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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因为无处可去，爆炸力只能往上冲，寻找所有管道容纳急遽产生的氧化膨胀—楼梯、走廊、管道间—直到最后再次压缩，冲破地板喷发出来。一旦进入整幢建筑的大空间里，其余的一切就只能听任宰割。窗户炸裂，家具飞天，墙壁突然不复存在。爆炸力往上冲，而且一面上冲一面卷起极具毁灭力的回旋气流，宛如一道从下往上喷发的飓风，卷起所有的东西，从炽热的中心飞射出来。直到最后，这股力量找到建筑的骨架：自从拓荒时期就已支撑屋顶耸立在爱荷华大草原上的钢铁横梁和精刻雕花石灰岩块，接着把它们全炸成碎片。
圆殿开始崩塌。
三哩之外，体育馆的观众眼睁睁看着圆殿毁灭，以及随之而来的一连串事件：先是一道火光，接着一声轰隆，再来是深沉大地震荡晃动，以及城市电力系统损坏所带来的黑天暗地。所有的人都僵住了，但是转瞬间，情势开始转变了。他们之间升起一股新的力量。谁能说是谁吓坏了谁？埋伏在群众里的叛军已经开始攻击警卫了，但是他们不再是孤军作战。群众揭竿而起，变成暴力狂野的暴徒。他们如江河溃堤般的怒火狂暴非常，让众人扑向绑架自己的人，宛如单一动物的集合体。一窝蜜蜂、一群奔跑的家畜、一个群体。他们变成他们的敌人，因为势必如此。他们不愿再当奴隶，所以活过来了。
在场中央，吉尔德......溶解了。
他先是从手背上感觉到—皮肤突然紧缩，彷佛用保鲜膜紧紧包起一样。他把手举到面前。在茫然不解之中—这时还没感觉到痛—他看着手上的肉凸起来，开始裂开一条条并不见血的长缝。这感觉扩散开来，蔓延到全身所有的表面。他的指尖摸着脸，感觉像摸着骷髅。他的头发开始掉落，牙齿也是。他的背往里弯，逐渐变成驼背的老头子。他跪倒在泥泞里。他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在崩解，化成灰。
「葛瑞，你干了什么好事？」
阴影降临。
吉尔德抬起脸。病鬼遮蔽他逐渐变黑的视线，他们庞大的身影，是他眼里最后的影像。我的兄弟啊，他想，我是怎么回事？救我，我的兄弟。我快死了。但他在他们眼中看不到一丝亲情。
叛徒。
叛徒。
叛徒叛徒叛徒......
其他的事情也在发生—枪击，喊叫，在黑暗中奔跑的人影。但是吉尔德对这些事情的感觉，却突然被另一个更大的觉悟所取代—冷酷而终极的觉悟，他知道有什么事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了。
莎娜，他想，莎娜，我想要的只是有人陪我。我想要的只是别孤单死去。
然后，他们扑向他。
这一连串关键的事件发展，在参与者的生命里仅仅占了三十七秒，是许多行动同时出击，朝向场中央袭来的结果。漆黑里只见火光—场边桶子里的柴火依旧炽烈—和病鬼身上的磷光闪耀，宛如地狱场景。病鬼已经解决了吉尔德，他的肢体干瘪碎裂，不像尸首，反倒像灰烬。病鬼松散地排成一列，审慎地打量艾美。或许他们还不了解她所代表的意义。也或许他们怕她。替枪重新装好子弹的彼德对着他们庞大的躯体开枪，但没有什么实效。子弹从他们硬如盔甲的皮肤上弹开，只留下亮光一闪。他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在场地的另一边，艾莉希亚举着手枪往前冲，而妮娜和提夫第则同时从后场攻击侧翼。事前的计划已经变得不切实际了，他们只能靠本能行动。
艾美直挺挺站在台子上，举起双臂。她两手的手腕都垂挂着长长的锁炼。她把铁链往空中一挥，开始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挥舞出一圈又一圈既急且大的弧线。旋式诱饵，彼德明白了。艾美用铁链制造出旋式诱饵，分散病鬼的注意力。铁链在她头顶上越转越高，催眠似的动作。那些病鬼呆住，入迷了。艾美像鸟儿般地轻轻一跃，头歪向一边，凝注目光，计算攻击的角度。彼德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艾美‧哈波‧贝拉芳德，全副武装。艾美，不知来历的女孩，凌空跃起。
她一面往前飞冲，一面挥动铁链，宛如拍动从她身体两侧长出来的翅膀。同时，她把头抵在胸，这样她的双脚飞撞上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病鬼时，整个身体就会像是有着二十呎铁翅的破城锤。她的体型和他们比起来微不足道，但是她拥有动能的优势。她就这样击中了第一个，把他撞得往后翻。等她落地时，铁链已经找到目标，缠上其他两只病鬼的脖子。艾美用力一扯，把左边那个拉近身边，把头埋进他下巴底下，像拉着一条嘴里塞布的狗一样，拚命摇晃。
他哀嚎咆叫。
随着血柱喷出，骨头喀啦一声，他死了。
