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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感到漫无边际的孤独。在这座大教堂里,在我脚下四五十米的地方聚集着整座城市的教众,可所有人都对我的处境和即将在他们的头顶发生的恶战浑然不觉。我蹲在一具石棺后面,旁边是建筑工留下的起重机。我的手边有一枚绳结,绳结的另一端连接着巨大的橡木屋顶支架。我就这样静静地等着,并用随身携带的迷你磁带录音机记录下刚才所说的一切。
我是怎么落入如此境地的?
这要从一座小型的狼形天使雕像说起,当然也可能与我童年时在海格公墓遭遇的一桩事件有关。不过说真的,这一切问题的节点,或者说我的生活落入如此田地的症结,是我女儿安妮的谋杀。”
我觉得我们像是到了水里。四周的空气翻滚搅动,仿佛是从海底看到的海面一般。突然一条黑暗的裂缝打开了,有个恐怖的影子穿了过来。
“安妮!”我大喊着将她拉到身后抵着墙,用自己的身躯挡在外面。一条布满鳞片,长而有力的臂膀在我四周甩动摸索,接着紧紧抓住了安妮的手臂。它用倍于我的蛮力拉扯着安妮,而我在绝望中反抗。可是这头居高临下的、有着黢黑丑陋的躯体和巨大蛇头的怪物,最终还是将安妮拖进了裂口中。
我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安妮尖叫着喊:爸爸!随即她连同裂口一起消失不见了。我冲向裂口原来的位置,在空气中撕扯寻找,却一无所获。
“天呐,上帝,别这样!”我哭的声嘶力竭,泪如雨下。虽然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还是一头雾水,可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女儿不见了。这是我现在唯一关心的事。跪着抽泣了一会儿,想着要去寻找女儿,我才重新振作起来。我一边哽咽一边徘徊着,查看了每一条门廊,每一个角落,甚至带着怀疑的眼光仔细审视了每一辆车。直到最后有人目睹了我的古怪行径,上前来和我搭话。
因为抽噎,我说不出话,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很想理性地寻求帮助,可目前连镇定下来都做不到。
听完我一半法语一半英语的混乱表述,眼前的中年男人用英语回答我说:“请稍等先生,我去找人帮忙,很快就回来!”他跑向马路的另一头,用法语喊了几句话,听到几个声音应答之后他又跑了回来说:“请再等一下,先生。”
纳韦尔平日里迷人的绿荫街道,如今看起来像是惊悚片《红杏出墙》中的布景。谋杀案让周遭的一切都显得腐败黑暗。宪兵1到场后,有人认出了我。之前安妮差点被车撞到那次,他也是参与调查的警察之一。我尽可能清楚地解释发生的一切,一开始我觉得最好是说出真相,但看到大家满脸同情——他们大概认为我疯了——于是改口说有人带走了我女儿。警察展开了搜索,没一会儿我就被带到了警局,和我39岁的妻子露丝汇合,她紧紧攥住我的手。警笛声响彻了整座纳韦尔城。我自然是心急如焚,露丝也一样。一开始她还能凭借惊人的自制力勉强保持冷静,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安妮却始终杳无音讯,她终于发怒了。
“你为什么不带她走大路?你是怎么想的!”
她的气话激怒了我。
我还没有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但此刻我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是一条蛇。”我轻声说。
“什么?”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才接着说下去。可很快意识到露丝并不会相信我,开口时我仿佛听到了内心深处肆无忌惮地嘲笑声。
“不知道警察有没有告诉你,之前安妮差点被车撞倒,幸亏我及时把她拉走了。这也与那个“邪恶力量”有关。所以我才带她走小路。突然我们四周的空气开始扭曲,出现了一条裂缝,里面钻出一条大约五米长、长着翅膀的蛇,还有胳膊。它抓住了安妮,把她带走了。”话音刚落,我就号啕大哭起来。
让我吃惊的是,露丝听完之后用双臂环抱着我。“天呐,亲爱的。”她似乎相信我的话,这总算给了我一点慰藉。我紧紧抱住她,闻着衣服上甜甜的香气,将头埋在她柔软的粉色羊毛衫里抽噎起来。
