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加百列
曙光乍现，薄纱般的雾气笼罩大地，随着轻柔的微风款款飘移。奇怪的是，薄雾独独避开她躺卧的地方，拒绝从她脸上掠过，而是贴着地面。
乔纳动也不动地坐在甜蜜的天使身边，如同忠心耿耿的仆人，偶尔从我替她选择的安歇地挪开视线，眺望周遭一望无际的平原。
「已经过了七天，她还是没有呼吸。」
我伸手搭着他的肩。「这段时间你不眠不休，连进食都没有，你需要—」
「不，我不要离开她。」他不假思索的回答，依旧不肯转移注意力。
「有我在这里看守，她不会受到伤害。但布鲁克会撑不住，即使不为你自己，至少也为她着想一下。」
我不喜欢他如此依恋她，然而我现在也察觉乔纳所渴望的不是我的天使，而是茜希。那个跟他相似的部分。
因为布鲁克，他勉为其难地起身，低头再看一眼，重新检查她是否有生命的迹象。我拉住乔纳的胳膊，试图赶他离开我的睡美人，他却钉在原处，不为所动。
「你觉得她在哪里?」
「就在这里。」我的回答异常坚定。
「如果她苏醒过来—」
「当她苏醒过来。」我硬是打岔。
我不喜欢他纠缠不清地拉住她的手，甚至冲动得想要制止。按照常理，忍耐应该是我必备的美德之一，存在的过程就是体现耐心等待的意义。然而一看到他碰触她的肌肤，我就忍不住涌起反感。
「乔纳。」我特意移开他的手，把她纤细的手指摆入雪白的毛毯底下，彷佛这么做的理由纯粹只是帮她保暖。
「你想她会记得我们吗?会不会恢复以前所有的回忆?」他问。
「再说吧。眼前我们只要坚信她会找到回家的路，奋战不懈，别向死亡让步。」
我心底另有一个期盼，希望她能够找到一条路，不然她所拥抱的将是一无所有的虚幻，失去存在的意义，一切都无关紧要。
「她有点凉，我们似乎不应该把她留在屋外。」
我绕过去用手背测试她额头白皙的肌肤，「这是最好的安排，屋外有白日和夜晚交替，或许能帮助她苏醒过来。你可以再陪她一分钟，让我进屋去拿毛毯吗?」
「好。」他顺从地点点头。
自从我将她抱在怀里，一路从白雪覆盖的山间回到屋里，就不曾让她离开过我的视线。我愿意给他一点独处的时间—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自己再去多拿一条毛毯来帮她保暖。有件事我非常肯定，乔纳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护她周全。
「然后你去进食，照顾布鲁克，她也需要你，都安排好之后再回来，我们会在这里。」我犹豫地倒退一步，正要转身离去时又停住脚步。「乔纳。」
「是。」
「你饮过她的血，得以看见她黑暗的一面，可是我不明白……」
「什么?」乔纳的目光依旧定睛在她脸上。
「你们血液交溶，她有一部分像你一样……」我快要语无伦次。「你有很多机会，」我欲言又止。「却没有屈服于自己饥渴的冲动。」
他终于转身面向我。「我爱她。」
我当场怔住，「什么?怎么会?」
「在她身上，我的确看见你看不到的那一面，因而深信她像我一样。但我观察很久，她的温柔，甜美的抚触……这些都是表象掩不住的特质，我或许渴望接触她内在的黑暗，但让我深深爱上的却是她笑声中的光明面。」
我无言以对。即使一开始自己并不知情，但莱拉是我的伴侣，是一道光一分为二，永远相连在一起。
不管这中间涉及多少阴谋和欺骗，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人海茫茫中，我们终于再度相遇，找到彼此。眼前这个吸血鬼，是她因缘凑巧认识的陌生人，竟然能够洞悉她潜藏在表象底下的那部分。我只看到半个面向，乔纳却洞察她的全部，然而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分钟，却依然为了我奋战不懈。
我低着头，羞愧难当。
我快步回到谷仓，冲进她原来的卧房。
上次拥抱之后就不曾再涉足这个房间，她的柑橘香气依然存留在睡卧的床单上。我情不自禁拿起她的枕头用脸庞磨蹭，品味芳香的气息。她是我的归宿，我的一切，是我今生仅有最珍贵的宝物，而我却让她失望了。