她手腕一挥，松开铁链，尸体像陀螺那样旋转着往外飞。她的注意力转到另一个病鬼身上，但是情势改变，奇袭的效果已经消失，旋式诱饵的催眠效果也没了。那只病鬼朝她冲来，身体以无法控制的力道相撞，撞得双方都从台子上翻滚下来。艾美把铁链拽过来，但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双手双膝着地，蹲在地上。这时彷佛有一波大涟漪传遍所有病鬼身上似的，他们共同的意识重新聚合，凝注焦点。只要再一瞬间，他们就会像一群动物那样扑到她身上去。
他们很可能这样作，如果不是其中那只小病鬼出手的话。
彼德向来把病鬼当成一个群体，但他现在却不得不思考其他的可能性。其中一只病鬼显然和其他病鬼不同。他的躯体和身形差不多跟普通人一样大。在其他病鬼扑向艾美之前的那一瞬间，他先发制人攻击他们。他腾空一跃，落在她和攻击者之间，转身面对他们，伸起手爪，整个身体摆出挑战的姿势。他吸饱气，让胸膛膨胀起来，嘴唇往后拉，露出满口牙齿。
接下来发出的那个声音，和发出这声音的身形比起来，简直响亮得不成比例。这是最纯粹的忿怒咆啸。这是足以震倒整座森林、压垮整片山脉、让行星脱离轨道的怒吼。彼德真的被吓得倒退，耳膜痛了起来。这只小病鬼只帮艾美争取到一秒钟，但这就够了。就在她站起来的时候，其他病鬼冲过来了。
混乱。
霎时，根本不可能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朝哪里开枪，战场上的影像快得让普通人的眼睛无法跟得上。彼德发现自己枪里的子弹都射光了，反正这时枪也派不上用场了。他瞥见艾莉希亚从另一头冲上场来，还一面开枪。
提夫第和妮娜人呢？
他望向后场的方向。妮娜正冲向台子，炸弹抱在胸前。提夫第跟在她后面。她空下来的那手高举过头，一面挥舞，一面扯开喉咙大喊：「你们这些王八蛋！看我这里！喂！」
有一只注意到了—他发现她的意图了吗？他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吗？他不像冲，倒像是被扔过来似的朝她而来，四肢张开，活像蛛丝上的蜘蛛。提夫第先看到。他一面举起武器，一面想把妮娜推开，但已然太迟了。病鬼的整个身体压来，他那懒洋洋的神态根本只是错觉。他压在他们两个身上，提夫第首当其冲。彼德以为炸弹会爆炸，可是没有。病鬼抓住妮娜手臂，把她丢开，让她飞旋跌落泥土上。接着他转向提夫第。就在提夫第举起武器时，病鬼张嘴吞噬了他。
一声尖叫，一声枪响。
这不需要作什么决定。根本没有什么利弊得失。彼德丢下枪，看见炸弹落在土里，他卯足全力往前跑。
看见全部事发经过的只有萝儿和格瑞尔两人。然而，在当时，只有格瑞尔这个有信仰的人，这个靠着祷告对事情全貌有更深刻了解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意义。
从控制室往外看，场中央的战斗有种平面化的感觉，因为距离而更可以辨识清楚。尤斯塔斯躺在场地的一端，不知是昏迷或是死了。在他和台子之间，是提夫第‧拉蒙特的尸体。妮娜被丢到暗处，看不见踪影。艾莉希亚在另一端，是唯一还在开火的人。台子位在场中央，艾美已经远离混战，跳到架子顶端。她的袍子被撕成碎片，沾上一块块湿漉漉的黑色血迹，一只长了爪子的手抓着身体侧边，彷佛摀住伤口。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格瑞尔都可以察觉到她呼吸的费力。她的变身已经完成了，但还有一丝人类的遗迹残存—她的头发。蓬乱的黑发，散落在她脸庞周围。
再过一会儿，她的攻击者就要全力进击了，但是她的姿态并没有显露丝毫的退却。她有种坚不可摧，近乎庄严的感觉。
这时他看见彼德正跑向后场，他要去哪里？半连结车？
不是。
格瑞尔冲出控制室，跑下楼梯。他会挤开群众，用他的身体，他的拳头，甚至他的刀，如果有必要的话。艾美，艾美，我来了。
艾莉希亚绝对不放弃。她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这个神圣的事实。打从在山洞里开始，她就感觉到了：独一无二的渴望驱策她一路向前，彷佛被拉着穿过隧道似的。逼近病鬼，举枪开火—她知道子弹不会造成任何实质的伤害，她只是想吸引他们的注意—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场景，一个欲望。
露意丝，我会替妳报仇。妳没有被遗忘。露意丝，妳也是我的血亲姐妹。
「出来吧，你这个王八蛋！」
她的子弹跳开，火光闪现。她扯下空弹匣，再装上新的，继续开火。她咬紧牙关前进，默默念着她的恶毒诅咒。他会认得她，感觉到她，绝对会的。这是命中注定的，她将是宰掉他的人，将是把他的脸从这世界上抹掉的人。他是胡立欧‧马丁内兹，也是十二中的第十。他是那张长凳上的淫魔和那咿咿呀呀的吐气声。他是有史以来所有用这种方式虐待女人的男人综合体，她会把刀子深深插入他阴狠的心脏，感觉到他一点一滴死掉。
一只病鬼转身面对她。一点都不奇怪，艾莉希亚想，不管在哪里，她都认得出他来。他的体态和其他病鬼一样，但还是有点不同，有种高傲不羁的气息，只有她才察觉得出来。他用那双了无生气的倦怠眼睛打量她，看起来简直像要露出微笑了。艾莉希亚从没在病鬼脸上看过像这样的表情，这回是见识到了。