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察为我们端来了两杯咖啡,转身要离开。当时我听到他身后嘈杂的声响,急忙走上去想去看个究竟。送咖啡的警察挡住我的去路,说:“先生,请您坐下等我们。”
“情况不妙,露丝。我就知道!”从露丝惊慌的眼神中,能看出她也同意我的说法。
“先生,很抱歉要告诉您这个坏消息。”一位衣着考究的便衣警官在对我们说话,可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大概是说警方发现了一具女孩的尸体,死状凄惨。他们猜测那是安妮,需要我们尽快去辨认。
我们紧握着手一起看着那具小孩的尸体。虽然她的脸部已经严重损毁,可我们仍然认出了她。露丝不忍目睹眼前的惨状,但我执意要掀起裹尸布看看女儿的身体。验尸官助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试图阻止我,可我无比冷峻地看了他一眼,他还是屈服了。掀起裹尸布后看到的那一幕,不仅让我为女儿的惨死动容,还为自己饱受折磨的灵魂潸然泪下。
安妮凄惨的死状逐渐令我们由恐惧转为麻木,接下来的几周仿佛永恒一般荒凉又漫长。我们枯坐在屋子里,双目无神,机械的度过一天又一天。我们从不敢看对方一眼。爱德华,我最小的儿子,被送去伦敦和他奶奶住在一起。即使是这件事,也给我们徒增了几分悲伤。哀悼女儿时我们都感到无比心碎,因为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令人心碎的两周过去后,我才真正发现我妻子不相信的是什么。
根据警察的报告,于1984年8月20日立案,杀害安妮的凶手是一名丧心病狂的心理变态,虽然我尽力配合调查,提供有用证据,但却不能承认见过凶手的脸,这样警察就不能从这方面展开搜查。这件事甚至刊登在全国发行的报纸上,我们经常阅读,倒不是还抱着什么希望,而是这样做让我们觉得安妮还活着。不过其实我们厌恶彼此这种做法,每每提及言语中都是互相怨憎,最好的状况也顶多是态度客气。
一天晚上,露丝做了件让我大吃一惊的事。那天她杂志看到一半,突然抬起头对我说:“你当时做的是对的。”
“什么?”
“对那条诡异巨蛇的事缄口不提。”
“噢。是啊,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我的。”
“对,他们不会。但是你得告诉我真相,亲爱的,我不能再等下去了,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那个故事已经讲了很多很多遍了,你脑子不正常,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一直以来我都在袒护你,但现在我得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你至少得告诉我。我不会跟别人说的,相信我。”
“不!我是说,我没有毛病。我告诉你的都是我亲眼所见。你知道的啊,我的“特异功能”。我对邪恶力量有特殊的感知能力,你以前见识过的。”
“天哪,你和你的‘特异功能’!别再提了!我真的受够了。这所谓的特异功能,管它是运气还是偶然都好……并不能说明我们的宝贝女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口中吐出“特异功能”这几个字时的腔调令我震惊。祖父曾对我说过我的天赋,这事我告诉了她,以为她会懂,现在我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她不过是在怜悯我。
“你没看到安妮,没看到她的尸体,看起来像被什么挤压过。”
“什么都有可能啊。谁知道一个心理变态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不相信我?”
“无论如何,我要知道真相。”她尖叫着喊出“真相”二字,夹杂着我从未见识过的愤怒,接着她突然哭泣起来。我已经无话可说了,于是走过去想安慰她,可她一把将我推开了。
***
之后我们的关系逐渐疏远,爱德华是唯一的纽带,但我们之间已产生了隔阂。上次我们一起去英格兰,还是十年前去探望我父母并给祖父扫墓的时候。因为父母没把时间告诉我,所以我们错过了葬礼。我猜是他们觉得我们太忙了,所以没说。那次扫墓之后,我一直没什么意愿回去,但现在觉得必须去看看了。
过去祖父和我感情深厚。我身上有着只有他知道的特质。有次,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去探望他,他给了我一本相当稀有又古老的书——《超自然异兽与中南欧风俗史》,作者是埃德加·德·布隆。我当初不明白祖父给我看这本书的用意,只是出于好奇读完了。
