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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她冲进雷芬的工作室,雷芬由手边工作讶异地抬起头。「他在哪?」她质问着,然后她停住脚步。他在场,就在那儿,正坐在雷芬的桌缘上,下巴发青,卷着袖子。

  「凯莎,我得告诉妳一件事。」他说。

  「你是读心人。」她说,「你是读心人,你骗了我。」

  雷芬咒骂了一声,一跃而起,跑向她身后推上门。

  波武红了脸,但仍直视着她的目光。「我不是读心人。」他说。

  「我又不是蠢蛋。」她喊道,「别再骗我了。告诉我,你知道了什么?你从我这儿偷了什么想法?」

  「我不是读心人……」他说,「我只会感觉到别人。」

  「那又是什么意思?你感觉到的是别人的想法吧。」

  「凯莎,不对。我能感觉别人。凯莎,把这想成我的夜视能力,或是妳指控我背后长的眼睛。别人在我附近思考、感觉、移动时,我可以感觉到他们的身体和身体能量。只有在──」他吞了口唾沫。「只有在别人想着我时,我才能同时感受到他们的思绪。」

  「那还不叫读心术吗?」她尖叫得太大声,令他不禁退缩,却仍没避开视线。

  「好吧,这的确和读心术有点关联,可是我其实做不到妳认为我能做的事。」

  「我信任你,你却骗了我。」

  她在沮丧中听见雷芬温柔的声音说:「让他解释吧,凯莎。」

  她疑惑地转向雷芬,讶异他听到真相以后仍站在波武那边。她转回身面对波武,而波武这时仍敢直视她的眼睛,彷佛没做错任何事,没做过绝对错误、完全不对的事。

  「凯莎,拜托,请听我说。」波武说,「我不可能坐下来听我想听的一切思绪。我不知道妳对雷芬有什么看法,雷芬对阿班有什么看法,或是欧尔喜不喜欢他的晚餐。妳在门后面绕着圈跑,心里想妳多痛恨朗达,而我所知道的,只是妳正在绕圈跑──除非妳的思绪转向我,那时我才会知道妳的感觉。」

  这正是被朋友背叛的滋味。不对。是被装作朋友的叛徒背叛。他看来是那么棒的朋友,富有同情心,如此了解她──如果他总是知道她的心思,知道她的感觉,这也就难怪了。真是友谊的完美伪装。

  「不对。」他说,「不对。凯莎,我说了谎,可是我的友谊不是假的。我一直是妳真诚的朋友。」

  他就连此刻也在读她的心思。「停下来!」她脱口而出:「停下来!你这个叛徒、骗子,好大的胆子,你……」

  她想不出够强烈的词句。但这时候,他悲哀地垂下眼,她明白他感觉到她完整的意思了。她残酷地庆幸他的恩典能把她无法化为词语的感觉传递给他。他颓然倒在桌上,表情忧伤扭曲,说话时音调毫无起伏。

  「只有两个人知道我有这个恩典:我母后和我祖父。现在多了雷芬和妳。我父王不知道,哥哥们也是。小时候我对母后和祖父展现这个恩典时,他们立即禁止我告诉任何人。」

  喔,这问题她可以解决。吉顿虽然不明所以,但他说得没错。不该相信波武。大家都该知道,她会告诉大家的。

  波武说:「妳那么做,会剥夺我拥有的一切自由。妳会毁了我的一生。」

  她听了,看着他,但他的身影在她盈满泪的眼中变得模糊。她得离开了,她得离开这房间,因为她想揍他,但她发誓绝不打他了。要是她知道真相,她绝不会让他占去心中那块地方;她真想让他痛苦。

  「你骗了我。」她说。

  然后转身跑离房间。

  □

  希尔妲看着她湿润的双眼和她的沉默,仍是一派从容。

  「小姐,希望不是有人病了。」她说。她坐在凯莎浴池旁,在凯莎打结的头发上抹肥皂。

  「没有人生病。」

  「那是有人惹妳不开心了。」希尔妲说,「一定是妳的某位年轻人。」

  她的某位年轻人。她的某个朋友。她朋友的名单正在锐减,愈来愈少了。「我违背了国王。」她说,「他会很气我。」

  「喔?」希尔妲说,「可是并不能解释妳眼里的痛苦,那一定是妳的某位年轻人做的好事。」

  凯莎一言不发。这城堡里所有人都会读心术,所有人都能看穿她,但她什么也看不清。

  「如果国王正在生妳的气,」希尔妲说:「而妳和妳某位年轻人有了麻烦,那我们就让妳今晚特别美丽吧,就穿那件红色礼服吧。」

  希尔妲式的逻辑几乎让凯莎笑了出来,但笑声卡在她喉头。这一夜之后,她将离开王宫。她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伴着她舅父的怒火、吉顿的嘲讽、受伤的自尊,以及最重要的,波武的背叛。

