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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对于戴文来说,这是糟糕的一天。
今年十九岁的他已经认命:此生注定无法摆脱矮小的身材和孩子气的白皙脸庞了。这些是三神赐给他的。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在阿索利他家附近的树林里,他经常把自己倒吊在树上,期望能用这种手段将身材拉长一点。
对于自己高超的记忆力,戴文一直深感自豪,但某些回忆却也让他有不堪回首的感觉。如果能忘记那个下午的话,他肯定会很开心。那一次,正当他大头朝下吊在一棵树上时,那对双胞胎兄弟刚巧打猎返回。他的秘密被他们发现了。虽然那件事已经过去六年,但每当想起此事,他仍然非常困惑:他的兄弟们平时都显得非常迟钝,但在那个时候,他们却立即领会到了他在做什么。
“小个子,我们来帮你!”博瓦尔兴奋地大吼一声。戴文还没来得及调整自己的身体以便逃跑,尼柯就抓住了他的双臂,而博瓦尔则擒住他的双腿。这对魁伟的双胞胎兄弟开始用力拉扯他的身体,同时不停地笑着,好像这事儿特别好玩似的。
不管怎么说,那是戴文最后一次尝试把自己的身材弄长。那天深夜,他偷偷摸进双胞胎兄弟的我是,在打着鼾的两人身上各倒了一桶猪粪,随后迅速逃离。等到咆哮声响起的时候,他已远在农场大门之外了。
他在山里足足待了两天两夜,回来的时候挨了父亲好几鞭子。他原以为那天弄脏的床单肯定要由他来清洗,但是博瓦尔已经洗过了。那对双胞胎也不知道是过于迟钝还是天生好脾气,早已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戴文拥有如同女神伊安娜一样的记忆力——真不知道这是对他的祝福还是诅咒——他从来都不能忘记。双胞胎兄弟为人勤奋,他没有理由怨恨他们。但是在那个洼地农场生活,他始终觉得落落寡欢。那件事发生之后不久,戴文离开家,当了费劳特的梅尼可的学徒。每隔两到三年,那位歌手所在的乐队都会在春天访问阿索利的北部。
三年之前,乐队在北部停留了一周,而这个刚过去的春天,乐队又返回了北方,但戴文并没有回家。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农场受了冷遇,只是因为他不适合那里。
如果母亲没有去世的话,事情也许会有所不同,但下寇尔帖的加林抚养三个儿子长大的这个农场一直是个没有女人的阴郁地方。对于相互拥有对方的双胞胎兄弟来说,这里也许还可以忍受。但对于一个矮小、动作迅捷、充满想象力的小孩子,一个拥有完全不属于这里的天赋的孩子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没有母亲,也就没有了温暖记忆的源头。
当一家四口从费劳特的梅尼可口中得知,戴文的嗓音不仅足以让他靠唱乡村民谣糊口,还可以期盼更高的成就时,他们作出了决定。在一个春天的清晨,一成不变的天空灰蒙蒙的,下着雨,全家互道珍重。他的父亲和尼柯连告别的话都没说完就去检查河水水位了。博瓦尔留了下来,笨拙地拥抱了他这个脾气古怪的小弟。
“要是他们对你不好,”他说,“你可以回家来,戴文。家里有地方。”
戴文什么都记得:那个包含了许多意义的轻轻的拥抱,还有随之而来的粗野活泼的话语。事实上,他确实记得几乎所有的事情,但他自己的母亲,以及他们在下寇尔帖度过的日子却不在此列。她在那里的战争中死去,当时他还不到两岁,而那之后一个月,加林就带着他的三个儿子来北方了。
而那时开始,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记在他的脑海里。
如果他是赌徒的话——但他的灵魂中满是谨慎的阿索利的印记,他没办法成为一个赌徒——他肯定会下一笔赌注,赌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这么沮丧了,连发现自己已似乎永远不会长高的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沮丧。
在艾斯提拔,一个人得做些什么才能买到酒喝?阿索利的戴文阴郁地自问。再说今天不比平时,这可是节日前夜啊!
