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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卢亚尔疲惫地说,「不会有什么教化人心的场面。站在你们面前的,」他推开守卫,费力挺直身,「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伟大的魔法师,也许是所有还活在世上的魔法师当中最强大的。如果你们不愿意明白,那你们就倒楣了。当众认错?哈!」他大笑了起来。刚开始笑得很吃力,笑声听起来有些凄惨,但不久之后,彷佛堵住他喉咙的塞子被拔开了似的,他放声大笑,声音宏亮,从来没有人在这充满灰尘的可怕法庭这么笑过。

  法官一点笑容也没有,冰冷的眼洞警戒地看着卢亚尔。两个勒胥修士漠然站立,头上的兜帽遮住他们的脸。

  卢亚尔笑完了,他感觉好多了。他感到全然的轻松,甚至有点同情眼前的老人和他的玩具绞架。

  「我让你不开心了吗?对不起。」卢亚尔微笑着说。

  「嘿,」法官吭了一声,「会有特别节目……娱乐大众的演出……啊!」他瞇起眼,开怀地吻了吻手指尖。「达官显贵通常以毒蛇噬咬和吊刑处死。你则是要按照圣灵的旨意被砍头。这么一来,伟大的魔法师大人就有借口展示他的威力了,不是吗?」

  「哼!」卢亚尔答道。

  行刑的前夜卢亚尔被关在滞闷潮湿的石牢里。

  水沿着发霉黏腻的墙壁流下来,积在地板上。卢亚尔蜷缩坐在一角,悄声说着梦话。

  他梦见太阳底下枯萎的草、海岸边的扁圆小石,以及蚂蚁爬在少女颈子的凹洞上。

  「妳……妳……」他含糊咕哝着,声音在潮湿的囚牢细细回荡。

  他忆起扑面而来的炙热狂风,无法习惯羽毛在自己人类皮肤留下的触感,下方的土地烟雾弥漫,天空一片腥红,彷佛打翻了巨人的酒杯……只有冬天壁炉的劈啪声,只有壁炉旁的一杯烧酒。

  别杀死我。哪个才是灾难?是魔法师?还是非魔法师?

  富翁恣意挥霍,枝头小鸟以为夏日永存。然后手上突然只剩下最后一枚钱币,大雪突然落在绿叶上──这不公平,也无法避免。而我的生命就像上了漆的玩具,鲜艳昂贵的玩具,然后它被弄坏了,我自己弄坏的,因为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爱是什么做成的?啪地一声坏了,爱情也没了……

  但我怎么也没弄明白,爱到底是如何做成的……新的玩具,又啪一声坏了……对我而言,拉特究竟是怎样的人?他变成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是怎样的人?谁需要我?天啊!这是为了什么?

  然后他打起盹来,似乎在半睡半醒之中看见那两个人……

  那时候他们联手夹击他──怒气冲天、被憎恨所折磨的鄂斯特,以及龇牙裂嘴、狂暴的拉特。

  「你是怎样,狗崽子?你跟杭特争论什么?」

  那时他明白,事态很严重,他会吃亏,因为他还无法跟那两个人相抗衡。他试着要开开玩笑,但是脸上却挤不出一丁点的微笑。

  「你想两边讨好?」鄂斯特瞇着眼,凶狠地说,「想两边耍弄?你这傀儡,抡着两拳,就想跟磨坊主人打赌?」

  「玛蓝……」拉特开口,他声音里的懊恼比鄂斯特的憎恨还要令人害怕。「你这么急做什么?一次背叛两个人?」

  「我没有背叛你们!」卢亚尔心头一紧,但是他们当然不相信他,因为卢亚尔以前也说过谎,欺骗了他们两人,还因自己的聪明与狡猾而乐不可支……

  「你将被诅咒。」拉特疲倦地说。

  「你将被诅咒!」鄂斯特重复。

  于是他们两人一起麻痹了卢亚尔的意志,不让他有辩白与反抗的机会。两人伸出双手,手指尖迸出火花,将卢亚尔包卷在能量网之中,卢亚尔在愈变愈厚密牢固的网中不停摇晃。他的手扭曲了,腿脚痉挛,血液奔腾冲上脑门,他感觉自己渐渐失去人形,还仍然听见他们的话语传了过来:

