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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外头的喧闹传不进这弥漫线香气味的房间。两个男人坐在光滑的木桌前倾听远方响起的鼓声。

  「不能再等下去了,」一头浓密银发的老人道。

  「我迟早会弄到手。」

  「只能『早』,不能再『迟』了!」老人低吼,「再『迟』下去就悖离了勒胥的意志!照我一开始的办法做吧,勒胥会庇佑我们。」

  费基瑞低下头。帽子遮掩了面部大半,因而大祭司并没有注意到他那双微闭的眼睛如此冰冷且充满鄙视。

  * * *

  朵莉亚感觉得到,流浪者进城以后,自己内心躁动不安。

  「伊葛有机会吗?」第一天她看见伊葛离开学院去寻人时淡淡地这么问了句。

  她问的自然是院长,不过罗偃却轻轻耸了肩膀。

  后来庆典的杂务分散了她注意力。但到第二天,她又起了兴趣。

  「还没找到啊?」

  院长摇摇头:「谁知道他在哪里呢?流浪者就像稻草堆的一根针、或者说是口袋里一块烧红的炭吧。谁有把握找得到?」

  第三天早上,朵莉亚没有主动提起,院长却郁郁寡欢地低声告诉女儿:「我怀疑他没办法解除诅咒。流浪者不像是会收回成命的那种人。不管妳信不信,我只能说我很同情梭尔。同为人类的那种单纯怜悯。」

  朵莉亚抬起头,但没回话。

  她对广场上的行刑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即使紧闭门窗还是可以听见咚咚鼓声以及民众兴奋的吼叫彷佛隔着棉片传进来。朵莉亚很想知道这时候伊葛•梭尔又去了什么地方,但压抑着过去新楼察看的冲动。

  几分钟过去之后,她心里一直有种不祥预感,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后咬着嘴唇掀开窗。

  广场上满满的人构成一条蠕动的地毯,朵莉亚见状忽然肯定梭尔也被埋在里头了。接着她身子一抽,正好看见斧刃带着寒光落下的那瞬间。

  围观群众同时嗖地一声抽了口凉气,下一秒钟本该是大家喝采叫好,却没想到先传出一声令人不忍卒闻的凄惨哀嚎。虽然那叫声听来扭曲,朵莉亚还是认出来了然后神色一变。

  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克制不了。

  螺旋梯从眼前闪过。她不知道原因,但腿就是直朝着出口疾走,口里疲惫地喃喃反复同样一句话:我克制不了......克制不了......克制......

  广场上空绽放烟火,欢腾节正式进入高潮。

  天光渐褪,街道上却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每个人手上都有火炬,加上随处可见灯笼,整座城幻化为一间巨大热闹的酒馆。广场那头烟火一而再再而三地冲上云霄,短暂的灿烂下许多杂耍艺人不停表演毫无疲态,最大也最受观众喜爱的一团已经霸占了断头台,他们的小丑四处游走、帽子里的钱币越堆越满铿锵作响,其余表演者也只能望而兴叹。

  每个路口都搁着大酒桶。狗儿舔着滴在路边的玫瑰色小河也醉了,摇摇晃晃爬进院子里。乐声响彻全城,虽然尖锐不和谐却非常活泼,其实是路人们随手拿到东西就吹弹起来:有芦苇做的笛子、也有空酒瓶,还有人拿着锉刀或小娃儿的拨浪鼓玩,不过也有优雅动人的小提琴时而掩盖过这些杂乱无章的演出。许多人手牵着手又跳又笑地像条锁炼穿梭大街小巷,但也常常一转弯就把尾巴给甩得不见踪影了。

  朵莉亚一出学院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多天真多愚蠢,要在陷入狂欢的大城市里凭一己之力找到个落单男子,尽管他外貌确实算明显,但恐怕还是只有白痴才会这么行动。梭尔不是倒在广场上已经被人群踩得一塌糊涂,就是离开以后正和不知道谁喝酒跳舞玩得不亦乐乎。只不过,倘若他真的出了什么意外,现在正需要人帮忙......但话说回来她为什么不向自己的父亲求助呢?一个人闯进酒气冲天的庆典里面,以为能有什么成果?

