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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他们这段对话她半个字也没说。波武感觉得到凯莎想告诉他的话,而她有事想让他知道,他的恩典就能捕捉到。这个有用的能力似乎很值得练习。凯莎发现,她向他开启心灵时愈自在,关闭心灵时就愈熟练。她一直不满意关闭心灵的效果,因为每次对他关上感觉,就得对自己关闭感觉。不过至少有用。

  他们发现,由选取感知她的思想,会比她自己构筑想法容易。最初她像说话那样静静地对他一字一字传送心里的事。要不要停下来休息?我来抓点东西当晚餐吗?我的水喝完了。但他说:「妳说得这么精确,我当然听得懂。但是妳不用这么努力尝试,我也能了解影像或情绪,或未成型句子里的想法。」

  一开始她也觉得很困难。她很怕被误解,建构影像时,像构筑字句一样小心翼翼。在火上烤鱼、小溪,她得和晚餐一起吃的草药或海毒草。

  「凯莎,只要妳向我透露一个念头,那不论妳怎么想,我都接收得到。妳想让我知道,我就会知道。」

  不过,向他透露念头是什么意思?只要想让他知道就好了吗?她试着每次有事想让他知道,就呼唤他:波武,然后让他收集思绪的精华。

  这样似乎行得通。她同时持续和他沟通及把他挡在心外的练习。渐渐地,脑中的紧绷感放松了。

  一晚,她用树枝造的遮蔽挡去了雨滴,在营火边,她要求看他的戒指。他将手放到她手中,而她数着。右手有六枚简单的金戒指,有宽有窄。左手有一枚简单的金戒指,一枚指环中央镶了一圈灰宝石,还有一只又宽又沉的指环,中央有切割尖锐、闪闪发亮的白宝石──在射箭场旁割伤她的,一定是这只戒指;另一枚像先前那个一样金黄简约,不过刻满了她在他手臂看过的纹饰。就是这戒指让她纳闷这些戒指是否有意义。

  「对,黎恩尼德人所戴的每枚戒指都有其意义。这戒指上的雕刻代表这是第七王子的戒指,代表我的城堡与王子地位、我的继承权。」

  你哥哥的戒指和手臂纹饰,和你的不同吗?

  「对。」

  她摸着又大又沉、凹凸不平的白宝石。这是国王的戒指吧。

  「对,这代表我父王。」他又指着有灰线穿过中央的小戒指,「这枚则代表母后。朴素的这个则代表我祖父。」

  他从未当过国王吗?

  「他的兄长是国王。在他兄长死后,如果他有意,的确能成为国王。但他儿子,也就是我父王,当时年轻力壮、心怀壮志。我祖父那时年老而无意愿,乐于将王位让给儿子。」

  那你父王的母亲,还有你母后的父母呢?你有戴代表他们的戒指吗?

  「没有,他们已经过世了,我没见过他们。」

  她拾起他的右手。那这些呢?这只手的戒指比指头的数目还多。

  「这些代表的是我哥哥,一人一枚。最粗的是长兄,最细的是最小的哥哥。」

  所以你哥哥都戴了更细的戒指,代表你吗?

  「对,我母后、祖父也是,还有我父王。」

  为什么你年纪最小,戒指就要最小呢?

  「凯莎,这就是传统。可是他们为我戴的戒指和其他戒指不同,各镶了小小的金宝石和银宝石。」

  代表你的眼睛。

  「对。」

  这是代表你恩典的特别戒指吗?

  「对,黎恩尼德人尊崇恩典之人。」

  喔,这可是个新观念,她可不知道有人尊敬恩典之人。你没戴代表兄长的妻子或子女的戒指吗?

  他微笑道:「还好没有。不过我会为我自己的妻子戴一只,如果有孩子,也会为他们一人戴一个。我母后有五个兄弟、四个姊妹、七个儿子,加上双亲和丈夫,所以戴了十九枚戒指。」

  太夸张了,她手指要怎么动?