  「该被诅咒的背叛者!变成家具,变成东西吧!」

  「长时间以物件形式存在的人,将会永远失去法力!」

  三年,三年之久,你,拉特,经过的时候,就把你的斗篷挂在我麻木的手指上,你也清楚,完全清楚:就像淌血一样,我每一分每一秒失去做为一个魔法师的幸福,永永远远地失去,世上没有任何人在这样的状况之下,能够把我的本质、我的思想和我的法力还给我……这些都不是你给我的,你怎能将它们夺走!?

  而你,鄂斯特?我记得你的毛皮大衣……也记得你的眼睛,上下打量、让人不舒服的眼睛……你那时候说:「没别的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他的了……」然后用手拭去我木头肩膀上的灰尘!

  这些回忆让卢亚尔突然怒火中烧。他开始在光滑的石地上颤抖了起来,把嘴唇、手指和手臂都咬到流血……

  天啊,要是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那应该是向他们报仇吧。

  以牙还牙。

  庆祝游行终于结束了,大家都公认这是近五年以来最精彩的游行。到处都有人贩卖水果糖串和形状像雨云的奶油色甜点,上面装饰着果酱做的闪电。孩子们坐在父亲的肩上,湿润的小手亲昵地紧抓腼腆的伙伴。

  园游会迟迟无法开始,因为所有的人此时都等待着特别节目。

  人群终于骚动起来,兴奋的叫喊声中夹杂着哀嚎和笑声。

  一辆载着窄笼子的巨大板车出现在街道上。囚笼里的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双手被紧铐在栅栏上,囚犯头上戴着可笑的小丑尖帽,帽子的形状令人联想到魔法师所戴的尖顶帽。街头艺人在板车的四周跳着轮舞,板车行进到广场上停了下来。

  「各位敬爱的市民们,」司仪对着群众说,「在你们面前是伟大的巫师伊尔玛蓝恩。有谁要上前来确认他强大的威力啊?」

  从人群中钻出了几个女菜贩。她们的菜篮子里装着特地为这个活动准备的烂苹果和臭番茄。群众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

  「怎么样啊!」司仪搧风点火着,「哪个人有勇气头一个来挑战恐怖的巫术?说不定巫师会用闪电来攻击你们呢!或着是雷劈哦!来试试,看看巫师要是被什么东西击中的话,他会有什么反应?」

  人群掀起一阵笑声,但是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丢苹果。

  「喔,好恐怖噢!」司仪翻了翻白眼,「难道没有人有勇气试试?」

  卢亚尔看着群众,看热闹的人充满欢乐、好奇和兴奋的情绪。其中有一小群郁闷的学子正准备离去,其中一个回头望了一眼,卢亚尔认出他就是之前拍了猴屁股的年轻人,后者并没有直视囚笼内的卢亚尔,眼神充满了痛苦与同情。

  这时有个大约十岁的小男孩挥舞着臭番茄,咧嘴笑着靠近囚车。

  「有人鼓起勇气啦!」司仪很开心,「靠近一点,小朋友,要丢用力一点哟!」

  一个街头艺人将小孩抱上囚车,小孩走向囚笼,几乎贴上栅栏,群众一片鸦雀无声,「瞄准伊尔玛蓝恩的眼睛!」

  卢亚尔从栅栏后面看着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身体结实,发色淡黄,鼻子上还有抓伤的痕迹。小男孩与卢亚尔对望,兴奋地吆喝一声,瞄准后掷了出去。命中目标!

