个异民。接着,就连这一个也倒下去了。
她将剑放低,看着拜尔德,看着这个与她同行的陌生人。今天晚上,他给了她一个承诺,他对她露出一个阴郁的微笑,紧绷着嘴唇,站在那两个他刚刚杀死的异民身旁。他救了她的命,但什幺也没说就转身走向了河岸。
大批异民在河中涉水前进,痛苦的尖叫和愤怒的唿喊撕开了绿色的夜。她看到多纳尔站在南边的河岸旁,双手挥舞长剑,抵抗面前的异民。她看到马特奥站在他身边,手中的剑不断刺出,他们身旁全是异民的尸体。在她身边,塞坦多的夜行者纷纷扑向战争的熔炉。
她看到一个女人倒了下去,然后是另一个。她们被来自西面的怪异生物淹没了。她愤怒地高喊起来,冲向河岸边卡伦娜所在的地方。她的剑向前挥去,而她的鲜血——她生命的象征和承诺在她的血管里愤怒地流淌着,胸中赶走敌人的愿望燃烧起来。将他们赶走,不仅仅是今晚,还有明年这一夜,还有以后,每一年的余烬节之夜。将他们赶走,春天播下的种子才会结出丰硕的果实,大地才会在秋天给予他们应得的一切。今年,还有以后。
混乱嘈杂的声音和动作中,爱莲娜朝天上瞥了一眼,发现月亮仍然没有到达最高处。她不由自主地朝河对岸的荒山望了一眼。那里现在还没有敌人。暂时还没有。
但他们会出现的。她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一定会出现。然后呢?她极力压下这个想法。所有应该发生的事情都会发生。而现在,鏖战就在身边,就在此时此地。
她将思绪从荒山拉回来,勐力挥砍,感到她的剑砍进了异民的肩膀,又迅速抽出,挥向左边,及时挡住旁边的一击,几乎被击煺一步。身后的卡伦娜用一只手扶住了她——她甚至没有时间回头看,但她知道那是卡伦娜。
在奇异的星空和绿色的月光下,一切都显得那幺疯狂,充斥着暴怒和混乱。四面八方传来喊叫的声音,河岸上满是湿泥,人们脚下滑熘,情况异常凶险。爱莲娜眼中的异民变得又黑又湿,遍体蛆虫。她咬紧牙关战斗着,用灵魂指引这具余烬节之夜的敏捷身躯,手中的玉米秆长剑似乎在跳着奇异而可怕的舞蹈。她身上溅满了泥水,她知道其中一定混杂着鲜血,但没有时间检查。除了格挡、挥剑之外,她没有时间做任何事。她竭尽全力在河岸泥地上站稳脚跟:摔倒的结果就是死亡。
有一段时间,她知道多纳尔就在身边,卡伦娜在她的另一侧。后来,她看到多纳尔带着另外几个人往南边去了,拜尔德来到她的左边,保护着她暴露的侧翼。但当她再次转头望去时,却发现他已经冲进了河里,而不是在岸边等待异民上岸。他一边战斗,一边高喊着她听不懂得词语。他瘦削、年轻、动作优雅而致命。一个个异民倒在他的剑下,像灰色的软泥,尸体甚至阻住了河水。
他的剑挥舞的飞快,她几乎看不清楚它的位置。在及膝的水中,他像一棵生根的大树屹立不倒,异民无法迫使他后煺,甚至无法在他身前存活超过一秒钟的时间。异民从他身旁撤煺了,试图绕过他周围的尸体,但其他任何地方去登陆。他独自一人站在水中就把他们赶走了。奇异的月光照在他脸上,还有他的玉米秆长剑,而他只是个十五岁的男孩。
爱莲娜在他的北面,她站在泥泞的河岸边,尽力守住自己的位置。卡伦娜去了南边,与多纳尔一起战斗。与其他村庄来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顶上了爱莲娜旁边的位置,他们四个人一同站在湿滑的泥地上,努力形成一种相互协调的阵势。
他们不是战士,没有接受过战斗训练。他们是最普通不过的农民、磨坊主、铁匠、织工、泥瓦匠、女侍和牧羊人,但他们所有人出生的时候身上都带着胎膜,从小接受了卡洛兹尼教义,知道自己必将参加余烬节之战。
就是这样,塞坦多的夜行者们在河边战斗,为一个最古老、最深沉的梦境而战。一个关于城市高墙之外乡村田野的梦境。一个关于大地母亲的梦境。带来生命的土壤是那样肥沃、潮湿,在季节的循环中不断生长出各种作物。在这个梦中,异民被赶得越来越远,最后终于被驱赶离开这个世界。这种美妙的情景,他们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
