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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男孩沉默不语。

  「我不是在责备你,」拉特叹了一口气,「我认识你师父,奥朗是聪明细心的巫师,他不可能没有对你说过这些事情……这会要了你的命。」

  「他说过。」男孩小声地说。

  「你忘记了?」

  「没有……我只是一看到他,」他朝我的方向点点头,「一看到他到我家……就怒火中烧。然后看到您……着实吓了一跳。」

  「你没想过为什么吓了一跳?」

  「不是没想过……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想变得更厉害。」

  拉特吹了一声口哨,说道:「你要知道……我曾经认识一个年轻人,他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想变得更高强。首先,他原本就比很多人强,其次,他从来没有控制不住自己……可是后来他的下场还是很惨。」

  接着拉特沉默了很久。

  男孩屈身坐着,一面用手指摩擦袖子上的接缝。

  在炉火的辉照下,这两人的影子在黑色的墙面上舞动。

  「言归正传,」拉特大梦初醒般说道,「我叫拉特‧雷吉尔。」

  男孩抖了一下,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嘴里念念有词:「我叫罗偃……如果很难念的话,您可以叫我罗。」

  「我会念你的名字。」拉特打断他的话。

  男孩垂下头说:「对不起……」

  「嗯,罗偃,」拉特仍旧一脸严肃。「现在我有重要的事得做,才会擅自进入你家。这样做当然不对,所以我希望你原谅我。你接受我的道歉吗?」

  男孩想确认拉特是不是在挖苦他,他点点头,然后又低下头。

  拉特继续说:「我原本希望能见到你师父,可惜见不着他……或许要等以后才能见面了。现在我得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懂吗?」

  男孩点点头,依旧没抬起头。

  「你跟在他身边很久了吗?」拉特问。

  「三年。到那天为止刚好满三年……」罗偃的头垂得更低。

  「我明白,」拉特小声地说,「罗偃,这是怎么发生的?」

  男孩呜咽了起来。第一眼见到他时,我根本不认为他会哭。拉特应该很同情他。看起来男孩很崇拜自己的师父,所以心情非常激动。

  「奥朗是巫师中的巫师,」拉特意味深长地说,「他对权力向来不感兴趣,尽管他总是在寻找真理……这是高尚又难得的事。他讨厌那种主仆关系,因为我很高傲,他才与我渐行渐远……你有一个很棒的师父,罗偃。现在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男孩叹口气,然后抬起头来。

  「他正在看水镜……他是在施法的时候过世的。」

  扶手椅发出声响,拉特站了起来。男孩也想起身,但拉特用手按住他的肩头,又让他坐下。

  「罗偃,他想在镜子里看到什么?」

  男孩在他的手掌底下蜷缩成一团。

  「他没说……」

  拉特突然坐下,和罗偃面对面。

  「想一想,他在死前几天做了些什么?有没有说什么?也许他有什么烦心的事?」

  男孩看着拉特,眼睛眨也没眨。

  「那一阵子他是有些心不在焉。他说过……一些关于《遗言》的事。」

  「第一先知?」

  「是的。」

  「他有这本书?」

  「是啊,不过发生了不幸的事──它掉进壁炉里被烧光了。」

  我在凳子上坐立难安。

  「他说了什么跟这本书有关的事吗?」拉特继续问道。

  「他说书不会骗人。」

  「什么意思?」

  「他就是这样说的:《遗言》不会骗人。火……」

  「什么火?」

  「我不记得了。他有时嘴里会念叨着关于火的事。」

  「好,他看镜子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他很开心,一直说笑。」

  「你跟他一起看的吗?」

  「一开始是的,然后他就把我支开了。」

  「说说看一切是怎么回事。任何细节都别错过。」

  「那时是晚上。他说正适合施法。心情好的时候他总是这么说。他拿起一个碗,后来这个碗摔碎了。这可是银制的碗呢!他拿起碗,盛满水,这是村子里五个水泉的水,然后就开始念咒……我在一旁帮忙。接着镜子就出现了,这是一面水晶镜。」

  坐在男孩对面的拉特握住男孩的手腕:「然后呢?」

  「然后我们点燃三支蜡蠋,开始看着镜子……但看得很不清楚。有一个人正在走路……看不清他的脸,似乎是个年轻人。然后……就变得很恐怖。您要知道,有时你在镜中看到的只是普通生活,却是……很真实的生活。看见人们看不到,但却真实存在的东西。您明白吗?」他询问似地看着拉特的眼睛。拉特点点头,男孩才接着说:「这个人一边走一边和别人说笑……它跟着他,盯着他,和他说话,但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在跟谁说话……那时候师父就把我支开了。」

