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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宝幢光王佛撑着无底船徐徐过来,靠近凌云渡。玄奘师徒四人站在渡口,翘首以待。

观音站在半空云头,向下看去。周围那三十几位神祇也各自就位。在更远处的灵山正殿,也已张灯结彩,诸多神佛次第而立。

过去的十几年里,这支取经队伍历经几十场“劫难”,终于顺利抵达了灵山脚下,只差最后一步流程。只要他们登上无底船,渡至彼岸,就算是大功告成。

随着一声清越唳声,一只金凤从天空飞落。李长庚身为取经顾问,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前来观礼。观音见太白金星来了,正要热情地迎过来,后者却淡然一笑,打了一个稽首。观音停住脚步,唇边动了动,只得双手合十,回赠一礼。

“老李啊,护法一路有劳。”

李长庚道:“职责所在,谈何有劳,不过十几天的辛苦而已。倒是大士一路专心护持,最见功德。”

这话说得一点没毛病,就是有点生分。观音注意到,李长庚的宝光已浓郁到了极致,只差最后一步就可以得证金仙。他这次来,是代表天庭,自然行止比较谨慎。

玄奘师徒还在等候船只靠过来,观音顺手拿出一本金册,递给李长庚。李长庚翻了翻,发现是历劫揭帖的合集,有些好奇道:“怎么只有八十难?我记得定量是八十一难吧?”

观音微微一笑:“这是我替玄奘留的。”

“玄奘?”

“老李你看。等一下他们登上这条无底船,凡胎肉身便会堕入水中,顺流冲走,唯有一点真灵能到达彼岸。如此才可以断绝浊世因果缠绕,修成正果——但玄奘跟我说,他不想这样。”

“都临门一脚了,他难道不想成佛了?” 饶是李长庚心性淡泊,也吓了一跳。

观音笑道:“且卖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人把注意力放回到凌云渡口。

宝幢光王佛的船缓缓靠岸。在一片庄严的钟罄声和诵经声中,只见玄奘、八戒与沙僧三人依次踏上渡船。只见三具躯壳相继蜕下,噗通噗通落入水中,顺流而下。三个真灵立于船头,互相道贺。

唯有孙悟空站在渡口边上,久久未动。他缓缓抬起头来,似乎看向云端上的太白金星,又似乎

不在看他,而是在与更高空的什么人对视。

太白金星没有回头,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半步金仙了,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他能感觉到,背后高空有几道视线扫过,似有催促之意。

猴子最后一次露出讥诮冷笑,从耳里取出金箍棒,一下撅断,然后举步踏上船去。

李长庚知道,猴子是彻底死心了。先前在金兜山、在祭赛国,在小雷音寺,二郎神与奎、昴二宿轮番下界,打着护法的旗号一遍一遍地试探,他却再也没有任何过激的举动。

那只大闹天宫的猴子,大约确实是死了。

孙悟空登船的一瞬间,只见一个黑漆漆的影子,从猴子的身躯里撕裂出来。这影子似有自己的灵智,挣了几挣,似乎不愿与本体分离,欲要粘连回去。孙悟空狠狠一纵身法,那影子才与本体狠狠脱开,似是绝望,又似是愤怒地朝水中堕去。

而立在无底船头的猴子,如同褪去了一层色彩。冷峻厌世的神情消失了,双眸也不再闪着讥诮与锋芒,眉眼间变得慈眉善目,不见任何棱角。

悟空冲其他三人含笑道贺。那和煦温润的笑容,似是千里万里之外的阳光照彻琉璃,只见灿烂却无甚温度。那是一种遥远的和善,是斩断了一切俗因之后的通透。

李长庚突然之间,彻底明悟。

为何玉帝与佛祖会安排悟空参与西天取经?只要他一上无底船,便会舍下躯壳与浊念。从前的愤懑、怨怼与各种因果牵绊,统统抛却。那一桩不可言说的大隐秘便可彻底消业,再无任何隐患。而对灵山来说,一个天庭顽妖皈依我佛,成了正途之外的佛陀,又是何等绝妙的揄扬素材——毕竟那可是天上天下独一份的孙悟空。

天庭消了隐患,灵山得了揄扬,悟空有了前途,可谓皆大欢喜。这……这才是太上忘情的妙旨

真意啊。

李长庚的灵台,宛如吹过一阵玄妙的气机,霎时荡开了蒙昧云蔼。他原先一直卡在悟道的边缘,试过淡泊心性,试过清静无为,却始终不能理解那八字的精髓。那些金仙明明一个个沾起因果来争先恐后,七情六欲也丰沛得很,与“超脱因果、太上忘情”八字岂不矛盾?