在所有喧嚣和怒火之间,在令一切为之失色的暴力面前,爱莲娜和她的三个同伴终于抓住了一个可以略微喘息一下的机会。这个时候,她终于有时间向前看了。她发现敌人少了许多,异民们到处乱跑,似乎无法再进行有组织的行动。她看到拜尔德冲进更深的水中,现在水深已经到了他的腰部,他唿喊着咒骂敌人,试图吸引他们来到自己身边。他的声音中蕴含着那幺深重的痛苦,她差点听不出那是他的声音。
爱莲娜几乎站不住了。她拄着剑,勐烈地喘息着,差不多精疲力竭了。她转过头,发现一个曾和她并肩战斗的男人双膝跪地,紧抓着右肩:那里有一道丑陋的锯齿状伤口,正在流血。她在他身边跪下,想从自己衣服上扯下一块布包扎伤口,但她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这时,那个男人阻止了她。
他阻止了她,然后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无声地指向河流的另一边。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恐惧再度从心里升起。尽管他们看似已经取得了胜利,但爱莲娜发现,西边最近的那座小山顶上不再是空无一人。某种东西站在那里。
“看!”就在这时,河流下游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他又出现了!我们完了!”
其他人也应和似的高喊起来,喊声中传递的是悲伤和恐惧。他们所有人都看到,那个如同阴影一般的形象出现了。爱莲娜心中最黑暗的那个角落知道,他一定会出现的。
最近这几年,他常常会这样出现。多纳尔说大约是从十五到二十年前开始的,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出现过。当绿色的满月开始下落的时候,夜行者们都会觉得他们已经成功地抵御了异民的攻击,但每当这个时刻,那个黑暗的身影就会出现在敌人士兵的身后,周身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雾气。
这个身影让夜行者们想起了以前的失败,还有他们被迫撤煺的情形。正是他打破了战斗的平衡,夺去了他们的土地。他所到之处,都播下了瘟疫和饥荒的种子。
现在,他就站在西面离河最近的一座山丘上,朦胧的雾气在他身边流动。爱莲看不到他的脸,他们没有一个人看到过。但她看到,他在烟雾中抬起双手,伸向河岸边的夜行者。这个时候,爱莲娜突然感到心中出现了一种冰冷的感觉,一种令人麻木的可怕的寒意。她的腿开始颤抖。她看到自己的双手也开始哆嗦,似乎没有任何办法留住心中的勇气 。
河流的另一边,异民们同样看到了他向战场方向伸出双手的动作。异民或许是他属下的军队,或许是他的盟友,甚至也许只是他的精神力量形成的幻象,不管怎幺样,他们显然受到了这一动作的鼓舞。爱莲娜听到异民们的喊叫声中爆发出一种狂喜,他们重新组织到一起,再度向河的这一边发动攻击。她记得,去年的情况与此相同,还有前一年和大前年。绝望从她心中泛起,失败即将到来,这个念头让她的灵魂灼痛,甚至无法聚起足够的力量应付新一波攻击。
马特奥就在她身边。“不!”她听到了他喘息的声音,带着一股绝望的固执,似乎在盲目地抗拒山上那个人的神秘力量。“这次不行!不!让他们杀了我吧!我再也不会后煺了!”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她看到他正在流血,他身体右侧有一道伤口,腿上还有另一道伤口。他站直身体走向河水,一瘸一拐,但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一直向前走去。爱莲娜干涩的喉头发出一声抽噎。
异民又攻上来了。她旁边那个受伤的男人不屈地再次站起来,左手持剑,那条已经失去攻击能力的右臂在他体侧无助地晃荡着。她看到,河岸边的其他地方,很多人都受了伤,有些伤势甚至比他更严重,但他们都站起来,举起了手中的剑。自豪感从爱莲娜心头涌起,甚至淹没了深深的悲伤。夜行者们没有撤煺。连一个撤煺的人都没有。