  群众一声叫好。卢亚尔抬起头,满脸都是腐臭的浆汁。他的双手被绑得很紧,连想转身避开都没办法。

  「会把人烧成灰的巫术闪电在哪里啊!?」司仪故意装出可笑的惊吓状。

  小男孩大声哈哈笑,从板车上爬下来,因为腐臭的蔬菜开始从四面八方飞过来。

  卢亚尔缩成一团,被打得不断颤抖,栅栏一点也无法保护他,他也无法躲避。已经听不见司仪的声音了,整个广场充满叫声和嘘声。

  天啊。死就死吧。就算是行刑,就算是最可怕的刑罚也没关系。只要不……不……

  卢亚尔被砸了满脸满身的臭汁液,他想闪躲,但群众的准头都很好。啪!啪!等着看吧,他会痉挛到什么可笑的程度啊!

  终于菜篮子里的蔬菜用完了,嘘声也小了些,司仪宣布下一个节目:伟大伊尔玛蓝恩的滑稽剧。

  一个小丑戴着和卢亚尔头上一样的尖帽,把两颊涂满臭番茄汁,扮成伟大的巫师伊尔玛蓝恩,变着各种法术。

  假巫师以吃力的声音叫嚷着:「我,伊尔玛蓝恩,是所向无敌的!我可以轻易把人变成狗,把老鼠变成烤乳猪,把所有其他人变成白痴!」

  其余的街头艺人看着假巫师,夸张地张大嘴、瞪大眼,举起双手,假作崇敬地高喊:「噢,奇迹,奇迹啊!」小丑做出要念咒语的样子,他的短裤却突然滑到膝盖上,群众哄堂大笑,街头艺人唱起一首欢乐的歌曲,曲子的结尾是:「伟大的臭粪巫师真可怕,真强大!」

  被牢牢铐在囚笼里的卢亚尔吃力地喘息着,他看着囚车布满深色痕迹的地板,试图用肩膀去擦拭脏污的脸。

  假扮巫师的小丑察觉到卢亚尔的动作。他跑向囚车,对群众使眼色,把双手放在假想的栅栏上,模仿卢亚尔的动作,模仿得相当精准到位,广场上响起雷一般的哄笑声。卢亚尔哆嗦了一下,小丑扮着鬼脸也模仿他。众人捧腹大笑。街头艺人又唱起「伟大臭粪巫师」的曲子,囚车开始移动。

  囚车在城里每个重要街道与广场都稍作停留。戴着尖帽的小丑为大家讲述伊尔玛蓝恩的「功绩」,并且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模仿嘲弄卢亚尔的机会。群众当中时不时有人朝卢亚尔扔臭鸡蛋,等到他两颊黏满黄黄的蛋液之后,司仪故作同情地问:「哟,不用法力报仇啊,刮起飓风、引起地震什么的?你无所不能的,不是吗?」

  「伟大的臭粪巫师真可怕,真强大!」街头艺人放声高歌。

  一个坐在父亲肩膀上的小女孩一挥手,往卢亚尔掷了某个东西,狠狠打中卢亚尔的鼻子。

  卢亚尔痛得大叫。

  他咆哮撞着囚笼的栏杆,小丑连忙模仿他的样子又啜泣又抽搐的,围观的群众连连叫好,卢亚尔脸上流下的不是眼泪,而是骯脏腐臭的蛋汁。

  广场上所有人的面容化成一张丑脸,世界上所有生物的脸也融合成一张哈哈大笑、流着口水的嘴脸。黑色的恨,不,比恨还要浓稠沉重的情绪充满卢亚尔全身,直到他的指尖与发稍。

  所有的人都焚毁吧,焚毁吧,就像火山喷出的岩浆烧毁草地、吞没灌木……岩浆……他要变成岩浆。他已经变成岩浆了。

  焚毁!