我认识妳，他傲慢漠然的脸彷佛在说，我不认识妳吗？别告诉我，我来猜。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妳。
你他妈的说对了，你认识我，她想，从腰带上抽出刀来。
他们同时冲向对方—艾莉希亚把刀高举过头，马丁内兹伸出有利爪的大手，活像装有利剑的船头。无法停止的冲力撞上无可撼动的物体，他们的轨道交会，猛力相撞，身体交缠。马丁内兹庞大的身躯撞上她，从她身体下方穿过，甩得她从他头顶上翻过去。在无法控制的飞冲出去之际，艾莉希亚知道，但却还没感觉到他的利爪戳进她的肉里，在她手臂和脸上造成的撕裂伤。她摔到土里，滚了一圈，两圈，三圈，每转一圈，她的动能就消减一些，最后她弹跳起来。她喘不过气来，步履蹒跚，头被撞得嗡嗡响。但不知怎么的，她还是把刀子紧抓在手里，丢了刀就等于接受失败，简直无法想象。
马丁内兹距离她二十呎，像只青蛙那样蹲着，双手像船桨那样在土里扒着。他的微笑已经变了，变得更逗趣，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他似乎就要哈哈大笑了。你这张该死的笑脸，艾莉希亚想，再次举刀。
一个形影朝他们逼近。
炸弹，炸弹，炸弹哪里去了？
这时彼德看见了，就在离提夫第尸体几码的地方。他跑过泥地，把炸弹捧在胸前。活塞还完好如初，线也还连得好好的。这会是什么感觉？什么感觉都没有，他想。一点感觉都不会有。
他背后有个东西袭来，硬得像一堵墙。有那么一会儿，一切都离他远去：呼吸、思想、重力。炸弹掉了。土地在他脚下展开，他心里一片漆黑；然后，彼德发现自己趴在泥泞里。
那只病鬼在他上方，他们的脸只离了几吋。这个画面让他的感官彷佛搭错了线，就像他听见夜幕降临，或听见雷光一闪似的。病鬼歪着头，彼德动手作了他唯一想得出来的事，一心以为这将是他此生的最后一个动作—他学病鬼那样歪着头，但心思却极度集中，死命盯着病鬼的眼睛。
我是华格斯特。
这时彼德看见了。他拿着那颗炸弹。
救我。
艾莉希亚，我的姐妹。艾莉希亚，他是妳的。
马丁内兹始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他直起身体之前的那一瞬间，艾美在他背后落地。她手腕一挥，两条铁链像套索那样紧紧缠住他的身体，把他的双手困在身体两侧。微笑化成惊讶的表情。
动手。艾美说。
她用力一拉，把马丁内兹整个人笔直地拉起来，露出胸口那一大片肉。马丁内兹踉跄往后退时，艾莉希亚跳到他身上，跨在他腰上，把他的身体压倒在地。她的刀高举过头，紧紧握在掌中。然而她还是没让刀落下。
「说！」她的怒吼声震得自己耳朵都快聋了，「说出她的名字！」
他的眼睛慢慢聚焦。露意丝？
这三个字正是她所要的。艾莉希亚挥刀而下，狠狠插入，以古老的方法杀了他。
场中央这场混战的最后几秒，对看台上的观众来说，是一连串模糊而无法理解的动作。但对卢修斯‧格瑞尔来说，并非如此。格瑞尔比谁都了解接下来的发展。艾美用来制住马丁内兹的锁炼把她自己和尸体绑在一起。艾莉希亚拚命想把他翻过来，好让艾美脱身。她们曝露在攻击之中，而其他病鬼还没被击败。也许是马丁内兹的死破坏了他们的共同思考，也许是目睹他们的一员死在普通人手中而惊骇得无法动弹；也许他们只是想延长胜利的时刻，从最后一击中得到最大的满足，但也或许是其他原因。
是其他的原因。
格瑞尔冲过场中央时，另一个人影从他右边冲出来。他眼睛一瞥，知道了他心里早就非常清楚的事实。那是彼德。他大声叫嚷，双臂挥舞。但是有点不太一样。病鬼也感觉到了。他们马上注意起来，鼻子掀动，嗅着味道。
「看这边，你们这些王八蛋！」
彼德上身赤裸，身上满是鲜血—温暖，新鲜，活人的血液在他的手臂和胸膛上如小河流淌，那是他握在手中的那把刀割出的伤口。他的意图很清楚，要把病鬼的注意力从艾美和艾莉希亚那边引到自己身上。他是饵，那么陷阱呢？
格瑞尔听见了。
我是华格斯特。
我是华格斯特。
我是华格斯特。
格瑞尔开始跑。
艾莉希亚也看见了。
艾美还是被马丁内兹的身体压住。缠在她手上的铁链把他们绑在一起，每次动手一拉，就让他们缠得更紧。艾莉希亚沮丧哀嚎，却看见彼德冲向病鬼，看见那些病鬼身体转动，头歪一边，眼睛闪着兽性的亮光，那是杀戮的快感。
彼德，不要，她想，不能是你，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不能是你。
她永远不会知道艾美是怎么挣脱的。前一秒钟她还在那里，后一秒钟她就不见了。空荡荡的镣铐还留在艾美抛下它的地方，铁链还绝望地缠着马丁内兹的尸体。后来的那些日子里，在他们摸索这个事实的意义时，大家各有不同的看法。有些人认为是这个意思，有些人认为是那个意思。这是个谜，就像艾美本身便是个谜一样。而就像所有的谜一样，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诠释。
但这些都是后来的事。在那仅余的剎那间，艾莉希亚知道的只是艾美不见了，她飞走了。一道光影，宛如流星。接着，她落地，压在彼德身上。
「艾美—」
但她只说了这两个字。
因为华格斯特爱她。
因为艾美回家了。
因为他救了她，而她也救了他。