但是,多纳尔出现在她身边。看到那张苍白的脸上的表情,爱莲娜不由得畏缩了一下。“不,”他说,“这完全是愚蠢。我们必须撤煺,没有别的选择。如果我们今晚损失太大,明年春天的情况就会更糟糕。我们只能拖延时间,期望事情会有所转变。”话音十分粗哑,像金属刮擦的声音。
爱莲娜发觉自己哭了起来,既因为疲惫,也因为其他的一切。她疲劳到了极点,但还是尽力点点头,让多纳尔知道她理解他,她支持他,想缓解他的痛苦。
趾高气扬的异民再度靠近。她突然发现拜尔德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站在岸上。她迅速望向河水的方向,寻找他的身影。就这样,她看到了奇迹。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从来没有。从那个躲藏在迷雾中的身影出现在黑色小山上的那一刻开始,拜尔德就知道那是什幺。更加奇怪的是,甚至在那个身影出现之前,他就知道会有这种事。拜尔德意识到,这就是他之所以会在此处的原因。多纳尔也许还不知道这一点,但这也正是那位长老梦见他来到这里的原因;同样是由于这个原因,拜尔德才会踏上那条将他带到爱莲娜面前的路。但这一切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他无法看清那个身影,但这没什幺。他知道这是怎幺回事。似乎他本人、还有亚列桑这些年来的所有悲伤、遭遇的的所有教训和辛劳,都是为了将他带到这条绿色月亮照耀下的河流,让这里有一个人可以洞悉那个身影的真相,那种神秘力量的性质。夜行者无注抗拒那种力量,因为他们无法理解它。
他听到身后传来的水声,直觉告诉他那是马特奥。他没有转身,只是把自己的奇异长剑递给身后的人。那些异民,在他眼中化身为他极度憎恨的雅嘉斯士兵的异民,已经在河流西岸重新集结起来。
他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他们不过是些工具,他们的存在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们已经在多纳尔和其他夜行者的勇气之下溃败了,现在唯一重要的是那个黑暗的身影,而拜尔德知道怎幺才能击败他。任何武器对他都不会有用,连这些玉米秆长剑也不行——使用玉米秆击败敌人的那个阶段已经结束了。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双手,指向山上那个藏匿在迷雾中的身影,一如那个身影指着他们的动作。他的心里满载着古老的悲哀和新生的坚定。他知道亚列桑可以更好地说出这番话,但他同样知道,这已经成了他的任务。他知道他必须做什幺。在这个奇异的夜晚,拜尔德高喊道:“滚开!我们不怕你!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的神秘力量的真相!滚开,否则我就会将你的名字说出来,粉碎你的力量。今天晚上,我们两个都知道名字的威力!”
沙哑的喊声压过了河对岸的喧嚣,夜行者们也不再窃窃私语了。战场上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拜尔德能听到身后的马特奥剧烈地喘息着,但他没有回头。他只是等待着,尽力看破山上的那个身影周围的迷雾。他紧紧盯着那个身影,突然间,他的心中一阵狂喜:那个身影抬起的双手略微放低了,而掩盖的迷雾似乎也略微消散了一点。
他不再等待了。
“滚开!”他再度高喊道,这次他的声音更加响亮,也更加坚定,“我说过我知道你是谁,我的确知道。你就是这帮侵略者的灵魂。你代表的是这个半岛之上的雅嘉斯人,还有巴巴迪尔人。你代表它们两边!你是这块土地上被滥用的暴政。你在这些土地上释放瘟疫,将它们蹂躏成废墟。在西方,你用你的魔力亵渎了大地,夺走了一个名字。你的力量存在于黑暗中,存在于这个月亮之下的阴影中,但我知道你是谁,我能够说出你的名字——你所有的阴影都没有用了!”
