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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伊葛 1

  酒馆内人声鼎沸,醉客的喧闹震动了墙壁。大家一开始客客气气敬酒、说些锐利但不失分寸的笑话,在欢笑气氛中打闹一阵,现在到了站上桌子跳舞的时候。两名女侍与众人共舞,她们还 在工作,应该保持清醒,不过客人们身上都配挂有肩章、金属扣子、剑鞘以及丝带,反光照耀下看得出两人面色红润。酒客目光热切,她们也尽力满足护城军这些大爷的需求。酒杯、酒罐在嘻 闹中摔得满地都是,银匙被扭折得如同花边装饰、再被结实地踩扁。两个侍女的长裙荡漾旋转,彷佛老练赌徒手中的一副牌,她们开心的尖叫声刺进附近每个人耳朵里。酒馆老板娘是个清瘦老 妇人,很识相、不多嘴,鲜少从厨房探头出来,因为她知道没有什么好担心,卫兵都挺有钱也挺大方,不管坏了多少东西他们都会照价加上一点利息赔偿,当然更重要的是过了今晚这间店的名 气可又要大得多了。

  跳过舞以后狂欢气氛和缓一些,店里也稍微静了下来,两个女孩喘喘气、整理衣服后赶紧找到还没破的杯子重新斟满、又从后面拿出新的餐具来。情绪平复后她们不禁低头,觉得方才太放纵实在很羞赧,然而同时心底深处却涌起一股热切又荒诞的期盼,那是所有少女灵魂中不能说出口的美梦。每当谁的旧靴子擦过她们纤细的脚,尽管看似机缘巧合,那火苗又要闷烧,年轻脸庞与细嫩颈子不由得泛起红晕。

  两个女孩正好唤作艾妲与菲妲,醉醺醺的客人自然而然也分不大清楚谁是谁,再者卫兵们渐渐话都说不清楚、遑论继续甜言蜜语,挑逗的眼神逐渐涣散,少女的情热在无奈之中黯淡熄灭的同时,一把沉重匕首飞窜而过,钉进门柱,正巧悬在艾妲头顶上。

  顷刻之间店里无声无息,静得老板娘总算伸出她那肿得发紫的鼻子探头出来。大家看傻了目瞪口呆,彷佛传说中的圣灵勒胥从熏黑天花板降下似的。还一头雾水的艾妲微微张开嘴,随即意识到发生何事,手中空壶坠地破碎。

  浓重的静默中,椅子向后刮擦出声。他踩过一地碎瓷,从容不迫走到女孩身旁。原本短刀鞘空着,但男人马上从门柱抽下兵器、收了回去,并从鼓起的钱包中取一枚金币出来:「收下吧,小姐,有没有兴趣再多拿些小费?」

  众人鼓噪叫嚣,护城军的绅士们─还能动的那一些─纷纷拍着彼此肩背,给伙伴这惊悚也精彩的余兴节目喝采。

  「伊葛真厉害!再来一回吧!他的技术我敢打包票!快点、快点!」

  收起匕首的男子笑了笑,右颊靠近嘴角处浮现一个酒窝。艾妲情不自禁双手握紧,目光无法从那酒窝移开。

  「伊葛先生,不要......伊葛先生!」

  「嗯,妳怕了吗?」伊葛是护城军中高高在上的分队长阶级。他问得轻松自然,艾妲却给那澄蓝瞳孔看得冒起汗。

  「可是─」

  「妳背靠着门站好就行了。」

  「伊葛大人,你喝了很多酒啊!」

  「这是不信任我的意思啰?」

  艾妲眨了眨那双长睫毛,其他卫兵爬上桌子想看得更清楚,好几个喝到晕过去的也忽然醒过来凑热闹。老板娘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呆站在厨房门口,手拎着拖把搁旁边。

  伊葛转头望向卫兵同伴们:「小刀、匕首,有什么拿什么来!」

  不到一分钟东西堆得像只刺猬。

  「你喝多了,伊葛。」另一名队长卓恩轻描淡写地说道。

  一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从人群挤出来:「有吗?他根本没喝多少吧,那些酒连只小虫也淹不死,怎么能让他喝醉?」