  □

  稍晚,凯莎着装完毕,而希尔妲在火炉边和她湿漉漉的头发奋斗时,她的房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凯莎的心差点跳至喉咙,因为一定是执事来召她去见舅父;或许更糟,是波武来读她的心,以他的解释和借口再伤害她一次。但希尔妲走到门口,却和雷芬一起回来。

  「我以为会来的人不是他。」希尔妲说,她两掌捧着肚子咯咯笑。

  凯莎以指压着额头。「希尔妲,我得和他单独谈谈。」

  希尔妲离开了。雷芬像小时候一样,在她床上盘起腿,他们俩曾多次坐在她床上谈话欢笑。这时他没笑也没说话,只是坐在那儿,愣愣地望着她坐在火旁椅子上。他表情和善亲密,掩不住忧心。

  「小凯,那件礼服很适合妳,妳的眼睛真明亮。」

  「希尔妲认为一件礼服就能解决我的麻烦。」凯莎说。

  「妳上次离宫之后,麻烦又加倍了。我和吉顿谈过了。」

  「吉顿啊。」她听到他的名字就疲惫。

  「对,他跟我说了埃里斯勋爵那件事。凯莎,认真点,这事很严重,对吧?妳会怎么做?」

  「不知道,我还没决定。」

  「凯莎,认真点。」

  「你干嘛一直那样说?难道你认为我该为了不犯错而凌虐那个无辜的家伙?」

  「当然不是。妳做得很对,妳当然做对了。」

  「而且国王再也不能再控制我了,我不会再当他的走狗。」

  「小凯。」他挪挪身叹了口气,靠近凝视着她。「看得出妳下定决心了。妳知道,我会尽我的力量阻止他。和朗达有关的事,我永远站在妳这边。只是……只是……」

  她明白了。只是朗达不太理会他的制药师儿子。父王还活着时,以雷芬之力能做的微乎其微。

  「小凯,我很担心妳。如此而已。」他说,「大家都很担心妳。吉顿沮丧极了。」

  「吉顿啊。」她叹口气。「吉顿向我求婚了。」

  「崇山啊。是妳见埃里斯之前还是之后的事?」

  「之后。」她不耐烦地比着手势。「吉顿认为结婚能解决我所有的问题。」

  「喔。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话中没有讽刺,但她真想笑。「一开始就很糟,然后每况愈下。﹂她说,﹁最后我才发觉波武是个读心人,还是个骗子。」

  雷芬端详她片刻,欲言又止。他的眼神十分温柔。「亲爱的凯莎,﹂最后他终于开口,﹁因为朗达、吉顿和波武,这几天让妳辛苦了。」

  波武最让她难受,而最危险的是朗达。若是她能选择,她希望除去波武造成的伤害。朗达永远无法像波武那样伤害她。

  他们静静坐着,她身边的炉火劈啪作响。炉火真奢侈,空气里几乎没一丝寒意,但希尔妲想让她的头发快点干,所以她们才拿大块的木材烧。这时她的鬈发垂落肩头。她把头发撩到耳后,打了一个结。

  「小凯,他的恩典从小就是个秘密。」

  好啦,这下子终于要开始解释、找借口了。她别过脸,振作起来。

  「他的母后知道要是真相泄露,他一定会被当工具利用。想象一下,一个孩子能感觉到别人对他口中事情的反应,或知道墙另一边的人在做什么,他会怎么被利用。想象一下他父亲是国王,他会怎么被利用。他母后知道他将不能与人交善、和人成为朋友,因为谁也不会相信他,谁也不会想和他扯上关系。凯莎,想想吧,想想那会是什么情况。」