我有两个妹妹,最小的安东尼娅都五十五岁了。她带上了她的新任丈夫一起来,对我来说实在是个新奇的家庭成员。我们花了些时间互相了解,才去祭扫我祖父的墓。
我那对形容憔悴的父母——都年过八十了——在我问祖父埋在何处时,紧张地看着对方。
“我们会带你去,儿子,但你可能会失望。”我父亲对我说话时一如既往的虚弱。
“噢,为什么?你是把棺材钱吞了,然后给了他一个纸板盒嘛?”我笑着说。
“不是。”我父亲虚弱地笑着。“只是事情不会如你预想的那样,虽然那块墓的景色还不错。”
此时我有些生气和疑惑了。我很爱我的祖父,也知道他和我父亲之间有些隔阂,我不自觉地开始往最坏的方面想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孩子。遗嘱中有个附加部分,我们不能给你看。你的祖父只要求有一个骨灰瓮和一副石板。”
“你们把他火葬了?可他以前总说不想被火化。”
“是的,你说的对。”
“但我不明白啊。你到底想说什么?”父亲有时颇令人恼火,支支吾吾给不出一个明了的回答,特别是他觉得尴尬的时候。
“最好还是我们带你过去。”他说。母亲点头微微笑了下表示同意。我想如果露丝不在场,她可能还要拥抱我一下。
墓碑很小,平整黝黑,材质是花岗岩,位于墓地边缘的一棵榛树下。上面有祖父的名字,后面跟着简单的铭文:
吾魂归于吾乡,吾身亦然。
汝若因注视吾而悲恸;
亦应以吾未曾注视汝而庆幸。
我的愤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冥冥之中我开始明白,我的祖父并未葬在此地,而这一切的背后有个惊天秘密等着我去揭示。
为了安抚露丝,我找了一名心理医生进行了六个月毫无进展的治疗。要么是我没疯,要么是他也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我从来没对他说,其实我压根儿没疯,甚至一点小毛小病都没有。
我越发仔细地读祖父给我的那本书,和自己对欧洲南部超自然力量的研究。在我还是古董商的时候,经常能接触到关于超自然力量的书。看祖父那本书至少给了我一线希望,也许能查明安妮究竟死于何物之手。
书末关于飞蛇的描述引起了我的兴趣。那时我已经走投无路,记忆中的怪物样子又跟书里描述的相吻合,从书里获得更多信息就成了我生活的动力,逐渐掩盖了平日里的悲恸。
最初我不能理解的是,书中把这种飞蛇称作“狼灵”。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在J·R·R·托尔金的书和其他经典著作中,狼灵是四条腿行走的生物,像巨型犬类,换言之像狼一样。我查了“狼灵”的词源,找到了一条解释:
古英语中的词语:狼骑。
玛丽·葛思坦在一篇著作中尝试把德语中的“狼灵”与另一个词“狼人”对应起来,但其他专家并不认同。“狼灵”和“狼骑”都可以追溯到同一个词根:绞杀者。
当我看到“绞杀者”这个词时,我想到了一种被称为“束缚者”的蛇类。也许中世纪的目击者把蛇妖称作束缚者或绞杀者,而书的作者并没有见过此类生物,误解成了狼灵。但这也说不通。唯一能说通的解释是,作者知道“狼灵”的正确含义,但这本书上的解释其实抄录自另一本年代更久远的书,估计是中世纪时期的。作者的名字叫埃德加·德·布隆,我试图找到更多关于他的信息,但没有收获。
我甚至不知道作者是否认识我们家的人,但祖父说他认识。
***
我坐在办公室里,边喝咖啡边看《世界报》,一则新闻的标题引起了我的注意:
《里昂小巷惊现破碎女尸》
我继续往下读:这名年轻女性身着晚礼服,已被确认是莎琳·高汀。尸体于7月11日星期五晚上在卡拉斯小巷里被发现。警方希望当晚11点40分在附近区域的知情人士主动联系警方,现已展开了严密搜查追捕凶手,尽管掌握的线索不多,但目前来看,该女子“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拳头碾碎了一样”。
我惊讶得把嘴里的咖啡吐回杯子里,收回搁在办公桌上的腿,又仔仔细细地读这篇报道,随即拿起电话打给了妻子:
“亲爱的,你看了今天《世界报》的报道没有?”
“没有,什么报道?”
“我现在回来,等着我。”
我丢下电话,抄起车钥匙和报纸,飞也似的开车回家。
“天呐,你看上去真狼狈。”她凑近之后又说:“而且身上还很臭,你看这儿,”她拉了拉我的衬衣领,“这里少了粒扣子。”
我把报纸拿给她看。
“嗯。这的确有些蹊跷。你猜我怎么想的?”快速浏览报纸后,她问我。
“怎么想的?”
“这还用我说?不会吧?”
“你想说什么?”
