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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怒 Furious

雪下得正紧,白色大雪片在悬崖外半空中盘旋,将绿色的松树、黑色的岩石及下面的棕色河流都染成白色幽灵。

威斯特不敢相信自己小时候竟年年盼下雪。他会兴奋地醒来,看着世界披上白衣,白衣下掩藏着神秘、奇迹和欢乐。现在看着雪花落在凯茜头发上,落在兰迪萨的外套上,落在自己肮脏的裤腿上,威斯特满心恐惧。这意味着更冷、更湿,前进更费力。他搓着苍白的双手,不住呵气,皱眉盯着天空,试图缓解郁闷的心情。

“随遇而安吧。”他低声说,嗓音划过嘶哑生疼的喉咙,在寒气中结成浓重的白霜,“随遇而安。”他怀念阿金堡温暖的夏天,花儿在广场树梢绽放,鸟儿站在微笑的雕像肩头鸣啭,阳光从公园里枝繁叶茂的树冠间洒下。没用。他吸回流出的鼻涕,再次试图把双手拢进制服袖子,但袖子实在不够长。他苍白的指尖抓紧磨损的袖口。还能暖和吗?

他感到派克的手搭在肩上。“出事了。”罪犯低声说,指向蹲在一起的北方人,他们正激烈地说着什么。

威斯特疲惫地看向他们。刚舒服一点,很难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上。他缓缓伸直酸痛的腿,听着起身时冰冷的膝盖发出咔哒声,晃了晃头驱除倦意。随后他艰难地走向北方人,老人般佝偻着身子,双臂抱在胸前取暖。没等走到,北方人便散了,又一个没听他半句话就做出的决定。

三树大步流星,毫不受大雪影响。“狗子发现几个贝斯奥德的探子,”他压低声音,指向树林,“就在小河边的高地上,靠近瀑布。幸好他先看到,否则我们很容易暴露,只怕这会儿全完了。”

“多少人?”

“狗子觉得有十二个。绕过去太冒险。”

威斯特皱眉,不断晃身体,让血液保持流动。“和他们打不更冒险吗?”

“可能会,可能不会。若能出其不意,胜算很大。他们有食物、武器,”他看看威斯特,“还有衣服。我们都用得上。现在才摸到冬天的门槛,我们还要向北,只会越来越冷。就这么定了。战。人数差得多,因此每个人都要上阵。你的同伴派克似乎锤子使得不赖,让他和其他人准备好。”他冲缩在地上的兰迪萨点点头,“女孩可以不参战,但——”

“王子不行,太危险。”

三树眯起眼:“你说得对,太他妈的危险,因此每个人都该尽力。”

威斯特倾身靠近,尽量让自己干裂肿胀得像香肠的嘴唇说出有说服力的话。“你我都清楚,他只会增加大家的危险。”王子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想搞清他们在说什么。“让他参战,等于在你们头上套麻袋。”

北方老汉轻哼一声:“你说的没错。”他深吸一口气,皱眉思考片刻,“好吧,这事儿算破例。就这么着吧,他留下,他和女孩。剩下的参战,包括你。”

威斯特点头。每个人都该尽力,无论力量多微不足道。“很公平。剩下的参战。”他踉跄着折返回去通知其他人。

若兰迪萨王太子现在回到阿金堡漂亮的花园,没人能认出他。那些廷臣和花花公子,那些平日绞尽脑汁谄媚他的人,都会捂着鼻子绕开。威斯特给他的外套破烂得不成样,沾满泥巴,双肘磨破,外套下光鲜的纯白制服逐渐脏成黑色,残留的几根金穗像盛放过后的枯萎花秆。王子头发乱得像稻草,下巴上东一块西一块长出黄胡须,双眉间冒出的乱糟糟的毛暗示主人在享乐的日子里没少花时间打理。方圆百里之内唯一比他惨的,估计就是威斯特自己。

“要做什么?”威斯特蹲在王子身边,王子低声问。

“河边有贝斯奥德的探子,殿下,得打一仗。”

王太子点头:“我需要把武器,比如——”

“我请求您留在后方。”

“威斯特上校,我觉得我应该——”

“您能帮大忙,殿下,但恐怕不能上战场。您是王储,我们必须保护您。”

兰迪萨摆出一副极端失望的表情,但威斯特感到他大松一口气。“好吧,如果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威斯特看向凯茜,“你们俩留下,我们很快回来。祝好运。”最后一句委实难出口,这段时间,好运少之又少。“藏好,别出声。”

凯茜咧嘴一笑:“别担心,我保证不让他伤到自己。”

