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妳没事吧?」乔纳颓然无力地趴在旁边气喘吁吁。
我颤巍巍地伸出手臂，感觉重新恢复生机，试着摇动手指回应。「嗯，应该是吧。」我瞥了他一眼。
他穿着一件白色POLO衫，领口翻起，深色牛仔裤扯破好几处。他伸手梳理凌乱浓密的头发，抓抓背后的发梢，看见我盯着他。
他神态冷静，眼珠变回平常的色泽，下垂的嘴角流露出关怀，让我颇感安慰。乔纳出于关心，特地回头来救人，那专注的眼神扣人心弦，他的存在就像我身上搔不到的痒处。
撇开理性的警告，我只想找一个温暖的怀抱给我迫切需要的拥抱。我把加百列、汉诺拉和其它的一切甩在脑后，跪起身体，脸庞埋在他的肩膀。他的手臂紧紧环绕，我没有挣扎，抬头凝视他的眼睛，逐渐贴近他干燥的嘴唇，看他深吸一口气，紧张地期待我的下一步。
「妳没有亏欠我。」他开口。
滋润嘴唇的动作透露了他心底的渴望。
我一面贴上去，一面把内在的挣扎压到胃部深处。我献出最甜蜜的吻，他不必再等绿灯，双手捧住我的脸颊，微微推开，用姆指轻柔按摩我的颧骨。他的瞳孔扩张，黑黝黝的就像打翻墨水盘一样，遮住原有的淡褐色。他进而掌控大局，热烈地碾压我的唇，从他急切的程度看得出，为了这一吻已经等了很久。
他说错了，我的确有所亏欠，同时有些许的把握，相信这是他喜欢的回报方法。奇怪得是，他的滋味柔软得不可思议，甜甜蜜蜜的很像肉桂粉，才一眨眼就晋级成了我的罪中之乐。
存在这段时空里面的，似乎只有他和我。然后我猛然察觉加百列走了过来，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大步跨过七零八落的场面。
目睹加百列亲吻汉诺拉的场景证实我心底的怀疑，不管他再怎么口口声声强调自己对我的感情，都在印证他所追求的是以前的某人，而非现在的我。当我过世之后，他已然放下旧情怀，继续过自己的生活，或许现在的我也必须这么做。
乔纳勉强将我推开，对着右边点点头，显然也听到加百列的脚步声，匆匆啄一下我的唇，抽身退开，挪出庄重的距离。
加百列自后方而来，手臂穿过我的腋下，抱着我站了起来。我们的身体紧紧依偎，他低头吸入我头发的香气。乔纳跟着站起来，拨开衣服上的磁砖碎片，我挣脱加百列的怀抱，走过去站在乔纳旁边。
「艾立欧掉进第三度空间，」他开口。「他有能力开启裂缝。」
我看着乔纳，他的双眉深锁，表情惊惧。「这很新奇。」乔纳说。
加百列抓着我的手，把我拉回去。「我叫妳先走，妳差一点丧命，甚至……」
他打量我一眼，我的身体还在发抖，不只全身湿透，还沾了麦可和其它吸血鬼的遗骸。我突然领悟过来，感觉好恶心，快步冲向水龙头，顾不得水槽不见了，就开水洗脸洗手，狠刷一番。
油漆燃烧的气味和窒息般的浓烟已经散去，一楼也不再冒烟，敌人销声匿迹。
我背对他们，说得咬牙切齿。「幸好有乔纳在这里。」我特意强调乔纳的名字，就像把锚丢进海里。
「我不知道妳还在这里，」加百列迅速说，他对乔纳信任度不足，不想让他知道我们的秘密，「直到—」
我飞快地打岔。「说到这里，你不是应该去看看汉诺拉吗?」我语气带刺，极力灌入酸溜溜的苦涩，说完还转过去直视他的眼睛，想看看他的反应。
他一脸困惑。「她没事啊，她是吸血鬼，就算有伤口也已经痊愈了。」
汉诺拉从门口晃进来，踢开挡路的障碍物，那个本来是冰箱的一部分。她原本受到爆炸影响而泛黑的皮肤再度变回正常的白皙。「有人在背后讲我，耳朵好痒喔，亲爱的?」
她的语气娇滴滴的，模样看起来也不像我这般狼狈得彷佛经历第三次世界大战一般。她娇小的身材比例恢复一贯的完美形象，如波浪般泛出光泽的秀发披在背后，烘托有微微雀斑的雪白肌肤。
我不想跟她同在一个房间，如果他要她，就尽管去，即便这个念头让人很想吐。
我低头离开，穿过满目疮痍、凌乱不堪的厨房到走廊，经过加百列旁边，头也不抬，打算上楼去查看证件还在不在抽屉里面，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莱拉，我跟汉诺拉之间没什么。