  心里痛骂过自己以后,朵莉亚黯然转身准备踏上归程。就在此时,一排跳舞取乐的人从旁边的巷子窜出来,朵莉亚停下脚步,一张又一张笑脸从面前闪过,但在火把与灯笼的光线下,就彷佛是同样一张脸大笑着在身边飞来飞去,还伸出手将落单的人也拉进去一起热情舞蹈。队伍的最后是个年纪还小、穿着白色衣服的男孩,他看上去相当开心,一把揪住朵莉亚的手腕:「姊姊妳也一起来嘛!大家一起跳舞啊!」然后所有人都涌了过来。

  她想要跑开、想要挣脱却办不到,只能姑且跟着这群人一起跳着舞往前走,而且很快就有人接续在后面,沾满汗水的手提起了她另一边手掌。既怕摔倒更怕被踩过去的朵莉亚无计可施,先配合大家的节奏,转弯时还担心会被甩到墙壁上。后来总算等到这条人炼断开,后面那帮人几乎都往她身上撞,不过朵莉亚机警地抽身,丢下那群大笑不止的人迅速逃离现场。

  她心跳得好慌乱,胸口起伏急促,但却怎样都喘不过那口气。头发散下、窄楦凉鞋已经沾满泥巴,她只能先用手扶着墙壁不停颤抖,这时竟看见一个男人毫无动静躺在同样一堵墙下。压抑着恐惧,朵莉亚凑近后看看对方的脸,原来已经喝醉了静静睡着,留着典雅的小胡子,一头黑发随着鼾声忽张忽收。

  朵莉亚退后一步赶快跑开。出去之后碰上一个小伙子居然想用嘴巴喂她吃糖,但给她冷冷一眼以后,小伙子赶紧自己将糖果给吞了下去。有些人骑着马在路上乱窜,朵莉亚累得无力生气了,但还是心想一个不小心马蹄可会踩出人命,那么多人都醉倒在旁根本无从提防。

  还有人直接倒在路中间,朵莉亚看见那群急驰的骑士们又掉头冲回来,感觉全身血液都冷了。

  「快闪开呀!」不知道是谁狂喝起来,蹄铁差点儿踩在那人后脑,幸好马儿这种尊贵动物显然比起鞍上的骑乘者来得更具智慧,小心避开了醉汉项上人头。马队没停歇,继续往前方奔走。

  倒在路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朵莉亚克服焦虑和抗拒,走到那人身旁。

  她发现这男子的身材特别高挑、肩膀也相当宽厚,头发沾着棕黑色血块凝在颅后被压塌了,可见得他并非今天初次摔倒。

  朵莉亚感觉得到自己心跳得有多快,蹲在那人身边检查伏在地上那张脸。

  「伊葛......」

  他没回应,表情槁木死灰,带着好几点泪痕。

  「伊葛,」朵莉亚焦急地呼唤,「你不能一直趴在这儿啊,会被踩死的,听见没有?」

  又一条跳着舞的人形锁炼窜出来,果不其然有人穿着厚重的靴子不小心就踹上了伏卧在地的伊葛背部,但他居然不吭半声。

  朵莉亚揪着他的肩膀:「伊葛!快醒醒!快清醒啊,快一点!」

  街尾又传来马蹄达达,可是伊葛又高又重,绝非朵莉亚一个人能够拖走。她一咬牙,将伊葛翻到正面、再翻到背面、然后再翻一圈......就这么像是樵夫滚动着圆木似地滚着一个大男人。伊葛的头颅连着黏得一块块的金发随着那频率晃来晃去。

  马匹踏过方才伊葛倒卧处,蹄铁在地上石砖擦出火花也扬起一阵快风,朵莉亚在里头闻到了酒和烟草的气味。她将伊葛推到一面墙壁上,发现伊葛的眼睛并没阖上,但目光空洞、连眼前的自己也认不得。朵莉亚见状心里非常忧惧,以前从未见过有人露出这样诡异的神情。