要不是这个问题这么让人恼火,也许他反而会觉得好笑。不久之前,他走进第一家酒馆,想买一瓶桑吉奥绿葡萄酒,结果遭到拒绝。他很快发现,这是那些不仅要夹紧自己的屁股,还不让其他人寻欢作乐的伊安娜牧师搞的鬼。戴文热切地想,女神真该找些更好的仆人。
大约一年之前,一直与茉理安的牧师的亚当恩的女祭司争斗不休的伊安娜牧师们告诉巫师君王那个象征性的议会,在艾斯提拔的年轻人中有一种过于放肆的气氛;更准确地说,这种放肆正是滋长抗议的温床。他们说服了议会,而香燃,酒馆和咖啡屋就是培育这种放肆气氛的地方……
不到两周,艾伯利可就颁布了一道法令,禁止未满十七岁的少年在艾斯提拔的任何地方购买酒精饮料。
像灰尘一样无趣的伊安娜牧师们弹冠相庆:在与茉理安的牧师和父神的女祭司的斗争中,他们取得了一个微小的胜利。他们相信,除了他们信仰的女神,另两位神祗都与更为邪恶的激情有关联,当然也就与酒类有关联。
酒店老板们只能忍气吞声。强制执行这条法律的手段实在阴险到极点。这条法律简单地将查明每个顾客年龄的这人统统推到酒店经营者身上。与此同时,只要那些无处不在的巴巴迪尔佣兵中有一个恰巧路过一间酒店,他就会随意指出某个顾客看起来太年幼……这样一来,就会出现一间暂时歇业的酒店,这个酒店的老板也得在牢里蹲一个月。
正是这道法令让一个来自阿索利的十九岁青年歌手因为个子太矮,面相年轻而无法在艾斯提拔买到酒。
戴文在神殿西边接连三次碰壁。看到伊安娜穹顶式的神庙时,他甚至产生了一个不理智的奇想,那就是出手打破神庙的窗户,看里面那些没胆的废物能不能冲出来抓住他。
他没有那么做。一方面是因为他对伊安娜女神怀有真挚的热爱之情,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有很多全副武装、神情警觉的巴巴迪尔佣兵在艾斯提拔的大街上走动。当然,掌屿半岛东部到处是巴巴迪尔人,但在艾斯提拔,他们明显比其他任何地方更让人意识到他们的存在,毕竟这个城市是艾伯利可为他自己建立的基地。
最后,戴文一边祈祷让自己迅速得上严重的伤风,一边走向西边的海港,再从那里折向制革街的方向。皮革制品散发出的气味甚至淹没了大海的盐腥气息,差点把他熏得呕吐出来。他终于找到一家名叫“飞鸟”的酒馆。老板瘸了一条腿,脚步蹒跚,没有盘问戴文的年龄,直接给了他一瓶开了塞的绿葡萄酒。戴文想,也许这个没开窗户的小酒屋太昏暗,老板没看清自己的面孔。
尽管这家毫无特征的酒店活像散发着恶臭气味的地牢,但里面仍然满是顾客。庆祝葡萄藤节的活动明天就要开始,艾斯提拔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戴文知道,除塞坦多之外,各地都取得了丰收,身边有闲钱又想把这些钱花掉的人多得是。所以,就连飞鸟酒店也没有空闲的桌子了。
戴文在吧台和背墙之间的角落里找到一个位置坐下,啜了一口酒——是兑过水的,这毫不奇怪。然后,他集中精神,开始思索女人为什么会如此不诚实且缺乏理性。
具体明确地说,他思索的是艾斯提拔的卡翠安娜过去两周的表现。
他知道,自己喝完这瓶酒,在下午排演前可以冷静地出现在整支乐队面前。他们明天要在一座小酿酒园公演,这是计划中的最后一次排演。不管怎么说,他才是有经验的演员,他愤怒地想。他的身份是合伙人。他了解演出的程序,就像手了解手套一样。梅尼可特意增加的排演是为乐队中的三个新人准备的。
包括那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卡翠安娜。正是因为她,梅尼可才不得不中途停止今天上午的排演,也让戴文臊得逃离乐团。亚当恩在上,那个以为自己会唱歌、却没有一点经验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样的话,这让他作如何反应呢?自从她半个月前加入乐队,他一直对她热情友好,谁想竟会遭到这种下场?
戴文那该受诅咒的记忆又将他带回那个位于某个小酒馆后部的排演现场。四人伴奏,两人跳舞,梅尼可、卡翠安娜和他自己站在最前边演唱。他们正在练习拉乌迪所作的《爱之歌》,这首歌是那个酒商的妻子特别要求演唱的,戴文演唱这首歌差不多已经有六年的经验,就算昏过去也能唱完这首歌。
因此,他确实有一点厌烦,有一点分神,身体也许倾斜得有些过分,过于挨近那位新来的红发美女歌手,可能他脸上的表情和他的声音也透露出一些不该透露的东西;但尽管如此……
“三神在上,戴文,”艾斯提拔的卡翠安娜突然低吼起来,打乱了整个排演,“你能不能把心思从你的老二上挪开一会儿,至少唱完这段和声?这不是一支高雅的歌!”
戴文顿时面红耳赤。他看到本应申斥那个女孩放肆言行的梅尼可,此刻正哈哈大笑,其他人也一样乐开了花。
戴文想不出该如何回应,他本能地转过身,离开了那个房间。
离开时,他责备地看了梅尼可一眼,但没有得到任何安慰:乐队指挥的大肚子正因为狂笑而颤抖,笑出的眼泪在那张长着大胡子的圆脸上肆意流淌,他不得不伸出手将它擦去。
所以,在这个阳光灿烂的秋日上午,戴文不得不在艾斯提拔到处寻找一瓶桑吉奥绿葡萄酒,以及一个能喝酒的黑暗角落。在终于得到美酒——他已喝完半瓶了——和阴影轻柔的慰藉之后,他期待自己能够想到一些当时在排演室里回击那个红头发的傲慢女子的妙语。
他想,如果她的身材不是那么高挑、那么有压迫感的话……他再次忧郁地斟满酒杯,抬头望着天花板上黑糊糊的横梁。他真想把自己吊在上面,当然,是大头朝下,权当纪念过去的好时光吧。
“能有幸请你喝杯酒吗?”有人说。
戴文叹口气,转过身。他想瞧瞧在水手酒吧中,一个个字矮小、面相年轻的人自斟自饮时会遇到怎样的麻烦。