而彼德‧乔克森，远征军中尉彼德‧乔克森听见，看见，也感觉到。终于完完全全地感觉到。就在目光交会的那一瞬间，华格斯特的一生注入他的生命。那可以理解的哀伤，那苦涩的失落，和痛苦的悔恨。他对那个早已为人遗忘的女孩的爱，他行过百年黑夜的漫漫长途。彼德看见过去的面容、人影和景象。有个宝宝躺在摇篮里，一个女人弯腰把宝宝抱在怀里，两人沐浴在近乎圣洁的光线里。他看见艾美以前的模样，一个小女孩，异常鲜明的影像，独自在世界上，然后是旋转木马的灯光，冬季夜空的星星，以及印在雪地上的天使形象。这些影像彷佛原本就是他的一部分，宛如最近才刚想起来的反复梦境，看见这一切，他满心欢喜，可以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见证了那段时光的存在。
到我身边来，他想，到我身边来。
他拚命跑。他把自己交到上帝手里。他没看见，但感觉到格瑞尔朝他跑来，还有华格斯特从后面冲过来，把炸弹抱在胸前，对准那群病鬼中央往前冲。在最后的一瞬间，彼德听见。
艾美。快跑。
还有：爸爸—
还有：我爱妳。
华格斯特冲进病鬼群中之后，一只有爪的手压下活塞；艾美扑到彼德身上，把他拉开，替他承受爆炸威力。那十二个之中仅余的成员忿怒地奔向华格斯特—真理的华格斯特，所有人的父亲，有爱之人华格斯特—他站立的地方敞开一个大洞，黑夜变成最明亮的白昼，天堂在暴雷声中撕裂开来。
但是在眼前这一刻，场上的交战人员暂时没人理会，让他们可以对生者与死者采取最后的行动。
彼德醒来看见的是艾莉希亚。她浑身漆黑，满是瘀伤，伤口流血，大部分的头发都被烧掉了，头上还冒着几缕轻烟。彼德，她说。她低头看他，泪水淌下脸颊。彼德。
他想开口，舌头在嘴里沉重地移动：艾美？她有没—
艾莉希亚轻轻垂泪，摇摇头。
格瑞尔撑过来了。爆炸的威力把他炸飞得好远，不管怎么看他都应该会没命，但是他们看见他仰躺在地，瞪着没有星星的天空。他的衣服撕裂烧焦，其他的部分似乎完好无缺。爆炸的威力彷佛在他身边转弯掠过，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保护了他的生命。
有好长一段时间，格瑞尔没开口也没移动。然后，彷佛探查似的，他伸出一手到胸口，小心地拍一拍，接着再往上，摸摸脸颊、额头和下巴。
「太神奇了。」他说。
尤斯塔斯也活下来了。起初他们以为他死了，因为他满脸是血。那一枪打歪了，出血的是他的左耳。他的左耳被射掉了，很像一棵植物被从土里挖走，只剩下一个凸起的洞。对于爆炸本身，他什么都不记得，除了一些零星片段的感觉之外，他没有完整的意象—轰然爆炸的声响，一阵焦灼的空气飘过，然后有某种湿湿的东西洒下来，烟雾与灰尘的味道。他就这样在这一夜幸免于难，代价不过是在他早就留有许多战争伤疤的脸上再添一个缺陷，以及从此以后不绝于耳的耳鸣，让他讲话总是扯开嗓门，害其他人以为他在生气，虽然他并没有。
后来，在回到柯厄维尔，晋升上校，担任总统的军事联络官时，他开始觉得这变形的容貌并不会给他带来不便，反而有效增添了权威感。他很纳闷自己以前怎么没这么想。
只有妮娜毫发无伤地离开场中央。杀死提夫第的那只病鬼把她甩开，让她远离了爆炸区。爆炸发生的时候，她正跑向前场，爆炸力冲得她往后退，但是在接下来的那个瞬间，她是唯一一个目睹十二魔死亡的人，看见他们的身体被强光撕裂散落，其余的一切都很模糊。至于艾美，她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都没有。
但他们也损失了一员。
他们找到手里还握着枪的提夫第。他躺在泥泞里，遍体鳞伤，骨断肢截，眼睛周围全是血。他的右臂不见了，但这还不是最重的伤。他们围在他身边时，呼吸已断断续续的他用力想说话。最后他的嘴唇吐出几个字：「她在哪？」
似乎只有格瑞尔懂他的意思。他转身对妮娜说：「他要找妳。」
她或许懂他这个请求的意思，也或许不懂，没有人说得准。她跪在他身边的地上。提夫第浑身颤抖，使劲抬起手，用指尖摸着她的脸，好温柔的姿势。
「妮蒂亚，」他低声说，「我的妮蒂亚。」
「我是妮娜。」
「不，妳是妮蒂亚。我的妮蒂亚。」他露出泪汪汪的微笑，「妳看起来......好像她。」
「像谁？」
生命从他眼中消逝。「我告诉她......」他喘不过气来，被嘴里涌出来的血呛住了。「我告诉她......我会保护妳。」他眼中的光芒消失，走了。
没有人开口。他们的一员已经离去，踏进暗黑里。
「我不明白，」艾莉希亚说。她看看大家，「为什么他叫她那个名字？」
给了答案的人是格瑞尔，「因为她就叫这个名字。」看着尸体的妮娜抬起头。「妳不知道，对吧？」他说，「妳根本无从得知。」
她摇摇头。
「提夫第是妳父亲。」
后来，一切将会明朗起来。届时会有一辆小货卡开到场中央，下来三个人。不，是四个。迈可、霍里斯、莎拉，还有她怀里的小女儿。
但是，在眼前这一刻，他们就只是静静站在他们的朋友身边，看着他的生命本质曝露无遗。这位伟大的黑帮老大，远征军上尉提夫第‧拉蒙特，他们会把他葬在他倒下的地方，也就是在这片战场上。因为你永远离不开战场，格瑞尔解释，提夫第向来都是这么说的。你或许以为自己作得到，但是其实不然。一旦你站上战场，战场就永远成为你的一部分。
