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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见的仁慈 Scant Mercy

致王家审问部审问长,苏尔特阁下:

达戈斯卡围城战继续进行。古尔库军连续三日强攻,人数和决心逐次增加。他们企图用石头堵塞水道,架设桥梁,爬上城墙及以攻城锤撞开城门。迄今为止,我们粉碎了他们所有图谋,但另一方面,他们能承受惨重损失,皇帝的士兵正如蚂蚁爬过半岛。我们的士气依然高涨,我们的防御依然坚固,我们的决心依然不可动摇,而我们的舰队依然控制着海湾,保障城市的补给。请您放心,达戈斯卡不会陷落。

至于另一件重要性稍次的事,请您放心,埃泽会长已被处理。我推迟她的死刑,是想利用她与古尔库人的联系。不幸的是,她失去了这个微妙的机会,从而失去了利用价值。把女人的头挂在城墙上或有害于我军士气,我们毕竟是文明人。因此,针对香料公会前会长的处置是私下进行的,但我向您保证,采取的是终极措施。我们无须再顾虑她或她失败的阴谋。

一如既往,卑职全心全意遵从您。

达戈斯卡主审官,沙德·唐·格洛塔

水边相当安静。安静,黑暗,沉寂。轻柔浪花拍打码头,木船轻声作响,凉风习习。黑暗的大海在月光下闪耀,头顶满天繁星。

难以想象,不过几小时前,离此不到半里的城墙边死了好几百士兵,空气仿佛被怒火和痛苦撕裂。两座巨大的攻城塔至今仍在城外闷烧,四周散落的尸体如同秋叶……

“系系系系系。”格洛塔扭头时感觉脖子响了一下,他眯眼朝黑暗中看去,只见弗罗斯特刑讯官从两栋黝黑建筑间的阴影中现身,赶着一名囚犯,狐疑地四下打量。囚犯与刑讯官相比身材瘦小,缩着身,拉起斗篷兜帽,双手缚于背后。两人穿过布满尘埃的码头来到岸边,空洞的脚步声在木板上回荡。

“好了,弗罗斯特,”格洛塔看着白化人将囚犯拉住站好,“不用遮掩了。”白拳头一把扯下兜帽。

苍白月光下,卡萝特·唐·埃泽的脸憔悴枯槁,塌陷的双颊现出骨架轮廓,上面还带有黑色瘀青。按已招供罪犯的惯例,她被剃了光头,现在头显得格外小,几乎像孩童,脖子则显得夸张地长又十分脆弱——尤其脖子上还有一圈鲜红伤痕,维塔瑞的铁链留的。曾在宴会厅招待他的气度不凡的苗条女人,几乎成为陈年往事。黑暗里的几星期,躺在闷热囚室的烂草席上担心能不能多活一小时——这足以毁掉一个人。我早该知道。

黑暗中,她朝他扬起下巴,张开鼻孔,眼神闪烁。将死之人对死的恐惧和对刽子手的蔑视混合的神情。“格洛塔主审官,没想到还能见着你。”她貌似欢快的语气中含有惧意。“接下来怎么安排?脚绑石头沉进海湾?不是有点太戏剧化了吗?”

“也许。不过你猜错了。”他抬眼看向弗罗斯特,微微点头示意。埃泽瑟缩了一下,闭紧双眼,咬住嘴唇,耸起肩膀。高大的刑讯官走过来。等待后脑的致命一击?胸前挨一刀?喉咙被铁丝勒住?可怕的等待。到底是哪种呢?弗罗斯特出手了,阴影中只见金属反光,然后“咔嗒”一声响,钥匙轻轻解开了手铐。

她慢慢睁眼,慢慢地将双手抬到胸前。她眨眼看着双手,好似不相信它们长在她身上。“你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他朝码头点头,“有条去西港的船将乘潮水出海。你在西港也有线人吧?”

她咽口水时,细脖子上的筋清晰可见:“我到处都有线人。”

“很好。你自由了。”

长久的沉默。“自由?”她抬起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摸摸光头,失神地盯住格洛塔。她不相信,谁能怪她呢?我自己也不信。“审问长阁下一定会大发雷霆。”

格洛塔嗤之以鼻。“不,苏尔特对此一无所知。如果教他知道,我俩大概都得脚绑石头下海喂鱼。”

她眯起眼。商人女王开始计算得失。“代价是?”