“好吧。我觉得行凶的是同一个人,也许他回来了。”
她略带紧张地等待我的回应。显然她还认为凶手是人,不过我不介意。目前这件事只要能引起她的注意就够了。
报纸的日期是1985年7月14日周五。露丝现在更像是家里的母老虎,和我关系疏远,我待在办公室的时间越来越多,经常熬夜阅读那些关于超自然力量的书,有时则喝茴香酒直到酩酊大醉。我们都知道,快到离婚的地步了。自从安妮死后,我们的婚姻每况愈下,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难以挽回局面。唯一的挽救方法,同时也是维系这段婚姻的方法,就是证明我真的见过蛇妖。但正是这样的目标令她更加确信我疯了。
我没有在家久留,而是回到了办公室,在大堆文件中翻找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自从安妮死后,我加入了几个研究超自然力量的组织。其中一个是圣约翰骑士团,来自耶路撒冷,前身是医院骑士团2。这个组织在1963年才作为一个正式团体被普遍认可。通过内部通讯,我联系上了一个叫作亨利·德·西瓦的人。
亨利住在法国里昂,但出生在英国,并参加过二战。在妻子死于癌症后不久,他就搬到里昂研究起了家谱。他说他的祖先曾是胡格诺派信徒,但我总觉得他姓氏听起来更像西班牙人的,所以不太可能是流亡的新教徒。不过他为人亲切,而且在中世纪的法国和超自然力量方面相当博学。我想起曾经在某张信纸上见过他的电话号码,立刻就想打过去,在几乎把半个办公室掀了个底朝天之后,我终于找到了那张信纸。
“亨利。”
“你哪位?”
我自报了家门。
“你看了《世界报》上的报道没?关于里昂的那具女尸?你肯定听说过吧?”
“当然听过,怎么会没听过,杂志报纸上都在报道。这事儿很少见不是吗?”
“少见?不,我觉得不是。安妮也是这样死去的!”
“啊,对,我就猜你会这么说。虽然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你别太激动,小伙子。”
“听着,我能约你见面吗?我确实需要你帮忙,还有很多东西想给你看看。”
“好啊,我也很想见你一面。”
“你什么时候方便?”
“随时可以,我很容易约的。”
“那明天中午?”
“嗯,行。不过我得先把屋子打扫一下。”
***
亨利给我指明路线后的第二天一早,我打包了所有用得上的书、工艺品和文件,跟家里打过招呼后,开着白色东风雪铁龙前往200公里外的里昂。
亨利的住所位于郊区中心,附近停车的地方只有一处,离镇上的四层窄楼房隔着几个街区,屋子漆成了略显苍白的粉色,高而狭长的窗户上有天蓝色的遮雨棚。我拉了拉嵌在门板前门上的过时老门环,上方传来一个声音,在狭长的街道上回响着:
“蜂鸣器响后门就能推开。你直接上二楼来。”
亨利在二楼过道处等着我,他倚靠着银质柱头的手杖,穿着奶油色的西装。
跟我打招呼时他尖尖的白色胡须上下颤动着:“快进来吧,小伙子。”
他让我先进公寓,我注意到他走得很慢,身体似乎有些不方便。靠窗抵着墙的地方有把温莎直背椅,就在一张精美的橡木餐桌旁。当他弯下身子坐在那把椅子上时,甚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我有心绞痛,小伙子。在部队里的‘快活日子’害的。”
我礼貌地微笑回应:“当时你们驻扎在哪?”
“开战前在印度,之后去了缅甸。”
他说话时并没有看着我。缅甸的战况非常惨烈,而且当时那里伤寒病和疟疾肆虐。
“终于见着你了,小伙子。我就坐着了,希望你不要介意。喝雪莉酒吗?还是喝点别的什么?”他戴了一副小巧精致的镀金夹鼻眼镜,说话时棕色的眼睛神色飞扬,目光灼灼。
桌子上放着一个小银盘,银盘正中是一瓶雕花玻璃装的雪莉酒,旁边倒放着三个玻璃杯。
“雪莉酒就行。”
他费力地伸出手去拿那瓶酒,然后倒了一杯给我。
“你有什么稀奇玩意儿给我看?”
我给他看的第一样东西是埃德加·德·布隆的书。我在他可能感兴趣的书页里都夹了白纸条。他读得很慢,不时发出“嗯哼”声,我则一点点呷着雪莉酒。此时正值初夏,晚风穿过窗户轻抚脸庞的感觉美妙极了。当他读到关于飞蛇的章节以及它们如何切割空间时,我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脸,而他只给我转瞬即逝的一瞥。读完他又坐回椅子上。从平时的信件来往中,我知道他思考周密,寡言少语,所以我不指望他马上就给出回应。他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
“我感兴趣的是最后一篇文章。”我咧嘴笑了笑,向他再讨一杯酒喝:“我……能再麻烦你给我倒杯雪莉吗?借酒壮胆!”