  游街的活动已接近尾声。天色向晚,新搭的刑台四周插了二十四支火把,正冒出浓烟。圆形的断头台上了漆,看起来像一面鼓。守卫假装捏着鼻子,把卢亚尔从囚笼内带出来,然后将他推上刑台。

  法官哼哼吱吱地跟在卢亚尔后方,由两个带兜帽的人陪同登上了刑台。他打开华丽的卷轴,看着台下互相推挤的群众,然后把卷轴交给灰发矮小的书记。卢亚尔感觉自己彷佛透过一层混浊的红雾看着所有的过程。

  书记朗读得很糟,既缺乏抑扬顿挫,还把几个字都念错:「对巫速力量不……不正切的认知,须处以……」

  「喂,念快一点,快一点……」群众鼓动起来。

  广场的另一端突然放起了烟火。

  点起灯火的宫殿仿佛无中生有地浮现在渐浓的暮色之中,蓝色的烟火如喷泉一般,四散坠落的火花掉在石砌的水池中,旋转的烟火则像风火轮一般,大火轮上还有许多彩色的火花陀螺似地飞旋。一串绿色烟火随着劈啪声冲上了天空。

  法官的眼洞盯着卢亚尔,叹了口气,语气之中有种父执辈的关怀:「怎么样,还是公开悔过吧?」

  卢亚尔突然猛喘气,开始呕吐。群众发出嘘声。法官嫌恶地避到一旁去。

  穿着红披风的刽子手是个结实的年轻人,他揪住卢亚尔的后颈,把他往断头台摁,卢亚尔的下巴正好搁在特制的凹槽上。然后刽子手试了试斧头,卢亚尔的颈子感觉到斧刃冰凉的触碰,像条蛇一般。

  「怎么样啊,伊尔玛蓝恩,」法官在远处絮絮叨叨。「最后的一个奇迹,不是吗?顺便提醒你,你还有机会悔过自新的……」

  刑台上的小钟响了,也许是提醒群众注意吧。

  焚毁……他变成炙热和红色的岩浆流,他摧毁无声惊叫的巨石,摧毁他所经之处的植物,高山将他从烧红的内部喷吐出来,喷向天空,喷向群星……

  他抬起沾满污物的脸,干燥而仿佛烧焦了的舌发出了声音:「你们……会看到……奇迹。」

  有人抓住他的后颈,把他的下巴撞向凹槽。卢亚尔因此咬伤了舌头。

  「怎么样啊,伊尔玛蓝恩!?」法官最后一次问。

  「魔法……」卢亚尔嘶吼。

  斧头落下。

  挥下的斧头划出优美有力的弧形,完美地落在断头台上。

  群众惊呼。法官忍不住跳开。卫队手中的火把颤抖了一下。

  断头台上是空的。

  斧头立在空无一人的断头台上,上面干净得连一滴鲜血也没有。

  「啊……!」某个前排观众尖叫了起来。后面围观的人垫起了脚尖想看个究竟。

  脸色苍白的法官揪着自己的心口。

  斧头震了一下,反射着烟火的火花。

  * * *

  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趟奔波。

  我们骑马疯狂地赶路,我坐在拉特背后,欧文骑着我的马。星星在我们头顶狂舞,马蹄下则是一片空无──至少那时对我而言是这样。拉特绝望怒吼着什么;四周一片黑暗,偶尔闪过一些模糊的暗影、火光,在风声的怒吼之中夹杂着牙齿的冷颤和破碎的咒骂。我的头发被风吹得都竖了起来,手指僵硬。前方晨曦微亮,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这样过了两昼夜之后,我发现我们来到一个小山丘,一个我熟到不能再熟悉的山丘。三年前我被魔法师雇用之时,曾胆颤心惊地走上那山丘。拉特的房子从上方俯视着我们,暗自因主人返回而高兴。

  但是拉特并未打算回家一趟。他忘了,身为人类也需要定时吃喝睡觉的。他若有所思地握住缰绳,拐向小径,顺着两旁的草丛前进,一面观察着脚下。

  一只正在享受着秋日最后暖阳的蜥蜴躺在一块平坦有缺角的石头上,拉特靠近时,牠动也不动。牠没有跑走──也许是无法跑走──拉特在牠身边的地上躺了下来,先用一只眼,然后用双眼看着蜥蜴小小的眼珠。剎那间我似乎觉得魔法师和蜥蜴之间有某种紧绷的连结。

  然后蜥蜴问:「是谁?」

  也许并不是蜥蜴开口问,但是我确实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低沉而紧张。

  「雷吉尔。」拉特咬着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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