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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巫师转过身,漫不经心地拍着小女孩的背,越走越远。做母亲的无声地冲上前,却被丈夫和儿子们紧紧抓住。

  卢亚尔无力地站在墙边,觉得自己毫无用处,又对这一切感到很漠然。

  小儿子在角落哭泣。他痛哭了一整晚,时而停歇,时而眼泪又流个不停。卢亚尔难以忍受这种痛苦绝望的抽噎声。

  大儿子上楼了,他的房间悄无声响。

  葛朗把手背在身后,在家中走来走去,偶尔跟卢亚尔讲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卢亚尔只能垂下眼睛。

  葛朗的妻子莉塔坐在空桌旁,眼睛直视前方,完全没听到无辜的蟋蟀发出悦耳的长颤音。

  蜡烛已经燃尽。窗帘拉得很密实,起初缝隙间透出微弱的白光,接着朝阳的光束终于射进屋内。

  「一群烂人。」女人开口说。这是她整晚所说的第一个字。

  葛朗浑身一震,小心翼翼地触摸她的肩膀。

  「莉塔,妳躺一躺吧……好歹睡一下……」

  她甩开他的手,沉重地站起来,冷漠地环视在墙角啜泣的儿子、双手颤抖的丈夫,以及靠在墙边的卢亚尔。

  「你们把她交出去了,」她面无表情地说,声音像敲击木头一般空洞。「你们把她交出去了。」

  这种声音让卢亚尔的头皮发麻。

  小男孩又号哭了起来。葛朗虚弱地瘪瘪嘴,头发一夜之间变得更白。

  「这……如果不把她交出去,我们就会死……怎么能为了留住她而害死所有人呢?这……莉塔,妳得忍耐啊……」

  妻子以沉重的眼神盯着他。

  「你们把她交出去了,」她重复同样的话,「你们这些人把她交出去了。」

  葛朗咕咚一声跪倒在地。

  「不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不应该把她交出去……这世上再也没人能从他手中抢回她……没有人……想想他会做些什么……对我们做过……」

  「葛菈。」妇人缓缓地说。

  葛朗放声大哭。

  为了躲开这一切,卢亚尔走出房子。

  太阳已高挂天空,一群好奇的人激动地围在篱笆旁,边交谈边悲伤地点头。他们看到站在阶梯上的卢亚尔,激动地冲向他,一阵推挤下,差点没踩到彼此的脚。

  「把她带走了?是吧?有蛇吗?」

  「是葛菈,这实在太恐怖了……」

  「她几岁了?十岁?十一岁?」

  「莉塔可能活不下去……」

  「年轻人,你亲眼看到一切吗?」

  「年轻人,我们去吃点东西,好好谈一谈……你快点告诉我们事情的经过!」

  「这表示他不会动我的女儿吧!?喔!」

  他们紧盯着他、抓住他的袖子,交头接耳,还时不时地回头看看窗帘紧闭、悄然无声的房子。

  卢亚尔拨开某只扯住他衣服的手,离开人群返回房子昏暗的前厅。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小女孩,就像第一次见到的她那样,怯生生地从门框后方探出头来。

  莉塔依旧直挺挺坐着,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墙面,嘴里不断重复:「把她交出去了。你们交出去了。你们把她交出去了。」

  葛朗一见到卢亚尔,像看到救世主一般,立刻朝他扑去。

  「她疯了。」他惊骇地说,也露出精神异常的神情。

  此时蟋蟀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女人身子一颤,如傀儡一般转转头,盯着卢亚尔不放。

  卢亚尔觉得自己好像被打了一耳光。

  「你们把她交出去了!她再也回不来了。」女人说道。

  「是的,她再也回不来了,莉塔!」葛朗在卢亚尔的背后气喘嘘嘘地说,「我不是巫师,这里也没人是巫师,她再也回不来了。妳就忍耐一下,很快就会习惯了……」

  女人缓缓转过身子。

  葛朗继续说:「我不是巫师……没人能救她回来……老天,我不是巫师……为什么……我受不了,我不是巫师……」

  「我是。」卢亚尔说话了。

  四周突然静默下来。

  女人面具般的脸庞抽动了一下。

  葛朗呼吸急促地说:「年轻人,你怎么……你发疯了吗?谁是巫师?」

  「我啊。」卢亚尔回答。

  他憎恨自己,用最恶毒的咒语咒骂自己,他只求老天爷行行好,让老法师快点了结他。可别让他再变成鞋架隔板。

  在安静的村民们陪同下,他沿着街道行走,不断诅咒自己。偶尔有人大声说:「别让他去!大伙儿的下场会更惨!」但葛朗和莉塔走在前头,没人敢挡住他们的去路。

  众人驻足,葛朗也停下脚步,莉塔指点卢亚尔通往法师洞穴的路。接下来他只身前行,走在弯弯曲曲、高低起伏的小路上,路旁长满荨麻。

  这条人迹罕至的小径在法师的洞穴前结束了。更正确地说,是洞穴用没有牙齿的大嘴吞噬了它。卢亚尔站了一会,咒骂自己是不长脑的笨蛋,才向前迈步。

  他的脑袋里没有任何主意,没有任何解救小女孩的办法。从入口走了两步,他就看见一扇有着铁铸把手的沉重大门。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铁器碰撞的微细声响,就好像女主人正用木汤匙在铜锅里搅拌。这种叮叮当当的声音让他背脊一阵发凉。

  卢亚尔痛苦地思忖,如果他真的是巫师,应该怎么做?此时他应该怎么办?

