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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漆黑的冬夜,罗偃忽然放下手边工作。

 

墨渍沾在尚未写完的书页,羽毛笔凝伫于院长静止的手中,他坐在书桌前,彷佛冻僵了,目光无法从烛台上摇曳的火焰移开。

窗户外刮着风,这次积雪融得特别迟。壁炉里火焰和缓温暖,院长依旧坐着,眼睛一直睁着所以冒出泪。从火光中有股难以理解的深邃恐怖散溢出来,与罗偃灵魂深处感受到的可怕气氛相互呼应。

尽管他没有达到大法师等级的魔力,但毕竟还是魔法师,会有这么强烈的预感绝对事出有因。危机已经来到门前了,否则他不会连寒毛都竖立起来。灾难即将降临、甚或已经降临了,现在想救谁恐怕都已经太迟。

咒符!

他跳起来,一瞬间解除了封印柜子的法术,但手抖得太厉害,花了点儿工夫才打开锁头。掀起玉匣的盖子,虽然罗偃视力并不差,还是瞇着眼睛仔细看。

咒符还是没有一丁点的变化,金碟上头没有生锈的迹象,干干净净的。然而院长却深刻感觉到灾厄正在迫近。

他没有十足把握,又端详了坠子好一阵,最后将它收藏好,蹒跚地跑到门口。

「朵莉亚!朵儿!」

先前找女儿帮了小忙,所以他知道朵莉亚应该还在隔壁房里,但没想到她是立刻出现,表情还与院长自己同样惨白。看来是罗偃的叫声不对,惊吓了她。

「爸?」

罗偃在她背后看见伊葛•梭尔的身影。这几天两个人几乎没分开过,只好请上天保佑了。

「朵莉亚、还有你,伊葛,去帮我从五个不同水源取水来给我,我会告诉你们地点。带着我的灯,再强的风也吹不熄它的火。朵莉亚,记得披上斗篷。动作快。」

即使她们充满疑惑,或许不敢拖延、又或许决定先别过问。谁也看得出院长神情与平日大不相同,朵莉亚与父亲目光接触时都胆战心惊了起来,所以没多说什么便接过绑着五个瓶子的一条皮带。伊葛为她搭上斗篷,从他的手掌传来一股亲密的鼓励。冬天快要过去了,积霜渐融,但出城以后风势依旧凛冽。伊葛高高举着不灭明灯,朵莉亚挽着他手臂,两人一起在寒夜冷风中前进。

他们如仪式般在水源地巡礼,五处里有三个地方必须从凿进岩石的木管接水,另一处是庭院中的小井,最后则是废弃喷泉铁蛇雕像张开的嘴。五个瓶子装满以后,那条皮带在伊葛肩膀上显得沉重,朵莉亚的斗篷也浸湿了大半。两人虽然疲惫但尽快赶回了院长的书房,一进去却看见平常昏暗的室内此刻大放光明,书桌上、地板上、甚至墙壁上都插满蜡烛,门一开火尖摇曳生姿彷佛欢迎他们归来。

房间中央放置着奇形怪状的东西,底下与顶端都像是鸟爪子,上面承载一个圆形银盆。

看见罗偃急促的手势,伊葛连忙退到角落坐在地板上,朵莉亚从旁边搬了一张折凳。

火舌越来越长,长得不可思议。院长站在银盆前,将五瓶水倒了进去,双掌缓缓往上,嘴唇紧紧闭着,但伊葛心想或许是恐惧使然,他总觉得在寂静的书房里、或者在窗外呼啸的风中,似乎有尖锐的声音念诵字句萦绕耳朵边。天花板上影子交会迭合又离散,好像爬满了虫子。

不知什么东西从外面拍打窗户玻璃。伊葛如惊弓之鸟忍不住身子抽搐,朵莉亚虽然没转头,却静静将手搭在他肩上。

罗偃双唇扭曲了,似乎极为紧绷。蜡烛的火焰延展到极限后忽然弹回原本的高度。院长站立着不动,过了片刻才低语道:「你们过来。」

彷佛银盆内从未存在过水,他们只看见一片闪烁光洁、宛如水银的镜面。这就是水镜术,伊葛站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为什么看不见东西呢?」朵莉亚低声问。