没有人可以离开战场。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圆殿开始崩塌。
三哩之外，体育馆的观众眼睁睁看着圆殿毁灭，以及随之而来的一连串事件：先是一道火光，接着一声轰隆，再来是深沉大地震荡晃动，以及城市电力系统损坏所带来的黑天暗地。所有的人都僵住了，但是转瞬间，情势开始转变了。他们之间升起一股新的力量。谁能说是谁吓坏了谁？埋伏在群众里的叛军已经开始攻击警卫了，但是他们不再是孤军作战。群众揭竿而起，变成暴力狂野的暴徒。他们如江河溃堤般的怒火狂暴非常，让众人扑向绑架自己的人，宛如单一动物的集合体。一窝蜜蜂、一群奔跑的家畜、一个群体。他们变成他们的敌人，因为势必如此。他们不愿再当奴隶，所以活过来了。
在场中央，吉尔德......溶解了。
他先是从手背上感觉到—皮肤突然紧缩，彷佛用保鲜膜紧紧包起一样。他把手举到面前。在茫然不解之中—这时还没感觉到痛—他看着手上的肉凸起来，开始裂开一条条并不见血的长缝。这感觉扩散开来，蔓延到全身所有的表面。他的指尖摸着脸，感觉像摸着骷髅。他的头发开始掉落，牙齿也是。他的背往里弯，逐渐变成驼背的老头子。他跪倒在泥泞里。他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在崩解，化成灰。
「葛瑞，你干了什么好事？」
阴影降临。
吉尔德抬起脸。病鬼遮蔽他逐渐变黑的视线，他们庞大的身影，是他眼里最后的影像。我的兄弟啊，他想，我是怎么回事？救我，我的兄弟。我快死了。但他在他们眼中看不到一丝亲情。
叛徒。
叛徒。
叛徒叛徒叛徒......
其他的事情也在发生—枪击，喊叫，在黑暗中奔跑的人影。但是吉尔德对这些事情的感觉，却突然被另一个更大的觉悟所取代—冷酷而终极的觉悟，他知道有什么事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了。
莎娜，他想，莎娜，我想要的只是有人陪我。我想要的只是别孤单死去。
然后，他们扑向他。
这一连串关键的事件发展，在参与者的生命里仅仅占了三十七秒，是许多行动同时出击，朝向场中央袭来的结果。漆黑里只见火光—场边桶子里的柴火依旧炽烈—和病鬼身上的磷光闪耀，宛如地狱场景。病鬼已经解决了吉尔德，他的肢体干瘪碎裂，不像尸首，反倒像灰烬。病鬼松散地排成一列，审慎地打量艾美。或许他们还不了解她所代表的意义。也或许他们怕她。替枪重新装好子弹的彼德对着他们庞大的躯体开枪，但没有什么实效。子弹从他们硬如盔甲的皮肤上弹开，只留下亮光一闪。他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在场地的另一边，艾莉希亚举着手枪往前冲，而妮娜和提夫第则同时从后场攻击侧翼。事前的计划已经变得不切实际了，他们只能靠本能行动。
艾美直挺挺站在台子上，举起双臂。她两手的手腕都垂挂着长长的锁炼。她把铁链往空中一挥，开始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挥舞出一圈又一圈既急且大的弧线。旋式诱饵，彼德明白了。艾美用铁链制造出旋式诱饵，分散病鬼的注意力。铁链在她头顶上越转越高，催眠似的动作。那些病鬼呆住，入迷了。艾美像鸟儿般地轻轻一跃，头歪向一边，凝注目光，计算攻击的角度。彼德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艾美‧哈波‧贝拉芳德，全副武装。艾美，不知来历的女孩，凌空跃起。
她一面往前飞冲，一面挥动铁链，宛如拍动从她身体两侧长出来的翅膀。同时，她把头抵在胸，这样她的双脚飞撞上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病鬼时，整个身体就会像是有着二十呎铁翅的破城锤。她的体型和他们比起来微不足道，但是她拥有动能的优势。她就这样击中了第一个，把他撞得往后翻。等她落地时，铁链已经找到目标，缠上其他两只病鬼的脖子。艾美用力一扯，把左边那个拉近身边，把头埋进他下巴底下，像拉着一条嘴里塞布的狗一样，拚命摇晃。
他哀嚎咆叫。
随着血柱喷出，骨头喀啦一声，他死了。
她手腕一挥，松开铁链，尸体像陀螺那样旋转着往外飞。她的注意力转到另一个病鬼身上，但是情势改变，奇袭的效果已经消失，旋式诱饵的催眠效果也没了。那只病鬼朝她冲来，身体以无法控制的力道相撞，撞得双方都从台子上翻滚下来。艾美把铁链拽过来，但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双手双膝着地，蹲在地上。这时彷佛有一波大涟漪传遍所有病鬼身上似的，他们共同的意识重新聚合，凝注焦点。只要再一瞬间，他们就会像一群动物那样扑到她身上去。
他们很可能这样作，如果不是其中那只小病鬼出手的话。
彼德向来把病鬼当成一个群体，但他现在却不得不思考其他的可能性。其中一只病鬼显然和其他病鬼不同。他的躯体和身形差不多跟普通人一样大。在其他病鬼扑向艾美之前的那一瞬间，他先发制人攻击他们。他腾空一跃，落在她和攻击者之间，转身面对他们，伸起手爪，整个身体摆出挑战的姿势。他吸饱气，让胸膛膨胀起来，嘴唇往后拉，露出满口牙齿。