兰迪萨转开愤怒的目光,紧握的双拳无力地宣泄着情绪,看样子还是不适应凯茜时常的讽刺。毫无疑问,若你一辈子只接受过奉承与服侍,遇到逆境便很容易无所适从。威斯特迟疑片刻,心想把他们单独留下似乎不妥,但看来别无选择。这里毕竟偏僻,他们应该会安全。至少比他安全。

出发的人蹲在一起,一圈伤痕累累、满是泥土的脸,面色严峻,头发蓬乱。三树崎岖的脸上有深深的皱纹;黑旋风没了只耳朵,挂着残忍的笑容;巴图鲁的粗眉拧在一起;寡言像一块沉默冷静的石头;狗子眯起明亮的眼珠,尖鼻子呼出白气;派克烧焦的脸上还能动的部分皱了起来。加上威斯特,他们就是全世界最丑陋的六个人。

他吞口口水。每个人都该尽力。

三树用棍子在冻土上粗粗画了幅地图。“好吧,伙计们,他们驻扎在河边,有十二个,可能更多。我们这么着:寡言从左,狗子从右,和以前一样。”

“好的,头儿。”狗子说。寡言点头。

“我、大巴还有派克,从这边慢慢挪近,但愿出其不意。别射歪,呃,伙计们?”

狗子咧嘴笑道:“你别挡箭就没事。”

“我会注意。黑旋风和威斯特,你们到对岸瀑布边埋伏,从后接近。”木棍在地上划出一条深深的线,威斯特忧心忡忡。“水声会掩护你们,看到我将一块石头丢进水里就行动,听见没?丢石头,这是信号。”

“没问题,头儿。”黑旋风嘀咕。

威斯特突然意识到三树盯着自己。“你听到了吧,小子?”

“呃,当然,听到了。”他嘀咕,舌头因寒冷和不断膨胀的恐惧打了结,“丢石头就行动……头儿。”

“行,都把招子放亮,说不定还有别的探子。贝斯奥德的人到处都是。谁还不明白?”大家摇头。“很好,那么死了可别赖我。”

三树起身,其他人也跟着起来,做最后准备,抽抽武器,试试弓弦,系紧腰带。威斯特没什么好准备的,一把捡来的重剑插在磨损的皮带里,仅此而已,他觉得在这群人里自己蠢笨得出奇。他不禁暗想这群人杀过多少人,若说他们加起来杀了一整个镇子外加周围几个村庄那么多的人,他也不惊讶。连派克看来都跃跃欲试,威斯特不禁想,他压根不明白这人被流放的原因,看这人现在的样——拇指若有所思地搭在沉重战斧边沿,烧焦僵死的脸上眼神冷硬——不难想象犯过什么罪。

威斯特盯着自己的手,发现它们在抖,这不止是因为寒冷。他用一只手紧攥另一只手,抬头发现狗子冲他咧嘴而笑。“唯有恐惧方能勇敢。”狗子说完和三树等人进了树林。

黑旋风在后面粗声粗气地吼威斯特:“跟上我,杀手。起来,跟上。”他照冻土地吐口唾沫,转身走向那条河。威斯特最后回望了一眼,凯茜冲他点了下头,他也点头,然后转身跟上黑旋风,无声地消失在林中,周围都是反光、滴水的冰,瀑布水声越来越响。

三树的计划愈想愈显粗略。“我们过了河,收到信号,然后呢?”

“杀。”黑旋风回头低吼一声。

回答毫无意义,威斯特肚内翻江倒海。“我走右边还是左边?”

“随你便,别挡老子的道。”

“你走哪边?”

“哪边能杀人就走哪边。”

威斯特真希望自己没多嘴问问题。他小心翼翼踏上河岸,瀑布就在上游不远处,黝黑的林间露出黝黑的石墙,白色水帘哗哗冲下,洒出冰冷雾气,带来无尽喧哗。

小河才四跨宽,但又深又急,深色河水冲击着两岸潮湿岩石,泛出白沫。黑旋风高举长剑战斧,稳稳涉水前进,河中央水深齐腰。他慢慢爬到对岸,湿淋淋地站在岸边岩石上回头一看,发现威斯特落得很远,不禁皱起眉头,怒冲冲地挥手示意跟上。

威斯特摸索出长剑举过头,深吸一口气踏入河水。水顿时涌进靴子,包裹小腿,如坠冰窟。他迈了一步,这回另一条腿直淹到大腿。他双目圆睁,呼吸急促,却已不能后退。他又迈开一步,靴子踩在河床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整个人无助地滑倒,水直浸腋窝,若非冰得让他喘不上气,他差点尖叫。剩下的路他半蹒跚半游泳地挨过,牙关紧咬,艰难跋涉,呼吸成为绝望的喘息。最后他晃悠悠爬出来,靠在黑旋风身后的石头上,全身皮肤针扎般又麻又疼。