伊葛也觉得懊恼,不过幻化出来的水镜对他而言本身就像是个奇迹了。然而随即银霾忽明忽暗,映现出夜色、夜风,那风与现在窗外的感觉相仿,拍打着光秃秃的枝头、扬起火炬点点星火。一枝火把,然后两枝、三枝......伊葛没思索这景象究竟是什么,只惊叹这看来小小的圆镜居然能照出不知什么地方的秘密,这魔法看得他出神了、陶醉在神秘氛围中,直到朵莉亚低呼才回过神。

「勒胥─」

这两个字如同在伊葛脸上掴一巴掌。镜象中出现模糊人影,虽然火炬光线并不强,但很明显看得出他们的袍子附有兜帽,一些人盖在头上、一些人放下来垂在肩膀,一大群「勒胥的士兵」夜里聚集起来,忍受冷风掀起长袍衣襬。

「那是什么地方?」朵莉亚惊恐地问。

「别说话!」罗偃咬着牙说,「不然会干扰法术!」

影像渐渐褪去,镜面像是覆盖上一层混浊的乳白色薄膜,渐渐地化为质地似蜡的银色表层,必须非常专心才能在最底下找到一些光点。

「真是不吉的一天─」罗偃彷佛讶异得自言自语起来,「充满恶兆的一晚。」

他又伸出双手,掌心朝着镜面。伊葛动也不敢动,看着院长手臂静脉突起,血管与肌腱都浮现出来。

水镜产生了波纹,之后又暗沉下来。院长倏地抽手,好像被烫到那样子。伊葛往镜上一瞧,又看得见外面的夜空,以及那群持着火炬的人。火焰变得炽亮,他们动作很奇怪,围成一个圈之后颇有节奏地弯下腰,乍看像是鞠躬。在膜拜什么吗?

「伊葛,」朵莉亚低声问,「他们是不是举行什么仪式?你有看过吗?」

他没回答,摇了摇头,不过朵莉亚这么说很像是认为他和勒胥修会之间真有什么牵扯,尽管当然出于无心、不具恶意,听在耳里还是带着斥责的意思。朵莉亚大概也看出伊葛有点不是滋味,带着歉意掐掐他的手。院长眼珠一瞟,都看在眼中,随即又向银盆倾身。

水镜上的人影有时从黑暗中消失,有时又站得很近,问题是影像一直不清楚,像是许多支离破碎的片段随便接合。他们看见靴子踩在湿土壤上,还有谁的长袍好像泡过水。中间伊葛一度看见散乱的银色长发,知道是大祭司,不禁皱起眉头。水镜三不五时又会涌起银白色薄膜,必须等到院长咬着牙再次舞动双掌后才慢慢褪去;然而那片蜡一般的遮蔽从未完全消散,似是与这群戴着兜帽的人共谋似地不肯离去。

「爸,他们在什么地方?」朵莉亚又问道,「到底是哪里?他们在做什么?」

院长咬着嘴唇,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稳定那飘忽难解的影像。

快要天亮的时候,三个人都累了,不过水镜似乎也同样疲乏,终于乖乖听话、服从了院长的控制,那道银雾散开,水镜不再映出浓密的夜色、反射火炬的强光,围在周围的三人终于得以一窥那群看似不断鞠躬的人究竟在进行什么神秘仪式。

勒胥信徒们聚集在一处丘陵─伊葛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正是朵莉亚带他上去远眺河流与城池的地方啊。他们手持铁铲,不停挖掘地面,黑土堆得很高、到处都是,恍然一看会以为是只巨大的鼹鼠住在这儿。在那些土壤中找到的一些黄色物体,伊葛靠着水镜仔细看,下意识瞪大眼睛,那些东西竟是泛黄的骨骸与骷髅,可以肯定是人、也绝对有很长的历史了,空洞的眼窝还洒出泥巴来。

「那是......」朵莉亚声音透露出恐慌,「那座山!不就是─」

水镜粉碎,化为泉水喷散。一向沉稳镇定、喜怒不形于色的罗偃院长在一团水球飞入掌心时,却忍不住全力一握、水花四溅。

「唉!我居然没料到!可恶,错过机会了!是我太不小心!」

烧了整夜没有半分摇晃的蜡烛,却在此时如同被风吹过一样熄灭。伊葛眨眨眼睛还是一时无法习惯黎明的黯淡光线,也看不清罗偃脸上痛苦扭曲的神情。

「我疏忽了,是我的错。这群人根本是疯子,是人渣。他们并不是等待末日到来,而是要亲手促成!他们在召唤末日降临!」

「那座山......」朵莉亚慌张地重复着。

院长手还在滴水,但却忍不住抱着头。

「那座山─伊葛,那是黑荒疫爆发时,死去病患集中埋葬的地方,换言之那疫病被隔绝在地底,才总算从人世消失。上次黑荒疫肆虐就灾情惨重,假如没有人阻止疫情扩散,下场会非常凄惨。之前对抗黑荒疫的人是拉特•雷吉尔,他在数十年前做到了,但现在恐怕没有人办得到。如今......」