他很快地解释，却不肯当着汉诺拉面前说出来，让我更加生气。我停下脚步，心跳加速，妒火中烧。
我特意让他知道自己究竟目睹了什么，回答：你在吻她的时候看起来可不是这样，我感觉得到你爱她。
我还想说下去，罗德韩跑了过来—没有察觉任何异状—打断我们私下的对话。
「茜希，亲爱的!妳在这里做什么?我以为加百列把妳送走了?我们必须找到麦可和布鲁克，尽快离开。各位，这里不安全。」
汉诺拉和乔纳身形一动迎向前面，我却擦身而过走向原来的楼梯，上楼的时候悠悠丢下一句。「麦可走了，一半遗骸落在我身上。」我指着蒙灰的衬衫，上面都是他的渣烬。
霎时屋里一片寂静，嗡嗡交谈的众人听到我宣布的消息都闭上嘴巴。加百列一脸疑惑跟着我步上楼梯，我没有作声，继续往上爬。
「艾立欧解决了他，显然和纯血谈条件不是明智的决定。麦可透露我们的地点，这是牠们找上门的原因。」我一方面告知，一方面增加警告的意味，以防还有人心怀不轨，想要采取相同的手段。就算我不认为这些人会出卖大家……呃，或许汉诺拉例外。
我瞥了乔纳一眼，他伸手按住太阳穴，默默咀嚼这个消息。
走进原来的卧室，更衣间已坍塌，床铺裂成两半。我施施然走向角落的五斗柜，这件家具倒是异常坚固，几乎完好如初。我拉开歪向旁边的抽屉，找到信封，抽出伪造的身分证和驾驶执照，再把抽屉阖起。
「有事吗?」我问加百列。
他站在门口犹豫不决，我背对着他。
他终于恢复自信，走进来停在我背后。「妳并没有感应到我爱汉诺拉，只是因为我们彼此的连系让妳找了过来，感受到这一切。我并不爱她，更没有理由说谎骗妳。」
他就事论事，不带一丝情绪，语气极其肯定。
「那你为什么趴在她身上，还亲吻她?」我仍然面对破损的镜面不肯转身。
他把我拥进怀里，温暖结实的手臂像茧一样将我包覆，下巴抵住我的头顶，轻声叹息。「我没有亲她，只是帮她挡光。处决吸血鬼的亮光如果照在她身上，她会跟着完蛋，我在保护她，主动亲吻的人是她，不是我—这是很大的差别。」
我心软下来，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说法，毕竟自己只目睹汉诺拉主动将加百列拉进怀里，仅此而已。一旦决心开始动摇，立刻感觉到他的殷勤和拥抱，口袋有震动的声音，伸手掏了一下，原来是加百列的手机。
是汉诺拉发的简讯：
该走了，亲爱的，能够有这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感觉真好。
我把手机塞给加百列，挣脱他的怀抱。他不解地接过手机，莫名其妙。「莱拉?」
躺在角落里的背包毫无损伤，我拎了起来，挖出里面的外套，回头看了一眼，加百列正在阅读简讯。「她跟你一起走。」这是陈述，不是问句。
他轻轻点头。
「呃，愿你们好好享受，谢谢帮忙，改天有机会再回报，我现在就走。」
我既不能也不敢回头，胃里就像有搅拌器在上下左右翻搅。匆匆跑向屋外，不管乔纳和罗德韩，我走上长长的车道，不能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只能找其它地方梳洗并且换上干净的衣服。
还不到半途，加百列就挡在前面，巍然六呎的高度让我无法再前进一步。「妳真的认为我会眼睁睁看着妳走掉?」
我伤心地瞪着他。「我不认为你有决定权，再者你又何必费心?你有汉诺拉，你们相知相惜了一百年!比起来认识我才不过十分钟左右!而我带给你—和你们—的只有麻烦。」
他想牵我的手，却被我甩开，往旁边跨一步，但他再一次挡住去路，抓住我的手臂。「妳不能单独一个人走，我和汉诺拉真的没什么，妳要相信我。」他懊恼地强调，轻轻搓揉我的手腕。
「是吗?嗯，我猜她有别的打算，你不肯带我走，却愿意带她，为什么?」我质问。
「因为我不信任她能跟妳安然相处，跟着我会安全一点。」他仓促地解释。
他脸上的酒窝微现，我暗暗打量他深邃但柔和的五官，心里虽然懊恼，却也突然想到如果现在分别，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这对酒窝。我情不自禁用拇指轻轻抚上他脸上的纹路，微微一笑，彷佛这是最后的机会。虽然现在夜色笼罩，他身上依然散发出淡淡的光辉，烘托出温柔的氛围。
