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我醒转时看到的景象让我闭上双眼，发出呻吟。
戴夫脱掉衬衫，佩特菈在一个小桶里混合了某种草药，正用湿布将它抹在戴夫变得焦黑的手臂上。他们愉快地聊着天，戴夫说了什么，逗得佩特菈娇笑连连。
我偷瞄勒克兰，发现他正死盯着那两个人。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就像他的一样。我不知道他对佩特菈是否有特殊感情，但他们已经在一起一段时日了。或者，他也许只是难以适应我们突然加入他们的生活罢了。
我站起身走向他们。
「戴夫，不穿衬衫，你不会冷吗?」
我原本期待他一脸尴尬，马上穿上衬衫，结果他没有。他抬头看着我说：「小佩在替我擦洗手臂。不管那东西是什么，感觉好棒，薇嘉。」
我大吃一惊，突然意识到：戴夫这辈子从来没只叫我薇嘉，他总是叫我薇嘉.简，但今天不同，一定有蹊跷。
还有一件事。「小佩?」我说。
她给我一个表情，脸上挂了个腼腆的微笑。我按捺下拿出魔杖，把她变成，嗯，我不知道，某种恶心至极的东西的冲动。
「我朋友都那样叫我，」她说：「佩特菈有点太正式。」她看看四周。「我不认为我们得这么正式，至少我和戴夫不用。」她看着桶子。「我需要多点水。妳可以去打水吗，薇嘉.简?」
好，两个铜板才会响。
我叫佩特菈把桶子靠在附近一棵树旁。我指着桶子上方说：「汁液。」
水就潺潺流到桶子里。
「好棒。」佩特菈说。
我偷弹一下魔杖，更加提振心灵、肉体和精神三方面，水于是像喷油井般喷出来，用力冲刷过她，力道之大，让她不但摔倒，还全身湿透。
「唉呀，」我说：「我很抱歉。」
但她却放声大笑。「没关系，薇嘉。我从来没好好洗过澡。」
我尽管很讨厌她，还是忍俊不住。我也会这样说。
我向她开口前，瞥了戴夫一眼。「妳得带我们去找海波伯。」
勒克兰听到这句话后加入讨论。「海波伯?为什么?」
「我们需要牠们的帮助才能穿越第二圈。」
「但牠们怎么帮得了我们?」佩特菈问。
「我不知道，等我们见到牠们再说。妳说牠们住在巢里?」
「对，在高高的树上。」勒克兰说。
我说：「我会飞。现在，我们开始行动吧。」
我们穿越浓密苍茂的树林，佩特菈抓紧她的弩，勒克兰有那把粗制滥造的剑作为武器，戴夫挥舞着佩特菈给他的斧头，我则拿着魔杖。
勒克兰突然举起一只手，我们全停下来。
我们挨近彼此，在一些弯曲的树后围成一小圈。勒克兰低语：「巢在上面那边四十五公尺左右处，牠们在上面。」
「你怎么能确定?」我以气音说。
他将手围在耳朵旁。「妳听。」
我也把手围住耳朵，努力倾听。我只听到低沉的嗡嗡声。我看看勒克兰。他点点头，试图微笑，但马上消逝。
「牠们说话的声音像蜜蜂。」他说。
我抓住他的手臂。「牠们怎么防御自己?」
佩特菈低声说：「有些海波伯到溪流下游打水，被厄玛侬各追猎。厄玛侬各突袭牠们，根本没时间飞走。我和勒克兰从一处有点距离的森林里观看，当厄玛侬各就要捉到猎物时，十几只成年海波伯突然凭空冒出，在该死的厄玛侬各来得及反应前，就降落在牠们身上。」
「牠们对厄玛侬各做了什么?」我问。
佩特菈说：「牠们用翅膀把厄玛侬各打死，然后用爪子将肉撕扯开来，最后将残骸拎到巢里。」
「为什么?」我问。
「吃牠们啊。」她简短地说。