  「伊葛,」她沮丧不已,「拜托,你到底听不听得见啊?」

  迷蒙呆滞的双眼没有闪过任何意识。

  虽然心里充满恐惧,朵莉亚却不由得动怒了:「我说你这个人!倒是告诉我,我干嘛多管闲事救一个喝醉的大块头?」

  可是当她将脸靠近,以为会嗅到酒气,却发现一点味道也没有。她也是个明理人,这下子明了了,原来伊葛一直都是清醒的。

  于是朵莉亚反而没了勇气,本能想要回去向父亲求援、也已经踏出去几步,但很快又掉头回来。她心里清楚知道倘若将伊葛留在此处就意味他的死亡,即便她父亲也没办法在这了无生气的伊葛被庆典吞噬之前赶到。天一亮,卫队就会将他残破的遗体抬到学院去。

  她越想越气,但还是先用手指压着伊葛的太阳穴。皮肤很烫,底下的脉搏与心脏一起跳动,换言之至少他生命迹象没问题。朵莉亚深呼吸一口气之后,依照以前从父亲那里学到的方法,开始揉捏、按摩伊葛的颈部与后脑:「伊葛,快回神,拜托你醒醒......你不醒过来的话,到底要我怎么办?」

  按到后来她的手指麻木、没力气继续,伊葛的眼睛却还是同样涣散。她越来越肯定,伊葛的灵魂迷失在他自己的思绪中了。想象那感受,朵莉亚浑身发冷。

  「不可以......」她低声叫着,「这样太......不可以这样,伊葛,你不可以这样子!」

  好几十个人、好几十双脚游走在周围。不知谁高声唱起一条内容猥亵的歌谣,而且歌声竟高亢得盖过了其他嘈杂。

  朵莉亚差点儿哭出来,但最后一刻那双瞪大的灰色眼珠子却闪过一丝光,眼睑快速地眨了一下。伊葛的瞳孔终于对焦,集中在朵莉亚身上。

  「伊葛,」她发觉以后立刻说道,「我们得快点回去。你听不听得懂我说的话?」

  伊葛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他再动了一回,微弱得朵莉亚很难听清楚:「妳是谁?」

  朵莉亚一听浑身冒汗。该不会伊葛在广场上承受太大冲击,精神真的错乱了吧?

  「我是朵莉亚啊,」她无奈地解释,「你不认得我了吗?」

  伊葛浮肿的眼睑往下一滑,盖住眼珠。

  「天上有同样的星星......」他静静地说。

  「不对。」她又抓住伊葛的肩膀,「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天上、什么星星,我是朵莉亚,我爸爸是学院院长,你赶快想想啊,伊葛!」

  她说到最后忍不住啜泣,伊葛这才抬起头,目光意外地温暖:「我......我没有发疯。妳......别怕,朵莉亚。星星......是说天上的星座,和妳脖子上的痣......很像。」

  朵莉亚听了,不由得用手抚了下颈部。

  伊葛又开口:「大家在唱歌呢。」

  附近传来五音不全、醉得糊涂的吟唱声。还有旁边屋顶上一阵吱吱嘎嘎,不知那人怎么会玩到爬了这么高,还打定主意要把一支风向标给拆掉。

  「已经晚上了?」伊葛问。

  朵莉亚吸了口气:「对,今天是欢腾节。」

  伊葛眼神黯淡:「我没找到......没找到......这样子就一辈子都......」

  「你说流浪者吗?」朵莉亚小声问。

  他看似艰难地起身,一直用手倚着墙,然后微微点头。

  「反正他明年还会来啊。」朵莉亚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说。

  伊葛却摇摇头:「一整年,我撑不了那么久。」

  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夸大的味道,只有冷静与明了。

  朵莉亚脑袋忽然清醒起来:「伊葛,我们得动身了。快起来,快!」

  但他还是动也不动,用力摇摇头:「我没办法......就留在这里吧。妳......自己走吧。」

  「不行,」朵莉亚试着口吻既坚决又温柔,「你不能待在这儿啊,伊葛,会被人家踩死,快走吧。」

  「但我真的走不动了。」他解释时语调呆板,一下子惊愕一下子又陷入沉思,「甲虫没了翅膀,牠没了翅膀......回也......回不去。留在屋子里,妈妈......到底哪里没做对呢?死掉了......或许死掉了......就不会走路了。回不去了......」