如今见证了孙悟空抛却凡蜕,想透了玉帝与佛祖的用意,李长庚这才想透了那段提点的真解:超脱因果,不是不沾因果,而是沾而不染,只存己念;太上忘情,也不是无情无欲,而是心无挂碍,唯修自身。

如此一来,谈笑依旧,而境界却幡然不同。

一念及此。李长庚脑海中倏然绽放出光芒。他感觉到,自己体内浊念元婴最后一点顽固残余,在悟空阳光似的微笑感化下,终于化为一缕青烟,被挤出丹田,不知飘向哪里去了。如今体内只有一个正念元婴,盘踞正位,法息精纯无比。

观音感觉到身旁一股磅礴的法力升扬而起,她侧过头来,看到见李长庚周身散出金光虹影,整个人神意洋洋,很快隐没在一片耀眼的宝霓之中。

“恭喜仙师。” 观音双手合十,礼拜赞叹,只是眼底终究多了一抹淡淡的遗憾。不过她突然见到,玉净瓶里水影波动,柳眉微微一抬。

数日之后,通天河。

一本本湿漉漉的真经摊开在石头上,师徒四人正在埋头整理。他们头衬圆光,慈眉善目,一派和谐气象。根据方略指示,天道有不全之妙,所以需要补上这一难。

观音站在河边,手持玉净瓶向水中望去。过不多时,一头老鼋从水里浮上来,笑嘻嘻道:“大士大士,我演得可好?”

“辛苦你了,如此一来,最后一难终于可以销掉了。” 观音满意颔首。老鼋又道:“那两位我也带到了。”

观音敲了敲瓶子:“老李,出来了,出来了。” 一缕浊念从玉净瓶中飘出,幻化成一个白头老翁的模样:“咳,别叫我老李啦。本尊已经回天庭,我不过是浊念元婴留下的一缕执念罢了。”

“所以才叫你老李。我再见了本尊,恐怕要叫一声李金仙了。”

老鼋爬上岸边,硕大的龟壳上头趴着两具躯壳,一具孙悟空,一具玄奘,正是前几日从凌云渡解离下来的残蜕,居然顺水漂到了此处。

李长庚啧啧称奇:“没想到这通天河,居然能直通灵山啊。”

“要不怎么叫通天河呢?”观音道,“老李你没赶上之前那场劫难,实在可惜。我难得来了灵感,连如来送的那条金鱼都用上了,可以说我最具创意的方略了。”

“怪不得那尾金鱼自称叫灵感大王啊。”

两人正讲话间,两具躯壳同时起身,互相望了望,向观音一拜。李长庚仔细观瞧一眼,却突然大惊。

那悟空浑身浊气,确实是残蜕无疑;而玄奘无论怎么看,神魂都完满无漏,分明是真灵。

“老李你猜得不错。” 观音微微颔首,“当初在凌云渡口,玄奘堕到水里的是他的真灵,去见如来的乃是残蜕。瞧,那残蜕如今正在河那头拾掇经文呢。”

李长庚满心不解,不知道玄奘为何这么做。玄奘真灵道:“仙师可还记得我十世之前的法号?”

“金蝉子……” 李长庚念出这名字,顿时明悟。

是了,是了。这个真灵,怕不是佛祖分出自己的舍利,套了个玄奘的容器罢了。等一到灵山,玄奘堕下,金蝉脱壳,灵山便多了一尊正途之外的佛陀——原来“金蝉”二字早有深意,竟是个代号。

可这个真灵,怎么又跑来这儿呢?

真灵还是玄奘的相貌,面色肃然:“我原本的宿命,是一心回到灵山,成就上法。但先后转世了十次,沾染了十世善人的心思,菩提心颇有变化。我这一路走来,虽说被两位护持,什么真事都没做,世间苦难却看到了不少。尤其是宝象国那一劫,对我触动尤大。两位应该也都知道,这一世我亲娘也是因为这般事才没的,她也是一个百花羞。”

菩萨和神仙一时神情默然。

“离开宝象国之后,我一直在想,世间受苦受难的人那么多,又岂独只在取经路上。我若成就佛陀,高坐莲台之上,日日讲经,享用三界四洲香火,固然圆融无漏,又怎么救苦救难?”

李长庚笑了:“看来你和我一样,都做不到太上忘情。”

“我怕成佛之后,从此离人间疾苦远了,对下界苦难没了敏感,反失了本意。所以便借着凌云渡口脱壳的机会,交换了身份。”

“佛祖知道这事吗?”

“他老人家只要多得几位正途之外的佛陀就好,是真灵还是残蜕,并无分别。” 真灵朝对岸呶呶嘴。

“可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我求了大士把最后一难埋在通天河,自己被老鼋驮来这里,借晒经的机会与取经队伍汇合。”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既已解脱,为何还要回取经队伍?”