「牠们……牠们吃肉?」我问，倒抽口气。佩特菈点个头。「但牠们从来没攻击过你们?」
勒克兰说：「嗯，我们从没笨到试图去攻击牠们。」
「但你们从他们那里偷东西。」我指出。
佩特菈静静地说：「只是些琐碎的小东西，不重要。就像我之前说的，我想牠们可怜我们。」
「你们想，牠们会知道是什么野兽残害你们的家人吗?」我问。
勒克兰耸耸肩，但佩特菈点点头。「我想妳说到重点了，薇嘉。我想牠们知道。」
她的肯定回答让我吃惊，但我看向她时，她却撇开头。我情愿我只是单纯讨厌她，如果她其实是很复杂的人，那会让我更沮丧。
戴夫看着佩特菈。「妳想海波伯在乎妳和勒克兰吗?」
「那点要紧吗?」勒克兰问，我惊讶地瞥着戴夫。
「那点很重要。妳认为呢?」
她慢慢说：「有次在我爬到上面时，一只海波伯回巢。他飞进来时，我刚拿到一些粮食。他是男性，身躯很庞大。若他想的话，他可以轻易把我的脖子扭断。」
「小佩，妳从未告诉我这件事!」勒克兰的口气尖锐。
「结果他只是看着我，眼底似乎有一抹悲伤。他看见我偷的东西，接着伸手递给我更多小东西。」她凝视戴夫，眼神热切。「所以，是的，我会说他们真的在乎。」
戴夫转向我。「那我们可能有机会。」
我点头说：「好，但我们需要计画。」
「噢，计画，嗯?」勒克兰口气讽刺，严肃地打量着我。「妳现在才要想出个计画?妳真是个很棒的领袖啊，妳这没用的白痴!」
我咬唇，按捺脾气，不想反驳。我有时很容易激动，但戴夫总是很冷静。如果我要做他们的领袖，我得更—
砰!
戴夫将勒克兰推倒在树上。他的脸离勒克兰的脸不到一吋，咆哮着：「那只是我的幻觉吗?你不是哀求薇嘉.简『带领』你们离开这个地方?因为你知道，是她带领我和哈利二号一路穿越第一圈到这里。我还要提醒你，以免你忘记，薇嘉.简从克罗索手中救了你一命。所以，如果你再那样对她说话，我会把你该死的头扭下来。」
我呆站在那，瞪着戴夫，心跳诡异地快速，思绪一片混乱。
戴夫放手让勒克兰自己滑到泥地上，但他很快就挣扎着站起来，看起来又生气又尴尬。他从地上捡起剑，有那么瞬间，我想他可能在考虑采取很笨的行动。
我向前走一步说：「如果你不赞成我和戴夫的做法就坦白说，我们可以分道扬镳，我不会记恨。」
我瞥瞥佩特菈，让她知道她绝对也包括在这份最后通牒里。她向戴夫凑近一步，明白表示她的答案。
我早该料到。
我转身朝向勒克兰。
「你呢?」
他的脸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平静，最后，他的表情终于恢复冷静。他放低武器。「那么，计画是什么?」
戴夫回答：「首先，佩特菈得爬树。」他看着我。「妳，薇嘉.简，妳得飞。」
在戴夫解释完他的计画二十个斯里弗后，佩特菈已爬到一棵大树的十八公尺高处，上面有个海波伯的巢。之后她停下来，往下看着我。我也抬头看她。我们等着，数到五。我看见她眼底有抹警戒惶恐。如果换成我在她那种情况，我也会如此。
她放声尖叫。我看见在她上方十二公尺处，三颗蓝色羽毛头从树枝间探出。
我给佩特菈一个手势。她快速吸口气，闭上眼睛，让自己掉下来。我跳离地面，往上窜飞。
在上面，我可以看见两个海波伯跳下枝头，俯冲而下。他们的翅膀令人吃惊地小巧，翼幅不大，他们瘦长的身躯肌肉结实。
他们飞得很快。
但我有优势，因为佩特菈是掉向我。
我看见佩特菈张开眼睛。她陡直坠落时，直瞪着我。