“代价是你的脑袋,你将被世人遗忘。忘掉达戈斯卡人吧,他们完了,有工夫就去拯救别人。代价是你离开联合王国,永不回来,永——不——回——来。”

“就这些?”

“就这些。”

“为什么?”

噢,我最喜欢的问题。为什么要干这个?他耸耸肩。“有关系吗?深陷沙漠的女人——

“谁给的水她都会喝。别担心,我不会拒绝你。”她忽地伸出手,格洛塔几乎猛然退开,但她只用指尖触碰他脸颊,停了一会儿。他皮肤起了鸡皮疙瘩,眼睛抽搐,脖子酸痛。“也许,”她轻声说,“如果事情并非如此……”

“如果我不是瘸子而你不是叛徒?事情就是如此。”

她垂下手,几乎笑了。“当然。我不会说再见——”

“我宁愿你别说。”

她缓缓点头。“那我走了。”她拉起兜帽,脸庞再度隐没,然后她与格洛塔擦身而过,迅速走向码头尽头。他站在原地,拄着手杖,目送她离开,一边轻抚片刻前她手指停留的地方。原来如此。想让女人碰你,只需饶她一命。以后多试试咧。

他转身在布满尘埃的码头上痛苦地跛行了几步,抬头看向黑暗的建筑。维塔瑞刑讯官是否在那儿窥探?这幕插曲会否被她写进给审问长的下一份报告?酸痛的背脊冷汗直流。我当然会推给别人,但有关系吗?风卷来味道,刺鼻的味道似乎有办法潜入城市每个角落,那是浓烟、烈火和灰烬。死亡的味道。除非奇迹发生,否则我们都在劫难逃。他回头望去,看见卡萝特·唐·埃泽走过跳板。好吧,至少有一个人逃掉了。

“一帆风顺哟,”科斯卡以丰润的斯提亚口音唱道,咧嘴笑看城下屠杀现场,“昨天是个好日子。”

好日子。城下壕沟对面,裸露的土地布满伤痕和焦痕,插在上面的弩箭好似棕色下巴上的胡楂。到处是被毁的攻城机械、破烂的云梯、成堆乱石,焚烧砸烂的柳条盾在硬地上被肆意践踏。一座巨大的攻城塔的残骸尚有一半矗立,那是灰烬中扭曲的焦黑木框架,咸风吹得它褴褛的皮革噼啪作响。

“给那帮古尔库杂种好好上了一课,呃,主审官?”

“有吗?”塞弗拉嘀咕。是啊,有吗?死人学不会任何东西。城墙向外到古尔库军阵线,约二百跨的无人地带布满尸体和破碎的武器盔甲。壕沟前尸体之多,简直可从半岛一头走到另一头不落地,有的地方甚至堆成小山。伤员爬到死人后面,拿死尸作掩护,却慢慢流血致死。

格洛塔从未见过此等屠杀,即便乌利奇城那次也不能比——无论是缺口周围堆积的联合王国军尸体,被大肆杀戮的古尔库俘虏,还是在神庙里活活烧死的几百人。城下的尸体摊开四肢、了无生气,有的被火烧过,有的似在做临终祈祷,有的没了脑袋——大约是被落石砸掉的——还有的扯烂了衣服。慌慌张张撕下衬衫包扎伤口以求保命,结果不遂人愿。

尸堆上笼罩着大群苍蝇,一百种鸟拍着翅膀、跳来跳去地享受这意外的盛宴。即便在城上,迎着阵阵海风仍能闻到臭气。噩梦的原料。无疑将带来几个月的噩梦。如果我能活那么久的话。

格洛塔看得眼睛抽搐,不由深呼一口气,左右伸了伸脖子。好吧,事到如今没有后悔药可吃。他谨慎地探头观察城壕,没握手杖的那只手抓紧布满凹痕的筑城石,以平衡身体。

不妙。“正下方的壕沟几乎满了,城门附近甚至溢了出来。”

“没错,”科斯卡欢快地承认,“他们倒进去一箱箱石头,我们杀人的速度跟不上啊。”

“城壕是我们最好的防御。”

“也没错。这是个好点子,但没什么能一劳永逸。”

“城壕填满后,我们将无法阻止古尔库人架设云梯,推来攻城锤,甚至在城下挖掘隧道。也许需要主动出击,重新挖沟。”

科斯卡的黑眼珠朝外一翻。“在离古尔库军不到两百跨的地方趁夜缒下城墙?你想这样干?”