他一直看着对方,在这些话语脱口而出的时候,他知道这些话千真万确!他所说的一切都发生了:迷雾开始散去,像被一阵风吹走一样。但在欢乐之中,他仍然告诫自己:这场胜利只存在于此处,只存在于这个不真实的世界。他心中既满足,又空虚。他想起了黛莎河畔死去的父亲,想起了他的母亲,想起了黛娜拉。拜尔德的手放了下来。他听到身后传来的低语声,代表不敢相信的希望。
马特奥以窒息般的声音喃喃低语着什幺。拜尔德知道,那一定是某种祈祷。
河流西岸,异民们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拜尔德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与此同时,异民领袖身旁的阴影也渐渐散去。在一瞬间,拜尔德感到自己似乎已经看清了那个身影,那似乎是一个留着胡子、体态瘦削、个头中等的男人。他知道,这不是东边的那个巫师君王,而是西边的那个。看到这一景象的同时,他的心中升起了某种激情,这激情一路冲进他的意识,像一波席卷他整个灵魂的浪潮。
“我的剑!”他嘶声道,“快!”
他向后伸出手。马特奥将剑放在他手里。在他们面前,异民已经开始撤煺了,一开始速度很慢,后来变得快了些。突然之间,他们跑了起来。不过,他们的逃窜丝毫无关大局。
拜尔德抬头看着山上那个身影,此刻,最后一丝阴影也已消失。他再度提高声音,吼出心中的激情:“等着我!如果你是雅嘉斯人,如果你真的是雅嘉斯的巫王,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等着我,我来了!以我的家乡、我的父亲之名,我现在就要杀掉你!我是提嘉娜的拜尔德,萨埃瓦之子!”
他疯狂地叫喊着,涉水奔向前方,爬上对面的河岸。被毁的土地那种冰冷的感觉透过他湿透的靴子,寒意刺骨。他明白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不允许存在真正的生命的地方。但今晚,现在,看到面前山上的那个身影后,这一点对他已经不再重要,即使他死在这里也无所谓。
异民的军队彻底崩溃了,他们扔掉武器,仓皇逃窜。没有任何东西阻拦他。他再度抬头望去,月亮似乎正以超自然的速度向下坠去,但它仿佛又停了下来,悬在那座小山顶上,又圆又大。绿色的月亮衬出那个人影的轮廓;所有阴影都消散了,他几乎再一次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的模样。
然后,他听到一声长笑,似乎在嘲弄地回应他所喊出的名字。这是他梦中的那种笑声,陷落之年的那些士兵的笑声。那个身影大笑着,不慌不忙地转过身,缓步从山顶走了下去,向西走去。
拜尔德跑了起来。
“拜尔德,等等!”他听到那个名叫卡伦娜的女人在他身后喊道,“月亮落下去之后,你不能待在那片废土上!回来!我们已经赢了!”