眼前的景象令他略感宽心。提问者是个中年男子,衣着朴素,头发略有些灰白,眼角隐现几道鱼尾纹。
“谢谢,”戴文说,“不过我瓶子里还剩不少。另外,我希望的是拥有一个女人,而不是成为水手们眼中的女人。我比我看起来的样子成熟多了。”
那个男人大笑起来,“如此说来,倒是你应该请我喝一杯,因为你可以趁此机会,听我为你介绍我那两个已到婚龄的女儿,还有两个快到婚龄的女儿。我是艾斯提拔的罗维戈,海姬号船主,我的船刚从翠吉亚航行到这儿。”
戴文笑起来,将手伸进吧台,拿出另一个杯子。飞鸟酒吧早已人满为患,此时试图让眼神不佳的酒吧老板看到自己的示意完全是白费力气。
“很高兴与你共享这瓶酒,”他对罗维戈说,“不过如果你硬要把女儿嫁给一个流浪艺人,你的妻子恐怕不会太高兴吧。”
“说到我老婆,”罗维戈深有感触地说,“只要我能从塞坦多的草原上带回一个放牛人做我的大女婿,我老婆准会乐得用她那沉重的身躯翻筋斗。”
戴文不由得畏缩了,“有那么可怕吗?”他低声说,“啊,算了。我们可以为你从翠吉亚安全返回,而且刚巧没有错过节日干一杯。我是阿索利的戴文,加林之子,愿意为您效劳。”
“我也一样,‘不像看上去那么年轻’的戴文。你买酒的时候遇上麻烦了吗?”罗维戈精明的问。
“我走进和走出的门,比掌管门扉的茉理安所知道的还多,离开时却都和进入时一样干渴。”戴文一不留神,用力吸了口气,而尽管室内挤满了人而且没有开窗,皮革的臭味仍然清晰可辨,“通常来说,这个地方不会成为我喝酒的首选之地。”
罗维戈报以微笑,“明智的判断。如果我说,我每次乘海姬号返航时都会直接来这里,你会不会觉得我古怪?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种气味在向我宣示,这里是陆地。他告诉我,我上岸了。”
“你不喜欢海洋?”
“我确信,如果有人说他喜欢海洋,肯定是在撒谎。他或者在陆地上欠了别人的债,或者有一个太聪明的老婆所以想逃跑……”他停下来,假装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说起来,我其实也……”他用一种夸张的沉思语气补充道,然后冲戴文挤了挤眼。
戴文大笑起来,为两人的杯子里添上酒,“那你为什么要出海呢?”
“为了贸易利润。”罗维戈坦诚地说,“桑吉奥和费劳特的西部港口太小,大贸易商从来不去那儿做生意,但我的海姬号足够轻巧,可以毫不费力地泊进那些港口。同时,她也非常迅捷,这就使得前往奎蕾亚的旅途有利可图。当然,这是未经许可的生意,因为那里有禁运令,但如果你停留的时间不长,风险也不算很大,总之可以获得利润。我从这里的市场上购买巴巴迪尔的香料,或者从北方购买丝绸,再把这些东西运到奎蕾亚,那里的人只有通过这种途径才能得到这些货物。我买回地毯,或者木雕艺术品、拖鞋、镶嵌珠宝的匕首,运气好的时候还有桶装的布伊奈斯酒,这东西卖给酒店老板可就赚大了。我做不了大宗生意,但是,只要掌管波涛的亚当恩保佑我能平安地浮在海面上,我就始终能赚到钱。每次回家之前,我都会从这里前往父神的神庙。”
“但首先来这里。”戴文笑道。
“当然,首先来这里。”两人碰了下杯,一口喝光。戴文又将两只酒杯斟满。
“奎蕾亚有什么新闻?”他问。
“事实上我刚从那里回来,”罗维戈说,“翠吉亚只是途中的一站。我也的确了解一些消息。比如马里乌斯今年夏天再次赢得圣橡林的战斗。”
“我听说过了。”戴文无限崇敬地摇着头说,“他是个瘸子,肯定已经年过五十了。他是怎么做到的,连续赢了六次?”
“是七次。”罗维戈严肃地说。他没有再说下去,仿佛在等待对方的反应。
“对不起,”戴文说,“这有什么意义么?”
“马里乌斯认为有意义。他最近声明,不会再有圣橡林的挑战了。他宣称,七是神圣的数字。母亲女神用他最后一次的胜利宣示了她的意志。马里乌斯最近宣布,他将成为奎蕾亚的永久国王,不再只是高级女祭司的配偶了。”
“什么?”戴文惊叫起来,引得附近几个人转过头来。他连忙压低自己的声音,“他宣布……一个男人……我以为他们那儿实行的是女权制呢。”
“已故的高级女祭司也是这么以为的。”罗维戈说。
巡回乐师们四海为家,经常穿越掌屿半岛,从山村到偏远的城堡、庄园,再到有各种事件发生的城市。他们有个无法摆脱的习惯:喜欢传播小道消息和谈论重大事件。
戴文早已确信,这不过是流言而已。分别从东方和西方渡海而来的两个巫师将掌屿半岛从正中精确地切分为两半,而不幸的桑吉奥至今尚未被二者中的任何一个正式占领,它只是紧张地观望着两边的水面。它的统治者仍然完全没有办法决定应该将自己送到哪只恶狼嘴里,而这两只恶狼相互警惕地注视着,绕着圈子,谁都不愿意首先动手暴露自己,这种情况已经维持了差不多二十年。
在戴文看来,自从他开始了解这些事直到现在,半岛上的权力平衡始终像石头上蚀刻的图案一样完全没有变化。除非其中一个巫师死了,否则无论在咖啡屋还是在市政厅,都不会有任何谈资,而根据谣传,巫师的寿命是非常长的。
但奎蕾亚是另一回事。它远在戴文有限的经验之外,他无法理解或者定义它。他甚至根本想不到,马里乌斯的行为在那个边远南方群山中的奇特国家里究竟具有什么意义。从前,奎蕾亚的国王只能在位很短的时间,因为国王每过两年都要参加圣橡林战斗。战斗时,他必须赤身裸体,不能持有武器,而且在之前的仪式中还要将自己的身躯弄伤,而他的敌人则是挑选出来的男性,手持长剑,准备杀掉国王取而代之。但现在,这一切结束了,马里乌斯居然连续七次没有被杀死;而且,高级女祭司也已经死了。奎蕾亚将拥有一位长期在位的国王,这会为它带来怎样的改变呢?