  伊葛的目光又黯淡下来。

  朵莉亚察觉之后非常惊慌害怕,使尽所有力气抓着他肩膀猛摇:「你还活着啊!你还活着,伊葛!快点站起来,快一点!」

  「朵莉亚,」他的声音变得很遥远,「朵、莉、亚......真好听的名字!我活着呀。不、不对啊。朵莉亚......」他伸出手,手掌阖在一块儿,「以前有一只蝴蝶......停在我的手上,上天给的礼物......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但是,我杀了牠哦,朵莉亚......在克斐隆,我又把『他』也杀了......最后连我自己也被杀死,因为......」他将手指分开,彷佛有看不见的沙子飘过指缝间,「因为我输了......朵莉亚。」伊葛身子一软,往后倒靠。

  她瞪着伊葛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真的是妳吗?」他又悄悄问,「或者只是......他们是不是都在『那一边』等我呢?」

  朵莉亚吓得赶快说:「不对,真的是我。」

  他犹豫地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下朵莉亚的脸颊:「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可怜的伊葛,天是空的,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全部......都是假的......只有朵莉亚是......其他都......这条路太烫了,太阳......只有我一个人......我根本不需要活下去。我......到那边去就好了。谢谢,我......还看得到妳。」他的手往下一垂,「谢谢妳,美丽的朵莉亚......」

  「伊葛─」她害怕得低呼。

  「原来这么苦......」他眼睛闭上,「其实那是星星变成的项链吧。是我害了妳。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

  他身子抽动了一下,又猛然睁开眼睛。

  「朵莉亚,整个广场上大家都想杀人。断头台上有人想杀人,断头台下面的人也想杀人,然后我也杀过人......头、眼睛、牙齿、嘴巴......为什么就没有人把我给杀死呢!」伊葛猝然抽筋似地跳起来,却又一瞬间跌倒后软在地上。

  「伊葛......」她凄凉地说,「现在先不要想这些。再不赶快起来,我可不知道我会怎么做哦。」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做。

  「妳走吧,」他连眼睛也不想睁开,「路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庆典、入夜了......他们可能会......会侵犯妳,我也没办法保护妳啊,朵莉亚。我只能躲在旁边看......根本帮不了......妳快回去。」伊葛抬起头,朵莉亚与那对无助痛苦但却温柔的眸子相望。

  「唉,你居然还担心我!」她佯作不耐烦,因为不知道怎样处理哽在喉咙的那怪异情绪,「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你赶快站起来才是重点!」

  究竟是因为朵莉亚的话语越来越强硬、越来越急迫,又或者是因为伊葛渐渐地神智清明了一些,总之他最终照着朵莉亚的话做,不过仍旧是在她的协助之下才慢慢挪动那副高壮却在此时笨拙无比的身躯。朵莉亚让他搭着自己颈部,于是伊葛的手臂就挂在她肩膀上,隔着那身粗布衣服却还是感觉得到伊葛手臂出力、僵硬,他怕不小心压疼了朵莉亚。

  「嗯,勇敢一点。」她轻声说着,自己也试着站得更稳些,「撑下去,伊葛,不会有事,我们走吧。」

  然而这样子行走,比起朵莉亚想象的更加困难。伊葛的腿很不听话,一会儿以后她终于呼着气说:「这样不行!我还是回去学院请人帮忙好了。」

  她才这么一提,伊葛整个人便摔在路旁,朵莉亚也被扯得重心不稳,心里更是不安,连忙装得很有把握:「我会尽快,其实也不远,你乖乖等我,知道吗?」

  但伊葛一抬起头,朵莉亚看了他的目光,结果也跟着跌坐在他身边。

  「伊葛,我不是要丢下你啊,是打算回去找人帮忙,可以找我爸爸。伊葛,我发誓,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伊葛一直没讲话,只是低着头。半晌后才幽幽道:「我知道。妳回去吧。」

  朵莉亚坐在他旁边,过了一下子忽然干脆地说:「不了,我们就靠自己走回去。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应该就有力气走了吧,好吗?」