北方人假惺惺一笑:“你好冷,小子。”

“我没事。”威斯特牙齿打颤,忿忿地回应,他一辈子没这么冷过。“我……我会……尽力。”

“你尽力?老子不会带你,冻僵的臭小子,你丫会害死咱俩。”

“别担心——”黑旋风扬手狠狠抽打他的脸。威斯特被打懵了,几乎忘了疼。他呆若木鸡,剑掉进泥里,一只手本能地捂住火辣辣的脸。“你——”

“老子抽死你!”北方人嘶声道,“狗日的欠抽!”

威斯特刚张嘴,黑旋风又一巴掌打来,他摔在岩石上,血从唇边流出,滴在潮湿地面,脑袋嗡嗡作响。

“欠抽,狗日的!”

“他妈的……”威斯特双手掐住黑旋风的脖子,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动物咆哮,他像动物一样用力掐、抓、扯黑旋风的脖子,龇牙露齿,完全丧失理智,周身血气激荡,饥饿、疼痛和在寒冷中没完没了行军带来的折磨,一起从他体内迸发。

但不管威斯特多急怒攻心,黑旋风还是比他强壮得多。“就欠抽!”他一边扯开威斯特的手,大吼着将威斯特甩到石头上,“这下暖和了?”

什么东西在头上一闪而过,落进旁边水中。黑旋风一把推开威斯特,转身大吼着向岸上冲。威斯特勉力跟上,从泥土中抓起重剑,高高举起。血在他脑袋里翻涌,他用尽全力狂呼乱叫。

他匆匆掠过泥地,冲过灌木和腐烂的树木,来到开阔地。黑旋风一斧砍翻一个目瞪口呆的北方人,暗红血珠飞溅,黑色血点映衬着纠缠的枝丫和惨白的天空。树木、岩石和毛发蓬乱的人形都摇摇晃晃,呼吸声听来犹如风暴。有人出现在眼前,他挥剑相向,随即是切进血肉的触感,鲜血溅了满脸。他身形一晃,吐了口血,狂眨眼睛,差点向旁跌倒,赶紧踉跄起身。脑子里充斥着鬼哭狼嚎、钢铁碰撞和骨头碎裂声。

劈!砍!吼!

有人握着插在胸口的箭,踉跄到他身旁,被他一剑劈开脑袋,直劈到嘴,但抽搐的尸体把他的剑扯下了。他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随即赤手空拳猛击身边另一人。有东西撞他,将他撞飞到一棵树上,挤出肺里空气,化为一团白雾。有人顶他胸膛,按住他双臂,要了结他。

威斯特向前探头,咬住对方嘴唇,直到上下牙咬合。那人尖叫着挥拳猛打,但威斯特毫无感觉。他吐出那块肉,用头撞对方的脸。那人哀嚎着扭身,鲜血从破嘴中涌出。威斯特又咬住他鼻子,一边发出疯狗般的咆哮。

咬!咬!咬!

他嘴里全是血,尖叫声在耳畔回响。他只管咬紧牙关,越咬越紧,越咬越紧,接着向旁一甩头,对方捂脸向后退去。一支不知从哪射出的箭扎进那人肋下,那人跪倒在地。威斯特冲上来,逮住头发,将脸照地上猛砸,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结束了。”

威斯特猛地松手,指间沾满鲜血和扯下的头发。他挣扎起身,喘着粗气,双眼凸突。

一切安静下来。世界不再旋转,雪花轻柔地飘落空地,落在潮湿地面,落在散乱的物件和横陈的尸体上,落在站着的众人身上。大巴在不远处盯着他。三树握着剑站在后面。派克烧烂的粉红色的脸上似有一丝畏缩,一只血淋淋的手握着他胳膊。他们都看着。看着他。黑旋风手指着威斯特,仰头大笑:“你咬他!他奶奶的,你咬掉了他鼻子!我就知道你是个疯子!”

威斯特看着他们,脑袋里的阵痛渐渐平息。“啥?”他嘀咕。他浑身是血,连忙抹了抹嘴。咸。他看着最近的尸体,尸体趴在地上,血从头下涌出,顺斜坡流到他脚边汇聚。他想起了……刚才……他肚子痉挛,弯腰呕出粉红液体,饥饿的胃阵阵翻涌。

“暴怒!”黑旋风喊道,“你就是怒!”