戴文有些畏惧地摇摇头。
刚才,酒店老板对罗维戈不时示意上酒完全视而不见,但现在,他突然大步来到两人所在的吧台角落,脸上的愤怒即使在这黑暗的房间中都清晰可见。
“你!”他嘶声道,“叫戴文吗?”
戴文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点点头。酒吧老板的表情变得更加怨毒。
“滚出去!”他怒吼道,“你有个被三神诅咒的姐姐在外面。她说你父亲命令你回家,而且,愿茉理安责罚你们!她还说要告发我卖酒给未成年人。你这条肠子里的蛆,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没等戴文做出反应,整整一壶黑色的酸酒已经泼在他脸上,像被火烧一样刺痛。他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一边擦拭泪流不止的眼睛,一边大声咒骂。
再度睁开眼睛时,他看到的是一幕不同寻常的景象。
罗维戈并不是一个魁梧的人,但他冲过吧台,一把抓住酒店老板油污罩衫的领口时,似乎没费一点力气就把那家伙举到吧台上方,后者的脚毫无意义地在空中乱踢。
“格洛,我不想看到我的朋友受人中伤,”罗维戈冷静地说,“这个年轻人的父亲根本不在这儿,而且我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姐姐。”他扬起眉毛看着戴文,后者连忙摇头。
“正如我所说,”罗维戈继续道,连大气都不喘一口,“他在这儿没有姐姐。而且,身为酒店老板,如果没有被桶里溅出的泔水沤瞎眼,他肯定能发现我的朋友显然不是未成年人。现在,格洛,你能否向我的新朋友,阿索利的戴文道个歉,然后再送他两瓶上年头的塞坦多红葡萄酒以示诚意,同时稍稍平息我的怒火呢?作为回报,我也许会让你拿到一桶奎蕾亚布伊奈斯酒,它现在正在我的海姬号上。当然,你得付出合适的价钱,靠这桶酒,你在节日期间可以大赚一笔呢。”
酒店老板急促地点了点头。贸易商略微放松他的领子。格洛大口呼吸着酒店中恶臭的空气,仿佛这空气中带有奇亚拉山中锡箔花的香味一样。然后,他结结巴巴地向戴文道了歉。
“酒呢?”罗维戈温和地提醒他。
他把对方举得低了一点,让格洛在吧台下面摸索了一番,拿出两个瓶子,看上去确实是赛坦多红葡萄酒。
罗维戈又将对方的领口放松了一些。
“是最好的吗?”他耐心地询问。
格洛不停地用力点头。
“那好吧,”罗维戈完全松开手,“这样我们就扯平了。我想,”他转向戴文,“你应该到外面去看看是谁在假扮你的姐姐。”
“我知道是谁,”戴文阴郁地说,“顺便说一句,谢谢你。我习惯自己作战,但偶尔有一位朋友帮忙还是件愉快的事。”
“有朋友总是令人愉快的,”罗维戈说,“但你显然并不希望教训这个‘姐姐’,所以我会让你自己去面对她。另外,请允许我再次向你推荐我的女儿,希望你能考虑她们。她们都是在很不错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各方面条件都很好。”
“我对此毫不怀疑,”戴文说,“如果我能帮助你的话,我愿意为此作为对你的回报。我在费劳特的梅尼可乐团中效力,节目期间我们会停留在这个城市。如果你想来观看的话,我会在我们的公演中为你和你的家人安排一些好位子,完全免费。”
“谢谢你。我们的土地在城市西南方的道路旁,差不多五英里处的右手边。今年的任何时候,不管你是有心拜访还是无意路过,我们都会热烈欢迎你。在到我家之前你会看到一个不大的亚当恩神庙。我家大门上有个船形徽记。是我的一个女儿设计的。她们都,”他笑了起来,“很能干。”
戴文也笑起来,两人正式地握了握手。戴维戈转过身,继续坐在吧台的角落里。戴文郁闷地发现,自己的一身,从浅棕色的头发到腰部都浸透了难闻的酸酒,连裤子也被玷污了。他拿着两瓶塞坦多红葡萄酒走出酒店。在灿烂的阳光下,他不停地眨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艾斯提拔的卡翠安娜站在巷子对面,用手帕紧紧捂着鼻子,鲜红的头发在阳光下犹如火焰。
戴文大步穿越马路,差点被一辆运送皮革的货车撞到。车上传来一串不堪入耳的咒骂,货车辚辚而去,戴文低声咒骂了几句,穿过马路,来到面无表情的卡翠安娜身边。
“好了。”他讽刺地说,“我很感激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来找我。不过如果你有诚意的话,大概会选择另一种方式把我叫出来。我真的很希望我的衣服没有被酸酒浸透。当然,你肯定会替我把衣服洗了。”
卡翠安娜就像没听到这番话一样,只是冷冷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确实得洗个澡,换身衣服,”她用喷过香水的手帕掩着鼻子,“我没想到里面会发生这种事。不过,我没钱贿赂酒店老板,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主意让他找你了。”戴文注意到,这是在解释,而不是在道歉。
“原谅我,”他夸张地表现着自己的悔悟,“我必须和梅尼可谈谈,看来我们不仅经常冒犯你,连薪水都付得不够多。”
她第一次露出犹豫的表情,“我们一定得在制革街讨论这事儿么?”