“差不多吧。”

“祝你好运。”

格洛塔哼了一声。“我当然想干,”他用手杖敲敲腿,“但只怕我逞英雄的日子早已过去。”

“算你走运。”

“很难说。我们还要在城门后设置路障,那是目前最大的弱点。一个直径百来跨的半圆形阵地,足以有效阻击敌人。他们突破城门后,我们依靠路障防御,把他们轰出去。”理想状态下……

“噢,把他们轰出去,”科斯卡挠挠脖子上的疹子,“届时志愿者肯定争先恐后。算啦,我去安排。”

“他们的勇气值得钦佩。”维斯布鲁克将军大步走到城垛边,双手紧背在那身无可挑剔的制服后面。情况十万火急,难得他还有时间关注外表。不过呢,我们也只能利用好手头的工具。将军摇头看着城下尸体。“冒着枪林弹雨反复冲锋,我从未见过如此的牺牲精神。”

“他们是有这种最奇特又最危险的想法,”科斯卡说,“认为自己代表正义。”

维斯布鲁克的浓眉下神情严肃:“我们才是正义的。”

“你觉得是就是呗,”佣兵咧嘴笑着瞥向格洛塔,“思想比咱俩进步。嘿嘿,我们都是神箭手……每一支羽箭消灭一个敌人!”他边唱边哈哈大笑。

“我不觉得好笑,”维斯布鲁克反驳,“应该尊重倒下的对手。”

“为什么?”

“因为烈日下腐烂的也可能是我们,或许很快就是了。”

科斯卡听了笑得更大声,他拍着维斯布鲁克的胳膊:“老兄你是明白人!我打了二十年仗才学会凡事要看阳光面!”

格洛塔看着嬉皮笑脸的斯提亚人。他在盘算倒戈的最佳时机?盘算让古尔库人流多少血,他们的出价才会高过我?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里考虑的绝不止是押韵,可惜我们现在离不开他。他瞥瞥维斯布鲁克,将军自个在走道上散步寻思。这位胖朋友既无头脑也无勇气坚守哪怕一星期。

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回头一看是科斯卡。“怎么?”他叫道。

“喏,”佣兵低声说,指指湛蓝的天空。格洛塔顺着手指头看去,只见天上有个黑点,不算太高,还在持续攀升。那是什么?鸟?黑点升到顶点,坠落下来。格洛塔猛然意识到那是什么。石头。投石机射出的石头。

石头越变越大,不断翻滚,仿佛在水中龟速沉没,全然的死寂更增添了这一幕的不真实感。格洛塔张大嘴巴看着,所有人都是如此,城上众人怀着恐怖的预期。没人说得准石头最终会砸在哪里。士兵们开始在走道上慌乱奔跑,气喘吁吁地尖叫,并扔下武器。

“见鬼。”塞弗拉低声说,抱头趴在石走道上。

格洛塔原地不动,死盯着明亮天空中那个黑点。它是为我而来?千钧巨石,将我砸碎?好个荒唐而又偶然的死法。他自觉嘴角牵起淡淡的笑。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附近一段城垛粉碎了,掀起如云尘土,断裂石材四下横飞。碎片速度极快,不到十跨外一个兵被一段石头干净利落地砸飞了脑袋,无头尸摇晃了一会儿,方才双膝一软,向后栽下城墙。

石头穿过城垛最终落在下城,翻滚弹跳着毁坏了大片棚屋,木头像火柴棍一般被它碾碎,留下一长串毁灭的痕迹。格洛塔眨巴着眼睛,吞了吞口水,仍然耳鸣不已,但好歹能听见有人叫喊了。奇怪的喊声。斯提亚口音。科斯卡。

“就这点本事,狗杂碎?老子还活蹦乱跳咧!”

