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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然而翌日冷锋再至,若不把握时间,土地又将结冻。

  伊葛与朵莉亚将罗偃埋葬在距离第一先知陵寝不远的山坡上。伊葛本想以咒符陪葬,但哭了一天便已平静的朵莉亚却出言阻止,表示将咒符一起入土反而扰乱了安宁。两人按照习俗处理了后事,没有谁出面阻拦;城主又忽然露面了,还下令所有在瘟疫中死亡的人都必须集中到被挖开的乱葬岗去。

  朵莉亚没有睹物思人的心力,一直不愿进入父亲的房间。伊葛自己进去了,在打开的书本、烧尽的蜡烛间找出罗偃留下的手稿,是本很大很厚的笔记,但整理得仔细、详尽地标示出各个章节、片段、草稿物份,也列出尚未落笔的内容应当包括什么。然而除他的稿子以外,没有其余书信便签之类,彷佛这就是他所有的遗嘱,加上先知咒符的话就是全部的遗产。

  听着伊葛提起书房里的状况,朵莉亚挤出苦笑:「到最后,他还是成为大法师了,对吧?应该在这书稿里面加上属于他的一章才对,你觉得呢?我们一起写吧。」

  毫无转折,她立刻补上了一句:「伊葛,答应我,你绝对不会忽然死掉。」

  * * *

  居民还不敢相信命运如此慷慨,但挖坟的工人已经赶紧将死者都下葬,发作但未死的病患也快速好转。罹病辞世的人虽多,总结而言幸免于难的比例也很高,可是大家依旧不敢太常抛头露面,私下相互悄悄问着同样一件事情:那末日呢,究竟会不会降临?

  一天过去了,没有新的病人。再一天、然后第三天......原本症状严重、理当熬不过去的人竟也能够下床,最后整个星期过去,城里头完全没有人死亡。他们运了堆积如山的沙土到被挖开的乱葬岗上,将亡者完全与地表隔绝;加上了数百具遗体,山坡一下子高了很多。街道虽然不再有人陈尸,却还冷清得令人怵目惊心,但事实上大家心底已经认定瘟疫过去了。

  于是有些废屋里或巷弄沟渠中的死尸尚未清运掩埋完毕,居民们就放起烟火大肆庆祝。

  出了家门的人在街道与广场上看见的是前所未有的盛大庆典,素不相识的人趴在彼此肩头痛哭流涕,感慨生命无常、赞叹活着的日子如此美好,也悼念那些已经道别的亲友。昨天每个人都以为下一个轮到自己咽气,今天却喝得醉醺醺,因为心里知道明天又是崭新的开始,而且明天结束还有后天,冬季过去就会迎春,有人死但也会有人新生。一些穿着破烂衣服的女子们带着笑颜招呼她们的爱人─每个男人都是她们的爱人,无论残废、乞丐、流浪汉或者卫兵,甚至不分老幼。十四岁的男孩子走在街上就像大人了,不过那些女子可也没留在他们身边,钻进人群以后便消失无踪。庆祝越来越热闹、越来越激烈,还导致一些伤亡,比方有人溺死在运河、也有人摔倒被踩死,但死亡这件事情没在大家心里激起什么涟漪。这一天,大家相信生命会永远延续下去。

  勒胥塔睥睨着狂欢舞蹈的人群,门与墙依旧紧闭,连山形塔顶都不再冒出一丝烟雾。歇斯底里的喧嚣终究要平息,街头巷尾又不禁悄悄议论起来。

  末日到底会不会降临,或者已经被阻止了呢?黑荒疫从何而来、为何爆发?但又怎么突然间褪去?勒胥修会在高塔里面隐藏了什么?灰袍人似乎都没有人染病?那他们躲在墙壁里面究竟忙什么?大家耳语着,望向高塔时有些人眼神提防、有些人则像是看见恶兆,偶而也有人发表议论,认为一定是勒胥修会宣扬什么末日信仰,才导致这场大灾难。最后有人揣测,瘟疫根本就是修会刻意引入这都市,所以他们才躲在密不透风的石墙后面不出来。民众也发现学院院长自从瘟疫结束那一天就失去踪影,并听说他女儿将这场灾祸怪罪于灰袍人。大家情绪亢奋、面面相觑却不肯轻易相信,然而勒胥塔也没有人出面反驳一连串的臆测与指控,因此舆论越来越激昂。尽管城主曾经出面劝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仍有许多人准备了鹤嘴锄以及铁撬计画拆下勒胥塔的门,然而当他们要进攻时,门却自己打开了。