戴文没说话,只是像在舞台上那样微鞠一躬,示意对方引路。她开始快步离开港口,他在她身边不得不加大步子。有好几分钟他们都很安静,知道离开皮革臭味的范围。卡翠安娜轻叹一声,把手帕收了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儿?”戴文问。
似乎这句话又一次冒犯了她,她蓝色的眼睛中闪过愤怒的光。
“三神在上,我要带你去哪儿?”卡翠安娜声音中的辛辣仿佛要溢出来一样。“我们要去旅馆里我的房间,然后像伊安娜和亚当恩在创世之初一样做爱!”
“哦,听起来不错,”戴文吼道,他也开始耐不住性子了,“我们应该拿出钱来,再买一个女人扮演茉理安,这样我就不会感到厌倦了,我想你明白。”
卡翠安娜的脸一下子白了,但在她开口之前,戴文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将她拉得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他抬头看着她的蓝眼睛(同时在心中暗自咒骂着自己不得不抬头的事实),怒吼起来。
“卡翠安娜,我究竟把你怎么了?为什么你要这样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今天早上要那样说话?自从你加入我们团队的那天起,我一直对你不错,如果你以前就是个流浪歌手的话,你就该知道这在巡回乐团中并不是常事。告诉你,你取代的那个女歌手叫玛拉,是我在乐团里最好的朋友。她在塞坦多染上瘟疫去世了。我本来可以让你的日子变得非常艰难。我没有那么做。我也不是那种人。的确,我从最开始就让你知道,我觉得你很有吸引力,但我这样做的时候是很有礼貌的!”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紧紧抓着她的手臂。这里可是公共场合,虽然现在刚过午饭时间,街上仍然有不少行人。他连忙松开手,下意识地四处张望了一下。谢天谢地,没有巴巴迪尔人经过。他胸口发紧,一丝丝地绞痛。每当他想到玛拉时总会有这种感觉。她是他生命中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两个没人关心的孩子,都拥有伊安娜赋予的完美嗓音。三年来,在掌屿半岛各处度过的每个夜晚,他们躺在一起,与对方分享自己的恐惧和梦想。他拥有的第一个爱人。他经历的第一次死亡。
卡翠安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听到逝者的名字时,她眼中的神色使戴文突然意识到,她也许没有他想的那么成熟。他以前一直认为她比自己年龄大,但现在他不敢确定了。
刚才的爆发让他急剧地喘息着,他静静等待对方饿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她柔和的声音,“你唱得太好了。”
戴文眨眨眼睛。这不是他预料中的答案。
“我必须非常努力。”她继续道,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脸红,“对我来说,拉乌迪写的所有歌曲都很困难。而今天早上,你唱《爱之歌》的时候甚至连想都不用想,一边逗其他人发笑,一边试着勾引我……戴文,我唱歌的时候必须集中精神!你把我弄得很紧张,我紧张的时候就会冲别人发火。”
戴文谨慎地深吸一口气,环视着阳光直射的、空荡荡的街道,“你是否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完全可以像现在这样把这种话坦率地讲出来,特别是讲给那些和你共事的人?”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一直不能像这样坦率地说话,从来都不能。”
“那现在为什么这么做?”他决定冒险,“你为什么出来找我?”
这次沉默的时间比前一次更长。一群工匠学徒转过街角,看到两人站在一起,连声起哄。但它们并无恶意,很快离开了,并没有找麻烦。几片红色和金色的树叶在微风中飘过卵石铺就的路面。
“发生了重大事件,”艾斯提拔的卡翠安娜说,“梅尼可告诉我们大家,你是我们能否抓住机遇的关键。”
“梅尼可让你来找我?”与梅尼可相处了六年之后,戴文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没有,”卡翠安娜迅速摇头,“没有,他说你会按时回来的,你总是这样。不过我很紧张,如坐针毡。我不能就在那儿等着,什么也不干。毕竟,你离开的时候有点,嗯,不高兴。”
“是有点,”戴文忧郁地说,他注意到她终于有了点道歉的意思,“你最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了。”
“被放逐的桑德烈公爵昨晚死了,”卡翠安娜卡了周围,直到街上没人时才说道,"没人知道为什么,艾伯利可允许他今晚在桑德里尼宫停棺,直到明天上午。而那时……
她停下来,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戴文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替她说完了那句话:“一场葬礼?全套仪式?这不是真的!”
“全套仪式!戴文,梅尼可今天下午被邀请前去试演!我们获得了一个机会,有可能在今年整个掌屿半岛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场表演中亮相!”现在的她看上去非常年轻。她的美丽令人不安。她的眼睛像小孩一样闪着光。
“所以你出来找我,”他低声道,缓慢地点着头,“害怕我在失望中把自己灌醉,成为一个没用的废人?”现在是他第一次能在她面前占据优势。这个转变让他感到愉快,而她带来的消息也让他感到真正的兴奋。他加快脚步,迫使她迈开大步才能跟上他。地位交换了。
“不是这样的,”她抗议道,“是因为这样事太重要了。梅尼可说你的声音是我们实现期望的关键……你在举哀仪式上的表现是最出众的。”
“不知你这样说是在奉承我还是在侮辱我。你好像认为我这人没一点职业精神,会错过节日前夜的排演?”