“古尔库人发起轰炸!”维斯布鲁克毫无意义地尖叫着,抱头蹲到城垛后,完美无瑕的制服双肩沾上了一线白灰,“投石机瞄得很准!”

“废话。”格洛塔咕哝。这当口第二块石头击中城墙下部,碎片如雨,人头大小的石头纷纷落水。格洛塔脚下的走道因这股冲击力摇撼不已。

“他们又来了!”科斯卡以最高音量咆哮,“上城墙!上城墙!”

各色人等立刻行动起来:本地人、雇佣兵、联合王国士兵。他们并肩而立,手执弩箭开始装填,用各种语言彼此呼唤。科斯卡走在他们中间,不时拍打他们的背,挥舞拳头叫嚷,笑声中没有丝毫畏惧。就一个半疯的醉鬼而言,他算是优秀的指挥官。

“他娘的!”塞弗拉在格洛塔耳边嘶叫,“老子不是来当兵的!”

“我也不是。不过看戏总可以。”他跛行到城垛边,清楚地看见远处投石机扬起巨臂,尘土飞扬。但这回准头很差,石头高飞过头顶,格洛塔一路目送着它,脖子不由抽痛起来。石头最终伴着巨响砸在上城城墙附近,溅起大块碎石落入贫民区。

古尔库军阵线后一只巨号吹响,传来一阵高亢、悸动的隆隆声,然后是鼓声,仿佛无数巨兽同时跺脚。“他们来了!”科斯卡咆哮,“弩箭预备!”格洛塔听见城头众人互相传递命令,片刻后塔楼垛口便伸出无数上好箭的弩,明晃晃的箭尖在烈日下闪烁。

沿整个前线,古尔库军顶着巨大的柳条盾缓步进军,来势汹汹,逐步蚕食前方尸横遍野的无人地带。他们的士兵像蚂蚁般聚集在那些盾牌后面。格洛塔把城垛抓得之紧,以至于手掌生痛,自觉心跳可比古尔库人的战鼓。恐惧还是兴奋?有区别吗?我上次感到这种刺激是何时?在议会里发言时?率领王军骑兵冲锋时?在欢呼声中参加比剑大赛时?

盾牌继续推进,仿若海潮涌过半岛。不到一百跨,九十跨,八十跨。他瞥向科斯卡,对方依然笑得像个神经病。何时才下令开火呢?六十跨,五十……

“就是现在!”斯提亚人咆哮,“开火!”城上的弩同时发射,一片响亮和声。箭雨插在盾上、地上、尸体上及任何遗憾地暴露出身体部位的古尔库人身上。战士们跪在城垛后重新装填,紧张地摆弄箭矢和弩柄,弄得满头大汗。鼓点节奏加快,愈发紧迫,那些盾牌浑不在意地越过满地尸体。但盾牌后的人看着脚下尸体一定不好受,一定会担心自己的命运。

“油瓶!”科斯卡大叫。

有人从左边某座塔楼掷出一个插有点燃灯芯的瓶子,砸在一面柳条盾上,火势顿时蔓延。盾牌很快烧成棕色,然后成了黑色,摇晃,倾斜,最终完全倒下。一个士兵号叫着冲出来,胡乱挥打烈焰熊熊的胳膊。

燃烧的盾牌掉在地上,暴露出一整队古尔库士兵,他们有的推着装满石头的推车,有的扛云梯,还有的身披甲胄、手执弓箭与利器。现在他们发出战斗的呐喊,举起随身盾牌护体,跑Z字绕开尸体,边射箭边朝城墙猛冲。他们捂住中箭的脸面。他们惨叫不已。他们爬行、喘息、咒骂。他们哀求、呐喊、嘶吼。他们溃逃,却被纷纷射倒。

城上的弩继续“砰砰”发射,更多点燃的油瓶投掷下去。有的战士朝下面咆哮嘶吼,唾沫横飞地咒骂;有的缩到城垛后躲避下方射来的箭,那些箭大多砸在城垛上或飞过头顶,偶尔才寻到血肉。科斯卡一脚踏住城垛,全不在意危险,大咧咧地探出身,挥舞一把带豁口的剑,叫嚷着格洛塔听不懂的话——说实话,双方每个人都在狂呼乱叫。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战场的混乱。我全想起来了。当年我怎么会喜欢这个?