我看见她眼里的恐惧。在一个人下坠很久，可能面临死亡时，那是很正常的反应。但她也为别的理由害怕吗?她会害怕，是因为我可能会让她活活摔死吗?而我现在正在经历的是什么感觉?嗯，我看到她和戴夫腻在一起时，我没有这么多感觉。我出神想着那个画面稍微久了点。
「薇嘉!」
我让她从我旁边掉下去。我在半空转身，往下俯冲。她和戴夫在一起的景象被她摔落地面，身躯皱成一团，已然死去的画面所取代。如果是这种结局，那完全是我的错。我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我飞过她，从下面往上窜，牢牢将她抓进怀里。
我看着她，她也回看着我。她脸上的恐惧消失，换上感激。
至于我，则有股很强烈的罪恶感。
「我……我很抱歉，佩特菈。」
她研究我的表情，从她的神情，我想她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没关系，薇嘉。倘若我是妳，我也可能会那样做。」
那是我的想象，或我真的看到她的眼神在告诉我，如果是她，她不会追过来，将我接住?
我抱着她下降，那对海波伯也追上我们降落。我放下佩特菈，看着他们。
他们都是男性。在太阳照射下，他们的皮肤呈现水蓝色。他们的头羽毛轻盈，翅膀在没有伸展时，敏捷地收拢在肩膀后方。他们穿着紧身袜，没穿衬衫，身躯肌肉纠结。
一个海波伯看着我。「妳能飞?妳是怎么办到的?」他问。他会说沃葛话，我很吃惊，同时又大大松口气。
我指指我的飞天炼。「靠它。我的名字是薇嘉.简，这位是佩特菈.桑内。」我指着从树林里现身的戴夫、勒克兰和哈利二号，也一一介绍了他们。
「我是特洛伊，这位是伊斯马利。」那位个头较大的海波伯说。
特洛伊盯着佩特菈。「妳是来偷食物的吗?」
她点点头。「然后摔下去了。」
特洛伊看着我。「妳救了她。」
「她是我的朋友，」我回答：「朋友应该互相帮助，尤其在这里。」
特洛伊说：「妳这么年轻，就能说出如此睿智的话。」
伊斯马利说：「我们没有看过妳。妳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村庄。虫林镇。」
特洛伊说：「我们不知道那个地方。」
「大部分的人都没听说过。我们离开虫林镇，进入魁格。」
「为什么?」伊斯马利问。
「为了穿越它。」我打住话。「到它之外。」
「到它之外，」特洛伊重复。「妳认为外面有什么?」
「我想找到答案。你能帮助我吗?」
海波伯交换个眼神。接着，特洛伊往上指。「跟我们来。」
语毕，他们张开翅膀，往上跳，直直窜飞。
我看着戴夫，心脏如槌子般在我胸膛里怦怦重击。我不知道海波伯会不会吃掉我。「如果我在六十个斯里弗后没有回来，不必管我，直接动身。我会去找你。」
「倘若妳在六十个斯里弗后还没回来，我会去找妳。」他说。
我双腿一跃，迅速挺直身躯，加入在高处的海波伯。一个斯里弗后，我们降落在一个大巢的边缘。那是我见过最大的巢，它不是像正常的鸟巢般用小树枝筑成，而是以圆木搭成，再用坚硬的陶土和夯实的树叶塞满细缝。我环顾四周，看见十几个小巢里有成群的海波伯，不分老少，正在工作、玩耍和聊天。他们都停下动作，死瞪着我。
特洛伊指着最远处的巢，我看见上面竖了个帆布大帐棚。
「妳去和米恰谈谈，他是我们一族的族长。」
我们抵达帐棚时，特洛伊拉开嗓子。「米恰，有个人来找你咨询。」