“都不是,”艾斯提拔的卡翠安娜声音中仿佛又加了一丝刻薄,“无论奉承或者侮辱,我们都没有时间了。只有在今天下午好好干,拿出你最高的水平。”
戴文知道自己应该忍住即将说出口的想法,但他的勇气突然变得异常高涨。
“如果我做到了,你确定咱们不会去你的房间吗?”他直率地问。
沉默。在沉默中,许多情绪冲突着、平衡着。然后,艾斯提拔的卡翠安娜第一次直率地大笑起来。
“这就好多了。”戴文咧嘴一笑,“我以前还一直不确定你是否有幽默感呢。”
她不再笑了,“有些时候,就连我都不确定。”她有些茫然地说,接着话头一转,“戴文,我简直没办法告诉你我是多么渴望参加这场表演。”
“那当然。”他回答,“这会让我们的职业生涯达到一个顶峰。”
“是的。”卡翠安娜说。她抚了一下他的肩膀,“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情。”
如果他不是这么敏感,如果她换一种语气说出这些话,他也许会将她的触碰当作某种承诺。
“我会尽力的。”他说道,毫无理由地想到了玛拉和他曾经流下的眼泪。
在阿索利的农场上,人们早已知道,戴文有音乐天赋。但那里是个偏僻的地方,没有可供比较的参照物,所以没人能够准确鉴定他的?水平。
关于他的父亲,戴文最初的记忆之一是,某天晚上,幼小的戴文正在发烧,加林低声哼着一首古老的摇篮曲帮助他入睡。戴文经常回想起这段记忆,这表现出这个严厉的男人也有温柔的一面。
戴文那时候大概四岁。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烧已经退了,而他可以分毫不差地哼出那首摇篮曲的调子。加林的脸上现出了复杂的表情。戴文后来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唤起了父亲对母亲的回忆。那个早晨,加林亲吻了他的幼子。那也是戴文记得的唯一一次。
这个曲调成了他们共同拥有的财富。他们会在一起轻声哼着这首曲子,试图唱出和声。不久之后,到了加林每两年一次去阿索利城赶集的日子,他为小儿子买回一把小型的三弦塞壬琴。那之后的一些夜晚是戴文乐于回忆的,因为他父亲、双胞胎兄弟和他自己在睡觉之前,会在壁炉边唱起歌颂海洋和丘陵的民谣,让他得以逃离阴沉潮湿的阿索利平原。
长大一些后,他开始为其他农民唱歌,在结婚典礼或者命名日庆典上表演,还曾在秋天的余烬节上与一位茉理安的旅行牧师以重唱方式一起演唱过一段《门扉之神茉理安的赞美诗》戴文满十四岁后的一天,恰逢阿索利城的集市,他在城里一个名叫“河流酒店”的地方演唱《从柯尔索到寇尔帖的旅程》时,一位长着大胡子的胖子听到了他的歌声。这个胖子正是费劳特的梅尼可,一个巡回乐团的领头人。那个星期,他将戴文从农场带走。从此,戴文的生活完全改变了。
“接下来就到我们了。”梅尼可紧张地抚平了大肚子上罩着的他最好的丝绸罩衫。戴文正用一把空闲的塞壬琴漫不经心地弹着他最初听过的那首摇篮曲,向他原来的雇主安慰地笑了笑。原来的雇主,现在的合伙人。
十七岁之后,戴文不再是学徒。经常有其他乐团向梅尼可要求购买他的年轻的男高音。梅尼可拒绝得厌烦了,干脆提升戴文为正式演员,定期领取薪水。不过,在此之前,他首先向年轻人宣扬了一番他给他的好处有多么大,戴文只能用忠诚来回报他的恩情。但无论如何,戴文还是很喜欢梅尼可。再过一年,在寇尔帖习俗中适合结婚的夏季时,又一大群乐团领头人提出购买戴文,于是梅尼可决定将乐团百分之十的股份分给他。
戴文知道,这是一种殊荣:在整个乐团中,只有敲鼓并弹奏塞坦多低音琴的老依格法诺才有合伙人的待遇。他是在梅尼可刚刚组成这个乐团的时候就加入老臣,其他人都是学徒或者演员,只有短期合同。
一丝几乎低不可闻的熟悉旋律将戴文的思绪从塞壬琴上拉回来。他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不由得笑了起来。亚列桑,三个新人中的一个,正轻轻地和着戴文那首摇篮曲。翠吉亚的牧羊笛吹出的这个曲调听起来神秘而奇特。
亚桑列是个黑发男子,鬓角已经斑白。他的手指灵活地在笛子上跃动,同时向戴文俏皮地眨着眼睛。他们一起奏完这段曲子,琴声、笛声和男高音的轻哼非常和谐。
“我真希望我知道这首歌的歌词,”曲子演奏完之后,戴文有些抱歉地说,“我小时候父亲就教会我这个曲调,但他记不得歌词。”
亚列桑表情生动的削瘦的脸庞上现出沉思的神情。对于这个翠吉亚人,戴文所知不多。两周排演下来,他只知道他笛子吹得很好。作为梅尼可的合伙人,他应当关心的也非是这些。排演时间之外,亚列桑几乎从不在旅店附近停留,但在指定的排演时间,他没有迟到过一次。
“要是我仔细想想的话,应该能想起来。”他的手穿过头发,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我知道歌词,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微笑着。
“别介意。”戴文说,“我一直不知道歌词,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这只是一首老歌罢了,一个来自我父亲的纪念品。冬天空闲的时候我们不妨试着想想歌词,如果你能留在玩我们这里生活的话。”
他知道,梅尼可肯定会确保这一点。乐团领头人曾说,翠吉亚的亚列桑是个人才,再说他提出的薪水要求也很低。
亚列桑富于表现力的嘴唇撇了撇,有些戏谑的意味,“父亲留下的老歌和记忆都很重要。”他说,“你父亲去世了吗?”
