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1
德州，柯厄维尔
雨比他们先到。先是农野，浸润着水气，空气中饱含泥土的味道，然后，出了谷地上坡，高达八层楼的城墙迎面而立，耸立在德州的褐色山丘间。在城门口，一长排车辆等着进城，有交通车、重型机具车，以及国安卫队的卡车，载满身穿厚重防护衣的国安队员。彼德爬下车，要驾驶帮他把置物箱送到营舍，然后在行人隧道口出示派令，守卫挥手让他进去。
「欢迎回来，长官。」
在疆野待了十六个月，这地方鼎沸充沛的人气猛然朝彼德的感官袭来。他在城里待的时间不够长，无法适应这令人窒息的声音、气味和脸孔密度。殖民地的人口从未超过一百，而这里有四万。
彼德先去找军需官拿薪饷。他也从来没真正习惯「钱」的概念。控管殖民地经济的单位，也就是「均等配给」，在他看来是有道理的。你拥有自己的配给额度，可以自己决定要怎么用，而且你和其他人的配给额度都一样，绝对不会多也不会少。而这一张张印出来的纸—他们称之为「奥斯汀」，这是头像印在纸上的那个人的名字(注1)。每张钞票上都有这位额头高而圆，鹰勾鼻，身穿古怪服饰的男人—真的能代表每一个人劳力付出的价值吗？
(注1 Stephen Austin，一七九三年至一八三六年，领导德州独立运动，展开与墨西哥战争，被称为「德州之父」。)
文职的办事员从置物柜里抽出钞票，一张张点了摆在柜台上，然后透过铁栅把一个夹纸板推给他，从头到尾没和他眼神接触。
「签名。」
厚厚一迭的纸钞，折起来收在彼德的口袋里，感觉好怪。走回亮晃晃的午后时，他已经开始计划要怎么摆脱到这些钱了。离宵禁还有六个小时，在赶回营舍报到之前，刚好差不多够去孤儿院和监狱走一趟。他只有一个下午的空档，开往炼油厂的交通车明天○六○○启程。
先去看格瑞尔，这样才不必早早离开孤儿院，让凯勒柏失望。军事监狱位在市区西缘的监狱旧址。他在柜台登记签名—在柯厄维尔，做什么事都要签名，又是怪事一桩—取下刀和武器。正要进去时，守卫拦住他。
「我们得搜身，中尉。」
身为远征队员，彼德已经习惯某些自然而然的尊敬—特别是来自于低阶的国安卫队队员，连二十岁都不到的小家伙。「真的有必要吗？」
「不是我规定的，长官。」
彼德很气，但是没有时间理论。「那就快一点吧。」
守卫的手顺着彼德的双臂双腿上下摸了一回，然后拿出一大串钥匙，带他进到监禁区。这里有一长排厚重的铁门，空气浓腻，弥漫人的气味。他们走到标示着「六十二」号的门口。
「真有意思，」守卫说，「将近三年来，没有半个人来看过格瑞尔。结果突然在一个月里，有了两个访客。」
「还有谁来过？」
「那天不是我值班。你自己问他吧。」
守卫找出这道门的钥匙，插进锁孔，随着门炼咿呀一声，门就开了。格瑞尔光着脚，只穿一条粗帆布裤，坐在床沿。他宽阔的胸膛闪着汗光，双手静静地交迭在膝上。银白的头发—仅余的头发—披散在宽厚的肩膀上，长得乱七八糟的胡子—先知的胡子，山林野人的胡子—遮住了他的半个脸颊。他浑身散发出一种深沉静寂的气氛，表情传达出镇定沉着，彷佛他的心，他的身都已凝缩到最原始的本质。在这打破寂静的瞬间，甚至看不出来他已经察觉到有两个人站在他门口，让彼德不禁怀疑，被隔离拘禁是不是把他的脑筋搞坏了。但这时，他抬起眼，整张脸亮了起来。
「彼德，你来了。」
「格瑞尔少校。很高兴见到你。」
格瑞尔自嘲地笑了起来，嗓音因为很少用而显得嘶哑。「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大家都只叫我卢修斯。再不然就叫我六十二号，如果你愿意的话。大部分人都是这么叫我的。」格瑞尔对守卫说，「给我们几分钟，可以吗，山德斯？」
「我不应该让任何人和犯人单独在一起的。」
彼德冷冷瞪他一眼。「我想我可以照顾自己，孩子。」
一瞬迟疑之后，守卫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好吧，看在你的份上，长官。我想十分钟应该没关系。不过，再过十分钟我就交班了。我不想惹上麻烦。」
