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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飘泊 1

  这间小旅馆叫做「矛与盾」,不过从来没有任何一位客人手中抓着其中任何一样。这附近最勇敢的人是武格,他是装有木制义足的退役士兵。过去曾经是列加勒的母亲,前老板的妻子,与这间酒馆奋战,不过她三年多前去世了。现在是老头列加勒与侄女两人共同经营。旅馆的房客很少,因此每晚聚集在饭厅的都是附近的农场主人──如果不是恶习害他欠一屁股债,老板早就发财了。

  时间还相当早,客人几乎还没开始出现,但熟客武格已经坐在他吧台旁的老位子,吵吵闹闹地向每一个刚进来的客人致意。列加勒在厨房叮叮当当地摆弄锅碗瓢盆,而他年轻的侄女端着放满啤酒杯的小托盘跑来跑去。

  「啊!」士兵武格叫道,「这是老爷子柯洛特!正好是润润喉的时间!」或者,「哎这是威尔,看啊!」隔一分钟,「啊哈,柯罗库斯来了!今天赚了点小钱吧,是吗?莉娜,啤酒!」

  两颊绯红、满脸雀斑的莉娜把带白色泡沫的琥珀色酒杯放在众人面前的大桌上。他用熟悉的手势拍了拍女孩的脸颊。

  老板出来欢迎客人,然后再回到炉灶前。厅里满满都是人,各种声响交织成不和谐的喧闹声。他们谈论的主要是庄稼的情况,还提心吊胆地转述一帮盗匪似乎在附近出没的传闻。略带酒意的武格挥手招呼莉娜过去,含糊地谈论相亲和适婚年龄的男子。她边听,脸上泛起红晕。此时,门啪一声打开。

  「而这是……」武格边转身边说,却一时迟疑而停住。他认不出站在门边的人,这情况很少发生,对他而言已经构成一个特殊事件。

  彷佛在和谐的歌曲中听到走音的音符,厅里的人逐渐安静下来,往门边看去。

  来者是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肩上背着背包,垂下的手里拿着一顶宽沿毡帽。厅里所有人没一个见过他。

  「瞧啊,」武格终于打破难堪的沉默,「请进吧,年轻的先生,因为这里名符其实的有一伙人啊,莉娜!」

  喧闹声逐渐恢复,但确实比之前小声些。女孩领客人坐到唯一空着的小桌旁。他把背包放在旁边,毡帽扔在包包上,疲倦地伸直双腿。

  四面八方都在打量他。好奇的目光从穿破的靴子游走到饱经风霜的短外衣和有窟窿的背包。但大家感到难为情,所以都回避看陌生人的脸。

  什么都没问,莉娜在访客面前放下一盘烤羊肉和一杯啤酒。

  「谢谢,亲爱的姑娘。」陌生人嘟囔地说。

  莉娜回到吧台,自言自语地重复他刚刚说的话。

  一旦外地人从头到脚被彻底检视完毕,餐桌上的谈话终于回到原本的话题。莉娜走到厨房去找老板。

  「爸爸,」她都这么叫自己的叔叔,「爸爸,来了一个陌生人。他穿得很朴素,但有一张绅士的脸。我端东西给他,他还称我『亲爱的姑娘』。」

  「嗯……他能付清账吗?」老板这么问。他受好奇心的驱使跑到饭厅。

  陌生人把盘中食物一扫而空,心情明显好了许多。他突然站起来,彬彬有礼地朝着莉娜点头致意,让她难为情起来。

  「亲爱的姑娘,妳把我从饥饿中解救出来。请不要怀疑我的感激之情。」他慎重地说,边从空瘪瘪的钱包中掏出几枚铜币。

  「瞧你。」老武格暗想。

  「他这么会说话!」莉娜寻思。

  「像老鼠一样穷。」老板推断,果决地大步向前。

  「请问,我的贵宾,是什么原因引您这位陌生的新朋友来到我们这个不值一看的穷乡僻壤呢?」

  陌生人突然微笑,露出两排闪亮的牙齿。

  「很高兴您对我这人感兴趣,好心的老板……我是旅人跟有名的蝴蝶爱好者,但有时也接一些工作……劈柴、挑水、哄孩子、缝纫、做手工、弹乐器……需要吗?」他用询问的眼光扫视沉默的客人们。