寡言走出树丛,弓挎肩膀上,蹲身从尸体上扯下一件染血的毛皮。“不错。”他低声自语。

威斯特依然直不起身,只觉恶心虚脱,筋疲力尽地看着他们仔细检查营地。黑旋风还在笑。“暴怒!”他刺耳的声音喋喋不休,“老子叫你暴怒!”

“他们有箭,”狗子从地上包裹中翻出些东西,咧嘴笑道,“还有奶酪。只沾了点泥。”他脏兮兮的手指抹掉黄色奶酪块上的霉斑,咬了一口,笑得更欢,“够劲道。”

“好东西多咧,”三树点点头,也笑了,“而且咱们都没啥大碍。干得好,伙计们。”他拍拍大巴后背,“最好在他们发现这群人失踪前往北赶。快点搜,再带上另外两人。”

威斯特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另外两人!”

“好啦。”三树说,“黑旋风和……暴怒回去看看。”他带着一丝笑意转身。

威斯特踉跄着沿来路穿过树林,急得脚下直打滑,血气又开始上涌。“保护王子。”他低声自言自语。这回过河他丝毫没在意寒冷,勉力爬到对岸,登上山头,回到出发的悬崖边。

他听到女人尖叫,女人又马上被捂住了嘴,接着是男人的吼声。恐惧立时占据全身。贝斯奥德的人发现了他们,他回来得太迟。他拖着火辣辣的腿爬上斜坡,在泥地里一步一滑,一瘸一拐。保护王子。空气灼烧喉咙,他拼尽全力,手指抠住树干,在霜冻地面上的细枝和松针间摸索。

他冲进悬崖上的空地,喘着粗气,染血的长剑紧握在手。

两个人影在地上搏斗。凯茜在下面,翻滚、踢打、抓挠着上面的人。上面的人已把她裤子扯到膝盖下,正用一只手解自己腰带,另一只手努力捂她的嘴。威斯特向前迈了一步,高举长剑,那人猛地扭头。威斯特眨眨眼,发现未遂强奸犯不是别人,正是兰迪萨王太子。

王子看到威斯特,连忙起身,退开一步。他有点不好意思,有点小尴尬,仿若学生从厨房偷吃的被抓了现行。“抱歉,”他说,“我以为你们会去得久一些。”

威斯特盯着他,几乎没法相信眼前所见。“久一些?”

“狗娘养的!”凯茜大叫着往后爬,一边拽上裤子,“我绝不会放过你!”

兰迪萨摸摸嘴唇。“她咬我!你瞧!”他举起沾血的指尖,像要证明自己受了什么虐待。威斯特下意识地前进,王子见他脸色不善,立马又退了一步,举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提着裤子。“行了,打住,威斯特,我只是——”

没有陡然的暴怒。没有突来的盲目。四肢没有不听使唤,脑袋没有阵阵抽搐。他没生气,他一生从未如此平静、如此清醒、如此确信。

他知道怎么做。

他猛地抬起右臂,在兰迪萨胸口一推。王太子向后倒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呼。他左脚在泥地里扭了,右脚向后踩,却没有可踩之物。他高高扬起眉毛,嘴巴和眼睛也张得大大的,震惊得忘了出声。联合王国王储就这样从威斯特面前掉下悬崖,双手徒劳地在空中乱抓,缓缓转了个身……消失不见。

夹着哭腔的短促尖叫传来,然后是撞击声,接着一片石头滚落。

一切归于安静。

威斯特站在原地眨眼。

他转身看凯茜。

她在两跨外呆立,眼瞪得大大的。

“你……你……。”

“我知道。”听起来完全不像他的声音。他走到悬崖边朝下看,兰迪萨的尸体头朝下趴在远处的岩石上,身上铺着威斯特破烂的外套,裤子掉到脚踝,一只膝盖扭成奇怪的角度,摔碎的脑袋下积着一大摊黑血。死得不能再透了。

威斯特吞口口水。他干的好事。他,他杀了王储。无情残忍的谋杀。他是凶手。他是叛徒。他是怪物。

可他只想哈哈大笑。在阳光和煦的阿金堡,忠诚与顺从无须理由,人们各安其位,禁止相互杀戮,然而这些遥不可及。他也许是怪物,但安格兰的冰天雪地里的规则截然不同。这里是怪物的天下。

一只手重重拍他肩膀,他抬头看到黑旋风缺了耳朵的头也向下张望。北方人轻巧地吹声口哨。“好了,都搞定了。你知道吗,暴怒?”他冲旁边的威斯特咧嘴一笑,“老子喜欢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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