  她抬起头望着他,眼中充满怒火。他的表情柔和下来。「我说这什么话,妳当然用不着想象。」

  当然了,因为这正是她的现状。而她还没那么幸运,不能藏起她的恩典。

  「我们不能怪他没早点告诉我们。」雷芬说,「说实在,他告诉我们一切,我很感动。妳离开后,他都告诉我了。他对绑架的事有点想法,小凯。」

  是啊,他对许许多多他无权知道的事应该都有想法。读心人绝对不缺想法。「他有什么想法?」

  「何不让他告诉妳?」

  「我不想和读心人待在一起。」

  「小凯,他明天就要走了。」

  她瞪着他。「你说他要走了,是什么意思?」

  雷芬说:「他要离开王宫,再也不回来了。要去桑德,然后可能到孟汐。他还没推论出细节。」

  她双眼盈满泪水,似乎无法控制这陌生的液体流入眼里。她望着双手,一滴泪落入掌中。

  雷芬说:「我想该让他亲自告诉妳。」

  他由床上起身,走向她,弯身亲吻她的额头。「亲爱的凯莎。」他说完便离开房间。

  她望着大理石地板上的格子花纹,纳闷着自己为何感到如此孤独,甚至泪水盈眶。她不记得自己这辈子曾哭过。这个笨黎恩尼德人来到她的宫里,骗了她,然后说要离去,她却哭了。

  □

  他在门口徘徊,似乎不确定该靠近还是该保持距离。她也不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只知道想保持冷静,而且别理他,别想任何事让他偷窥。她站起来,走到用餐室窗旁向外望去。庭院空荡荡的,被斜阳的光线照得澄黄。她感觉到他由她身后的入口走进来。

  「凯莎,原谅我。」他说,「求求妳原谅我。」

  喔,这很容易回答。她没有原谅他。

  朗达花园里的树仍然苍绿,有些花朵还在绽放。但树叶很快就会转黄凋落。园丁会带着大耙子由大理石地面耙走树叶,用手推车运走。她不知道他们会把树叶运到何处,应该是菜圃或田地吧。园丁们勤奋得很。

  她没有原谅他。

  她听见他走近一步。「妳……妳是怎么知道的?」他问道,「愿意告诉我吗?」

  她把额头靠在玻璃窗上。「你怎么不用你的恩典找答案?」

  他顿了一下。「我可能办得到,不过妳得专注地想。可是妳没专心想,我又不能在妳心里绕来绕去收集我需要的任何讯息。我也不能阻止我的恩典揭露我不想知道的事。」

  她没回话。

  「凯莎,我现在只知道妳从头到脚都很生气、很愤怒;而我伤了妳,妳不肯原谅我,也不信任我。现在我只知道这些事。我的恩典只能确认我亲眼所见的事。」

  她刻意叹口气,对着窗玻璃说:「吉顿告诉我,他不相信你。他告诉我时,用的字眼和你用过的一样,分毫不差。而且──」她的手在空中挥动,「还有其他蛛丝马迹。可是吉顿的话让我明白了。」

  他更靠近了,应该正靠着桌子,两手插在口袋里,望着她的背影。她专注于窗外的景色。下方庭院有两位仕女挽着手臂走过。她们盘在头顶的鬈发随着脚步上下弹动着。

  「我跟妳在一起没有很小心。」他说:「没有很小心隐藏,有时甚至很大意。」他停了一下,声音很低,彷佛在对靴子说话。「因为我一直想让妳知道。」

  这样也不能赦免他的罪。他没告知就盗取她的想法,就算他想告诉她,也完全不能因此免责。

  「凯莎,我没办法告诉妳,不可能。」他说着,而这时她回身面向他。

  「住口!别说了!别再回应我的思绪!」

  「凯莎,我不会再隐瞒妳了!我再也隐瞒不了了!」

  他不是手插口袋靠在桌旁,而是站在那儿抓着自己的头发。他的脸──她不能看他,她别开脸,转身面对窗子。

  「凯莎,我再也不会对妳隐瞒了。」他重复道:「拜托,让我解释。不像妳想得那么糟。」

  「说得轻松。」她说,「思想不再专属自己的人又不是你。」

  「妳几乎所有的思想都属于妳自己。」他说,「我的恩典只告诉我妳与我的相对位置,妳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在做什么;还有任何妳对我的想法、感觉或直觉。我──我想这应该是一种自我保护。」他有气无力地作总结:「总之,我是因为这样才能和妳对打,我不用看就能感觉到妳的动作。此外,还能感觉到妳对我的意图所带的能量。在妳动作之前,我就知道妳打算对付我的所有动作。」