  他耸耸肩。「我动手指没问题啊。」他将她的手拉到唇边,亲吻她的指节。

  我绝对不会戴那么多戒指。

  他哈哈笑了,翻过她的手吻她的掌心和手腕。「妳不想做的事,才不会去做。」

  不用她说,他就知道她真心想做的是什么──波武恩典的这个能力很快成了她的最爱。他这时脸上挂着淘气的笑跪到她身前,手轻触她身旁,将她拉近,唇拂过她脖子。她屏住呼吸,忘了她正想反驳的某个念头,享受着他金戒指冰凉地贴着她的脸、她的身躯,以及他碰到的任一处。

  □

  某日他们骑行时,凯莎问道:「你认为是列克自己割伤那些动物的,对吧?」

  他回头瞥了她一眼。「我知道这是个令人作呕的指控,不过没错,我是这么认为。而且我也怀疑那男人说的生病一事。」

  「你认为他杀人如麻吧。」

  波武耸耸肩,没回答。

  凯莎说:「你认为亚珊把他关在外面,是因为猜出他特有的恩典吗?」

  「这我也怀疑过。」

  「可是她是怎么猜出来的?她不是应该完全在他的魔咒之下吗?」

  「我不清楚。或许他做过了头,而她的心智清明了片刻。」他推开挡路的一根枝枒钻过去。「或许他的恩典也有限制。」

  也或许他并没有恩典,或许是因为他们急于解释无解的状况,才有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但国王、王后过世了,却没人起疑。有个国王绑架了一位老人,却没人怀疑他。

  而他是独眼的国王。

  那是恩典。即使不是,也是某种非自然的力量。

  □

  小径愈见狭窄,草木更密了,他们牵着马走的时间多于骑马。树木似乎在同时间变了色,树叶转为橙、黄与绯红,紫与褐。再过一、两天,他们就会到达收留马匹的旅店,接着要背行李爬陡坡上山。波武说山上会有雪,人烟稀少,他们得小心前进,并留意暴风雪。

  「不过妳不会担心吧,凯莎?」

  「没有很担心。」

  「因为妳从来不怕冷,可以徒手打倒一头熊,并在暴风雪里用冰柱生火。」

  她可不想笑出来讨好他,不过仍掩不住一抹笑。他们扎营过夜,由她捕鱼。她不像他用钓鱼线捕鱼,所以捕鱼时他老爱逗她。她脱掉靴子、卷起裤脚踩进水里,然后抓起游到伸手可及处的鱼,丢给波武,他这时坐在岸上取笑她,并陪在一旁,帮他们的晚餐去鳞清内脏。

  「手脚比鱼快的人不多啊。」他说。

  凯莎抓向一道闪过她踝边的银粉红光芒,然后把那只鱼丢向波武。「即使马匹毫无显露征兆,就发现牠马蹄卡了石头的人也不多。我或许能像杀人一样轻易猎杀晚餐,不过至少没和马交谈。」

  「我不会和马交谈。我最近才开始知道牠们是否想要我们停下来,停下来以后,要找出问题在哪通常就容易了。」

  「欸,反正我觉得你没立场赞叹我的恩典有多奇怪。」

  波武向后靠着手肘,露齿而笑。「我不觉得妳的恩典奇怪。不过我觉得妳的恩典不像妳想的那样。」

  她抓住水中一条黑鱼丢向他。「那是怎样?」

  「这我不清楚,不过妳能做的事不能全以杀人恩典解释。妳从不会疲倦,也不怕冷、不怕饿。」

  「我会疲倦啊。」

  「还有别的事,妳有本事在暴风雨里生火。」

  「我只是比别人有耐心而已。」

  波武嗤之以鼻。「是啊,我一直觉得耐心是妳最重要的特质。」

  他闪过朝他头丢来的鱼,大笑着靠回身后。「妳站在水里、夕阳在前方落下时,眼睛好明亮。妳好美。」

  住口。「你好傻。」

  「上岸来吧,妳这只野猫。我们的鱼够了。」

  她涉水到岸边。他在水边迎接她,把她拉到青苔上。他们一同收起鱼,来到火边。

  凯莎说:「我累了,而且又冷又饿。」

  「好、好,妳说了算。不过跟别人比一比吧。」

  拿她自己和别人比一比吗……

  她坐下把脚擦干。

  「今晚要打吗?」他问道。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把鱼架到火上,哼着歌洗手,目光闪向营火对面的她。她坐下来,暗自想着将自己和别人比较后的发现。