  虽然没有看着她,伊葛却牵起她的手。朵莉亚身子轻轻振动,但并没有将手抽走。

  好一段时间,他轻轻以手指磨蹭着朵莉亚的手掌。后来,他甚至掐住了,力道不大,但朵莉亚可以从这接触感觉到他的脉搏。

  「谢谢......其实我......我不值得妳这样做吧。」

  接下来两个人在夜色下慢慢行走,穿梭在酒醉喧哗的人群间,三不五时停下脚步稍事歇息。随着晨雾升起,这城市像经历一场欢乐而盛大的婚宴,留下杯盘狼藉之后欲振乏力终于在沉默中迎接天明。鞭炮、烟火、火炬的气味四处弥漫,寒风卷起一地垃圾,浸满酒汁的软木塞、破缎带、碎纸卷顺着道路滚动,小巷弄里雾气被吹散,归途上的两人狼狈不堪又冷到了骨子里。

  走着走着,朵莉亚与伊葛来到渠道上的拱桥。一顶缀着流苏的纸帽自水面飘过,水流起伏不定、拍打出刺耳声响。街道空旷、门窗无光,彷佛无人居住的废墟,四下不见人影,除了桥中央站着一名身形颇高的男子凝望河水。

  「快到了,」朵莉亚一边喘息一边挪动伊葛的手臂,好让自己揽得舒服些,「学院就在前面而已。」

  伊葛空着的那只手抓紧栏杆,忽然站定脚步,好像膝盖以下都埋进石头里。

  桥上的男子转过头。朵莉亚看见一张年迈的面孔,有两道垂直的纹路划过脸颊,那双眼睛大而清澈。这容貌看似熟悉,几秒钟过去,她想起这人也曾经住进崇尊之剑,目睹了那悲惨的一日。

  流浪者毫无动静,但始终注视着伊葛和朵莉亚。他的眼神没有透露任何讯息,至少朵莉亚实在读不出一丝一毫线索。

  「伊葛,」她的嘴唇燥裂得突然,「这就是命运。」

  伊葛还是用手抓紧栏杆,上前了一步,却又停了下来,没办法发出声音。

  流浪者别过脸,右手抓着几根仙女棒,还掉了一根下去,在水面上凿出一个大而浅的涟漪。

  伊葛依旧沉默不语。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仙女棒一枝一枝坠落。

  「伊葛,」朵莉亚小声催促,「快呀!试试看,快一点!」

  仙女棒全部掉进河里,流浪者对两名还呆立着的年轻人投以告别目光,斗篷的下襬在风中摇曳,然后转头准备从另一端下桥。

  嘶哑的声音传来,伊葛用力将气流挤过咽喉,他张大嘴巴,露出一个黑色的无底洞。

  朵莉亚放开了他的臂膀快步上前,深色裙襬在风里扬起像张船帆。

  「先生,请等一下......先生!」

  流浪者停下脚步,转过头一脸好奇:「有事吗?」

  结果朵莉亚停在他面前,距离非常靠近,假如有心,她一伸手就可以碰到流浪者腰间佩剑的细致剑柄。面对流浪者毫不动摇的凝视,朵莉亚也慌张起来,朝着那张带着纹路的脸脱口说出:「后面那个人,他......他想要和你讲话,这攸关性命。求求你,听他说句话好吗!」

  细长双唇轻轻抽动:「他是哑巴?」

  朵莉亚被问得一愣:「什么意思?」

  流浪者叹息得很大声,但随即露出微笑。那表情毫无疑问是微笑,可是朵莉亚看见了,却一点也不觉得舒服。

  「妳男朋友哑了吗?为什么要妳代替他讲话?」

  被这么质疑,朵莉亚无奈地转身望向伊葛。伊葛站在桥上,手牢牢扣住栏杆,到现在还是发不出声音,彷佛一出生就不会讲话。又起风了,杂乱的金发一片片飘动。

  「伊葛!」朵莉亚朝他大叫,「振作一点!说话啊!你不是想和他说话吗,快说啊!」

  伊葛的神情就好像落入捕兽夹的小狐狸,呆呆地望着猎人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流浪者对朵莉亚浅浅鞠躬,然后就要离开了。她讶异于这段会面的荒谬可笑和莫名其妙,忍不住追了过去,像个乞丐跟着旅客讨钱。「先生,拜托─」

