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两人在小巷内穿梭着，亲切地聊了一段时间。伊葛觉得奇妙，自己居然可以与灰袍人这样闲话家常，今天之前勒胥修会恐怖神秘、不是凡人所能理解。他犹豫了一阵以后，将这个想法告诉对方，费基瑞听完又笑了起来。
他一边咯咯笑，一边拍着伊葛的肩膀：「伊葛啊、伊葛，不可否认这修会行事低调，毕竟不是任何人都愿意为我们的秘密奉献身心。在会内，我们称这秘密是『奥秘』，追随勒胥的人，也就是追随奥秘的人。」
「我问过很多人，」伊葛怯生生地说，「但大家都没办法清楚解释勒胥修会究竟是为什么成立。」
费基瑞神情严肃起来：「一般人面对未知事物总是很多想象臆测，所以外头对勒胥修会的传言也多半夸大不实。伊葛，你真的想要更了解我们吗?」
其实伊葛并不真的很肯定他想知道那么多，但这当下要表示自己的犹豫也显得尴尬：「嗯，当然......」
费基瑞若有所思点点头：「伊葛，事实上勒胥修会并不随便对外人透露密规，不过我观察你这么久，从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个有为青年。朋友，明天有个难得的机会，可以让你进入勒胥塔里参观，你是不是真的想去呢?」
给兜帽底下那对目光凝视着，伊葛内心畏缩了，恐惧感油然而生，提不起勇气拒绝：「嗯，好啊......」
费基瑞鼓励似地点了一下头：「你有点紧张吧，我能够体会。不过，相信我，只有少部分被选中的人才能得到这份殊荣。明晚七点钟，我在紫罗兰街口等你，你应该找得到路吧?」
本已走开的费基瑞忽然又回头：「对了，提醒一下：这件事情得请你别声张。勒胥是个秘密，是我们的『奥秘』，你应当明白?那，我就先告辞了。」
伊葛点点头，望着他那宽松灰袍背影远去。
狐狸还在探望亲人，所以伊葛不明就里地烦躁却也不知道该问谁才好。他已经强行忍下去找院长的冲动两次了，一次是睡不着的夜里，一次是漫漫长日满腔踌躇。
在学院门口，伊葛遇上几个亲切的同学，都祝他晚上玩得开心、能遇上不错的对象。伊葛听见声音就含糊答应，根本没听懂人家说些什么。
前去的途中他不断在内心说服自己：进去勒胥塔参观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对当地人而言应当是很普通的小事吧。甚至他还进一步安慰自己：也许这次机缘巧合，就是扭转厄运的机会，一想到若不是自己碰上危机时费基瑞正好在场，他更是愿意往这方向去相信。
到了街口，费基瑞居然已经在等了。伊葛看着他的面容被兜帽覆盖，从阴影中彷佛无中生有地浮现出来，还是不由得受到惊吓。
他带的路径穿过迂回曲折的巷弄，伊葛就算想要记住也没这本事。望着费基瑞的灰色教服衣襬在前方地面摩擦，伊葛心里两股同样强烈的情绪激荡着：他害怕进入勒胥塔，却也害怕拒绝费基瑞的邀约。而且他本来以为费基瑞会领自己走大门进去，没想到却绕至一个小庭院，里面非常昏暗，伊葛看不清楚，只知道有某个人从角落走过来，提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和眼罩。
被蒙上眼睛又充满迷惘的伊葛给人领着推着一路前进，深受如蛀牙那般隐隐作痛的恐惧所苦。好不容易费基瑞叫他停下来，眼罩也被取下，伊葛面前是一片铺着厚重黑绒的墙壁，散发出微弱飘渺的苦涩气味。
「你已得准许，可以在场观看......」费基瑞的袍子擦过伊葛身边，兜帽粗糙的边缘削过他的脸，「在场观看时，保持肃静，而且不要离开这个位置，也不可以回头。」