  当时伊葛人在书库内,却五官往内一挤,感应到大地似乎震动着。透过窗户,他清楚看见包围勒胥塔的民众如同被狂风吹打那样散开。

  然后出现一个驼背的灰袍人,他长发凌乱,白得像月亮。

  所谓「勒胥的士兵」剩下不到一半,灰袍人的遗体陈列在塔前,排得相当长,兜帽够宽大,因此遮住了死貌。活着的信徒站着一动不动,好像同样没了气息一般,帽子也同样低得遮住脸。寒风吹来,生者死者的袍子飘动得同样迟滞。

  伊葛没过去听大祭司究竟讲了什么话,他太害怕了,完全不敢靠近。人群肃静听着大祭司演说,在最激昂高潮之处,伊葛依稀听见一声高呼,「勒胥!」听众身子一震,不由得都低下头来。大祭司沉默了,围观群众温驯地也不敢出声;大祭司提出一个谜,所有人迷失于其中。

  几个星期过去了,没因疫病送命的学子们在学院大门阶梯相见时非常欣喜,然而在热情的拥抱寒暄以后,通常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他们问起其他朋友的状况,却大半得到令人悲痛的消息。无论如何,学子们的生活重回正轨,院长过世一事在大家口耳之间悄悄传开,许多人得知以后忍不住颤抖一阵,相当多人感到惋惜,还特别对朵莉亚表达慰问与哀悼。

  理事长也向她致哀,朵莉亚一如往常含蓄而高贵地回应。父亲的书房由她处理,于是朵莉亚在那对钢翼下花了许多时间翻看罗偃留下的著述,尤其是那些手稿。先知咒符在伊葛敦促下收藏于只有她知道的地方。伊葛完全不愿意听她说出这秘密,朵莉亚也只好咬着唇表示尊重他的决定。

  现在学子们在走廊上遇见朵莉亚时,态度就像以前遇上院长那样子毕恭毕敬。伊葛总是跟在她身后,大家也都明白等到服丧结束,两人大概就会成婚,而且没有人对这决定感到讶异,反而默认是很相称的一对。

  有一天,继承了院长地位的她请所有学子前往大讲堂集合。一小时过去后,气氛滚烫得好比大锅,因为朵莉亚第一次站上讲台,神情相当冷静,却直接告知了大家勒胥修会犯下怎样的滔天大罪。

  不满的情绪沸腾了,有人提议上街头去宣扬真相,有人表示要彻底消灭这个组织,还有人想起狐狸,高声哀悼着他,说他讨厌那些灰袍人果然眼光正确,要是他在的话一定给那些家伙好看!理事长在一旁不只是脸颊、连闪亮的头皮也白了,实在压制不住学子们的躁进。

  他请朵莉亚过去自己房间一趟,两人谈话很久。出来时,伊葛看见他对着朵莉亚用力摇晃那颗光头,脸上神情极其迷惘:「我觉得......我不太赞成,孩子。妳刚才说的事情不该公开,何况没有足够的证据......我实在不认为......请妳三思,别在这个时间点提出指控,不值得啊。那会─」

  理事长嘴巴还没停,朵莉亚却已经转过身低着头离开。

  「他很害怕。」朵莉亚带着伊葛进入父亲的书房,关起门来郁闷地说,「他不愿意相信。不对,应该说从头到尾他就没有相信过,只觉得我悲伤过度才会胡言乱语。现在城里也有许多人相信是勒胥修会持之以恒举行仪式、向他们的圣灵祈祷才阻止了末日降临,还开始募捐想要再给勒胥建一座纪念碑。这太荒谬了吧?」

  「我真不明白,」伊葛无奈地问,「既然他们的『士兵』里也有这么多人死了,这么做到底能成就什么?」

  朵莉亚苦笑:「你不记得我爸怎么说的吗?『像是顽劣的小孩,不听劝阻要玩火,自以为不会有事,却迟早要烧了自家房子。』」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忽然断了,彷佛喉咙被鸟爪子扣住。回想父亲目前还太过沉重,她背对着伊葛沉默良久,颤抖的手下意识轻轻摸着桌上的手稿。