接下来发出的那个声音，和发出这声音的身形比起来，简直响亮得不成比例。这是最纯粹的忿怒咆啸。这是足以震倒整座森林、压垮整片山脉、让行星脱离轨道的怒吼。彼德真的被吓得倒退，耳膜痛了起来。这只小病鬼只帮艾美争取到一秒钟，但这就够了。就在她站起来的时候，其他病鬼冲过来了。
混乱。
霎时，根本不可能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朝哪里开枪，战场上的影像快得让普通人的眼睛无法跟得上。彼德发现自己枪里的子弹都射光了，反正这时枪也派不上用场了。他瞥见艾莉希亚从另一头冲上场来，还一面开枪。
提夫第和妮娜人呢？
他望向后场的方向。妮娜正冲向台子，炸弹抱在胸前。提夫第跟在她后面。她空下来的那手高举过头，一面挥舞，一面扯开喉咙大喊：「你们这些王八蛋！看我这里！喂！」
有一只注意到了—他发现她的意图了吗？他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吗？他不像冲，倒像是被扔过来似的朝她而来，四肢张开，活像蛛丝上的蜘蛛。提夫第先看到。他一面举起武器，一面想把妮娜推开，但已然太迟了。病鬼的整个身体压来，他那懒洋洋的神态根本只是错觉。他压在他们两个身上，提夫第首当其冲。彼德以为炸弹会爆炸，可是没有。病鬼抓住妮娜手臂，把她丢开，让她飞旋跌落泥土上。接着他转向提夫第。就在提夫第举起武器时，病鬼张嘴吞噬了他。
一声尖叫，一声枪响。
这不需要作什么决定。根本没有什么利弊得失。彼德丢下枪，看见炸弹落在土里，他卯足全力往前跑。
看见全部事发经过的只有萝儿和格瑞尔两人。然而，在当时，只有格瑞尔这个有信仰的人，这个靠着祷告对事情全貌有更深刻了解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意义。
从控制室往外看，场中央的战斗有种平面化的感觉，因为距离而更可以辨识清楚。尤斯塔斯躺在场地的一端，不知是昏迷或是死了。在他和台子之间，是提夫第‧拉蒙特的尸体。妮娜被丢到暗处，看不见踪影。艾莉希亚在另一端，是唯一还在开火的人。台子位在场中央，艾美已经远离混战，跳到架子顶端。她的袍子被撕成碎片，沾上一块块湿漉漉的黑色血迹，一只长了爪子的手抓着身体侧边，彷佛摀住伤口。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格瑞尔都可以察觉到她呼吸的费力。她的变身已经完成了，但还有一丝人类的遗迹残存—她的头发。蓬乱的黑发，散落在她脸庞周围。
再过一会儿，她的攻击者就要全力进击了，但是她的姿态并没有显露丝毫的退却。她有种坚不可摧，近乎庄严的感觉。
这时他看见彼德正跑向后场，他要去哪里？半连结车？
不是。
格瑞尔冲出控制室，跑下楼梯。他会挤开群众，用他的身体，他的拳头，甚至他的刀，如果有必要的话。艾美，艾美，我来了。
艾莉希亚绝对不放弃。她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这个神圣的事实。打从在山洞里开始，她就感觉到了：独一无二的渴望驱策她一路向前，彷佛被拉着穿过隧道似的。逼近病鬼，举枪开火—她知道子弹不会造成任何实质的伤害，她只是想吸引他们的注意—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场景，一个欲望。
露意丝，我会替妳报仇。妳没有被遗忘。露意丝，妳也是我的血亲姐妹。
「出来吧，你这个王八蛋！」
她的子弹跳开，火光闪现。她扯下空弹匣，再装上新的，继续开火。她咬紧牙关前进，默默念着她的恶毒诅咒。他会认得她，感觉到她，绝对会的。这是命中注定的，她将是宰掉他的人，将是把他的脸从这世界上抹掉的人。他是胡立欧‧马丁内兹，也是十二中的第十。他是那张长凳上的淫魔和那咿咿呀呀的吐气声。他是有史以来所有用这种方式虐待女人的男人综合体，她会把刀子深深插入他阴狠的心脏，感觉到他一点一滴死掉。
一只病鬼转身面对她。一点都不奇怪，艾莉希亚想，不管在哪里，她都认得出他来。他的体态和其他病鬼一样，但还是有点不同，有种高傲不羁的气息，只有她才察觉得出来。他用那双了无生气的倦怠眼睛打量她，看起来简直像要露出微笑了。艾莉希亚从没在病鬼脸上看过像这样的表情，这回是见识到了。
我认识妳，他傲慢漠然的脸彷佛在说，我不认识妳吗？别告诉我，我来猜。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妳。
你他妈的说对了，你认识我，她想，从腰带上抽出刀来。
他们同时冲向对方—艾莉希亚把刀高举过头，马丁内兹伸出有利爪的大手，活像装有利剑的船头。无法停止的冲力撞上无可撼动的物体，他们的轨道交会，猛力相撞，身体交缠。马丁内兹庞大的身躯撞上她，从她身体下方穿过，甩得她从他头顶上翻过去。在无法控制的飞冲出去之际，艾莉希亚知道，但却还没感觉到他的利爪戳进她的肉里，在她手臂和脸上造成的撕裂伤。她摔到土里，滚了一圈，两圈，三圈，每转一圈，她的动能就消减一些，最后她弹跳起来。她喘不过气来，步履蹒跚，头被撞得嗡嗡响。但不知怎么的，她还是把刀子紧抓在手里，丢了刀就等于接受失败，简直无法想象。