伊葛咽下一口口水，差点儿呛到。费基瑞似乎等着他答应，所以伊葛赶快点点头。
片刻后绒壁烟雾缠绕，除了原本的苦味，还增添了淡淡香气。他望着那片黑，剎时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好多不同声音钻进耳朵，有远有近、非常轻微的嗡嗡声与沙沙声，如同关在玻璃瓶里的一群苍蝇用翅膀摩擦透明的墙壁。
那片低语忽然被隔着什么东西传来的尖锐嘘声给制止。声音过了很久、伊葛慢慢地数到五以后才停下来。他面前那片黑色天鹅绒晃动一阵，接着又传来很长一段的凄厉声音，彷佛并非来自这世界，伊葛听得马上满身冷汗，心想是否有远古时代的怪物在这儿低吼。原来从外面广场所听见、一直以来使伊葛提心吊胆的怪声，就是这吼叫的回音，不过与现场的冲击相比反而就微不足道了。
绒幕又摆荡一阵，忽然落到地板上，伊葛面前黑墙倒下后露出一片同样漆黑的空间。他看得呆了，帘幕后面怎会有这样超乎想象的广阔大厅。
按照面积来看，这么大的场地不该能塞进勒胥塔才对。起初伊葛还头昏脑胀不明所以，细看之下他才发现原来这厅堂三面以落地镜环绕。一个长鼻子侏儒出现，身上的袍子红烈得简直能灼伤眼睛，他走进包覆在黑色布幔的大殿，幻化出无数身影存在镜像之中，然后将一支巨大喇叭架到口边、两手捧起用力一吹，令伊葛浮现无数惊愕想象的哀嚎又回荡不已。喇叭口不停喷出深蓝色雾气，侏儒吹气时便向上飘升。
接着又一阵悉窣声，数百人将兜帽掀下，鲜红外袍的侏儒埋没在灰色里，伊葛两耳都弥漫起喃喃低语：「勒胥......勒......嘘......」虽然一开始就听得非常清楚，但很低沉因而像是远处传来，不过顷刻后力道越来越强，刺耳的吟唱声萦绕不绝，伊葛也受到感染、身体迟钝精神恍惚，直到那支喇叭再次长鸣，将灰帽信众们头顶都灌满了烟雾。
伊葛心脏跳得猛烈。那烟雾带着奇异而浓烈的味道，虽然很香却又令人有些恶心。「勒胥─乐─嘘─纡─」吟唱声忽大忽小，之后他又看见一片灰帽形成的海面好像起了浪。
灰袍子们动了起来，有些人规律地摆荡，有些人剧烈颤抖好像突然抽筋。但最后大殿中间逐渐清空，一位长者现身，大字形躺在黑色绒布地板上，他一头银发散开来环箍着皱缩面孔，恍如白色光晕包围月亮。信徒们又聚集起来，伊葛看着那位银发老人像浪花浮上了灰色海面。
这样难以理解却又目眩神迷、既单调又华丽的仪式持续了不知一分钟或者一小时，伊葛早就无法察觉时间流动，直到一阵清新夜风打上脸，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站在一片装了铁栅的大窗户前面，抓着粗铁杆望着外面的广场。广场他明明很熟悉，不过这是首次从高处望下。费基瑞一直站在身边，他伸手搭上伊葛肩膀开始耳语：「我知道城里有很多达官贵人就算赔上一条胳膊也想得到进塔一窥『奥秘』的机会。」
转身迎向广场吹来的风，费基瑞的袖子被稍稍掀起，伊葛瞥见他手腕上有绿色刺青，那标志竟属于有立案的剑士公会。
费基瑞察觉他的视线，淡淡笑了起来：「指引世人来到勒胥庇护之下的路途非常微妙、难以捉摸。走吧，伊葛，今天你真的获得无比荣耀，大祭司正在等你。」
近距离观察，大祭司的头发看来更白，像反射出阳光的雪，也像是正午时明亮的云，又或者是一匹质料最精致的缎子。他的书房里飘着另一种香氛，许多不同的刺激气味混杂在一块儿，伊葛嗅着时却觉得自己彷佛是具会动的尸体。他回答了些问题：没错，是学院的旁听;对，罗偃院长是位大法师、非常受人崇敬;不，伊葛的学业并不出色，希望假以时日能够......