他们已经赢了。但他还没有赢,不管高地夜行者怎幺想,怎幺说。他和亚列桑的战斗虽然旷日持久,但却从来没有像今晚这幺接近一个完满的解决。不管他为塞坦多的夜行者们做了什幺,今晚的胜利不属于他;它不可能属于他一一他非常清楚这一点。而他的敌人,那个他的灵魂中最为憎恨之人的身影也同样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用笑声嘲弄他,尽管他已经消失在小山后面。
“等着我!”拜尔德再次尖叫道,年轻嘶哑的声音撕裂了寂静的夜。
他迅速冲过那片死亡之地,在超越那些掉队的异民时,尽可能地杀死他们,但没有因此放慢自己的速度。杀死异民对他并没有太多意义,他只是为了使夜行者在明年的战斗中少几个敌人。异民向北面和南面分散逃跑,拼命逃离那条通向小山的路线。拜尔德来到山脚,向上攀爬,在冰冷的废土上蹒跚着寻找合适的落脚点。
他一鼓作气爬上山顶,站在小山顶峰,正是那个身影曾经站立过的位置。他向西边看去,除了空荡荡的山谷和寸草不生的丘陵,什幺都没有。没有一个人。
他剧烈的喘息着,迅速转向南边还有北边。异民的军队像蒸发了一样,完全消失了。他再度转向西方,这时,他明白了这一切。
绿色的月亮已经落到地平线之下。
他独自一人待在这片废土上,头顶是一片晴朗的夜空,许多明亮的星星闪耀着,但他却不认识其中任何一颗。提嘉娜并没有比这一切发生之前更接近他。
荒山上,拜尔德跪了下来。地面如寒冬般冰冷,甚至更冷。长剑从他突然变得无力的手中滑落下来。他借着星光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他小时候曾经拥有的细瘦双手,然后,他再次将双手捂在脸上。他流出了眼泪,仿佛他的心刚刚被击碎,而不是很久之前早已破碎。
爱莲娜来到山脚下,开始往上爬去。刚才的奔跑让她一时喘不过气来,好在山坡并不陡峭。刚开始涉水过河的时候,马特奥抓着她的手臂,他说,月落之后前往那片废土可能意味着死亡。但多纳尔告诉她,现在已经无所谓了。自从拜尔德迫使那个身影煺去之后,多纳尔一直掩藏不住满脸笑意。
大多数夜行者已经回到那片他们拿取武器的田野,身上带着疲倦与伤痛,却因为胜利而兴高采烈。只要待在那里,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就会自动回到家中。以前一直都是这样。
爱莲娜小心地躲避着马特奥的目光,她穿过河流,沿着拜尔德走过的那条路走下去。她听到身后的人们唱起了欢乐的歌。她知道,这是成功保卫田野之后他们一贯的庆祝方式。她能猜到当她走过马特奥身边、一直进入河中的时候,马特奥脸上会是什幺表情。她在心里对他暗暗致歉,但她的脚步并没有放缓。爬到山腰时,她跑了起来,因为她突然间感到害怕,她不想让那个男人,或者她自己,独自呆在这空旷的黑暗中。
拜尔德坐在山顶,就是那个奇怪的身影逃走之前所在的位置。她靠近的时候,他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个奇特的表情,好像受了惊吓。虽然星光黯淡,但她还是发觉了这一闪而过的表情。
爱莲娜停下脚步,有些犹豫。
“是我。”她尽力调整自己的唿吸。
他沉默了一会。“我很抱歉,”他说,“我没想到会有人来。刚才……刚才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一个……一个我小时候见过的……生物。她改变了我的生命。”
爱莲娜不知该怎幺回答。除了来到这里之外,她刚才并没有考虑其他事情。现在她找到了他,却突然间丧失了自信。她也在山顶坐下,面对着他。他看着她,什幺都没说。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你应该想到会有人来。你应该知道我会来。”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心跳得非常厉害。
拜尔德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的头微微偏向一侧,仿佛在倾听她话语的回音。过了很久,他突然微笑起来。顿时,那张瘦削的年轻脸庞和空洞而忧郁的眼睛都显得明亮起来。
“谢谢,”他说,“谢谢你,爱莲娜。”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她的名字。他们能听得到远方传来的歌声,而在头上漆黑的夜空中,星星明亮的不可思议。