  伊葛心里有股冲动想上前安慰,但他知道这时机并不妥当,所以也不发一语,静静看着。在他自己心里,除了对朵莉亚的同情以及想保全自己的那份恐惧,忽然生出了另外一股更强烈的意念。

  「朵儿,」他斟酌着如何表达,「我想我接下来要说的,妳可能听了会有些不高兴,但是我同意理事长的观点。这么做不值得,与勒胥修会的人牵扯没有意义、而且又很危险。我讲完了,妳要骂便骂吧......」

  朵莉亚缓缓转身,双唇抿紧、脸色苍白,眼睛微微瞇起,那目光逼得伊葛不自觉后退了。

  他想开口解释,自己并不单纯因为那份恐惧才这么说,而且他与朵莉亚同样思念罗偃、也因此对害死院长的人深恶痛绝。然而勒胥修会就是一群狂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换言之朵莉亚坚持与他们作对不啻将自己推上刀尖。对现在的伊葛而言,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物比她的性命更重要。不过朵莉亚无言愠怒,冰冷眼神传达出斥责,给她这么一瞪,伊葛脑袋里杂乱无章的思绪无法组织为文字。

  「我并不打算骂你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得令伊葛心惊,「你是因为诅咒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但是什么时候起,你已经这样子习惯当一个胆小鬼了?」

  停顿很久。很痛苦。伊葛在这段空白中想起了那一天,朵莉亚拿着厚重的书本往自己脸上打过来。

  「原本以为理事长会和我同一阵线,」朵莉亚再度开口时声音动摇了,「只有学子作后盾太薄弱......但更重要的是,」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出来,「在我需要有人支持的时候,那个人却居然不是你?」

  伊葛有股冲动想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但却上前面对朵莉亚无情冷酷的视线:「妳怎么想我、怎么批判我都无所谓,但诅咒并不是让我说出那番话的主要原因,就算没被诅咒,我还是会担心妳!但我─」他又迟疑了,尽管他真的很想说出在这充满恶意的世界,一想到可能失去她、这么快就失去她是多么可怕恐怖,加上他知道自己的状况,无法好好保护最重要、最珍惜的人又是多么糟糕的感受。这么多情绪要编织为文字,但他的脑袋负荷不过来。

  她不待伊葛继续便已转身。望着朵莉亚异常挺直的背脊,他担心两人之间产生一条鸿沟,担心这段对话彼此都难以释怀,也担心他保护朵莉亚其实是为了保护自己。最后这一点使他再度无言以对,朵莉亚说得没有错,自己终究是个懦夫、不是真正的男子汉,根本就配不上她。

  走廊上脚步声回荡,但与寻常听见的平稳步伐迥异,显得十分参差杂乱。伊葛还听到了理事长因为惊讶而更加尖锐的嗓音,朵莉亚也总算转过身。这时有人敲了门,最初那节奏是踌躇的,再来像是惊惧,最后变得仓促,好像命令着赶快打开。伊葛可以肯定院长书房的这扇门,以前从未给人如此对待过。

  朵莉亚眉毛一扬,神情冷淡:「谁?」

  「卫队执法!」外头传来怒喝。

  随即是理事长惊惶失措地大叫:「几位先生,你们一定误会了吧,这是学术殿堂啊!不能这样带着武器闯进来!」

  门板又被冲撞,伊葛觉得彷佛自己也被放在铁砧上敲打。他咬紧牙关,默默地祈祷着:上天啊,帮助我,让我维持住尊严!

  朵莉亚笑得轻蔑,将门钩拉起后直接跨到外头走廊上。伊葛心里责备着自己,却退到角落阴影中,敌明我暗地从朵莉亚背后看过去。门外是几个穿着红白两色制服的人,旁边理事长顶着没血色的光头,除此之外还有一群紧张的学子以及一位军官。军官的脸生得有棱有角,神情十分镇定,重点是手中持着一条仪式用的短鞭,那是执行公权力时才出示的象征物。

  「这里是我父亲的书房,」朵莉亚冷冷地道,「没有人可以拆了这扇门,也没有人可以在得到我的允许之前擅自出入。几位应该也能同意才对?」

  军官举起短鞭:「换言之妳承认自己就是罗偃院长的女儿?」

  「能当他的女儿是我的骄傲,要我承认一千次也没问题。」

  军官点点头,彷佛这答案听得他很满意:「那么我们得请小姐一起回去。」

  伊葛感觉自己背上冒出冷汗。为什么总是会有这样恐怖、难以置信、应当只存于恶梦中的场景,出现在自己的真实生命中?