  她都快要揪住流浪者的衣袖了,只差没有跪下来。

  流浪者终于二度转身,脸上很是吃惊:「又怎么了呢?」

  「别走,」朵莉亚上气不接下气,「他会开口的......他一定会开口的。」

  流浪者打量着她,像是要将她看透。朵莉亚觉得自己变得透明,像被视线射穿,身子颤抖起来。

  那两片细薄嘴唇又弯曲出淡淡笑意:「唔......或许妳说得对。或许。」流浪者不疾不徐回到了桥上。

  伊葛的位置完全没动过。流浪者主动走近,两人几乎要碰在一块儿,四只眼睛同样高度。「嗯?」

  伊葛吞下哽着的那口口水,支支吾吾地开口了:「克斐隆─」

  「我记得。」流浪者的笑意里带着一丝耐性,「是个不错的小镇。」话锋一转他却改口问道,「处刑之前抽签定生死,你有什么看法,觉得是慈悲、抑或是残忍?」

  伊葛一惊,逼着自己吐气讲话:「是慈悲也是残酷。处刑前夜存有希望,却也无法相信自己,在绝望与信念之间来回反复的煎熬......处刑的当下,若是希望破碎,他也没有做好准备......无法带着尊严死去。」

  「原本也并非每个人都能带着尊严死去,」流浪者说,「但你又怎么明白呢?没有经历过处刑前夜的你,怎么理解那样的绝望、那样的希望?」

  「的确......」伊葛呼着气,「我能理解的很少很少,但我......正在学。而你,当然比我明白,你知道处刑的前一晚是什么样子......」

  站在一旁的朵莉亚听得身体发冷。流浪者则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这样啊?不得不承认,我确实对那情境很熟悉呢。但,看样子你可真是个勤奋的学生哦,伊葛•梭尔?」

  听见自己名字,伊葛打了个哆嗦,伸手按着自己脸颊:「可以除去这个吗?」

  「不行。」流浪者望向水面,「斩下的头颅也无法接回去。只有孩童才会把苍蝇的翅膀拔掉,却又想要亲手黏回去。有的诅咒可以逆转、但有些则不行,所以,你只能尽量习惯了。」

  之后一片寂静。原本来回漂流于渠道两岸的纸帽子终于吸饱了水,凝滞以后缓缓沉没。

  「果然。」伊葛语气凄凉,那声音里带着某种情绪使得朵莉亚颈后寒毛竖起。

  「伊葛─」朵莉亚上前抓住他的手,「伊葛,不会......不会怎么样,还是有办法。不要......我们先回去吧,一定还有办法......可以的伊葛─」但她却还是透露出了心事,苦涩的泪水从眼眶溢出。

  伊葛内心波涛汹涌,却缓缓朝她伸出手。朵莉亚挽着他的手肘,两人静静地离去。但后面却忽然传来叫声:「等等。」

  他们一起胆战心惊地转身。

  流浪者靠着栏杆,深邃目光落在自己的靴上。他仰起头,朝旭日瞇起眼睛。

  「虽然这诅咒无法直接逆转,但还是有办法解开......不过条件特殊,你这辈子只会碰上一次机会,假如没有把握住,那就不必奢望了。我告诉你条件是什么。」

  他轻轻将斗篷拨到背后,朝着两人走过去。到了面前时,伊葛剎时觉得眼前的流浪者竟与自己是同样年纪。

  「听好、记好,伊葛:

  「当你灵魂之中的最先变为最后,

  「当你的旅途抵达悲惨终点,

  「当你遇上五次质问,而你都给予肯定答复。」

  流浪者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轻声继续说了下去:「届时,诅咒将自行消失。你不可以动摇,稍有不慎便会踏错脚步。但,若犯下错误,代价于你将非常巨大。再会,两位。千万别再犯错......」

  * * *

  双眼微闭的信徒惊讶地看见旁听生伊葛与院长千金朵莉亚一起踏上学院大门前的阶梯。两个人都面色苍白、毫无生气,彷佛随时会倒下,只能倚靠彼此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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