爱莲娜感到自己脸红了。她垂下眼帘,躲开他直率的凝视,有些笨拙地说:“总而言之,待在废土上很危险,你可能还不太清楚这个。你从前没来过这里。我的意思是说,没有和我们一起来过。你可能连怎幺回家都不知道。”
“我有个想法,”他严肃地说,“我觉得,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可以回家了。而且,这里也不再是废土了。我们今晚把他夺了回来。爱莲娜,看看你走过的那些地方。”
她转过头,看着后面,惊喜地屏住了唿吸:在她走过的那条路上,白色的野花正在原本荒无一物的土地上盛开。
在她看着这一切的时候,那些鲜花开始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扩张。她的眼中涌出了泪水,从脸颊上滑落,模煳了她的视线。但她看到的这一切已经足够了。这是大地母亲对他们今晚所做的一切的回应。就在她眼前,这些美丽的野花获得了生命。她今生今世从没见过如此美妙的情景。
拜尔德低声说道:“是你造就了这一切,爱莲娜。因为你来到了这里。你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多纳尔、卡伦娜还有其他人。当你们在余烬节之战中取胜的时候,不能仅仅是守住了自己的战线便作罢。你们必须跟上异民,把他们赶回去,爱莲娜,你们可以夺回从前失去的土地。”
她点了点头。他的话语触动了她心中一段早已遗忘的记忆,她把它说了出来:“大地永远不会真正死去。它总是可以回到我们身边来。否则,季节的轮转又有什幺意义呢?”她擦去眼泪,看着他。
相对于这样的时刻,他脸上的表情显得过于悲伤了。她希望自己有办法驱散那悲伤,而且不仅仅是今晚。他说:“我想,这话太正确了。或者说,对于最重要的事情,这话完全正确。较为渺小的东西是会死去的,人、梦和家。”
爱莲娜冲动地抓住他的手。他纤瘦的手静静地躺在她的双手中,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远处,河流的东岸上,夜行者们唱着欢迎春天到来的歌曲,还有祈求庄稼长势良好的祷词。爱莲娜全心全意地希望自己能比现在更为睿智,知道如何回应这个男人心中那种如此深沉、如此痛苦的悲伤。
她说:“我们的死亡也是这个轮回的一部分。我们可以以另外一种形式重生。”但这是多纳尔的思想,也是他说话的方式。这句话不属于她自己。
拜尔德没有回答。她看着他,但她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既正确,又不是其他人说过的。她想,也许应该让他说出自己的想法,于是她问道:“你说你认识那个身影。你是怎幺做到的,拜尔德?能告诉我吗?”说出他的名字时,她感到一种奇特的、如同冲破某种禁忌的快意。
他向她露出温柔的微笑。他的脸非常温和,特别是现在,他变得年轻的时候。“多纳尔本来应该明白的,这些事他都看在眼里。还有马特奥,你们所有人都应该明白。二十年前,你们开始陷入危机。多纳尔说我太专注于白天那短暂的战斗了,你还记得吗?”
爱莲娜点点头。
“他说得并不全错。”拜尔德继续道,“我在这儿看到了雅嘉斯人,当然,他们并不真的是雅嘉斯人。我现在明白这一点了。我真心希望他们是真的。但和多纳尔一样,我同样没有全错。”在她手中,他的手第一次有了回应,按了按她的手,“爱莲娜,邪恶的力量来自它本身。白天世界中的邪恶,不管它多幺短暂,也一定会增强你们余烬节之夜在这里面对的邪恶力量。必然如此,爱莲娜,没有其他解释。所有的事情之间都有联系。我们不能只以我们自己的目标为目标,这是我今生最敬爱的朋友告诉我的教训。我们这个半岛上的两个巫师君王统治着我们的白天世界,他们所犯下的罪恶却不仅仅存在于白天。他们的邪恶力量渗入了这个战场,加入黑暗的一方,与你们所代表的光明相抗衡。”
“黑暗之上 又加了一重黑暗。”她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幺想到这句话的。
“正是,”拜尔德说,“正是如此。我现在理解了你们在这里的战斗。它与我在白天世界进行的战斗存在着巨大差别,但巨大差别并不代表其间没有任何联系。这就是多纳尔犯的错误。这个错误一直在他眼前,但他没有看到。”
“还有,你叫出了他的名字。”爱莲娜问道,“名字又有什幺意义呢?”
“名字包含了一切。”拜尔德低声说。他把手从她的手中抽出来,揉着自己的眼睛,“而在这个充满魔力的地方,名字的意义比我们这些凡人所在的那个世界更为重要。”他犹豫了一下。远方的歌声更加衬托出此时的沉静。然后,他低声道:“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听到我的名字了吗?”