  伊葛听了噗嗤一笑:「说得好!菲妲,拿酒来!」

  菲妲乖乖照办了。她并不积极,特别放慢脚步、手脚像是僵硬了,但却又不敢不听客人的要求。

  「可是、可是─」艾妲结结巴巴,看着酒水如瀑布灌入伊葛口中。

  「别说了,」他讲话还喷着酒沫,抹了嘴唇后说,「大家退后。」

  「噢,他真的喝醉了!」旁边等着看好戏的人群忽然传出一声高呼,「这傻瓜会失手杀死那女孩!」

  随即一小群人斗殴起来,不过很快纷扰就平息了,显然捣乱份子已经遭到排除。

  「一次一金币。」脚步摇晃着的伊葛对艾妲说,「每掷一把、我就给妳一金币。站好别动哦!」

  女孩原本偷偷地想要从橡木门边走开,这下子又心惊胆跳地回到原本位置。

  「一......二......」伊葛从兵器堆里挑了把飞刀出来,「等等,这样太乏味了。卡佛!」

  刚才那位黑皮肤的年轻人立刻站到他身边,好像等着这叫唤很久了。

  「帮我准备蜡烛,放在她两手和头顶上。」

  「不要!」艾妲泪水终于溃堤,之后好一段时间谁也没讲话,只有啜泣声打破沉默。

  「那么这样好了,」伊葛一副想到了妙计的神情,「每掷一刀,我就吻妳一下。」

  艾妲缓缓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庞,但那短短几秒钟的迟疑就足够了。

  「我来!」菲妲将朋友推到一旁,站在门前面,并从卡佛手里接了蜡烛,那小伙子正在窃笑。

  刀锋切过摇曳火焰十回、又嵌进女孩头顶上的门板两回、然后落在她脑门两侧仅几指宽外地方三回。伊葛•梭尔队长总共吻了出身寒微的侍女十五次。

  每个人都觉得这段飞刀才艺精彩至极,艾妲除外,所以她躲进厨房暗地哭泣。菲妲低着头,队长方才掷刀的手却搭上了女孩腰间。老板娘望着外场,神情苦闷但又带着一丝谅解。谁都看得出菲妲心花怒放、冲昏了头,最后梭尔先生虽然看来稍有顾忌,却还是随女孩回去她房间。他离开得并不久,但回来伙伴身边时大家眼睛都带着笑意与些许的嫉妒。

  子夜过后护城军众人才离开殷勤招待的酒馆。卓恩队长朝着伊葛摇摇晃晃的背影开了口:「这一带家家户户的母亲都拿梭尔队长的故事来吓唬女儿,你已经声名狼籍了。」

  有人咯咯笑。

  「听说派帕,就是买下堤防边空屋那有钱人,你们有听说吧?他从乡下买了个年轻老婆回家,结果怎么着呢?居然已经有人和他嚼舌根,说别担心很多虫子或水灾什么,只要注意一个叫作梭尔的年轻军人就好。」

  大家都笑了,只有卡佛例外,他一听见卓恩提起商人的新妻就眉头紧蹙,咬着牙说:「果然如此,一定有谁多嘴,否则那个生意人怎么晚上都不乖乖睡觉、老守在太太身边。」

  喃喃自语以后他用力甩了甩头,显然这阵子心思都给商人之妻勾去了,却没料到那丈夫防范得紧、寸步不离。

  脚步还没稳的伊葛蓦地煞住,酩酊迷茫渐渐转为兴味盎然。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是的话呢?」卡佛没好气地道,看样子这话题真的戳中他心事。

  其余人听着也开始回过神,最后又有人想着想着便笑出声。

  伊葛自腰鞘抽出那柄小有名气的古式长剑,细窄剑身贴在面前,一本正经地喊道:「我对天发誓,那名恶毒商人将永无活路,若不死于虫害、灾变,也必定死于─」

  还没说完,话声已经淹没在众人捧腹大笑里。卡佛一脸郁闷、垂头丧气。

  克斐隆城历史悠远、崇勇尚武,名门之后多如繁星源远流长,其他都市难以望其项背,也无别处更加珍视武艺武勇。克斐隆人有两宝,第一样是提刀上阵奋战抗敌,第二样则是饲养与训练野猪,因为斗猪是当地最主要的娱乐消遣。

  古城内每一家族在必要时刻都能独立抵挡数百人大军进逼,他们的宅院围墙之厚实、之坚固出乎外地人想象,上面留有窄窗格供弓箭之用,每处出入与栅门皆装设长钢钉抵御入侵者,库房内刀枪剑戟不一而足、准备周全,每一户的屋顶都飘扬着流苏旗帜彰显其身分地位。大门外,每个家族悬挂专属军徽,徽记上猛兽张牙舞爪、双眼如火、龇牙咧嘴,敌人稍稍看一眼都有可能破胆丧魂临阵败退。郊区除城郭尚有堡垒,其上雕饰令人望而生畏,即便斗士守护神卡尔斯率军来袭也只能选择留下头颅或者落荒而逃。