  她听到这番惊人的表白,几乎喘不过气。她怀疑被她踢中胸前的受害者就是这种感觉。

  他说:「我能知道有人想伤害我,也知道对方的打算。」他说,「我分得出别人是否友善地看待我,是否相信我。我知道谁不喜欢我,或有意欺骗我。」

  「像你欺骗我,瞒着我读心人的事。」

  他固执地继续说。「对,没错。可是妳对抗朗达的事,我还得听妳亲口说。还有妳说有关雷芬和吉顿的事也一样。我在莫冈庭院里碰到妳那时,」他说,「记得吗?我碰到妳时,不知道妳在那儿做什么。我不能望进妳的脑子,而得知妳正由莫冈的地牢救出我祖父。我甚至不确定我祖父在地牢里,因为我和他的距离不够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而且我也还没和莫冈说上话,还未从莫冈的谎言中发现任何事。我不晓得妳攻击了城堡中所有的守卫。我只确定妳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该不该信任我,但妳不想杀我,因为我是黎恩尼德人,而这很可能和另一个黎恩尼德人有关。不过我不确定是谁,也不确定那人为何有此影响。而且妳──我不知该怎么解释,但我知道妳觉得我可以信任。就这样,我只知道这些。我根据那个讯息,决定要信任妳。」

  「知道另一个人能不能信任,」她忿忿不平地说:「一定很方便。要是我有那种能力,我们就不会落到这个处境了。」

  「对不起。」他说,「妳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我一直很遗憾没告诉妳。我们变成朋友后,我每天都为此而饱受煎熬。」

  她向窗玻璃低语:「我们才不是朋友。」

  「如果妳不是我的朋友,谁才算朋友。」

  「朋友不会欺骗对方。」她说。

  「朋友会试着了解。」他说,「我不欺骗妳要怎么成为妳的朋友?我冒了多大的险告诉妳和雷芬实情?凯莎,要是妳有这样的恩典、这样的秘密,妳的做法会有所不同吗?会躲在洞里,不敢用妳痛苦的友谊给别人负担吗?凯莎,我想要朋友。即使我得肩负这个重担,我还是想要生活。」

  他的声音粗哑压抑,说完后停了一下。凯莎努力抗拒他的沮丧,不为所动,却发现自己正用力抓着窗框。

  「凯莎,妳会让我一个朋友也没有。」他静静地说完他的话。「妳会让我的恩典控制我生活的每个部分,不让我有任何喜悦。」

  她不想听这些话,不想听任何他诉诸同情或理解的话语。她以自己的恩典伤害过那么多人,也因恩典而饱受辱骂,至此仍在努力不被恩典主宰,而且和他一样,从不曾要求要有这种能力。

  「没错,」他说,「我也不曾想要。如果我有办法,我愿意帮妳解除恩典。」

  怒气再次袭来,因为她感到同情时,甚至无法不让他知道。真是疯狂。她无法了解这情况有多疯狂。他母后是怎么和他相处的?他祖父呢?怎么有人能和他相处?

  她吸口气,试图细细思考。

  「你的武技,」她望着陷入黑暗的庭院说,「你要我相信你的武技不是恩典?」

  「我是天生的杰出战士。」他说,「我们兄弟都很厉害。黎恩尼德王族在国内以格斗技闻名。而我的恩典──能预知对手将采取的所有行动,在战斗中是极大的优势。再加上我能不须眼见,直接感应妳的身体──妳就能明白除了妳之外,我为什么从没输给别人了。」

  她思考他的话,发现她无法相信。「可是你太厉害了。你一定也有战斗的恩典。如果没有,就不可能和我打得那么好。」

  「凯莎,」他说道,「想想看,妳有我的五倍强。我们对打时,妳保留了实力──别说妳没有,我晓得──我可尽了全力,一点也没保留。而妳可以对我为所欲为,我却伤不了妳──」

  「你打我的时候我会痛──」

  「妳只痛那么一瞬间,更何况我打得到妳,是因为妳让我,忙着把我手臂扭脱臼,不在乎我打中妳的肚子。妳以为妳若下决心,得花多久时间杀了我,或打断我的骨头?」

  如果她真的下决心?