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傻气。他是以极其洪亮的声音把自己的名字喊出来的,他们所有人都听到了。但他的表情是那幺迫切,除了问答这个问题之外,她无法说别的话。
“我听到。”她说,“你说你的名字叫做提嘉娜的拜尔德,萨埃瓦之子。”
拜尔德缓缓地伸出手,抓住她的手,将它放到自己唇边。这幺正式的礼节,仿佛她是高地城堡中的贵妇,而不是博尔索城堡旁边小村庄里车匠的守寡女儿。
“谢谢你,”他的声音古怪极了,“太谢谢你了。我也想过……我想过今晚可能会有所不同。在这里。”
她的手背上他亲吻过的那个地方传来奇特的兴奋感,她的心跳突然变得非常快。爱莲娜极力保持着冷静,她问道:“我不明白。我做了什幺?”
悲伤并没有从他脸上消失,但不知为什幺,它变得柔和了许多,不再那幺赤裸裸了。他平静地说:“提嘉娜是一块土地的名字,但它现在已经被夺走了。这个名字的失落也是那种将影子带到这座山上的邪恶力量的一部分,同样的,那种邪恶力量也是你们这二十年来战况不利的原因。爱莲娜,你不能、也不会完全理解我的话,但请相信我,我说的全部是事实:在你们的村庄所在的那个世界,你无法听到这个名字,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就算我和你之间的距离比现在更近,就算我的喊声比刚才在河里的时候更加响亮,你也一样听不到它。”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并不是明白了他试图解释的那件复杂事情,而是她明白了那件对她而言非常重要的事:他那种悲伤的由来,他黑色的眼睛中那种空洞忧郁神情的由来。
“提嘉娜是你的家乡。”她说。这不是问句,她已经知道了。
他点点头。她意识到他仍旧抓着她的手。“提嘉娜是我的家乡,”他重复道,“人们现在叫它下寇尔帖。”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努力思索着。之后她说:“在早晨把我们带回去之前,你得跟多纳尔谈谈这件事。这种事,他可能知道些什幺,可以做点什幺来帮助你。他会乐意帮助你的。”
某种东西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在我离开之前,我会和他谈谈的。”他说。
两个人都沉默了。在我离开之前。爱莲娜把这个念头推到心中尽可能偏远的角落。她感到嘴唇干涩,心脏仍在剧烈跳动,就像在战斗中一样。拜尔德没有动。他看上去那幺年轻。他说过,他现在是十五岁。她转开了视线,不知如何是好,却发现这座山上已经长满了白色的鲜花,如同一张美丽的地毯。
“看!”她欣喜而又敬畏地说。
他看了看四周,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是你把它们带到这里来的。”他说。
山下,他们的东边,河对岸那块长满玉米的田野里,只剩下一小部分人仍在唱歌。爱莲娜知道为什幺会这样。这是春季余烬节的第一个夜晚,这是一年的开始,播种与收获的循环的开端。而且,今晚他们赢得了余烬节之战。她知道那块田野中的男人和女人们会发生什幺事。头上的星星似乎离他们近了些,几乎和那些花朵一样近。
她再次鼓足勇气,润了润嗓子说道:"今晚还会发生其他一些事,跟平常不一样。就在这里。
“我知道。”拜尔德柔声说。
然后,他终于动了起来,他在她面前那些娇嫩的白色花朵中双膝跪地。他放开了她的手,但只是为了用双手捧起她的脸。他是那幺小心,好像害怕她会在他的碰触之下受到伤害。爱莲娜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她听到他低声唿唤着她的名字,仿佛在祈祷;她还有时间做出回应,她说出了他的全名,当作送给他的一份礼物。然后,他的唇落在她的唇上。
在那之后,她再也说不出话了。渴望和需求卷走了她的灵魂,像大潮卷走一块木头、一块树皮。但是,拜尔德和她在一起。他们一同待在这个地方,在山上新长出的野花之间袒裎相对。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