马丁内兹距离她二十呎，像只青蛙那样蹲着，双手像船桨那样在土里扒着。他的微笑已经变了，变得更逗趣，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他似乎就要哈哈大笑了。你这张该死的笑脸，艾莉希亚想，再次举刀。
一个形影朝他们逼近。
炸弹，炸弹，炸弹哪里去了？
这时彼德看见了，就在离提夫第尸体几码的地方。他跑过泥地，把炸弹捧在胸前。活塞还完好如初，线也还连得好好的。这会是什么感觉？什么感觉都没有，他想。一点感觉都不会有。
他背后有个东西袭来，硬得像一堵墙。有那么一会儿，一切都离他远去：呼吸、思想、重力。炸弹掉了。土地在他脚下展开，他心里一片漆黑；然后，彼德发现自己趴在泥泞里。
那只病鬼在他上方，他们的脸只离了几吋。这个画面让他的感官彷佛搭错了线，就像他听见夜幕降临，或听见雷光一闪似的。病鬼歪着头，彼德动手作了他唯一想得出来的事，一心以为这将是他此生的最后一个动作—他学病鬼那样歪着头，但心思却极度集中，死命盯着病鬼的眼睛。
我是华格斯特。
这时彼德看见了。他拿着那颗炸弹。
救我。
艾莉希亚，我的姐妹。艾莉希亚，他是妳的。
马丁内兹始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他直起身体之前的那一瞬间，艾美在他背后落地。她手腕一挥，两条铁链像套索那样紧紧缠住他的身体，把他的双手困在身体两侧。微笑化成惊讶的表情。
动手。艾美说。
她用力一拉，把马丁内兹整个人笔直地拉起来，露出胸口那一大片肉。马丁内兹踉跄往后退时，艾莉希亚跳到他身上，跨在他腰上，把他的身体压倒在地。她的刀高举过头，紧紧握在掌中。然而她还是没让刀落下。
「说！」她的怒吼声震得自己耳朵都快聋了，「说出她的名字！」
他的眼睛慢慢聚焦。露意丝？
这三个字正是她所要的。艾莉希亚挥刀而下，狠狠插入，以古老的方法杀了他。
场中央这场混战的最后几秒，对看台上的观众来说，是一连串模糊而无法理解的动作。但对卢修斯‧格瑞尔来说，并非如此。格瑞尔比谁都了解接下来的发展。艾美用来制住马丁内兹的锁炼把她自己和尸体绑在一起。艾莉希亚拚命想把他翻过来，好让艾美脱身。她们曝露在攻击之中，而其他病鬼还没被击败。也许是马丁内兹的死破坏了他们的共同思考，也许是目睹他们的一员死在普通人手中而惊骇得无法动弹；也许他们只是想延长胜利的时刻，从最后一击中得到最大的满足，但也或许是其他原因。
是其他的原因。
格瑞尔冲过场中央时，另一个人影从他右边冲出来。他眼睛一瞥，知道了他心里早就非常清楚的事实。那是彼德。他大声叫嚷，双臂挥舞。但是有点不太一样。病鬼也感觉到了。他们马上注意起来，鼻子掀动，嗅着味道。
「看这边，你们这些王八蛋！」
彼德上身赤裸，身上满是鲜血—温暖，新鲜，活人的血液在他的手臂和胸膛上如小河流淌，那是他握在手中的那把刀割出的伤口。他的意图很清楚，要把病鬼的注意力从艾美和艾莉希亚那边引到自己身上。他是饵，那么陷阱呢？
格瑞尔听见了。
我是华格斯特。
我是华格斯特。
我是华格斯特。
格瑞尔开始跑。
艾莉希亚也看见了。
艾美还是被马丁内兹的身体压住。缠在她手上的铁链把他们绑在一起，每次动手一拉，就让他们缠得更紧。艾莉希亚沮丧哀嚎，却看见彼德冲向病鬼，看见那些病鬼身体转动，头歪一边，眼睛闪着兽性的亮光，那是杀戮的快感。
彼德，不要，她想，不能是你，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不能是你。
她永远不会知道艾美是怎么挣脱的。前一秒钟她还在那里，后一秒钟她就不见了。空荡荡的镣铐还留在艾美抛下它的地方，铁链还绝望地缠着马丁内兹的尸体。后来的那些日子里，在他们摸索这个事实的意义时，大家各有不同的看法。有些人认为是这个意思，有些人认为是那个意思。这是个谜，就像艾美本身便是个谜一样。而就像所有的谜一样，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诠释。
但这些都是后来的事。在那仅余的剎那间，艾莉希亚知道的只是艾美不见了，她飞走了。一道光影，宛如流星。接着，她落地，压在彼德身上。
「艾美—」
但她只说了这两个字。
因为华格斯特爱她。
因为艾美回家了。
因为他救了她，而她也救了他。
而彼德‧乔克森，远征军中尉彼德‧乔克森听见，看见，也感觉到。终于完完全全地感觉到。就在目光交会的那一瞬间，华格斯特的一生注入他的生命。那可以理解的哀伤，那苦涩的失落，和痛苦的悔恨。他对那个早已为人遗忘的女孩的爱，他行过百年黑夜的漫漫长途。彼德看见过去的面容、人影和景象。有个宝宝躺在摇篮里，一个女人弯腰把宝宝抱在怀里，两人沐浴在近乎圣洁的光线里。他看见艾美以前的模样，一个小女孩，异常鲜明的影像，独自在世界上，然后是旋转木马的灯光，冬季夜空的星星，以及印在雪地上的天使形象。这些影像彷佛原本就是他的一部分，宛如最近才刚想起来的反复梦境，看见这一切，他满心欢喜，可以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见证了那段时光的存在。