“没问题啊,你自己倒吧。”
“你知道当安妮被……被谋杀的时候,我和她在一起。我跟宪兵说我没看清凶手的脸,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我妻子觉得我是精神失常,可我确信自己看到了一条……巨蛇。”我之前没有和亨利详细说过巨蛇的事,一颗豆大的汗珠从我的额头滚落,我知道此刻可能就此失去一个朋友,也可能获得一位盟友,只要他相信我。“安妮的身体仿佛被碾碎了,像被一只巨大的拳头捏过,或者是被一条巨蛇勒过那样。”我意识到这描述很荒诞,却想不出更多言辞来支撑自己的说法。
“把你当时看到的东西再说得详细些!”我抬起头,发现亨利身体前倾,急于听我接下来的话。
我释怀地笑了,对亨利的理解和倾听心怀感激。“那玩意儿身形巨大!就那么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们……不过我看不清楚,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周边的物体都在发光,当蛇现身时空气都变得像水一样。”
“对,理论上应该是这样的。”
“什么?”
“噢,没什么。我们晚点再讨论。你再仔细说说你看到的东西。”
“好吧。不过当我意识到它抓住了安妮的时候,我就没工夫注意它长什么样了。我只想救下安妮,可它力气太大,我就像和一辆卡车较量,根本没有胜算。”
“可你说那是条蛇?蛇怎么能抓住一个人?”
“噢,不好意思。当时安妮在我身后,靠着一堵墙。而那条蛇像长了附肢,也可能是手臂。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那更像是人而不是蛇。不知道它有没有长眼睛,我不敢看。它的身体像是烧着了,我好像也闻到了烧焦的臭味。它肯定尖叫或者咆哮了一声,但当时我也在吼叫,安妮在哭喊,所以我记得不是特别清楚。我记不得它是什么颜色,也不知道它有没有翅膀,当时天很黑。我记得的差不多就是这些。”
“嗯。”亨利似乎思考了一会儿。“的确,这些事我以前也有所耳闻,这些关于狼灵的事。虽然我不觉得他们是狼灵,姑且先这么叫吧。你祖父那本书很有名,很稀有而且很宝贵,我记得当时只印了五本。其实作者不是埃德加·德·布隆,这是一位伯爵的化名,真名我不记得了。我感兴趣的是书中列出的参考文献。”他把书对着我,翻到另一页,指着一条参考书目的标题对我说:“这本书我找了好几年,我觉得你也需要它。这本书我看过几页,现在唯一一本在黑市中买得到,价格奇贵,也许你应该把它买下来?”
我读了读标题——《神秘科学之超自然力量》
“为什么这本书对我们那么重要?”
“小伙子,据说这本书记载着有关蛇妖的信息——知情人士都把它们称为蛇妖。当然,整本书也可能很重要,但据我所知现在能买到到的只有其中两页,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可能是个复制品,可能是作者手头有点紧,也可能只是赝品。要知道个中缘由只有一个办法,买下来看一看,可我买不起。”
“大概要多少钱?”
“嗯,起拍价大约是8000基尼。”
“天呐,一页纸就要这么多钱?”
“其实是四页纸,除非有一页正好是封底,那我们运气也太差了。不然每张纸应该两面都有内容。”他被自己的小笑话逗乐了。
我掂量着这样一笔数目,要如何向露丝交代?
“我应该能凑足这个数,目前我的古董生意做得还不错。让我再考虑一下。”
“可以。别考虑太久,这些稀罕物件来无影去无踪。”我领会了亨利的意思,“你还有别的事想说吗?”
“不,没有了。”
“你确定?你不说说你的超能力?”
我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嗯哼?你说呢?”
“最近我妻子对我说的一切都嗤之以鼻,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拥有超能力了。但是打仗的时候,军情六处对我的特异功能很感兴趣,他们录用我大概就是因为这个。”
“现在呢?”
“我似乎能够察觉到邪恶力量的靠近或存在,至少是一些不干净的东西,通常我能够避开它们。但我的朋友和亲人都没有这种力量,要是他们也有就好了。只有我能躲过一劫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噢,别像个愤青似的,小伙子。”
“抱歉。”
“没事,我就想到你会这么说。今天的收获是我比你想象的和我想象的都更了解你。”
“我不明白。”
“我也说不太清。我还想再问你点问题,不过先告诉你一件事吧。”
“什么事?”
“里昂的命案并不是个例。”
“真的吗?”
“对,我注意到大约五天前,在阿维尼翁有一起类似案件,再之前蒙彼利埃也有一起。你看出什么规律了嘛?”
“好吧,除了每起案件的案发地点都比上一次更靠北些之外,没有。”
“就是这样。这个凶手,不管是人还是什么东西,肯定在往北方走。每个死者的死状都和莎琳·高汀差不多,都是遭遇了重压。”
“那它为什么要往北去?”
“嘿,我也不知道。也许他在寻找什么呢?”