  「然后呢?你就去睡觉了吗?」

  「没有……我很好奇。我错了……我悄悄地从窗帘的破洞偷窥。我看到师父俯身对着镜子,像被掐住喉咙一般发出沙哑的声音……碗掉下来摔碎了。这是个银碗耶!师父躺在地上……我想帮他,但他的心脏似乎已经破裂。」

  一片寂静。

  这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

  我坐在凳子上,连动都不敢动。

  「他死了……是因为恐惧吗?」拉特小声地问。

  男孩摇摇头。

  「他什么都不怕……我只是说他的心脏破裂了。」

  拉特沉默不语,然后谨慎地继续问:「你记得他的长相吗?那个镜中人。你认得出他是谁吗?」

  「不行。」男孩叹道。

  「他一个人吗?」

  「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又跟别人……跟不同的人。」

  「它呢?它长得像什么?」

  「像眼睛……它正在看。」

  我忍不住大声叹气。他们两个人很快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拉特站起来问罗偃:「顺带一提,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的跟班?」

  「因为他说谎……」男孩拉长声音,「他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巫师?」

  「你立刻就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

  男孩耸耸肩说:「在一俄里(注2)之外我就知道了。」

  他们头靠着头坐在书桌前,低声聊了一整夜。我偶尔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见拉特指着古老发黄的纸卷,用手掌将其抚平,一脸严肃地对罗偃说话,男孩信任地靠在他肩上,问一些我连听都听不懂的问题。他们像平辈一般讨论事情,拉特冷淡的眼眸迸发一股兴奋,我不由得感叹拉特从来没用这种态度对待我。两个有共同语言的巫师,旁边坐着一个字都听不懂的傻蛋。

  他们沉默了一会,男孩小声提问:「你以前真的制止过瘟疫蔓延吗?」

  我立刻从瞌睡中惊醒。

  「师父曾经对我说过。」男孩一脸难为情地喃喃自语。

  拉特没有回答,至少没有大声回答。

  我再度闭上眼睛。瘟疫。那时我还很小,窗户上都挂着席子,我们这些小孩根本不能出门,那样的日子好似一场漫长的梦靥……然后瘟疫突然莫名其妙消失了。我们家里只死了叔叔婶婶,我的堂弟,那个爱吃鱼的家伙,一下子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

  「听着,玛蓝。」拉特开始说话时,我所有的回忆轧然而止。

  「什么?」男孩大吃一惊。

  突如其来的停顿使我睡意全消。

  「是罗偃,」拉特低沉地说,「我想说的是罗偃。」

  接着是一阵静默。

  远方的村子里传来狗狗们此起彼落的吠叫声。

  然后我又不敌睡意,等我再度醒来,他们已经在聊别的话题。

  「……她经常牙齿痛,我施咒减轻她的疼痛,她就给我吃……」小男孩缓缓述说,「他们对我很好,只是没真正把我当一回事……我可以理解,毕竟刚到这里的时候,我还只是个毛孩子……」他又很小声地补充了什么,但我完全听不清楚。

  「以后呢?」拉特忧郁地问,「你之后要做什么。」

  「等他们习惯我是这里的主人……我会再多学一点功夫,等汇集强大法力后,我就到平台召唤雷电。」

  「你想让别人怕你?」

  「不……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我已经不是孩子。」男孩的声音中闪现一丝固执。

  「喔,」拉特冷冷一笑,「你想变得更加高强?」

  男孩沉默下来,然后小声地问:「这不好吗?」

  又是一阵静默。

  他们坐在桌旁,拉特终于缓缓说道:「跟我一起走吧,你一个人在这里太苦了。」

  男孩叹一口气,没有马上回答。扶手椅发出唧唧声响。

  「不行……我不能让师父一个人留在这里。」

  * * *

  秋日已近,湖水的水温难以预测,鲜乳般温润的湖水突然变成冰凉刺骨的秋水,卢亚尔打了个哆唆,加快游泳的速度。

  森林围绕着圆盘般的湖泊。此刻,夕阳红晖照亮高大松树的树干,彷佛点燃的蜡烛。卢亚尔游到湖中央,在经历一日疲累的劳动后,他的身体感觉非常放松。

  今天他劈了半棚子的木材、挖了三袋个头很大的马铃薯、帮忙搬了三篮苹果,一肩扛起很多粗活。没人要他这么做,是他自愿要做这些事。当时只不过敲门请求留宿一夜的他,已经在这个湖畔小木屋住了一个多星期。