院长咬牙切齿沉吟着,倒抽一口凉气后转身背对两人,走到窗户前面。

「可是,罗偃院长,」伊葛几乎无法克制身体颤抖,「罗偃院长,你是大法师啊,一定有办法能够保护这座城市和─」

院长忽然转身,脸上神情使伊葛咬住自己的舌头。

「我是历史学者,」院长沮丧地说,「从来就不是大法师,也没机会成为大法师了。我的程度还在法师学徒、也就是见习生的等级,与大法师相差太多!朵莉亚,妳不用那么讶异。伊葛,你也别那么茫然。我这一路走来,靠的是我真正拥有的东西,也就是我的智慧与知识,或许称我为魔法师没关系,但我真的不是众人所谓的『大法师』!」

一时间书房陷入沉默。后来,有远有近、忽大忽小,一只接着一只,恐惧散布开来,这城里的狗纷纷发出长嚎。

谁料想得到,这座城市底下居然会有这样多老鼠?

牠们灰棕色的背铺满所有街道。无数小脚掌拍打地面、无数条无毛尾巴甩动着沙沙作响,狗群听见以后落荒而逃。老鼠四处乱窜,吱吱声传遍大街小巷,什么东西都沦为牠们磨牙的工具,甚至大胆地堵在住家门口,直到大石头砸在一旁墙壁上才又散开。可惜就算人类敢拿石头打牠们,也吓得不停颤抖,根本瞄不准。比较勇敢的男人才会提着木棍冲到屋外挥打驱赶,将一个个粉红色鼻子与露出黄牙的嘴巴给轰飞。

那一天商家不敢做生意,各种工厂也关门休息,整座城市像是被一片厚重的帘子包裹在恐慌中,户外空间被老鼠给霸占了。大家躲在家中,门窗紧闭,甚至不敢大声讲话。那一天很多人都觉得门缝外有一道冰冷凝重的视线盯着自己。

黑荒疫盯着这城市两天,选择在第三天现身。

空荡的街道不再平静。门板与遮板在瘟疫的气息面前无用武之地,几小时就被攻破了,哭天喊地的嚎叫四起。当天早上先发病的那群人,到了晚上已经断气,中间照料送水的人也很快就卧床,喉咙干渴欲裂、皮肤冒出水泡,完全无药可医。

城门虽然设下封锁,但也维持不了太久。许多居民觉得逃出去才有希望,蜂拥过去推倒路障,顾不得卫兵手中有刀枪又哭又求又骂。卫队有些人禁不住这样的攻势,结果就是郊区也传出了疫情,周边的乡镇村落甚至偏远农庄都无法幸免。野狼开心地在原野上找到不会抵抗的食物,却很快也成了尸肉,因为黑荒疫连牠们也不会放过。

城主朝令夕改,但卫队还是尽忠职守、巡逻戒备。他们换上粗布衣物、提着形似歪曲鸟爪的耙子,一间一间屋子察看,推着加装侧板的货车来来回回运送大量暴毙死者。不过推车也从街道消失,染病的人家几乎整户都罹病,屋子直接变成停尸间,只待好心人路过时打开窗户丢进火炬。

勒胥塔受到气味浓烈的云雾缠绕,自绝于瘟疫肆虐之外。有些渴求得救的人不舍昼夜逗留于圣灵殿堂外,只见高塔门窗紧闭,留下的少数窄缝连餐刀也刺不进去。奇怪的烟雾仍旧不停流出,许多人贪婪地吸进肺里,以为那刺鼻味道能够抵御疫病的威力。

「一群笨蛋,」院长知道以后冷冷说,「真是无知,以为躲起来就不会有事,甚至以为那烟可以让人不染病!简直像是顽劣的小孩,不听劝阻要玩火,自以为不会有事,却迟早要烧了自家房子。既是『末日』就是全世界的事情,不会把勒胥修会排除在外......愚民,说了也没用。」