后来我给亨利看了其他文件和几个罗马尼亚狼雕塑,包括那个巨蛇和狼人打架的大家伙。他则给我看了一些手稿和地图,那些东西都棒极了,我花了些时间仔细看,又记了笔记。收工的时候太阳都快下山了,我吃了个三明治准备离开。
“亨利,和你见一面真是令人愉快又获益匪浅。我会认真考虑买那本书的,这两天给你打电话。”
亨利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噢,你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能见你一面真好,我开心极了小伙子,这里随时都欢迎你。”
离开亨利的居所时,我第三次注意到华美的壁炉上方悬挂的巨大十字架,这时才觉得十字架看上去很诡异,像是由两片畸形橡木板拼接而成的,边缘部分都烧焦了。十字架上雕刻的浮雕由于磨损严重已经分辨不清。在客厅里放置这样的物件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我第一反应是询问亨利,但转念一想现在问这么私人的问题还为时过早,所以我只是转头道了一句别:“回见,亨利,保重。”
我打开他家大门,前往停车地点。看着门外长长的台阶,我不禁纳闷他一个老人平时怎么走完它们。我走过长廊来到房子后面寻找我的车,看到用锻铁制成的老式电梯。
当我走向车子时,突然感到有人在暗中注视或跟踪我。我不禁汗毛倒竖,有一瞬间感到头晕恶心。
***
关于《神秘科学之超自然力量》,我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我现在确实很富有,虽然大部分财产都来自古董生意,不过既然是自己的财产就能心安理得地使用。况且,能参与到黑市买卖古籍的行当中,我也倍感兴奋。和亨利会面的几天之后,我又打电话给他。
“亨利,我筹到钱了,打算买下那本书,我应该怎么做?”
“好极了,小伙子。你筹了多少钱?”
“我有大约10万法郎——相当于9000多基尼,但我不希望起拍价超过8000。”
“不会,我们从7000起拍,虽然最后的价格肯定不止7000,不过放心,交给我吧。”
我们开着雪铁龙前往巴黎,开到特鲁瓦时天上下起倾盆大雨,收音机的信号变得很差,我索性将它关掉,听亨利讲话——他只有翻地图的时候才不吭声。
一路上他一直把手杖放在两腿之间。“这辆雪铁龙算是典型的法国车,造型有些特别,不管怎么说,车的质量还是非常好。”他用手杖头敲打着仪表盘。
我一上午都在开车,刚过中午时分,腿已经有点抽筋了。我们没有停下来吃东西,亨利在我开车时塞给我一些鸡蛋,火腿和三明治。
经过一座叫维特利的小村之后,亨利说:“下一个路口就是目的地了。”
“你确定嘛?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这话可不对,小伙子。这里有我们朝思暮想的那本书。”我看着他,发现他的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雨刮器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我伸出脑袋寻找下一个路口的位置。
“那里,我看到了。”我放慢车速,最后把车停在石子路上。“通知是说让我们在这儿等,对吧?”
“嗯哼,对。”
就在这时,云开日出,我们面前的天空中出现一道美丽的彩虹。自从安妮死后,我眼中的法国从来不曾像现在这么美。法国的马恩地区,是巴黎东部一个主要的葡萄酒生产地。我们经过的大部分地段都是葡萄园,不过这里还是未开垦的碧绿田地。
一个披着雨衣穿着雨鞋的身影出现在我们面前,指了指他身后的位置。我发动了汽车经过他身旁,底下不时传来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
“把车窗摇下来,亨利。”
“需要我们带你一程嘛?”我对那个男子说。
“不了,先生。只有一百米的路程。”那个男子说的是英文,但带有浓重的德国口音。
“这看起来有猫腻,亨利。你觉得呢?”
“和我想象的有出入,不过这个卖家信誉很好,别担心,可能他只想保有一点隐私。”
差不多开了100米远,我看到路旁有一辆天蓝色的旅行拖车,我想没有别的地方能会面了,就把车停在了那儿。我扶亨利下车后,看到天上的云朵几乎消散了,蓝天和青草香在雨后都显得愈加动人。
在旅行拖车旁停了一辆劳斯莱斯银云。泛着光的挡泥板溅上了一道泥巴,简直是暴殄天物,就像照片里美艳入时的模特口红涂歪了一样。
旅行房车的门被打开,一个穿着黑色皮衣戴着黑色皮手套的人扶着门,我们爬上三级短台阶进入车里。
“欢迎,先生们。请坐请坐!”说话人也有德国口音,但我看不清他的模样,车里没开灯。我能看到一张很小的桌子,靠着背面的墙,被一条细细的桌腿支撑着,桌上放着公文包。慢慢地我看清了卖家的脸,他坐在窗边,戴着软毡帽和墨镜,别了胸针的西服,这套西服可能是在萨维尔街定制的,昂贵精美,但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小,他看上去身形魁梧,大约有150磅,还戴着黑色的山羊皮手套,右手边有一把白色的手杖。他似乎是个盲人。
“喝香槟嘛,先生们?”