到我身边来，他想，到我身边来。
他拚命跑。他把自己交到上帝手里。他没看见，但感觉到格瑞尔朝他跑来，还有华格斯特从后面冲过来，把炸弹抱在胸前，对准那群病鬼中央往前冲。在最后的一瞬间，彼德听见。
艾美。快跑。
还有：爸爸—
还有：我爱妳。
华格斯特冲进病鬼群中之后，一只有爪的手压下活塞；艾美扑到彼德身上，把他拉开，替他承受爆炸威力。那十二个之中仅余的成员忿怒地奔向华格斯特—真理的华格斯特，所有人的父亲，有爱之人华格斯特—他站立的地方敞开一个大洞，黑夜变成最明亮的白昼，天堂在暴雷声中撕裂开来。
66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彷佛有两个城市同时存在—看台陷入混乱，底下的场地则是大战过后，突然一片沉寂。开场和结束并肩站立，却又互不相干。两个世界不久之后就会融成一体，因为群众在揭竿而起的暴力消竭之后，会猛然体会到享有自由的惊人事实，人们开始四散，到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包括场中央。他们会一个接一个下来，略为迟疑地移动，让身体享受自由的滋味。
但是在眼前这一刻，场上的交战人员暂时没人理会，让他们可以对生者与死者采取最后的行动。
彼德醒来看见的是艾莉希亚。她浑身漆黑，满是瘀伤，伤口流血，大部分的头发都被烧掉了，头上还冒着几缕轻烟。彼德，她说。她低头看他，泪水淌下脸颊。彼德。
他想开口，舌头在嘴里沉重地移动：艾美？她有没—
艾莉希亚轻轻垂泪，摇摇头。
格瑞尔撑过来了。爆炸的威力把他炸飞得好远，不管怎么看他都应该会没命，但是他们看见他仰躺在地，瞪着没有星星的天空。他的衣服撕裂烧焦，其他的部分似乎完好无缺。爆炸的威力彷佛在他身边转弯掠过，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保护了他的生命。
有好长一段时间，格瑞尔没开口也没移动。然后，彷佛探查似的，他伸出一手到胸口，小心地拍一拍，接着再往上，摸摸脸颊、额头和下巴。
「太神奇了。」他说。
尤斯塔斯也活下来了。起初他们以为他死了，因为他满脸是血。那一枪打歪了，出血的是他的左耳。他的左耳被射掉了，很像一棵植物被从土里挖走，只剩下一个凸起的洞。对于爆炸本身，他什么都不记得，除了一些零星片段的感觉之外，他没有完整的意象—轰然爆炸的声响，一阵焦灼的空气飘过，然后有某种湿湿的东西洒下来，烟雾与灰尘的味道。他就这样在这一夜幸免于难，代价不过是在他早就留有许多战争伤疤的脸上再添一个缺陷，以及从此以后不绝于耳的耳鸣，让他讲话总是扯开嗓门，害其他人以为他在生气，虽然他并没有。
后来，在回到柯厄维尔，晋升上校，担任总统的军事联络官时，他开始觉得这变形的容貌并不会给他带来不便，反而有效增添了权威感。他很纳闷自己以前怎么没这么想。
只有妮娜毫发无伤地离开场中央。杀死提夫第的那只病鬼把她甩开，让她远离了爆炸区。爆炸发生的时候，她正跑向前场，爆炸力冲得她往后退，但是在接下来的那个瞬间，她是唯一一个目睹十二魔死亡的人，看见他们的身体被强光撕裂散落，其余的一切都很模糊。至于艾美，她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都没有。
但他们也损失了一员。
他们找到手里还握着枪的提夫第。他躺在泥泞里，遍体鳞伤，骨断肢截，眼睛周围全是血。他的右臂不见了，但这还不是最重的伤。他们围在他身边时，呼吸已断断续续的他用力想说话。最后他的嘴唇吐出几个字：「她在哪？」
似乎只有格瑞尔懂他的意思。他转身对妮娜说：「他要找妳。」
她或许懂他这个请求的意思，也或许不懂，没有人说得准。她跪在他身边的地上。提夫第浑身颤抖，使劲抬起手，用指尖摸着她的脸，好温柔的姿势。
「妮蒂亚，」他低声说，「我的妮蒂亚。」
「我是妮娜。」
「不，妳是妮蒂亚。我的妮蒂亚。」他露出泪汪汪的微笑，「妳看起来......好像她。」
「像谁？」
生命从他眼中消逝。「我告诉她......」他喘不过气来，被嘴里涌出来的血呛住了。「我告诉她......我会保护妳。」他眼中的光芒消失，走了。
没有人开口。他们的一员已经离去，踏进暗黑里。
「我不明白，」艾莉希亚说。她看看大家，「为什么他叫她那个名字？」
给了答案的人是格瑞尔，「因为她就叫这个名字。」看着尸体的妮娜抬起头。「妳不知道，对吧？」他说，「妳根本无从得知。」
她摇摇头。
「提夫第是妳父亲。」
后来，一切将会明朗起来。届时会有一辆小货卡开到场中央，下来三个人。不，是四个。迈可、霍里斯、莎拉，还有她怀里的小女儿。
但是，在眼前这一刻，他们就只是静静站在他们的朋友身边，看着他的生命本质曝露无遗。这位伟大的黑帮老大，远征军上尉提夫第‧拉蒙特，他们会把他葬在他倒下的地方，也就是在这片战场上。因为你永远离不开战场，格瑞尔解释，提夫第向来都是这么说的。你或许以为自己作得到，但是其实不然。一旦你站上战场，战场就永远成为你的一部分。
没有人可以离开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