我心情沉重地坐在床尾，思索在我寻寻觅觅的过程中她独自面对的生活。这个世界本来不是她命中注定要生活之处，人们在她身上留下数不清的伤痕，都是因为我的无能，没有好好保护，她才会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就在我考量她再也回不来的可能时，桌上的棋盘陡然引起我的注意。晨曦的光芒透进玻璃窗里面，象牙材质的国王皇冠把阳光反射到墙上。这一天已然苏醒，新年的第一个早晨。
我突然有种莫名的第六感，起身走向棋盘。
莱拉的国王已经脱离重围。
我来回逡巡，寻找任何反常的迹象。上次进来的时候，我曾经移动棋子，预备吃掉她的国王，曾几何时她还有举棋?是在逃进山区之前吗?还是在她偷听我和艾瑞尔的交谈时，顺便挪动了一步?不可能，若是这样，她下楼的脚步必须轻得近乎无声，否则只要有人走进卧室到棋盘这里，我一定会听到声音。
天色接近黎明，她的讯息就隐藏在棋局里，透露光明的意涵：告诉我她已经脱离险境，请我千万不要放弃。
即便相隔了五十英里，我也在一眨眼间回到空地，正好看到乔纳被抛到了石头后面。盘旋的气流凝聚在她周围，俨然形成类似台风的现象，黑色暴风雨偶尔发出白色和金色的闪光，照亮那一小块地方。本来遍布石头表面的结霜不见了，一阵低沉轰隆的响声让地表龟裂，地面出现好几条裂缝。
缝隙逐渐扩大，我急忙把乔纳往后拉，大声喊叫：「莱拉!」
震波在脚下悸动，她周围的一切骤然失去平衡。旭日东升，阳光的能量射透暴风雨的云层。不知为何，我依稀听见莱拉和我曾经合唱过的一首歌，旋律在四周缭绕，突然间狂风大作，树枝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根部紧抓地面才不致于被连根拔起。
我奋力抵御横扫而来的狂暴飓风。即便使出全力，仍然被吹得歪歪倒倒，那块地方似乎形成一个力场，包覆现存的世界中最重要的生物。
黑暗的暴风雨扭曲变形，卷起一阵白色的雾气，像波涛般汹涌，前仆后继涌向她所躺卧的地方。
地面终于停止骚动，我沉默地旁观、等待。
然后就在下一瞬间，暴风归于平静。
不知道是我或是乔纳比较快，就在我们双双抵达她身边的时候，我停住脚步。她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唯有瀑布般的黑色卷发有所不同，墨黑里面掺杂了白金色的发绺，嘴唇不再是纯真的粉红，而是鲜艳的正红，连雪白的肌肤都跟着红润起来。裹住她身体的毛毯被撇在一边，布鲁克贡献的洋装深V领口呈现她心脏周围的皮肤，伤口已然愈合，只剩长剑穿胸而过留下的疤痕。
阳光下的她神采焕发，项链上的水晶璀璨发光。
我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感觉她轻触我的意识层。
她回来了。
乔纳和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视线须臾不离，屏息以待。我尽量敞开心灵往外探索，寻求她的回应。
她的身体不动如山。等待的过程中，我的指甲掐进掌心里。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睛随即睁开，我的目光跟她胶着在一块，她宝蓝色的眼眸跟我如出一辙，只是现在有些混浊，夹杂着细微阴暗的斑点。剎那间，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被卷入她硕大的瞳孔深处、黝黑的虚无里，包括我在内。
若不是心知肚明，真的会以为世界上每一座时钟都已因她停止计时，给足她充裕的时间缓缓地侧过脸来，直勾勾地凝视我的眼睛。
那天籁般的嗓音，凝聚大地所有的能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朝我劈头而来。
加百列……
(混血之裔：宿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