“好啊,您太客气了。”亨利说,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坐在为他准备的板凳上,我则坐在他旁边。我猜,亨利和我都觉得自己的坐姿滑稽。我们坐在不牢靠的板凳上,面前的桌子也摇摇欲坠。
“安德鲁,请给先生们倒酒。”那个身材魁梧的人说。
一身黑西装戴手套的安德鲁,一看就是保镖出身,不知从哪拿出一个银盘,盘子里装着三杯博林格香槟,正中是打开过的香槟瓶。香槟很好喝,安德鲁锐利的蓝眼睛中藏着些许倦怠,但他彬彬有礼。
突然整辆旅行拖车摇晃起来,轰鸣和汽笛声响彻耳边。原来是附近有火车经过,那我们所在的位置一定离铁路很近。
“现在,先生们,请允许我为你们展示一样东西。”打开公文包时,他浓密花白的头发在帽子下飘动着,我仍然看不清他的脸。“请二位戴上手套。”
文件顶部放着两对档案管理员使用的手套,我和亨利一人戴了一对。接着亨利打开了棕色的书页,上面写着潦草的拉丁文,他戴上眼镜凑近观察。令我惊讶的是,这份文件不是被撕下来或者从书中裁下来的,而是根本就不曾装订。文件总共有四页,每页都是双面内容,页缝出能明显看到用于装订的小孔。我尽力按捺住喜悦和惊讶,我还注意到亨利也在控制激动心情。
“啊,这真美。”
“您懂拉丁文吗,先生?”
“懂,不过我的买家不懂。”
“噢。”我觉得他对我笑了,嘴角上扬了一下。“如果您看得懂,从现在起请二位不要就书中内容做任何交流,一旦您认定了这文件是真迹,德·西瓦先生,您的朋友就可以开价了。”
我觉得他有些紧张,我们就是冲着内容去的,一旦掌握了就不想买下。我尽力克制住说话的冲动,直到亨利读完至少一段话,我才问他:“怎么样,亨利,是我们要的东西吗?”
“嗯,”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嗯,是的,小伙子。据我判断,这是真迹,墨水和羊皮纸都是真的。书中的内容也是我们感兴趣的。”
“那好。”我说。“我决定开价7500基尼。”
“这个价格还不错,两位贵姓?”我们俩都没回答他。“真的不错,要是不知道你们对它有多感兴趣的话。”我知道他想抬价,于是决定试试抢占先机。
“如果想买这几页文件的人,以后打算买下整本古籍,那为了这几页纸开价过高就显得不理智了。”
卖家笑着说:“说得好。”
亨利对我笑了。他不仅察觉到了我的计谋,而且发现我学了他的话,使用了“古籍”而不是“书”这个词,以示尊重,因为书只是物件,但古籍则有历史意义,显得重要得多。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但我仍然认为您能出更高的价。”
“8200”
“嗯,很有诚意,但如果这是您的最后出价,恐怕我得就此告辞了。安德鲁,收拾下。”他指了指古籍,安德鲁从亨利手中小心地取走,并放回了公文包中。亨利看上去有些慌乱。
“我最高的价就是这个了,最多8400,很合理的价格”
“安德鲁,给我们每人再倒一杯香槟。”他呷了一口香槟思考着,想了好久,我几乎要出更高的价了,不过最后克制住。
“先生,您真的想买整本古籍?”
“是的,我想看一看。”
“您怎么知道我有?”
“我不知道,猜测而已。”
“我能提供整本古籍,买家如果能出8500基尼,一周内可以拿到。”
现在轮到我笑了。接着,我等了很久,他大概在估算整本古籍能卖多少钱。
“那就8500。一周内见到真迹。”
“成交,先生。”
我伸出手想握手,但他把手缩回去了,这时我意识到他眼睛能看见。
交易时我谨慎地数着钱,尽量不显露还剩多少钱。手臂下夹着装有书页的公文包,我扶着亨利,他拄着手杖僵硬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们狼狈地从旅行拖车里钻出来,回到自己车上。另一个保镖看着我们发动汽车,掉头离开。
***
开车时我们兴奋地交谈着。亨利对我说第一段内容,这种事每六十年发生一次,大致解释了为何死者是被碾压致死。
“书中提到上帝的心跳。”
“嗯,继续说。”
“嗯,书中说这些恶魔叫狼灵,通常是碾死它们的猎物。还说狼灵是恶魔召唤而来的。”他看着我的脸,等待我的回应。
“这些本来也知道,不过从13世纪时期的传说来看,这些记载模糊又无亮点,你觉得呢?”