「进来。」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说。
特洛伊拉开帐棚开口，比个手势，要我进去。
「你不进来吗?」我说。
特洛伊摇摇头。「米恰要单独见妳。」
帐棚开口的布滑下来，我转身吃惊地发现里面很宽广。地上放了个睡垫，一个角落里有张大木桌，旁边绕着椅子。一棵大树在中央挺立，粗厚的绳子绑住树，支撑着帐棚。米恰正栖坐在树干冒出的粗厚树枝上。他毛茸茸的头很白，皮肤很蓝。他低头看着我，眼神倨傲。
他说：「妳的名字是?」
「薇嘉.简。」我说，尽量保持口气坚定。
米恰纵身一跳，翅膀短促轻拍，平稳降落地上，站得笔直。他的身躯仍旧浑圆有力，但我看得出来，他的肌肉结实度已大不如前，但他仍旧威严无比。
他比个手势要我坐在桌旁。我照办，他加入我。他递给我一碗水果，然后倒些水到木杯里。我不禁将此景和索恩国王相较，索恩国王全要仆人服侍他，米恰则相反。我对米恰的印象立刻变得很正面。
我咬一口苹果，喝了些水。
「妳要寻求什么样的咨询?」米恰直接切入正题。
「穿越第二圈的路径。」
米恰立刻身体一僵，脸神警戒。
「妳说圈?」
「阿丝崔雅.普莱是那样教我的。我想穿越它们，这样我才能离开这地方。」
「真的?」他从碗里拿起一颗橘子，用爪子将它扯开，连皮带肉塞进嘴巴。他慢慢地咀嚼。
「所以普莱女士希望如此?」
我拿出魔杖。「是的。你认识她?」
米恰盯着魔杖。「当然，她是魁格的守护者。」
「我们愿意接受所有的考验和危险。我们只想……只想得到更完整的资讯。」
「得到更完整的资讯是件好事。」他停下话，似乎在小心斟酌字眼。「这地方有许多挑战。」
「所以我才来这。」我举起魔杖。「阿丝崔雅训练过我，不过我不会拒绝有用资讯，或任何对我们有利的因素和其他工具。」
他谨慎地思量我的话。「我们听说过住在魁格里的东西，不只是野兽。」
「什么样的东西?」
「到处蛰伏的东西，也许对妳会有用处。」
那挑起我的好奇心。阿丝崔雅从未提过这种事。也许这是为什么席勒奴斯指引我来这的原因。「你知道任何可能对我有用处的特定东西吗?」
他缓慢点头。「有一种魔幻元素叫芬恩。」
「它能做什么?」
「它能做很多事。有用的事。」他补充。
「是阿丝崔雅创造它的吗?」
「不。这里的事物并非全都是出自创造魁格的人之手。」
我的士气立即低落。「你是说马拉顿创造了芬恩?」
「妳知道马拉顿?」
「显然你也知道。」
米恰说：「马拉顿有可能创造了芬恩，我不确定那点。但我确定它得到严密保护，戒备森严。」
「什么东西在守护它?」
「一群阿勒托2。这些生物的头发是毒蛇，眼睛滴着鲜血。牠们头上的毒蛇有魔法，只要一挥，便能将其他生物催眠，逼得牠们去自杀。」
噢，神圣尖塔。「牠们在哪?」
「离这里两哩外的一个丘陵洞里。如果妳想的话，我会带妳去。」他打量着我，掩不住好奇，显然在等我的答案。
我得知魁格里有马拉顿后，困惑不已，恐惧异常，而且我疑心大起，怀疑每一个人。我说出我的疑虑。「你为何帮助我们，米恰?」我质问：「你又不认识我。」
「但我认识普莱女士。我欣赏勇气，尤其是妳这么年轻。坦白讲，我很怀疑妳能否幸存。尽管如此，我还是欣赏妳的勇气。」
为什么那没让我觉得好过些?
2 alecto，希腊神话中愤怒女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