  他说得没错。如果她有意伤害他,想折断他的手臂或颈子,她不认为要很多时间。

  「我们对打时,妳很努力不伤害我而取胜。通常妳都可以伤到我,这就能看出妳有特殊能力了。我从没伤过妳,说真的,我很努力了。」

  「是伪装啊。」她说,「武技只是伪装而已。」

  「对。我显然拥有我哥哥的武艺,而且发现恩典能加强武艺后,我母后立刻想到了这点。」

  「在莫冈庭院里,你为什么不知道我要攻击你?」

  「我知道,不过最后一刻才知道,而且我的反应不够快。直到那一击,我才明白妳有多快。我从没遇过足以匹敌的人。」

  窗缘的泥灰有些破损。她拔起一小块,在指间把玩。「你的恩典会出错吗?还是从来不曾犯错?」

  他呼了口气,听来几乎像在笑。「不是每次都精确无误,而且它一直在变化,我还在适应。只要我不是身处于一大群人之中,对肉体的感知就很可靠。我知道别人在哪里做什么。不过他们对我的感觉嘛──从没发生过我觉得某人在说谎,事实却不然的情况;也没发生过我觉得某人会攻击我,却没有的情况。不过有时我并不确定──会有某种感觉,却不确定。他人的感觉可能非常……复杂,而且难以理解。」

  她从没想过读心人也会觉得别人难以理解。

  「我现在已经比较能确定了。小时候,我很少能肯定。这些强烈的能量、情绪和思想波动不断涌向我,而大多时候我几乎都陷溺在那些波动中。首先,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学会分辨重要和不重要的念头。有些思想只是念头和情绪,有些则附带相关的意图。我的判别能力进步很多,不过我的恩典仍然告诉我很多我不知该如何处理的事。」

  她觉得很荒谬,真是荒谬极了。她总觉得自己的恩典很了不起;和他的比起来,却显得很单纯。

  「我的恩典啊,」他说,「有时候很难搞。」

  她别过脸片刻。「你这么说,是因为我这么想吗?」

  「不,是因为我这么想。」

  她又转头对窗子。「我也有想过,至少是类似的事。」

  「喔,我猜妳能了解这种感觉吧。」

  她又叹了口气。虽非她所愿,但的确多少能了解。「你要靠别人的身体多近,才能感受到他们?」

  「因人而异,而且会随时间改变。」

  「怎么说?」

  「如果是我很了解的人,范围就很广。陌生人就得靠近点。今天妳靠近城堡时我就感受到了。我知道妳冲进庭院,跃下马鞍。妳跑上来雷芬房间时,我感觉得到妳强烈清晰的怒气。我对妳的感受范围……比其他人都广。」

  外头这时比她的用餐室暗了,她突然见到他在窗户上的倒影。他一如她之前的想象,正靠着身后的桌子。他的脸、肩膀、胳膊都垮了下来,整个人消沉着,很不开心。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但当她看着他时,他却抬起眼,在窗玻璃上与她四目相交。她忽然又感到眼中有泪水,连忙找话说。

  「你感觉得到动物和植物的存在吗?石头或尘土呢?」

  「我要走了。」他说,「明天出发。」

  「你感觉得到有动物靠近吗?」

  「请妳转身好吗?我们说话时,我想看着妳。」

  「我面对你,比较容易读我的心吗?」

  「不能。我只是想看着妳,凯莎。如此而已。」

  他的语气温柔,带着歉意。他对这一切都感到遗憾,也为他的恩典遗憾。他的恩典不是他的错,要是他一开始就告诉她,很可能会让她逃走。

  她转身面对他。

  「我不习惯感知动植物或地貌,不过最近不太一样了。有时我会模糊地感觉到人类以外的东西。有东西移动的话,我也可能感觉到。不一定。」

  凯莎注视着他的脸。

  「我要去桑德。」他说。

  凯莎两臂扠在腹前,一言不发。

  「莫冈在妳的救援行动后质问我,我因此明白妳带走的就是我祖父。而同样明显地,莫冈是为别人囚禁他。可是我若想分辨出是谁,所问的问题就会泄露我已知的事。」

  她迷迷糊糊地听着。她累了,目前有太多事,让她无法专心思考绑架事件的细节。

  「我开始觉得这件事和孟汐有关。﹂他说:﹁我们排除了米德伦、威斯特、南德、伊斯提和桑德──记得吗,这些国家的宫廷我大多去过了。我知道他们都实话实说,但桑德例外。我很确定黎恩尼德与此事无关。」