第一波疫情在三天后和缓。很多侥幸逃过一劫的人以为自己福大命大,甚至有人认为是得到勒胥庇佑了。然而大家依旧足不出户,因此许多空房成了不肖之徒觊觎的目标。起了歹念的人闯进邻居的酒窖或店铺,偷了东西回去与妻小庆祝,一些年轻人从尸体身上拔下饰品送给女朋友。他们以为自己还能长命百岁却不料黑荒疫的第二次袭击就发生在这些人以及周遭亲友身上。

院长禁止学子离开学院,但恐怕他的权威不足以镇住这围墙内的每个人,毕竟许多学子在城里、郊区或者远方的故乡还有家人或未婚妻要挂念。起先很多学子求见院长,希望得到一些指引和帮助,但罗偃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不肯接见任何人。满怀期望的年轻人被浇了冷水,希望转而为迷惘、迷惘转而为恼怒,最后陷入愤恨,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嘴里不停埋怨在世人最需要一双援手时,魔法师怎么可以避不出面。伊葛每次听见他们闲言闲语,咕哝院长居然不管学子死活,就不由得会咬紧牙关,他还是很难接受原来罗偃院长并非无所不能这样的现实,但也很难想象院长怎可能会能有作为却还不行动。

对朵莉亚而言自然更难受,她这辈子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事情,却得眼睁睁看着父亲不在身旁、一个人躲了起来。相较于疫病,这对她冲击还更大一些。伊葛一直陪着朵莉亚,心中有种如牙痛般挥之不去的恐惧,但自己的安危比起朵莉亚却相形见绌,在他心中自己能得到朵莉亚是上天的恩赐,却不知道命运会将她们、将罗偃院长、将这学院与城市、甚至克斐隆带向什么地方。

克斐隆距离这里很远,或许不至于受到波及。而且克斐隆人应当有时间设下门禁、严格把关,抵御这波瘟疫危害。但午夜梦回时,伊葛却总看见同样的光景:崇尊之剑前面野狗成群狂吠不止,荒芜街道弥漫黑烟、河水两岸死尸遍地,城门两旁的雕饰也蒙上一层灰......

院长说过,假如没有人阻止黑荒疫蔓延,这世界会被毁灭。如克斐隆一样的地方,在这世上还有好几百个吧。不管当地人多么自豪,但克斐隆说穿了只是个有点历史的穷乡僻壤,在黑荒疫面前算什么呢?

留在学院内的学子们关系变得很紧密,就像遇上敌人的羊群。理事长早就不见踪影了,清洁工与厨师也全部离开,老师根本不来上课,以前自诩有教养有地位的年轻人终于露出软弱男孩的本性。有一天大讲堂内回荡抽泣声,某位「致知学士」像个小娃儿那样缩在凳子上哭。他来自小乡村,就读第一年就碰上这样的恶梦。大家都别过脸,许多人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最后是狐狸忽然动怒、大发雷霆起来。

以前没有人听过他讲话这样严厉苛刻。盖坦嚷嚷着要给每个人一枚顶针,好把自己的鼻子缝起来别再流鼻涕了。他还说大家可以回去躲在妈妈的裙襬底下无所谓,又要人拿尿壶来免得有人失禁。最后狐狸站上讲台破口大骂,称同学们是爱哭鬼、可怜虫、屎尿不如、下面没发育、干脆回去找妈妈。最早落泪的小伙子多抽噎一回后瞠目结舌满脸通红,简直像是上了腮红似的。

不过最后还是靠喝酒解决。狐狸自称是总务长,跑进学院的地窖,开了好多瓶陈年美酒,一伙人就在大讲堂里头边喝酒边缅怀在独眼苍蝇度过的美好时光。盖坦喝多了好像发疯狂笑,想出了个新游戏:每个人都得将自己第一次性经验说给大家听,还是处男的话隔天得立刻去矫正这错误。男孩们酩酊中互相盘问,然后歇斯底里笑得没完没了。伊葛隔着书库小圆窗看着这一幕,参差不齐的歌声传进耳朵:「噢噢噢!亲爱的什么都别说!我灵魂如火,但门怎么在叫,原来没上油!」

伊葛回头看看朵莉亚,说了些狐狸以前的恶作剧想逗她笑,有些是他亲眼看见的、有些则是听来的,说到一半还想起更多。听伊葛讲得吃吃笑,朵莉亚起初淡淡微笑,后来为了别让他太郁闷也大笑了几回,但显然还是很勉强。

午夜时大讲堂里的笑闹喧哗停歇,朵莉亚也就寝了。坐在她旁边一会儿,替她顺了下头发以后,伊葛走到了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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