  不过克斐隆人最引以为傲莫过于护城军这支菁英部队。望族添丁、尚在襁褓时,父亲们便赶忙要为儿子抢下一席位置。每逢节庆,护城军操兵演练、大展雄威,平日则尽心巡守、维持和平,下哨后他们是酒馆最期待的客人。尽管做母亲的苦口婆心劝诫女儿保持端庄、少生事端,三不五时仍有决斗事件,然后传遍街头巷尾、大家津津乐道。

  然而护城军闻名遐迩并不仅仅因为风流与大胆,更源于他们在历史上多次两败俱伤的惨战最终胜出。时至今日,当年老兵老将的子孙后裔组成新一代护城军,将精湛武功用于对付城外森林那群心肠歹毒却装备精良、稍加放任便成群结党的凶残盗匪。古城里有头有脸的男子都将青春岁月挹注于手上兵器。

  不过克斐隆史上最凄惨的事件并非战争或围城,而是黑荒疫。数十年前疫情爆发,仅三天光景便葬送近半数居民性命,显见高墙兵刃终究抵不过瘟神肆虐。侥幸活下来的老一辈人时常拿他们的孩提故事告诫小朋友,但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总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教训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伊葛•梭尔是克斐隆最道地的年轻人,真确承袭那股英雄气息,若是在这二十出头的当下丢了小命,众人仍会赞颂他是楷模表率。然而实情则是:在他金发之下、俊美的脸蛋后面,脑海中并无一丝一毫与死亡相关的念头存在。

  或许可以说伊葛根本难以理解何谓死亡,尽管他明明曾在决斗中杀死两人!大街小巷议论纷纷,但双方都赌上名誉也恪遵规范,因此百姓谈起伊葛并无批判反倒赞誉有加,以往与他过招还有许多人伤势轻重不一,也成了警惕青少年的好教材。

  久而久之伊葛参与决斗次数越来越少,并非因为他的剑术钝了,而是因为找不到愿意站在他家传宝剑剑锋前面的人。伊葛勤于练剑,仅只十三岁便已挥洒自如,也就在那一年,父亲郑重换下孩子手中的木剑,将宝剑传承于他。

  如此出色的人,朋友之多自然也少有敌手,无论哪一间酒馆里头都找得到他的好朋友,而且许多人跟前跟后、希望亲眼目睹甚至亲身参与伊葛一时兴起想出的种种余兴。

  伊葛酷爱刺激,享受身处险境的独特滋味。有一回他与人打赌,就从城内最高建筑物消防塔的外墙向上爬,到了顶端以后敲响警钟三次,引发民众一阵恐慌。与他打赌的卓恩分队长必须履诺,亲吻接下来第一个看见的女性,没想到走过去的竟是城主的姑姑那老处女─结果有多尴尬滑稽可想而知。

  另外有一回受害者是名叫拉冈的士兵,两人说好赌注之后,伊葛在众目睽睽下给一头粗壮的红棕色公牛上了鞍。牠虽然野性难驯怒气腾腾,却给伊葛大胆的举动吓得一愣一愣。于是拉冈必须咬着马勒,将伊葛扛在肩膀上,从城门一路被骑回家去。

  然而伊葛的种种嬉闹,最大代价还是由卡佛承担。

  两人自孩提时代就是密不可分的好朋友。卡佛总跟在伊葛身旁,也视他如兄、非常敬爱。他自己是个不俊美但也不可憎、不特别厉害但也并非弱小的普通人,所以一方面在伊葛身边相形见绌、却又同时能沾到一点光。小时候卡佛就意识到伊葛鹤立鸡群,所以善尽朋友的义务以便在他身边能有一席之地,即使有时必须忍受羞辱与嘲弄。

  他很希望自己能变得像伊葛一样,这念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尽管他自己没有发现,渐渐地他开始模仿朋友的各种习惯,包括伊葛的气质、迈大步走路的姿态、甚至讲话的腔调口吻。他还为此学游泳、走绳索,究竟付出多大心力只有天地可鉴。卡佛学着在泥泞上撒尿时要哈哈大笑、学着被小伊葛结结实实打中肩膀和膝盖都留下瘀青了也别哭别闹。而他的这位好朋友也明白卡佛的付出,心里也很重视,只不过是以自己的一套方式,于是乎若不亲眼看见卡佛,便会忘记他的存在。十四岁那年,卡佛决定测试一下好朋友,声称自己生病了,一整个星期都没有露脸与那帮年轻人嬉戏,孤单坐在家里满心期盼伊葛会想起自己。结果伊葛当然没有特别在意这件事,被各式各样的活动和邀约给分了心,更不可能发现整整七天里,卡佛选择一个人静静待在窗户边,忍不住流下了酸楚与恼火的热泪。寂寞伤心的卡佛发誓要与伊葛绝交,下定决心去找他的时候却受到伊葛真挚开怀的迎接。于是那一瞬间,他又放下了自己受到的轻慢。