  他们交谈时,不知何时她失了怒气,不再感到怒意。她很希望自己还在生气,怒气好过取而代之的空虚。她为了因波武而改变的一切感到难过,为了发现将失去一切而难过。

  「凯莎,」他说,「拜托专心听我说。」

  她眨眨眼,努力回想他说过的话。

  「可是孟汐王列克为人仁慈,没有动机。」

  「应该有。」他说,「不过我想不出是什么。凯莎,事情不对劲。我当时没有在意莫冈给我的某些感觉,或许是我误判了。而我父王的妹妹亚珊王后,她不会做出妳所说的行为。她很坚强,不会歇斯底里并把自己和孩子关起来不让丈夫接近。我发誓,若妳认识她……」

  他停了下来,皱起眉头,踢踢地板。「不知是来自我的恩典还是直觉,我有种感觉,觉得孟汐和这事有点关连。总之,我要再去桑德看能查出什么。祖父的状况改善了,不过为了他好,我希望他继续藏起来,直到我查个水落石出。」

  所以就这样了。他要去桑德查个水落石出。他走也好,她不想让他再侵入她脑中。

  但她也不想要他走。既然她这么想了,他一定知道。而现在她想到了这点,那么他也知道她知道他知道吗?

  实在太荒谬,太难以忍受了,和他待在一起实在太难受了。

  但她仍不想要他走。

  「希望妳能跟我去。」他说道,而她瞪着他,目瞪口呆。「我们一定能合作无间。我还不确定要去哪,不过希望妳能考虑一起来。如果妳还当我是朋友。」

  她想不出该怎么回答。「你的恩典没告诉你我是不是你的朋友吗?」

  「妳自己知道吗?」

  她努力思考,但脑中一片空白。她只知道自己麻木悲伤,却无法厘清感受。

  他说:「妳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我就不可能知道。」

  他突然望向门口,接着传来敲门声,一位执事没等凯莎回应就冲进门。看着那人苍白紧张的面孔,记忆全涌回她脑中。是朗达。朗达要见她,很可能想杀她。在这场和波武的混乱之前,她违抗了朗达。

  「小姐,国王陛下御令,要妳立刻去见他。」执事说,「小姐,请您见谅,陛下说如果您不去,他会派所有的卫兵来抓您。」

  「好。」凯莎说,「告诉他我会马上去见他。」

  「谢谢您,小姐。」执事转身跑开。

  凯莎在他身后蹙眉。「他所有的卫兵啊。他以为他们能拿我怎么样?我该叫执事送他们来找点乐子。」她环视房间。「不知道我该不该带把短剑。」

  波武瞇眼看着她。「妳干了什么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违背了他。他派我折磨某个可怜无辜的贵族,我决定不照做。你觉得我该带短剑吗?」她走向武器室。

  他跟着她。「带短剑做什么?妳认为这次会面会发生什么事?」

  「不知道,不知道。噢,波武,如果他激怒我,我恐怕会杀了他。要是他威胁我,不给我任何选择机会怎么办?」她一股脑倒在椅子上,头垂到议会的桌上。她脑里好死不死正有股旋风肆虐,怎么能现在去见朗达?她听到他的声音就会迷失自我,做出可怕的事。

  波武滑进她身旁的椅子,侧坐着面对她。「凯莎,听着,妳是我遇过最厉害的人。妳可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什么。谁也不能逼妳,而妳舅父也碰不了妳。妳走到他面前时,一切都掌控在妳手中。凯莎,只要妳决定别伤害他,就可以不伤害他。」

  「可是该怎么做呢?」

  「妳会找出办法的。」波武说,「只要去的时候,知道妳不会做哪些事就好。妳不会伤害他,也不会让他伤害妳。过程中妳自会想出该怎么做。」

  她对着桌子叹了口气,对他的计画不以为然。

  「这是唯一可行的计画。妳想做什么,都有能力做到。」

  她坐起身,转向他。「你一直这么说,可是这又不是真的。」她说,「我没有能力阻止你感知我的思想。」

  他挑起眉头。「妳可以杀了我。」

  「我不能。」她说,「你会知道我想杀你而避开我,你会一直躲着我。」

  「喔,不过我做不到。」

  「你会的,」她说,「若我想杀你的话。」她说。

  「我做不到。」

  受够了这无意义的谈话,她不禁高举双臂。「够了,说够了。」她由桌旁站起,离开房间,奉召去见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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