又一面大盾起火燃烧,带来刺鼻黑烟。盾牌后的古尔库士兵哄然而散,好像蜂巢被捣毁后的蜜蜂。他们聚在壕沟边,想找地方架云梯,城上守卫赶紧乱石砸去。这时,投石机射出的石头瞄得太近,结果在一队古尔库士兵中炸开了花,尸体和肉块顿时满天飞。

一个眼睛中箭的兵从旁被拖过。“我伤得重吗?”他哭号,“伤得重吗?”片刻后,格洛塔身旁又有人被射中胸膛,大声尖叫着转了半个圈,失手按下弩机,结果箭矢插进旁边战友脖子里,直没至羽。两人双双倒在格洛塔脚边,鲜血染红了步道。

城墙脚下,一只油瓶在刚抬起云梯的古尔库士兵中爆炸,于是一丝诱人的肉香混入恶臭和烟尘中。着火的士兵尖叫着乱串,毫无方向感,甚至全副盔甲冲进满溢的水道。要么烧死,要么淹死。

“你看够没?”塞弗拉凑到他耳边嘶声问。

“够了。”完全够了。他扔下以斯提亚语嘶吼指挥的科斯卡,气喘吁吁地推开聚集的佣兵们,朝台阶走去。下台阶时他跟随一副担架,每走一步都痛得抽搐,还得挤开向上的人潮。没想到我会高兴下台阶。但好景不长,走到城下左腿已在熟悉的疼痛和麻木中抽起了筋。

“见鬼!”他嘶叫着跳到墙边,“还没伤兵灵活!”缠着绷带、浑身血污的伤兵单脚跳过他身边。

“这算哪门子事?”塞弗拉吼道,“咱们有咱们的活计,咱们抓叛徒,这他妈算什么?”

“也即是说,你不愿为国王而战?”

“我不愿为他送命。”

格洛塔嗤笑:“你以为这座见鬼的城里谁想打仗?”他隐约听见喧嚣中传来科斯卡的尖声辱骂,“也许那斯提亚疯子除外。看着他,呃,塞弗拉?他背叛过埃泽,也会背叛我们,尤其战况不妙的话。”

刑讯官瞪着他,眼睛周围头一次不见丝毫笑意。“战况不妙?”

“问问你自己,”格洛塔皱脸伸腿,“我不是才带你去看了吗?”

***

阴暗的长厅曾是座神庙。古尔库人进攻后,轻伤员被带来这里由祭司和女人照顾——理所当然,毕竟此地位于下城,靠近城墙,而由于烈火和巨石的威胁,附近贫民区均已撤空。随着围城持续,轻伤不下火线,来的逐渐成了重伤员:缺胳膊断腿的,伤口太深的,烧伤严重的,中箭拔不了的。他们躺在血淋淋的担架上,随意搁于拱廊之间,人数日日增加,最终占满了地板。现在只要还能走的都进不了神庙,这里专供受致命伤的人和残废者。专供他们垂死挣扎。

关于痛苦,每个人有自己的表达方式。有人没完没了地尖叫号叫;有人哭喊救命、慈悲、水或母亲;有人咳嗽、打嗝、吐血;有人大声喘气,直至最后一息。只有死人不说话。这里有很多死人,四肢摊开的尸体不时被拖出去,用廉价裹尸布包起来,堆到后墙。

格洛塔明白,整天都有面色阴沉的本地人在挖坟。出于自身坚定的信仰。他们在贫民区挖出可装十来人的大坑。同样,他们每晚都在焚烧联合王国士兵的尸体。出于我们缺乏信仰。尸体在悬崖顶上烧,油烟飘过海湾,希望能飘到对面古尔库人那里去。作为最后的侮辱。