他结结巴巴讲着未来期望，却被大祭司柔声打断。
「你不快乐吧，伊葛?」
伊葛愣了愣，无言以对，眼睛离不开铺满这书房地板的陈旧绯红色地毯。
「别低着头。明眼人都很容易就能看出这一点。你遭遇很多不幸吧?」
对上大祭司那双衰老但却睿智、彷佛无所不知的眼睛，伊葛心底涌起一股强烈渴望，想要将身上的诅咒以及关于流浪者的事情都说出来。他大大吸了一口气，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原因只在于他一发出声音就开始支支吾吾、语调连自己都嫌可怜。
在于他一发出声音就开始支支吾吾、语调连自己都嫌可怜。
「我......呃......」
对自身软弱感到惭愧的伊葛又畏缩了。
等他等了一分钟，大祭司露出和蔼的笑容：「人皆如此，时常不快乐，也时常觉得自己无能、犹豫、脆弱。你说是不是呢，伊葛?」
他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觉得那双眼睛彼端似乎绽放着希望，于是身子前倾，用力点点头：「是。」
「其实人会觉得脆弱，是因为孤立。」大祭司沉思一般继续说，「而孤单一人，也就注定会胆小。伊葛，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他吞了口口水，心里并不很明白大祭司这番话会往哪儿走，为求保险就又附和了：「是。」
大祭司起身，那头白色长发飘逸得相当大气：「伊葛，在你面前是一条艰苦的路，不过只要走到底，你就能找到力量。依据会规，新人还不能知晓勒胥更深一层的神妙，但你只要记住：圣灵关注着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尽管你的灵魂渴求那些秘密，我尚不能传授于你，现在要做的是请你在费基瑞弟兄引荐下加入我们，成为勒胥的士兵，这是人间最荣耀的头衔。假以时日，你会深入许多玄妙，而现在你也能以信众为倚靠。对你的污蔑，就是对整个修会的污蔑，就算只是从背后对你投以鄙视的眼光，也逃不过迅速确实的责罚。就算你做了他人眼中凶残无道的事情，弟兄也相信你行正道，我们必定接纳你，因为你遵行勒胥的意志，绝对不会做错事。相信你亲眼见过低俗凡人如何敬畏勒胥修会，身穿灰袍的弟兄只是看一眼都能叫他们毕恭毕敬。」大祭司举起手，「他们的敬畏，即将升华为崇拜。我们不必孤独、不必活在永恒的恐惧中，相反地，还能得到力量与地位。你明白吗，伊葛?」
伊葛站在原地却如同五雷轰顶。大祭司说的话出乎他预料，只能在惊惶中努力整顿混乱破碎的思绪。
相对地大祭司神色平静，那双疲惫却散发智慧的眼睛好像能够望进伊葛的灵魂。
伊葛干咳了下，虽然满脑子迷惘恐惧还是挤出声音：「那你们希望我做什么?」
大祭司朝他走近一步：「我有信心。我对你有信心，伊葛，就像费基瑞弟兄见到你第一眼那样，他也对你有信心。目前你只要保持沉默就好了。沉默是第一个考验，测试你是否懂得守密。别告诉别人你与费基瑞弟兄见过面、别告诉别人你进过这座塔，也别告诉别人你曾经亲眼目睹这里的奥秘仪式。更别向人提起我们的这段对话。等我们确定你是一个懂得如何保持沉默，与石头一样可靠的人，就会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伊葛，不必担心，我们提出的要求，一定是你能力所及。虽然今天我们即将分别，但我答应你，一定还有下次的会面。灰帽可以带给你信念、使你活得安心，更能使你凌驾于凡人之上。那么，就暂时告别了，伊葛。」
默不作声的费基瑞领着伊葛从塔顶走过密道，这次的路线又与伊葛进来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