  朵莉亚的头抬得更高,看样子实在不可能再高了:「『请』我过去?我为什么应该接受,倘若拒绝又如何?」

  军官又点了点头,神情依旧透露得意,似乎就是等着这回应:「我们奉大法官之命而来,」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需,他又举起短鞭,「若是小姐自身意志不肯配合,我们依法必须强制带走。」

  伊葛心里希望朵莉亚回头看看自己,但却又无法想象她真的那么做。回头寻求帮助、寻求支持与保护,很困难吗?但他却一开始就知道朵莉亚不会转身,因为寻求伊葛保护自己根本毫无意义,即使她真的望向伊葛,也只会看见一双受苦、憔悴、充满罪恶感的眼睛,无法从中得到慰藉、找到希望。他明白这一切,却仍不由自主希望朵莉亚能依赖自己。朵莉亚原本看似真的要转身,但那动作戛然而止,似乎脚扭了一半便又停下来。

  「先生!」理事长开口打岔,伊葛这时注意到他面容多苍老,那颗光头在细瘦脖子上甩动,「先生们,这真是难以置信,未曾有人在这学院中遭到逮捕。这里是学术圣地、是灵魂休憩的地方啊!你们亵渎了这座学院,我一定要请大法官治罪!」

  「理事长,你不必担心。」朵莉亚沉吟着,「我相信这是一场误会,很快就能够解释清楚,并且─」她转身看着军官,「我明白几位先生即便动用武力也要完成公务,但我并不希望此地的圣洁再受进一步的扰乱,所以我会跟几位回去。」朵莉亚上前一步同时迅速将书房房门关闭,彷佛藉此隐蔽伊葛,不让外头有机会看见。

  望着紧闭的房门,伊葛还是站在角落,指甲深埋进掌心。靴子踏过走廊扬起一片达达声,学子们焦躁的耳语弥漫开来嗡嗡作响,理事长的悲叹沿着走廊逐渐远去。

  从广场望去,法庭显得特别灰暗沉重且突兀。伊葛习惯避开那儿刻着「敬法畏法」的铁门,也已经找出至少十种不同路线可以绕过。黑色小圆台上的小绞架、以及悬在上面的人偶对他而言太过怵目惊心。

  空气湿冷,雪又降下来了,看在伊葛眼中觉得是脏兮兮的灰色,好像盖在伤口上的棉花。他的鞋套卡进积雪中,雪融了之后一道小细流滑过他用作掩蔽的路灯灯柱。伊葛从头到脚都颤抖,一下子倚着左腿、一下子倚着右腿,眼睛直盯着深锁的大门直到发疼。他本来还自欺欺人地相信着如血盆大口一般的铁门很快就会打开,将朵莉亚给吐出来。

  起初有一群学子围在他身边,但大家渐渐郁闷、沮丧,于是连彼此相望一眼都懒,慢慢地解散了。进出法庭的人包罗万象,有官员、有姿态很高的上流人、有看来忙碌的、也有持着短矛的卫兵,还有一些头几乎要压在肩膀上的请愿者。伊葛朝快要冻结的手指呼气,心里不停问自己:他们要起诉朵莉亚吗?会对她提出怎样的指控?倘若学院理事长亲自面见大法官也无用,那还有谁可以救得了她?

  他一整晚都满怀忧惧站在广场边,仅靠着路灯与四周无生气的房舍门窗透露出的光线照明。太阳出来得很晚,一大清早伊葛就看见有群勒胥修士进了法庭的铁门里。

  一共四个人,乍看之下每个都与费基瑞没两样。他们进入以后,铁门关闭了,伊葛蹲在灯柱旁边,满脑袋的恐惧焦虑绝望。

  果不其然是修会搞的鬼。伊葛依稀记得费基瑞这么讲过:「现任的大法官还知道要听大祭司的建言......」可是勒胥修会终究不等同于法庭吧!或许自己可以去向大法官解释,请他擦亮双眼,黑荒疫或许也夺走了他珍爱的人,疾病并不会分别人的出身贵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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