戴文抬起手,弯下两只手指;据说这个手势可以让人免遭厄运。
“至少我上次听说的时候还没有,不过我已经六年没见过他了。上次我们前往阿索利北部的时候,梅尼可去看望过他,还给他带去一些我赚的钱。我没有回农场去。”
亚列桑想了想,“阿索利人?都是不爱说话的木头。”他猜想道,“拥有你这样的雄心和嗓音,那个地方不适合你吧?”
“那地方是不大适合我。”戴文有些沮丧地承认道,“不过我并不是雄心勃勃的人。也许可以说我是个不安分的家伙吧。我们家最开始没有住在阿索利,我们是从下寇尔帖搬过去的。”
亚列桑点点头,“那也一样。”他说。戴文发现这个人有点自以为无所不知的样子。但他能吹翠吉亚笛子。能否将听众带入亚当恩逝世时所在的南方群山,全看他的了。
“轮到我们了!”梅尼可慌慌张张地冲进等待室。桑德里宫已经很久没人只用了,精美的家具上蒙着一层灰。
“我们首先演唱《亚当恩之惊》,”他再次复述所有人在好几个小时之前就已经知道的演出顺序,同时在罩衫侧面擦了擦手掌,“戴文,这首歌诗你的拿手曲目,别让我失望,年轻人。”惯用的训词,“然后我们一起唱《流年》。卡翠安娜小宝贝,你确定能唱出最高音吗?需不需要降调?”
“我能唱出高音。”卡翠安娜简洁地回答。戴文为她的语气只是因为紧张,但看到她的眼神之后,他立即意识到,之前那种表情又出现了:某种比热望更加急切的期待。
到头来,由于三神的眷顾——或者是由于他们没有从中作梗,这是他父亲以前的口头禅——他们成功了。
听众中最重要的人物是一个身上有香水、衣着华贵的男子,桑德烈的后裔之一。戴文猜测此人约有四十岁,弯曲的脊背,眼睛周围描着眼影——难怪那个巫师君王似乎并不担心艾斯提拔的桑德烈后裔。
在这个有趣的显赫人物身后很远的地方,是伊安娜的白衣牧师和茉理安的灰衣牧师。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一位亚当恩的女祭司,她穿着鲜明的红袍,头发剪得很短。
最后,他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公爵那个标致儿子身上,这个人才是真正重要的。他等待着,按照梅尼可以前教他的方法,将心神集中于内心的某一点。
两个身材纤细的舞女,内莉和爱婷,身穿灰蓝色半透明的丧服,戴着黑手套,在梅尼可示意下各就各位。当她们开始做出第一个动作时,梅尼可转过头看向戴文。
而戴文开始为他,为在场的所有人唱响了在山中秋天的柏树中间死去的亚当恩的悼词,就像他第一次唱的时候一样充满感情。
翠吉亚的亚列桑用牧羊笛为他伴奏,笛声高亢清越,震撼人心。两人的配合似乎让内莉和爱婷的舞步变得更为轻盈,她们仿佛不是在刚刚清扫过的地板上舞蹈,而是像《亚当恩之悼》一曲所要求的那样,恰似飘浮在空中一般。能达到这种程度的歌舞实在太罕见了。
一曲既毕,戴文将思绪缓缓从翠吉亚长满雪松和柏树的山坡上拉回来——亚当恩死在那里,每年秋天都要在那里死一次——当他重新扫视桑德里尼宫的这个房间时,他看到艾斯提拔的桑德烈之子在流泪,泪水冲乱了他精心描画的眼影。戴文突然意识到,这意味着之前三个乐团都没让他感动得流下眼泪。
他想起玛拉十分厌恶这种眼泪,“既然已经花钱雇了狗,干嘛还要自己吠叫呢?”如果他们举行丧仪时,雇主的行为打断了他们的表演,或者表露出对他们的品评,她就会这样说。
戴文没有那么苛刻。玛拉去世的时候,寇尔帖的博内特为向梅尼可示好,特意率领他的乐团前来为她举行丧仪,那时他就发现,真正的悲哀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也难以抑制。
桑德里尼家族的后裔双眼周围已经模糊成一片,但他看向戴文的目光却流露出复杂的感情。戴文知道,他们可能已经赢得了桑德里尼家族的契约。
他们的确赢得了契约。第二首歌已经不再重要,这就是精明的梅尼可用《亚当恩之悼》来打头阵的原因。结束之后,桑德烈的儿子提出想见见戴文,梅尼可谨慎地向他介绍了他的合伙人。桑德烈的这个儿子是三个儿子中的第二个,名叫托马索。他紧紧地用两只手捏住戴文的一只手,急切地解释说,他是三兄弟中唯一一个有足够水平欣赏如此美妙歌舞的人,因为他父亲的葬仪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所以他才被派来挑选合适的乐团。
戴文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礼貌地抽回手,暗自感激老谋深算的梅尼可;将他介绍为一位合伙人可以让他免遭不少麻烦。有些求爱者的行动相当激烈,其中也包括一些贵族。接下来他被介绍给各位圣职者,他迅速跪在穿红袍的亚当恩女祭司面前。