“我问观音大士要过灵山的规划。取经队伍去长安交付完经文,全员返回灵山缴还法旨,成就真佛,然后,就没然后了。真经在长安怎么读,怎么解,反倒没人在乎了,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凡事需有始有终,所以玄奘凡胎会替我到西天成佛,我则以玄奘的身份留在大唐,在长安城里译经说法。”

真灵说到这里,下巴微抬,傲然之气溢于言表:

“贫僧不要凭着金蝉子的身份轻松成佛,在灵山享受极乐,要以玄奘之名留步凡间,方不负大乘之名。”

李长庚点点头,又看向孙悟空的残蜕。

“别看我,我就是残蜕,正身在那头儿傻乐呢。” 孙悟空冷笑。

那边的孙悟空真灵面容慈祥,一页一页耐心地晒着经文,有如老僧禅定。李长庚一笑,看来猴子的躯壳解离时,连毒舌本性也带走了。

“你也要跟随玄奘回东土吗?还是回花果山陪你的猴崽子?”

残蜕没有回答,反而开始产生某种变化。李长庚看到它的头上,缓缓浮起六只耳朵,有如花环一般。

“悟空你……”

“我去地下一趟,哪怕搜遍整个地府,也要寻回六耳的魂魄。它只有魂魄,我只有躯壳,正好还它一段因果。”

说完之后,悟空残蜕冲两人一拜,嗖地一声消失了。而玄奘真灵,也在行礼之后,转身走向取经队伍,步履坚定。

通天河中,波涛起伏。观音与李长庚并肩而立,后者忽生感慨:“之前我在广寒宫,看到吴刚砍树,说他无论怎么砍,桂树还是一如原初,不留任何痕迹。结果被他反呛了一句,说谁不是如此。如今来看,毕竟还是留下了些许裂隙,不枉辛苦一番了。”

观音摆弄着玉净瓶里的柳枝,笑意吟吟:“老李你本尊在凌云渡口得证金仙,却故意把最后一缕浊念元婴甩给我,也是有托孤之意吧?趁着我还没缴还法旨,老李你想去哪儿投胎,我尽量给你安排。”

李长庚眯起双眼:“我听说大唐宗室也姓李,要不,就去那边当一世皇帝好了。”

“咳……想想别的,想想别的。”

“嗯,当诗人也不错。”

“你刚才说要当哪个皇帝来着?我试试啊。”

“我好歹是贬谪的仙人浊念,做个诗人怎么了?”

“转世讲究平衡。以老李你的条件,想当诗人得先洗掉前世宿慧,再把官运压低……”

两人且聊且行。远处取经队伍已经收拾好了经文,驾起祥云喜气洋洋地朝着东土而去。但见满天瑞霭,阵阵香风,前方眼见长安到了。李长庚趁观音一时不察,到底还是朗声吟出声来:

当年清宴乐升平,文武安然显俊英。

水陆场中僧演法,金銮殿上主差卿。

关文敕赐唐三藏,经卷原因配五行。

苦炼凶魔种种灭,功成今喜上朝京。

全文完

文后说明:

今年年初,我交了一部大稿。那稿子前后写了三年,几十万字的量,疲惫不堪。

我把稿子交给编辑之后,说不行了,趁着旧债刚了、新坑未挖之际,得歇歇,换一下心情。编辑警惕地说,出版社不报旅游费用哦。我说疫情还没平息呢,谁敢去旅游。编辑说,买ps5也不能报哦。我说鹓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会看得上你这点腐鼠吗?

编辑没读过庄子——或者假装没读过——说你到底想怎么休息?我说我决定调整一下状态,写个篇幅比较短的,轻松点的、没有任何人要求的、最好是连出版也没机会的作品。编辑一听最后一条,转身走了。

于是就有了《太白金星有点烦》。

这事我之前干过一次。写完《两京十五日》之后,我也是写了个短篇《长安的荔枝》休息,权当运动之后的拉伸。

最初我并没打算写这么长,预估大概三、四万字就差不多了。不过创作的乐趣就在于意外,随着故事展开,角色们会自己活起来,跳出作者的掌控,很多情节不必多想,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我要做的工作,只是敲击键盘,把这些东西从脑子里召唤出来。每天两三千字,前后一个多月,结果写完了回头一看,好嘛,居然有十万字。

也好,尽兴了,疲惫一扫而空,这波不亏。

有朋友问我,你是不是原本把八十一难从太白金星的视角写一遍,写到后来懒了,才把宝象国后头几场大戏全部略过去了?这个还真不是,我动笔前,就模模糊糊预感到宝象国会是一个节点,写完宝象国的事情,故事的重心将会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化,再如之前那么一难一难写过去,会变得很乏味,也不合心意。

当然,这种乘兴而写的东西,神在意前,一气呵成,固然写得舒畅,细节不免粗糙。不过写文这种事,粗糙的澎湃比精致的理性更加可贵,以后有机会再雕琢一下便是。

吴刚伐桂,就算不留下任何痕迹,也乐在其中。有时候创作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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