  长大以后两人关系并未改变,卡佛依旧羞涩,每次恋爱都告吹,伊葛虽然总给他出主意,却也总当着人家的面夺去他暗恋女子的芳心。对此卡佛只能无奈叹息、宽宏大度,将自己的情伤看作是友谊的代价。

  伊葛只愿意和同样胆量大的人当朋友,每每耻笑达不到他心中那把尺的那些男孩子,尤其对卡佛更是严苛。一年暮秋,绕行古城的克斐河初次结冰,伊葛立刻提议要来场试胆比赛,看看谁能最快跑到对岸。朋友们纷纷佯作有急事、生重病或身体不适,只有卡佛一如往常只是为了当帮手而到场,没想到却给伊葛讪笑嘲弄得面红耳赤,泪水即将溃堤前他答应与伊葛一起跑过河面。

  相较之下体格高大的伊葛当然很快便从冰层上面窜过去,徒留冰下鱼群目瞪口呆。卡佛也理所当然地在关键时刻胆怯退缩、双腿麻痹,想要折返却惨叫一声,坠进甫凝固的黑冰裂口内,简直天衣无缝地给了伊葛机会解救他、并因而博得更多光环。

  更妙的是,卡佛自己还深深感谢伊葛将他从冷冽河水中拉出来。

  家中有成年女儿者,母亲听见伊葛•梭尔的名字就皱眉。但有儿子的父亲们,却总是拿他当成模范要小孩多学学。信不过自己妻子的丈夫若在街上瞧见伊葛,表情当场就沉了下去,但谁见了他都会客客气气打声招呼。对于他连番的胡闹放荡,城主多所放纵,任谁去陈情也不加理会,因为斗猪祭上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伊葛的父亲遵从克斐隆当地风俗饲养斗猪,这门工作虽然繁重但也受人敬重,尤其梭尔氏培育的黑斗猪勇猛好战,只有城主家的赭斑斗猪能与其匹敌,每次祭典的决赛都要一分高下,双方也轮流取下冠军。直到一年夏天,城主派出了叫作「吕克」的腥红斑纹猪王,牠一上场就发疯似地往前冲。

  猪王獠牙捅死以「卡尔斯」为名的漂亮大黑猪以后,居然继续朝着正面看台扑过去,路线上还有同族的斑纹猪,因为对牠露出肚子,也惨遭被绞为碎片的厄运。但两头猪只能勉强挡牠一会儿,城主按照惯例坐在最前面,根本没时间脱身,大喝一声挽着妻子从铺着绒布的席位跳起。

  那当下没有人知道这腥风血雨将如何收场。与城主夫妻一同观赏斗猪比赛的人数众多,大家心想自己也会如「卡尔斯」一般横死于此。吕克从小嗜血凶残,或许以为自己发威的日子终于来临,可惜那畜生大大误会了,最后发威的还是伊葛•梭尔。年轻人忽然闯入斗猪场,后排观众还来不及意识到究竟为何骚动。

  伊葛怒吼了一大串对斗猪而言最不中听的辱骂,同时还拿了一条颜色鲜艳的布巾在左手不停旋转,事后才有人得知那是某位贵妇的披肩。吕克受到挑衅迟疑了一秒,而这一秒已经足够勇者无惧的伊葛跃至猪王面前毫发之距,匕首深深插进腥红色大家伙的肩骨间隙内。这次赌局,又是伊葛获胜。

  城主自震惊回神后,赏赐给梭尔氏最为宝贵的礼物:他立刻将自家所饲养的赭红斑猪全部宰杀后烧烤宴客,尽管斗猪肉其实多筋又干硬。宴会上,伊葛坐在主桌,他的父亲流下感动与骄傲的泪水,往后梭尔氏黑毫猪再无敌手、儿子也是全城第一,后半辈子再无遗憾。

  伊葛的母亲没有出席那天宴会。她时常躺着休息、不喜人声杂沓,以前一度看来健康坚强,但伊葛初次在决斗中杀人以后母亲就时常卧床了。有时候他怀疑母亲是否刻意避不见面、好像害怕自己,但他总将这种阴暗的想法抛诸脑后。

  一日天清气朗、也是今年真正入春的开端,商人派帕牵着年轻妻子,与新结识的朋友散步河畔堤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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