  剎那间他见到一只巨大的甲虫拉开大门的锁链,潜入屋内,把法师推倒在地,同时解救了葛菈……不,小女孩会吓坏的。当然,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卢亚尔喘一口气,然后试着推门,没想到轻而易举就打开了。卢亚尔舔舔干燥的嘴唇,紧握胸前的蜥蜴雕像当护身符,然后走进屋内。

  法师的屋子里很暗,微弱的光线不自然地闪现,墙上挂着几幅画,四角形的画框布满蜘蛛网,天花板上垂下几块破布。卢亚尔脚下传来嘎吱声,彷佛地面上满是核桃壳。奇怪的金属碰撞声忽远忽近。卢亚尔绝望地站着等待自己被发现,然后受到严厉的惩罚。但什么都没发生。叮叮咚咚的声音持续响起,天花板上的碎布轻轻摆动,洞穴深处不时闪现微弱灯火。

  卢亚尔衷心希望自己没有被发现,那他就有机会拯救小女孩。他屏住呼吸,朝有灯光的方向前进。

  他经过一长排的房间,这些半明半暗的大房间长了很多蜘蛛网。他从来没想过,人类住所里会有长满青苔的石头山、盘根错节的古老树桩,它们之间还塞了一大堆东西:带涡旋花样的椅子、天鹅绒扶手椅、五斗柜、和摆满腮红的化妆桌,化妆镜则以大理石制成。

  卢亚尔走着走着,难以想象这个洞穴究竟有多大。老法师抓住穿睡衣、打赤脚的小葛菈,把她就藏在某个房间内。小孩与野兽。

  这个念头督促卢亚尔加速前进,在成堆的家具与石头中穿梭,他甚至小声叫唤葛菈的名字。

  远处传来叮咚声的地方有老人唱歌的声音。接着又是「答答」的金属声,而且越来越清楚,卢亚尔似乎已经接近目标了。

  「鸟鸟!」老人巍巍颤颤地唱歌,「小鸟鸟!」

  答答,答答……

  卢亚尔蹲下来。

  「鸟鸟……唧唧喳喳!唧唧喳喳!」

  卢亚尔悄悄跑过去,躲在长满紫色嫩芽的门框后。

  法师在这里。卢亚尔先看到穿着绑带皮鞋的细瘦双腿,接着是缀有褪色金饰条无袖长上衣骯脏的下襬,再来是巨大的花边领,最后是他戴着假发的脑袋。

  老人正在绕圈圈。他的左手拿了一个小铜钟。卢亚尔惊讶地看着他抓住钟舌;老人摇手敲钟,钟罩敲打他的拳头,发出那种闷闷的金属声「答答……答答……」。

  卢亚尔花了几秒猜想老法师在使哪一招,接着决定向前走,就在此刻他看到葛菈。

  天花板上垂挂着一个以四条链子固定的铁圈,铁圈上环着一个上方切开的玻璃球,里头盛有三分之一绿色的水,褐色的水藻来回摆动,水面上放一根类似鸟笼内横木的东西。葛菈紧抓住横木,正坐在那里哭。

  「鸟鸟,」老人念念有词,一面摇着铜钟。「吃……」另一只手把既像谷物、又像豆壳的东西洒在地上,难怪脚踩在地上有种奇怪的感觉。「吃……」

  卢亚尔紧张地蹲坐着,因为莫名奇妙而不敢轻举妄动。

  老人家偶尔停下脚步,挥挥铜钟,另一只手往前一伸,好像把小女孩指给某个人看。

  「妈妈!」葛菈尖叫。

  卢亚尔咬紧牙关。

  「唧唧喳喳!」法师又哼唱起来,突然念起断断续续、无法分辨的咒语。卢亚尔侧耳聆听,试图揣测老人家在变什么把戏。但此时有一只覆盖着红黑色羽毛的细长手掌伸向葛菈,红色的鸟喙在羽毛中打开,葛菈惊声尖叫,老人家惊讶地抬起浓厚的眉毛,谴责地看看自己的手。鸟喙消失,羽毛心不甘情不愿地掉落地面,坠落过程中变成几朵干燥褪色的野菊花。

  「鸟鸟……」法师悲伤委屈地伸直身体,拿着铜钟的那只手垂下来。躲在门框旁的卢亚尔看见那手因为撞钟而鲜血直流。

  老人也发现了这件事,骇然地摇摇头,略为用力地把铜钟翻过来,钟舌此刻外露,微微地在钟面间来回摆动。

  「小鸟鸟小声唱歌,」法师满意地说,「邀朋友来做客……唧唧喳喳!唧唧喳喳!」

  他忽地放手,铜钟掉落地面后,变成一小洼油水向四面流溢。

  「啊,春天来了。」老人家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从袖子里甩出一条小木船,发出哼哧的声音,把船放进水洼。小木船摇摇晃晃,原地打转后就从眼前沉没了,尽管水洼的深度仅到膝盖而已。