格洛塔在厅内缓步蹒跚,四周传来痛苦的声音,他擦擦额上汗水,低头观察。黑肤的达戈斯卡人、斯提亚佣兵和白肤的联合王国军人混在一起。各个国家、各种肤色、不同类型的人联合对抗古尔库帝国,并肩作战,平等地死在一起。真教个暖人心肠,若我有心肠的话。他隐隐感到弗罗斯特刑讯官潜伏在墙边阴影中,仔细盯着厅内众人。我时刻警醒的影子,确保我不会因为对审问长阁下的忠诚,而被这里的人赏一锤子。

神庙后方一小片区域被帘子遮住用于动手术。或者说类似手术的活计。锯子锯、匕首砍,让胳膊和小腿跟身体分家。脏兮兮的帘子后传来的尖叫是厅内最凄厉的,语无伦次、绝望无比。跟城墙下的声音差不多。格洛塔透过帘子缝隙看见卡哈亚的白袍血斑点点,深褐色皮肤上也全是血。卡哈亚眯眼看着自己刚割下来的一块油亮的肉。人腿?尖叫逐渐低落。

“他死了,”教长直截了当地说,将匕首扔回桌,拿破布擦擦满手血污,“下一个。”他掀开帘子走出来看见格洛塔。“噢!始作俑者!您来体会罪恶感的吗,主审官大人?”

“不,我来看看自己还有没有罪恶感。”

“你有吗?”

好问题,我有吗?他低头看着一位躺在墙边肮脏的稻草席上、挤在两个伤员间的青年。这人脸色蜡白,眼神迷离,嘴唇却动得飞快,兀自低声自语。他一条腿从膝盖刚往上的地方被截掉了,断肢用染满鲜血的衣服包裹,再以皮带扎紧。幸存机会?几乎为零。他只能在这肮脏的地方痛苦地多躺几小时,唯有同伴们的呻吟与他为伴。一个年轻的生命即将熄灭,啊哈,多么令人伤感。格洛塔抬起视线,除了一点厌恶,他没有任何感觉,仿佛面对一堆恶臭的垃圾。“没有。”他回答。

卡哈亚低头看着染满血污的双手。“真神眷顾你,”他呢喃,“并非人人都有你的意志。”

“也许是的。你的人民战斗得很好。”

“你的意思是,他们死得很好罢。”

格洛塔的笑声刺透沉重空气。“得了,死不可能有多好。”他扫视满地数不清的伤员,“我想你现在最有体会。”

卡哈亚没笑:“你觉得还能撑多久?”

“没信心了,呃,教长?跟很多事一样,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年轻英勇的格洛塔上校会告诉你这些,当他从桥上被人拖走,一条腿几乎被砍断时,他会告诉你他的世界观发生了多大变化。

“很精辟,主审官,但我习惯了失望,不用担心,这次我也能承受。只是你还没回答我:还能撑多久?”

“只要海路畅通,补给不断;只要古尔库人无法绕开地峡城墙;只要我们团结一心,保持镇静,还能撑几星期。”

“几星期。图什么?”

格洛塔一愣。确实,图什么?“也许古尔库人会失去信心。”

“哈,”卡哈亚嗤之以鼻,“也许古尔库人会失去信心!三心二意征服不了坎忒大陆!不,既然皇帝一声令下,绝无可能半途而废。”

“那我们只能希望北方战事早日结束,联合王国派来援兵。”痴心妄想。安格兰的事至少还要拖几个月。即便王军最终奏凯,短期也不堪再战。我们只能自力更生。

“何时?”

等到星星熄灭,天幕坠落?等到我红光满面地跑上一里路?“若我知道所有答案,就不会在审问部当差了!”格洛塔叫道,“也许你该向你的真神祈祷,一场海啸无疑大有帮助。当初是谁告诉我奇迹有时也会发生来着?”