“父神的姐妹,恳请您许可我唱歌的内容,以及明天我被要求做的事。”
女祭司的手指在他的眉毛上画了一个父神印记。他站起来,转过身,看到翠吉亚的亚列桑给他使了个眼色,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这个行动很危险,所以亚列桑躲在了众人的背后。戴文强压下微笑的冲动,但对这个眼色并不感到惊讶:这个牧羊人拥有令人不安的洞察力。
梅尼可刚刚报出要价,艾斯提拔的托马索,桑德烈之子马上就接受了。戴文确信,虽然继承了显赫的姓氏和血脉,托马索仍然是个可怜的傻蛋。
但如果换了桑德烈公爵本人,他也一定会接受同样的价格,甚至两倍于此的价格,而且也会在对方报出价格时马上接受。如果知道这一点,戴文也许会感到有意思,也许会变得成熟一点。不过,戴文毕竟只是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即使是捷径六十的梅尼可,在稍后举行的庆功宴上也大马自己愚蠢。尽管已经受到全额款项,他仍然很后悔没有再多敲一笔。
只有老伊格法诺非常冷静。他用两个木匙在桌子上敲着鼓点,“已经足够了。我们用不着再贪婪地伸手。以后会有更多这样的机会。如果你足够明智,明天应该把这份酬金拿出一部分送给神庙。这样的话,他们为余烬节挑选乐团的时候,我们还能把这些钱再赚回来。”
听完这话,没什么幽默感的梅尼可更加大声地咒骂起来,宣称要把伊格法诺那具老迈的身体当作宗教捐税,送给那个茉理安的肥胖牧师。伊格法诺只是微笑着,露出没牙的牙床,继续柔和地敲着鼓点。
吃过晚饭不久,梅尼可命令大家上床睡觉。他们明天将迎来最重要的一场演出,必须早点起床做准备。
戴文与其他人互道晚安,接着回到楼上的单人间——自从玛拉死后,戴文就提出了这个奢侈的要求,虽然梅尼可的旅行经费有限,但还是满足了戴文。
戴文希望梦见玛拉,因为丧仪,因为无法满足的欲望,也因为他总是会梦见她,但他却在梦中见到了父神。
他看见亚当恩在翠吉亚的山腰上,赤裸的身体雄伟壮丽。他看见亚当恩被他疯狂的女祭司撕碎,鲜血四处流淌。每年秋天的这个早晨,女祭司们都会被她们的女性身份所教唆,转而为她们同性的两位女神服务,自从伊安娜为众星命名以来,一直以母亲、姐姐、妻子、女儿的身份热爱着、分享着父神。
热爱着他,分享着他,只除了这一个秋天的早晨。这个早晨成为一个预兆,承诺冬季定会离去,春天必将到来。这天早上,父神成为一个必须死去的男人。他被杀死,扯碎,回归大地,化成土壤。伊安娜的眼泪则化为甘霖,茉理安的悲伤化作无尽的地下暗流,滋养着他。杀死他是为了让他重生,从而再次尊爱他,每一年都比前一年爱得更多,像他死去的山坡上那些柏树一样越长越高。杀死他是为了哀悼他,然后让他复活、成长,像男人一样成长,像夏天田野中的小麦一样成长。让他成长,然后在两位女神身边躺下,与他的母亲和妻子,他的姐妹和女儿躺在一起,和伊安娜还有茉理安在太阳、群星和环转的蓝色和银色月亮的照耀下躺在一起。
戴文梦见了那最初的可怕一幕:女人们在山脚下奔跑着,追逐着逃向冥河洪流之上的大裂口的那位男神,她们的长发在脑后飘扬。
他看见在这场逐猎中,她们互相呼唤着。他看见山上树木的树杈和多刺的灌木将她们的衣饰剥离。他看见她们自己疯狂地将身体裸露出来。他看见她们争夺苏纳伊树的血红色浆果,用它们使自己更加陶醉。
他看见,父神终于转过身,站在大裂口的边缘,像一头牡鹿;他巨大的黑色双眼既狂野又富有智慧:这里是他确定的、注定的、永恒的葬身之所。戴文看见女人们向他冲去,她们的头发依然飘扬,身体上鲜血横流;他看见,在她们的牙齿和指甲面前,亚当恩向他的命运地下了高贵的头颅。
这场逐猎结束的时候,戴文看见女人们叫喊着,不知道是因为快感还是痛苦,是因为过度的欲望还是因为疯狂或者苦涩的悲哀,但在他的梦中,这些叫喊没有声音,他只能看见她们大张着嘴,却无法推测她们在喊些什么。然后,从山坡雪松和柏树另一边传来的翠吉亚牧羊笛的声音穿透了这疯狂的一幕,那是戴文在梦中听到的唯一声音;笛声吹奏的是他小时候发烧时听到的那个曲调,高亢但遥远。
而在最后,戴文看到女人们冲向父神,在冥河之上的大裂口抓住他、包围他。这时,父神转过身来。
那张脸赫然竟是亚列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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