  她有时的确会冷,但不像别人那么难受。而她有时也会饿,但她能靠一点食物撑很久,而且饥饿也不会使她虚弱。她记不得为了任何原因觉得真正虚弱过,也不记得自己生过病。她回忆一番,确定了。她连咳嗽都没咳过一声。

  凯莎望进营火,这些事有点不寻常;这她看得出来,而她知道事情还更复杂。

  她和人打斗、骑马、奔跑、翻滚,皮肤却很少瘀青或受伤。她没断过骨头,而且不像别人那么怕痛,即使波武使劲打她,痛处也不难忍受。说实话,她得承认不太了解别人叫痛是在叫什么。

  她也不像别人那么容易疲倦,不需要睡太久。晚上她要自己睡觉,通常是因为她知道该睡了。

  「波武?」

  他从火上抬起视线。

  「你能叫自己睡着吗?」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能躺下来,命令自己睡着吗?只要你想,随时都能做到吗?」

  他斜眼看着她。「不行,我没听过这种事。」

  「喔。」

  他又端详她半晌,然后似乎决定不管她了。她根本没注意他的反应,她从没想过她控制睡眠的能力有什么不寻常。而且她不只能命令自己睡着,还能命令自己睡多久。不论她何时醒来,都确切知道当时的时间。其实一天当中,无论何时她都知道当时的时间。

  而且她总是清楚知道自己在哪,知道方位。

  「北方在哪边?」她问波武。

  他抬起头研究星光,然后指向粗略的方向,但并不是正北。她怎么那么确定呢?

  她不曾迷过路,生火或搭遮蔽物时从不失败,打猎对她而言轻而易举。她的视力和听力比她认识的所有人都好。

  她猛然站起,踱步走向旁边的水池,望向看不见的池面。

  限制了其他人的生理需求,并未成为她的限制。别人觉得难受的事,她不觉得困扰。她靠本能就知道如何在野地生存茁壮。

  只要对方对她的生存有一丁点威胁,她能杀掉任何人。

  凯莎倏然坐倒在地。

  她的恩典会是生存吗?

  疑问一出,便被她否决了。她只是个杀手,她一直都只是杀手。她在朗达宫里众目睽睽下杀了表兄。他不可能真的伤害她,她却不假思索、毫不迟疑地杀害了他──而她差点也这样杀了舅父。

  但她没杀死舅父,她找到了避免杀戮又保全性命的方法。

  她其实无意要表兄死。她只是孩子,恩典还未成型,挥掌时并不是为了取他性命,只是想保护自己免于他的碰触。接着宫里的人开始躲她,朗达开始利用她的技术达到目的,称她作他的孩子杀手,而她不知何时忘了那时她只是想保护自己。

  她的恩典不是杀戮,而是生存。

  她笑了出来,这样几乎是说她的恩典是生命;这当然太荒谬了。

  她又站起身转向营火。波武看着她走过来,没问她在想什么,也没打扰她,只等她自愿告诉他。她看着他在营火对面打量自己,显然很好奇。

  「我在跟别人比较。」她说。

  「这样啊。」他小心翼翼地说。

  她剥开一条烤鱼的鱼皮,切了一块鱼肉,嚼着鱼肉思考。

  「波武。」

  他抬头看着她。

  「如果说我的恩典不是杀人,而是生存……」

  他扬起眉头。

  「你会惊讶吗?」

  他抿一下嘴。「不会,对我而言这样合理多了。」

  「可是──这就像在说我的恩典是生命。」

  「对。」

  「太夸张了。」

  「会吗?我不觉得。而且那不只是自己的生命,妳还用妳的恩典救了很多生命。」

  她摇摇头。「不比我伤的多。」

  「或许吧。可是妳还有一辈子可以弥补,妳会长命百岁的。」

  有一辈子可以弥补啊。

  凯莎把另一条鱼的鱼肉由骨头上剔下来,剥下薄薄的鱼肉吃,带着笑容思考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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