  某人惊讶地噗哧一笑。

  老板此时突然后退,又再次靠近,避免和客人紧张的目光相遇。他对莉娜使了个眼色,从桌上拿起瓶塞,放在眼睛上假装是单片眼镜。

  「这不可能!」老板欢乐地大声叫。

  他当场跳起舞来,欣喜若狂地用手拍自己的膝盖。

  「卢亚尔‧伊尔玛蓝恩大人,真正的大人物!」

  木塞从圆睁的眼睛掉出来。陌生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终于见到您了!」列加勒叹息,「我居然还这么失礼!」

  小旅馆里众人一片讶异,大家陷入好奇的沉默中。

  「您不记得我,伊尔玛蓝恩大人?三年前!在小河的市集!我们那时一起玩滚球游戏……有那位学生……还有甜点师父……好一群人啊!记得吗?莉娜!」他热情地转向侄女,「来见见真正伟大的魔法师!」

  「魔法师」这个词一出口,所有人都骚动起来。人们起身爬上长凳,兴奋地吵吵闹闹,竭力想在神秘访客身上看到点新东西。

  「您认不出我了,伊尔玛蓝恩大人?」老板好像快哭了一般。「你整晚招待我们……学生摔到桌下……而你行了奇迹,记得吗?还记得大受惊吓的夜巡队员吗?」

  因激动而满脸通红的他转向兴高采烈的观众。

  「最可敬的大家,这是最不可思议,所以最难以忘记的!想象一下,粗鲁的警卫队员称我们是一群吵闹鬼!甚至想拘留我们……但卢亚尔大人……」

  老板突然蜷缩成一团,因意外想到好笑的事而全身抖动。

  「卢亚尔大……人……手一挥就把他们变成酒瓶……自己变成开瓶器……真可笑!可怜的家伙们吓得半死……变回人形后,他们头也不回地跑了,把长枪抛下不管……然后卢亚尔大人将长枪变成……」

  旅馆老板终于停止发笑。目睹这一幕的人显然不是第一次听他讲这个故事──但这次听起来最生动。

  「是的,朋友……」奇异的客人低声含糊说,「没那么成功……其实事情是这样……」

  「喔!」老板笑完后,改用震耳欲聋的耳语说,「您是匿名出游,懂了!请原谅,不过这里都是些最亲爱的体面人──都是自己人!这是──莉娜,我的侄女……」

  「原来如此。」年轻人忧郁地起身说道。他拿起背包,往前走……目光与两朵盛开的矢车菊相遇。莉娜的双眼特别的宽──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看着卢亚尔‧伊尔玛蓝恩。

  「您确实……是真的吗?真正的魔法师?是吗?」

  他吸一口气。

  「当然……」他像之前那样看着女孩,补充说,「当然,我记得您,我的朋友列加勒。」

  ……数以千计来自不同村庄和城市的人可以夸口他们认识卢亚尔‧伊尔玛蓝恩。自尊心极强的他,有时傲慢到了狂妄自大的地步,却可以和小贩、裁缝和大学生等人一起狂欢作乐──这些人全对他敬若神明。

  有一回在穆尔城,他因为口角把一只白老鼠变成歌剧女歌手。整晚她都在当地剧院登台演出。到了午夜,她一溜烟钻进小洞里,把一群老实人逗得乐不可支。

  同一天,因为喝醉,他让市议会的钟楼有了开口说话的能力。这给居民带来很多麻烦,因为那口钟除了有洪亮的低沉嗓音之外,脾气也不大好。

  在湿林镇,卢亚尔跟镇长斗嘴,一气之下把他变成骡子。当气消冷静下来后,想再把他变回来,但骡子镇长已经隐没在一群牲畜之中。卢亚尔二话不说,把第一只抓到的动物变成了镇长。全镇居民没一个人发现异状。

  旅馆老板提到的恶作剧只是辉煌的长串清单中的一项。然而,最善良的列加勒会一辈子记得这个事件,这一点也不奇怪。

  卢亚尔被众人围住,各式问题纷纷出笼,大家试图想不经意地跟他近距离接触。有人怀疑并开始争论,有人暗示如果能亲眼看看这类的奇迹应该很不错。旅馆老板缺乏信心地大喊:他,列加勒,见证过奇迹!他不敢让卢亚尔大人留在原地受到太多刺激──会有不幸的事发生!一大群人马上退出去,而酒馆老板把卢亚尔拉进自己的房间。隆重的庆祝在那里继续举行。时不时,某人好奇的鼻子会从门缝里伸进来。宽大橡木桌上摆满了丰盛可口的食品和水罐。