「我相信你有最好的盘算。」但我实在忍不住要嘲讽几句，因为我原本就不是那种大而化之的个性，对事情毫不追究，现在更不会改变。
加百列深吸一口气，不管我愿不愿意，就将我拥入怀里，抚摸我的头发。他箍紧手臂，温暖的手掌贴住我的背脊，呼吸我身上芳香的气息。我抓住最后一个机会，牢牢记住他特有的柑橘香气。
「来吧，茜希!我们该走了!」乔纳的呼唤打破沉默。
加百列不动如山，我轻轻地退后一步，发现乔纳站在背后，脚边有好几个包包。看到他反射出头顶的月光，我差点惊呼出声。
橡皮摩擦燃烧的气味才漫过来，罗德韩已经开着跑车停在旁边，摇下车窗，语气彬彬有礼多了。「亲爱的，预备要走了吗?」他问。
「嗯……从这里开始，我们还是分道扬镳比较好。我想一个人走，但是谢谢你，谢谢大家，不能再让你们因我而冒险。」
我不自在地支吾其词，找理由推托，布鲁克和汉诺拉依序出现—后者当然不在我感谢的名单内。加百列浑身一僵，正要开口反对，却被罗德韩抢先一步，才一眨眼他已经站在旁边，直接把我抱起来放在前座。
「罗德韩，我……」
「亲爱的，时间紧迫，不能浪费在争辩上。不管愿不愿意妳都得跟着我们。」他的语气就像严父在责备不听话的女儿，直接拎走我挂在肩上的背包。
汉诺拉走到加百列旁边卡位，一把勾住他的手臂—显然是跟我示威—她痴痴仰望他的脸，加百列依然盯着我看，但愿她有发现这一点。
嫉妒又狠刺我一刀。「好吧，乔纳也要一起走。」我补上一句，加百列浑身一震。
「没问题!」乔纳把行李丢进后车厢。
「嗯，我也要一起走!」布鲁克嚷嚷着，示意乔纳把特大号行李箱丢进后车厢。
他顺从指挥，把她的私人物品凌乱地塞进去，旋即挤进车子后座。我从眼角余光瞥见罗德韩跟加百列懊恼地对看一眼，如果在其它的时间，同车伙伴的安排或许会吵闹争执不休，但现在时间紧迫，每耽搁一分钟都是冒险，艾立欧很可能随时出现。
罗德韩打到一档，加百列轻叩我这边的车窗。「妳的手机。」他把iPhone递过来，我伸手去接时，肌肤触碰的感觉让我心荡神驰。「记得随身携带，随时都可以来电……」
他睁大眼睛叮咛，我的眼睛突然就像水彩画淋到雨水，一片模糊。
拜托不要生气，我会尽快回到妳身边。
我没有回应的机会，罗德韩猛踩油门，我们像夺门而出的强盗，飞也似地摸黑逃跑。
一失去他的踪影，我就开始后悔自己口不择言，后悔刚刚没有说我爱他，说我希望和他并肩作战。不只为了他、也为了我们，说我信任他，虽然这句话有待商榷，毕竟他仍然有所隐瞒，而我疑虑未消，至今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跟我分享的缘由。
念头一闪过脑际，罪恶感由衷而生，其实我也一样有所隐瞒，例如阴影中的女孩，我就没告诉他。今晚她也在场，本来可以告诉加百列说每当自己碰到困难，她都会及时出现，我却不知道她的身分。
她黝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肩而下，甚至掠过我的脸颊，我对她的记忆经常留有空窗或间隙，只记得她出现，然后……就一片空白。加百列的光芒从露台照过来的时候，我好像看见她消失了，或者只是眼花的想象?当然啦，就加百列当时的场景而言，我也没有说话的机会，即便想说，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再者只要想起那个女孩，潜意识里就有一种鼓噪不安的感受，让人挥之不去。
似乎在警告我不要追究下去。
布鲁克的嗓音打断我混乱的思绪。「嗯，茜希……我对昨晚的事情深感抱歉。当时，呃，是想帮助妳……总之，没有造成伤害，就一笔勾销，至少妳安然无恙。」她的道歉很勉强，看起来应该是因为乔纳坚持的缘故。
「没关系。」
「呃，总之，为了寻求宽恕……」她笑嘻嘻说。「今天早上我帮妳收拾了一些衣物，不过现在看到妳的背包塞得鼓鼓的，就觉得妳会浪费我努力的心血……所以不论我们今后去哪里，妳还是可以维持妳穿着的品味和格调……」她没有说下去。罗德韩在急转的弯道上呼啸而过，在蜿蜒的路面穿梭，驶向高速公路。