卡哈亚缓缓点头。“也许我们都该祈祷,恐怕你的主子比我的真神更可能施以援手。”又一顶担架抬来,上头有个肚子中箭、尖叫连连的斯提亚人。“我得走了。”卡哈亚快步过去,重新拉好帘子。

格洛塔皱紧眉头。怀疑在扩散。古尔库人缓慢而确实地收紧包围,城内皆知大难临头。死亡是一桩奇事,离得远你可以嘲笑它,但它步步进逼却变得越来越狰狞,等到触手可及,便没人笑得出了。此刻的达戈斯卡被恐惧笼罩,怀疑会不断蔓延。迟早有人要把城市出卖给古尔库人,为救自己或所爱之人的命。矛头或许会先指向引发这场疯狂劫难的、搬弄是非的主审官……

有人碰他肩膀,他不由得屏住呼吸,猛然旋身,结果扭到瘸腿,狼狈地倒在一根梁柱上,还差点踩中一个脸裹绷带、奄奄一息的本地人。维塔瑞皱眉站在他身后。“见鬼!”格洛塔用剩余的牙齿咬住嘴唇,拼命克制腿上剧痛,“没人教你别偷偷摸摸来拍人吗?”

“我受的教育正相反。我要跟你谈谈。”

“那就谈吧。别碰我。”

她瞅瞅伤员:“不能在这里。单独谈。”

“噢,得了吧,你有什么不能当着满屋子即将牺牲的英雄说呢?”

“出去你就知道。”

她带来审问长阁下的礼物,用冰冷的铁链勒我喉咙?还是单单来跟我聊天气?格洛塔自觉脸上浮现笑容,我简直等不及了。他朝弗罗斯特举手示意,白化人便退回阴影中,然后他跛行跟随维塔瑞,穿过呻吟的伤员,从后门出了神庙。刺鼻的汗味在这里变成刺鼻的烟火味,以及……

神庙墙边,粗糙灰布包裹的菱形长物堆到齐肩高,布料沾满褐色血污。一大堆待火化的尸体。今早的收获。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这场轻松愉快的讨论呢?我简直无法想象。

“好吧,围城战可对你胃口?我觉得有点吵,但你朋友科斯卡似乎挺喜——”

“埃泽呢?”

“什么?”格洛塔叫道,他迟疑片刻。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发现了。

“埃泽,你还记得吧?那个高级娼妇?城市理事会的花瓶?企图把我们出卖给古尔库人的婊子?她的囚室空了,怎么回事?”

“噢,她啊,她出海了。”这话没错。“绑上五十跨精制铁链。”这是胡说。“既然你问起,听说她正在欣赏海湾下的风景。”

维塔瑞的橙色眉毛怀疑地皱起:“为何瞒着我?”

“因为我有比通知你更重要的事。战况不妙,你没注意到吗?”格洛塔说罢转身,但她的长胳膊在他身前“啪”一声拍到墙上,拦住去路。

“通知我就是通知苏尔特。若我们口径不———”

“你这几周过的是穴居生活吗?”他嗤笑着朝墙边尸堆挥手,“可笑,古尔库人即将破城,届时达戈斯卡无人幸免,我他妈管不了见鬼的审问长!口径什么你自己把握,别来烦我。”他推她的手,她却没动。

“若我告诉你,口径什么可以由你把握呢?”她低声问。

格洛塔皱眉。这就不一样了。苏尔特最宠信的刑讯官,派到我身边的密探,提出交易?这是花招?陷阱?他俩的脸相距不过一尺,他紧盯她的眼睛,试图猜透她的想法。一丝绝望?还是纯粹的自保?对失去这种本能的我来说,很容易遗忘它对其他人的影响。他不由得笑起来,是了,我明白了。“你以为找出叛徒就会召回你,是吗?你以为苏尔特为你安排下一艘漂亮小船!结果现在插翅难飞,好叔叔对你漠不关心!他把你和我们这帮炮灰一起丢给古尔库人!”

维塔瑞眯起眼:“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跟你一样不是自愿来的,但我很久以前就认识到无论苏尔特要什么,最好让他看到成果。我想活着离开。”她继续逼近。“我们可以互相照应吗?”

可以吗?好问题。“好啦,我敢说在我的交际圈里添一个朋友也不坏。我会考虑考虑。”

“你会考虑考虑?”

“这是你能得到的最佳答案。事实上,我在照应朋友方面不太得力,可以说疏于练习。”他朝她近距离露出无牙的笑容,用手杖拨开她垂下的手,跛行绕开尸堆,走回神庙。

“埃泽的事,我怎么跟苏尔特报告?”

“告诉他真相,”格洛塔扭头道,“告诉他她完了。”

告诉他我们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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