  老人家又摇了摇头,用手指做出威胁葛菈的动作。小女孩在横木上瑟瑟发抖,咬着嘴唇啜泣。法师再次把手伸向她,而卢亚尔全身紧绷,身体微微向前倾。

  「屋里有班鸠,」老人家哼起歌,「坐在茅草上……」接着又念起咒语,卢亚尔只听得懂其中几个字。

  老人时而提高发颤的声音,时而像低语一般。卢亚尔听着这些高低起伏的喃喃自语和毫无意义的咒语,越来越觉得自己显然正面临一个难以捉摸的秘密。

  于此同时,老人的咒语终于发挥作用了。让小木船沉没的水洼中伸出一只鸟爪,只有一只,根本没有身体。这只鸟爪笨拙地跳着,开始啄老人撒在地面的豆壳,模样很像在找食物的鸡。老人一看见它,立刻绝望地闭上嘴巴。接着他小声拍着手掌,鸟爪一惊之下立刻蹲低,往前扑变成一把木扣子。

  卢亚尔目前还无法判断老人想对女孩做什么。然而只有一件事显而易见,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老人家似乎没办法达成自己想做的事。

  卢亚尔还待在门框旁,老人则继续行动。这回的咒语让房间地板铺上一层鳞片。

  「小鱼……」老人喃喃自语,「小鱼池中游,小鸟园中鸣……我快八十岁,赶快去说媒。」他稍微停了一下,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卢亚尔抱住头,隐约感到不妥的预感突然变得如此真实。卢亚尔伸手擦擦额头,一次又一次地审视老人,彷佛初次见到他。

  变成犁,开垦街道……像树一样从地面冒出来……把有着牛乳房的大水蛭放进池塘……拿一把蛇去提亲……然后是装了横木的水族箱……羽毛、鳞片、无意义的咒语,感觉上像在捉弄人,实际上……

  显然法师已经完全疯了。

  那种像威吓的举动,只不过是老人无助的表现。这个可怜人理智丧失,他的法术也就无用武之地,就像瞎子拿书一样。

  卢亚尔对自己的发现感到惊异,此时他得决定该怎么做。走出藏身之处?可以。和疯子说话?说什么?水族箱里的小女孩瑟瑟发抖,她不知道折磨她的人其实很可怜,一点也不需要怕他。她的眼睛不断涌出泪水……而且谁知道这老人还会做出什么蠢事?他得悄悄靠近,然后只要拿脚底下踩到的东西丢法师就好了。把他打昏,或杀死他。让他吓得逃出村庄。

  卢亚尔重重地叹了口气,数到十之后,轻轻吹口哨模仿小鸟鸣啼。法师浑身一震,转过身去。

  此刻卢亚尔才看到他半盲的双眼流着眼油,嘴唇无助地张合,细瘦的双手微微发颤。老人茫然不解地望着他,眼神一点儿也不邪恶。

  卢亚尔向他走去,蹲下来之后张开双手,边跳跃边唱歌:「我在树枝筑巢,衔小虫喂幼雏……」

  老人犹豫地原地踏步,把头埋在花边领里。

  卢亚尔瞥一眼小葛菈,横木上的她惊呆了。

  卢亚尔又跳了起来,像挥翅膀那样挥动双手,继续大声唱道:「笼中鸟心黯然,鸟巢空荡荡……唧唧喳喳!唧唧喳喳!」他神秘兮兮地以手指吸引法师目光。

  老人目前无法判断卢亚尔是什么东西,但他非常感兴趣,甚至把小女孩抛到九霄云外,将注意力转到陌生人身上。老法师谨慎地往前走,伸出颤抖的手想摸一摸卢亚尔的脸。

  卢亚尔闪避一旁,蹲下来捡起几颗法师变出的木扣,把其中一颗向上抛。

  「唧唧喳喳!」

  扣子掉在鳞片地板上,发出一声声响。老人抬起浓密的眉毛。

  卢亚尔又抛出第二颗,它在老人面前变成一根黑羽毛,缓缓向下坠落。

  小葛菈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

  卢亚尔丢出第三颗扣子。

  它在空中形成一道弧线,然后静止不动。法师念咒,扣子发出声音,拍动短翅飞了出去。老人对自己的成功感到不可思议,斜睨着卢亚尔,耸耸肩膀,然后摘下假发,花边领上的脑袋看起来像摆在菜盘上的豌豆粒。

  「唧唧喳喳!」老人沙哑地说,然后把假发往上一抛。

  假发变成一只毛色已褪的大乌鸦。乌鸦笨拙地停在地板上,对老人投以神秘的目光。接着牠挥动翅膀,缓缓飞起,迂回地飞出房间,躲在迷宫般的长廊里。老人开心微笑,眼睛盯着牠,显然完全忘掉卢亚尔和贾菈。

  小女孩在横木上呜咽,卢亚尔看着老人的背影,一股从来未曾体验的强烈感觉在内心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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