「噢，谢谢。我们要去哪里?」我扭头询问，没有针对任何人。
「啊……Oui，卡卡颂，在法国南部。」罗德韩开玩笑回答，爱尔兰口音的法语听起来怪腔怪调，但我非常感谢他试图让我振作起来的努力。
我瞥了乔纳一眼，他凑过来回答。「别担心，茜希，他离开了。佛瑞德已成尘土，这是妳自己说的。」
一提这个名字我就忍不住战栗，在小木屋里面透露的奇闻逸事，无意间泄露出我当时人在那里。
「我怎么听得一头雾水，是我错过什么吗?」罗德韩压低嗓门。
「没有，没有。」我说，「就是几年前在尼斯遇见一个吸血鬼，当时有个奇特的经验。」我不想解释第三遍。
我悄悄把手伸到外套和衬衫底下，摸索那条长长的疤，果然还在那里—不断地提醒我勿忘那一夜，勿忘我把吸血鬼当朋友看待的愚蠢行径。
「嗯，别担心，亲爱的，妳有我们保护，」罗德韩盯着路面说，「我们会把妳好好藏起来，等候加百列出现。」
罗德韩应该是为了警告乔纳，才故意提到加百列。我从照后镜瞥见他注视乔纳的眼神，忍不住纳闷他究竟知道多少。
「有什么特殊理由非去法国不可吗?」我故意把话题的焦距从天使身上移开。
「那里有个村落叫作安列斯。」罗德韩说，「从机场开车过去大约要一小时左右，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凉得很，但如果需要急速离开，不用多久就可以抵达安道尔，从那里转到西班牙，或者经由佩比尼昂和马赛通往非洲—」9
布鲁克打岔。「—还可以去米兰，能到义大利血拚就太棒了!」她像小鸟似叽叽喳喳。
考量一小时前凶险的经历，这种欢天喜地的态度真让人讶异。「妳去过吗?」我问她。
「去过米兰，没到过安列斯，那里太安静，不适合我的品味。但是这一次很可能迫使我们必须远离文明!」
「这也难怪。」我低声咕哝。
我想探听加百列的状况，终究忍住了没开口，准备等到独处的时候再问罗德韩。
好一阵子都没有人开口，直到上了高速公路，罗德韩鼓励我小寐一下。但是一整天惊险事件折腾下来，肾上腺素分泌让我的身体依然处于亢奋状态。
「后来艾立欧怎样了?」没有人回应，我只好转向乔纳。
「加百列用光当武器，艾立欧被击中之后掉进第三度空间的裂缝里，他用光束封缄，缝隙已经封闭。」乔纳似乎松了一口气。
「他为什么能够死里逃生?」
「那样的能量只够对付我们，却不足以杀死纯种吸血鬼，虽然效果还不错。」他说。
「艾立欧要怎样开启裂缝进入我们的世界?他在等帮手吗?会不会引来更多援兵?」我追问。
罗德韩咳了几声，示意乔纳封口，我却希望他继续。
「不知道，」他说。「他们应该没办法随心所欲，命令旋转门的缝隙开启。他想把妳拖过去，带妳一起穿越到第三度空间。」他停顿不语，我心里七上八下。
罗德韩适时打岔。「这些事情乔纳无法确认，茜希，纯属个人推论。」
「可是加百列说天使会收集光明的灵魂穿越裂缝而去，阴暗的灵魂则渗透缝隙落入第三度空间。如果我被带到他们的世界，就会消失无踪，不是吗?」
真是搞不懂，按照加百列的解释，如果我穿越裂缝到任一个空间里面，只要情况符合，灵魂的能量就会渗入其中。加百列还说我的灵魂纯洁善良，所以艾立欧和他的爪牙如果把我带进第三度空间，只会白忙一场，毫无收获，连带我的躯体也会毁灭。一定是乔纳弄错了，我猜他不像加百列那么清楚状况，罗德韩说的是天堂和地狱，不是空间的差异，我还在努力说服自己，乔纳又补上一句。8
「或许妳有阴暗的灵，或许妳有与众不同的特殊之处，所以妳不会像我们这样灰飞烟灭，从人间蒸发不见……还能保留形体……」
罗德韩的车子猛然撞上路肩的安全岛，急速踩了剎车，伸手松开安全带，扭身面对乔纳，一脸凶神恶煞。「够了!她不是我们!加百列说得很清楚，她纯洁无辜，而且是人类!你不要再胡说八道，吓坏这个可怜的女孩!」
说完他转身握住方向盘，再度驶回路面。我瞥乔纳一眼，后者对我扬起眉毛，咧嘴微笑。
我突然有些许领悟，仔细考量乔纳的理论，听起来或许让人浑身不舒服，但却隐约解释得过去。
9 Neylis、Andorra、Perpignan、Marseille等地都位于法国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