“是有点。但真正有意思的地方是这个,书里说蛇妖出现时空气变得像水一样!接下来的内容应该会有更多信息,但还不敢肯定,要回去查我的拉丁文资料才行。我后来只看到一些只言片语,安德鲁就把书拿走了。”
“我一定要知道这几页说了什么。我们现在停下,把它们拿出来看,我等不及了。”我把车停在另一片田野的入口,我在一扇旧木门前下了车。虽然时间尚早,但太阳已经在西沉,天边一朵猩红的云朵像一道裂口,在地平线延伸。我打开行李箱,把公文包给车里的亨利,接着在这黄昏的田野上踱步,亨利在读这几页纸。
“这里提到一个组织——天狼教会,这里说狼和狼灵是不同的,你注意到刚才书里提到蛇妖怎么说的嘛?”
“没有,我不懂拉丁文,你忘了吗?”
“噢,抱歉,书里还提到了一个反兄弟会的组织,一个天主教牧师团既反对兄弟会,又反对天狼,认为两个组织都是异端。这里还提到一个很有力量的象征符号,以及我看不懂的一些东西。”
“这很吸引人,可是没什么帮助。我觉得卖家的目的就是这样。那个老无赖,你没发现他不是瞎子吗?”
“我知道,那只是谈判时的手段。这样他可以更仔细地观察我们。我以前也遇到其他卖家做各种各样奇怪的事,都是为了在谈判中占得先机。你没感觉到我在桌子下偷偷踢了你一下吗?”
“你不觉得这是天大的巧合吗?这一页正好有我需要的关于狼灵的信息,我最感兴趣的信息。他是怎么知道的?”
“是的,这可能不是巧合。可是最近发生所有事情中最蹊跷的一点,你还没发现吧?”
“有什么蹊跷?我没发现。”
“其实很显而易见,你竟然没发现。”
亨利有些含糊其辞,所以我走到车边,将头伸进车内,亨利有些扭捏地看着我。
“说下去。”
“我真不愿意说得这么直白,你内心饱受折磨,我大概能理解,尽管我没有经受丧子之痛,两个孩子都长大成家了,但战时很多战友丢了性命,我知道你经受的折磨只会更加难受。”他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我渐渐被他打动了。
“亨利,你直说吧。我现在非常需要了解这一切,哪怕是冰山一角也好,了解多少都行。”
“好吧,小伙子。最初让我奇怪的是蛇妖选择你的女儿作为猎物,为什么是你呢?你说你可以感知邪恶的存在,我相信你。根据你所说,你祖父和这个天狼组织有些来往,而天狼组织又认为狼灵是异端。所以蛇妖为什么选择你的亲人作为目标呢?”
“对啊。我从没想过这一点。我懂你的意思了,也许这能说明些什么。”我心里的迷雾逐渐散去了一些,第一次觉得能查明安妮的死因了。同时,我的脊背又感到一阵凉意。我遇到的究竟是怎样的敌人?恶魔真的在追杀我吗?
“亨利,你简直是天才。我们现在回去吧,再喝点你那棒透了的雪莉酒。”这昏黄灯光下的乡间突然让我害怕起来。
即使依靠着拉丁文资料的帮助,亨利也无法从这四页纸中得到更多信息。不过他接到了一份邀请,让我七天后去看古籍真迹。
见面前一天晚上亨利打电话给我:“我有个坏消息,小伙子。明天的会面取消了。卖家把古籍卖给别人了。”
“别人?哪个别人?”
“我还不知道,正在查。”
“他为什么卖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先答应我们又把书卖给别人。”妈的。我在想能不能以破坏合同的罪名起诉他。交易的时候说好了七天后看古籍真迹,可是我要怎么起诉一个做黑市生意的人呢?
“嗨,亨利。你发现了什么?”几个月后,我听到了亨利的留言,打电话给他。
“我没查到买主是谁。但我一个朋友说,在国家图书馆有这本书的抄本。几年前都还没有,不知道最近他们怎么弄到的。他们对这事口风很紧,而且专家说抄本只有三份,这一份可能是仅存的唯一,很罕见。”
“那我能见到抄本书嘛?”
“当然可以。这本书在巴黎的佛朗西斯密特朗图书馆,你得去那儿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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