  半夜三更,客人早已离去,莉娜悄悄地蜷缩在角落的箱子上打盹。酒馆老板紧紧握住卢亚尔的手,费力搜寻适当的话,热烈地劝说:「请留下来,卢亚尔大人。我可以向你保证,亲爱的大人……真的很需要您……一下子旱灾……或者洪水……某人生病或者摔伤……请留下吧!大家会为您准备住房……会感谢您,绝不会伤害……我保证……」

  卢亚尔茫然地盯着地板,难以启齿地说出千篇一律的回答。

  「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召唤我上路。」

  半睡半醒的莉娜从角落用睡眼惺忪的崇拜眼神盯着看。

  那天晚上,是这么多晚以来卢亚尔第一次睡在羽毛褥子上。他喝得很醉──主要不是因为搭配丰盛晚餐时如小河般流淌的酒,而是由全然的热情崇拜所引起的。挺过艰难的时刻,怀念起焦点在自己身上,卢亚尔咧着嘴、带着幸福的微笑睡着了。

  心满意足地转转头,干净的床单有新割青草的香气,窗外苍白天空中的星光渐渐黯淡。卢亚尔平静地叹了一口长气,闭上疲惫的双眼,转身侧躺,把脸颊靠在弯曲的手肘上。

  ……麻木的手,僵硬的膝盖,潮湿的斗篷和短外衣发出陈旧的气味。懒洋洋的苍蝇在脸颊上爬着……在原本应该是脸颊的地方……门被打开,刺骨的寒风吹着抽搐的双脚。而毛皮大衣,令人痛恨的皮大衣沉重地压着手指,让它们垂向地面……

  浑身湿透而发抖的卢亚尔被可怕的回忆压垮,吓得一跃而起,张着嘴大口吸气。

  窗外太阳升起。

  * * *

  晚上,拉特坐在羽管键琴旁。

  一名杰出的大师制作了这件古老优雅的乐器,脆弱的艺术品能发出奇妙的声音。但他不会弹奏。

  当然,他可以让羽管键琴自己奏起音乐,而摆放键琴的图书室则会上演妙不可言的音乐演奏会。

  当主人沉浸在浪漫心境中,他点起蜡烛放在谱架上,偶然压到几个音符。他坐在转椅上,若有所思地敲一个琴键,再敲另一个,凝神听着键琴发出不成调的尖锐声音。

  这些声音清晰地传到图书室隔壁的客厅,我正在那里用天鹅绒布擦拭足够给一百零四人使用的金质餐具。

  昏暗的客厅是一个有着拱顶天花板的巨大房间。桌子摆在房间中央,桌子的另一端消失在视线中。拉特的祖先们从墙上画像里轻蔑地瞇着眼看。他们每个人都长得很像拉特──像拉特输了一局重要扑克赌局的样子。狭长的窗户密实地挂满红色天鹅绒窗帘──厚重巨大的窗帘缀有金色流苏。这些流苏有独立的生活──像海底的水草一般震颤摆动,奇妙地左摇右晃。有一回我亲眼瞧见一片流苏抓住一只苍蝇,然后吃掉牠。

  乐器在拉特的残酷对待下发出痛苦的惨叫。我小心翼翼地用布擦亮失去光泽的大平盘。在此之前,擦干净的器皿已经放回柜子,悄悄地忙碌着好让自己安顿得更舒适些。

  拉特快速按了几个琴键──我在盘子无光泽的表面上看到自己痛苦的倒影。为了让自己开心点,我伸出舌头,然后做个丑模丑样的鬼脸。那模样曾经在拉特脸上出现过,想不到我学得这么像。

  我在脸上加了些忧郁幻想的表情,幻想拉特在羽管键琴旁,接着哈哈大笑,然后过一会又威吓地把眉头皱在一起。想象停顿了一下,因为拉特的眉毛一高一低。努力挤眉弄眼,我把像镜子一般的浅碟移近脸旁,仔细看着倒影──突然吓得跳开──

  在我身后的客厅深处,晦暗不明中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晃来晃去。

  我环顾四周──当然谁也没看到,昏暗的灯光仅照亮在我身旁拉特祖先的画像。

  忍住颤抖,我决定再看看自己的镜子。

  映照在镜子里的那东西已经走了一半,现在站在靠近桌子中间的地方。

  我大叫一声。拉特停下琴声,过一会又继续弹他的练习曲。同时我往外奔去,砰一声很快在身后关上门。

  我把灯忘在门后。幸好我的主人没有停止弹奏,让我还能在黑暗中辨别方位。

  闯进图书室,我稍微平静下来。拉特用漫不经心的眼光瞥了我一下,在乐器上弹出一个尖锐的长颤音。蜡烛在谱架四周燃烧着,大部头魔法书的金色书背不时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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