  廊柱一般的树干环绕木屋,男主人欧布里一手包办所有的木头建材。他还把几个木桩子连根挖起,清出一块地方当菜园。欧布里和年轻的妻子从村子里搬到此地。此时他们五岁的长子就站在水深及膝的湖边。

  「喂!」小男孩不时大声叫唤,并朝卢亚尔挥手。「要小津!不要游太远,不蓝水精会把你拖左!」

  卢亚尔终于回头游向湖岸。夕照闪耀,深蓝色的松树投影在湖水的镜面上,卢亚尔划动的双手打碎它们的倒影,对岸传来第一声蛙鸣。

  小男孩此时不是一个人,他的母亲──欧布里的妻子──伊特卡把男孩从水里拖上岸,一边用毛巾擦拭他冰冷的双脚,一边替他穿鞋子。卢亚尔准备上岸时,她还刻意转过身去。

  「累吗?」伊特卡对卢亚尔微微一笑,「家事都做完了,晚餐也准备好了,还剩下一些面包,明天再烤新的……」

  欧布里是出色的猎人和渔夫。在伊特卡一双巧手的照料下,菜园里有三棵苹果树、一头牛、几只鸡,但面粉得到村子里买。

  「今天我跟卢亚尔都很棒,」伊特卡对儿子说,「你呢,贾伊?」

  小男生开心地点点头,掩不住满心的喜悦,沿着岸边奔跑,一边跳,一边高兴地尖叫。

  伊特卡坐在倒下的树干上,这棵老树连树皮都没有了。她疲累地伸直双腿,眼睛往青蛙们大声唱和的对岸看去。

  突然间她小声地笑了出来:「你知道吗,欧布里有六个兄弟……而且他们的婚事都是父亲安排的。他们全都哭着咬自己的手臂,但没人敢违抗父亲的意思……」此时她突然意有所指地骄傲一笑,卢亚尔自然猜到接下来她要说欧布里与他的兄弟们截然不同。「你知道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吗?」伊特卡脸上还挂着骄傲的微笑。「是这样的。」她握紧拳头,表达欧布里的父亲是怎样的人。「他有一片农场,在村子里有三栋房子,养了很多牲畜,一间纺纱厂、一座染坊和桃子果园。欧布里是七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还有百来个工人……你想象一下,家里没有一个人,甚至没有一条狗敢违抗他。连屁都不敢放一声,何况是说真话!」

  她得意洋洋,卢亚尔在昏暗的暮色中看到泛红的脸颊和闪亮的眼睛。

  她沉默了一会,若有所思地微笑,继续用含蓄的口吻自夸:「欧布里说要娶我。那时真的很可怕!但他没有投降。他是么子……老人家气坏了,因为从来没人敢违背他的意思……他爬墙过来,把欧布里赶出家门,把我们一起赶出去,还诅咒我们。连三姑六婆都看衰我们,说我们不会幸福的。结果你看看!」

  暮色更加浓重,贾伊哼着歌跑过来,不客气地爬上卢亚尔的脖子。

  「喂,我们回家吧!」

  欧布里正好走出家门,假装严厉地笑着大喊:「男主人回家了,晚餐呢?」

  贾伊从卢亚尔身上爬下来,扑向父亲的脖子。

  「爸爸,你有带兔只回来吗?」

  带儿子进家门前,欧布里跟他讲了一堆关于兔子的事,说牠狡滑地想逃脱,结果被他一枪解决了。伊特卡走在他们后头,温柔的眼神转为崇拜。

  * * *

  距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有个表情疲惫的黑发女人,她的面前放了几块沾了血迹的破布,惊讶他们竟然发出这样明亮均匀的亮光,她心头一痛,觉得非常委屈。他怎么可以过得这么开心?跟谁一起过的好日子?不可能……

  * * *

  早上欧布里没出门打猎,和大家一起在夏天时搬到屋顶的桌子旁吃早饭。贾伊超爱喝爸爸用野蜂蜜做的蜜水,不断地把空碗放到水瓶边。欧布里在面包上涂了酸奶油,洒上一层盐,才把面包送进嘴里,一边咬几口洋葱。伊特卡把面包放进牛奶杯里,不时一匙匙地喂儿子,一面驱赶聚集在蜂蜜水瓶旁的大黄蜂。沾在贾伊下巴的牛奶像奶油蛋糕,伊特卡灵活地接住儿子扮鬼脸时四溅的牛奶,欧布里责怪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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