彼德皱起眉头。「我们认识吗？」
「我看到你的签名了。大家都认识你。你是从加州来的那个人。那是，那简直是个传奇啊。」他原本装出来的权威神态这时全消失了，突然之间，他变成了追星的小粉丝，脸上散放着敬佩的光芒。「那是什么情景，我是说，从加州一路到这里来？」
彼德不太确定应该如何回答。「我们走了很漫长的一段路。」
「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是我，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
「相信我，」彼德对他说，「我们也吓得屁滚尿流。」
山德斯离开了。彼德在房里唯一的椅子坐下，揽过椅背跨坐，面对格瑞尔。
「看来你让我们这里的小伙子印象深刻啊。我就说，这是个很难不到处流传的故事。」
「听到有人提起这件事，感觉还是很奇怪。」彼德说，「你还好吗？」
格瑞尔耸耸肩。「嗯，我撑得过去。你呢？你看起来很好，彼德。你很适合穿制服。」
「小艾要向你问好。她刚晋升上尉。」
格瑞尔温和地点点头。「了不起的女孩，我们这位小艾。注定要做大事的，我早就说了。战况怎么样了？我可以问吗？」
「不太好。我们现在零比三。马丁内兹那事简直是灾难一场。看来指挥部已经有别的想法了。」
「他们向来如此。别担心，风水轮流转。在这里我学会了凡事要有耐心。」
「少了你，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是有你在场，事情一定有不一样的发展。」
「噢，这我很怀疑呢，那向来是你的个人秀。打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在网子里被倒栽葱地吊起来，对不对啊？」
彼德想到当时的情景，哈哈大笑。「迈可吐得我一身都是。」
「没错，我想起来了。他还好吧？我想他已经不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个小伙子了。对什么事情都有答案。」
「我怀疑他会有多少改变。反正我明天就会知道了。他们派我到炼油厂去。」
格瑞尔皱起眉头。「为什么到那里去？」
「保护油道的新政策。」
「国安卫队肯定很乐。我敢说你在那里会忙死的。」他双手往膝上一拍。改变话题。「还有霍里斯，你有他的消息吗？」
「他不太好。莎拉过世的事让他很不好受。听说他在黑市。」
格瑞尔思索了这个消息一晌。「大体上来说，我也不怪他。这样说似乎很怪，虽然我了解霍里斯这个人，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走上这条路，也不能怪他。我想他迟早会回心转意的。他脑袋是很清楚的。」
「你呢？你很快就会出狱了。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找指挥部说说看。说不定他们会让你回军中。」
但是格瑞尔摇摇头。「恐怕那些日子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彼德。别忘了，我是逃兵。一旦越过那条线，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那你打算作什么？」
格瑞尔露出神秘的微笑。「我想总会有事可作的。向来如此。」
他们聊着其他人，一些消息、一些往日的回忆。和格瑞尔在一起，彼德感到温馨的心满意足，但是，同时也有些怅然若失。少校在彼德最需要的时候，踏进他的生命；是格瑞尔的不离不弃，让彼德在决心动摇之时有了继续前进的意志力，这是彼德永远无法偿清的恩情：向他借来的勇气。彼德感觉到格瑞尔因为监禁生活而改变了。他还是原本的那个人，但是内心却有些东西变得更深沉了，宛如一条静谧的河流。孤立的生活似乎让他得到了力量。
十分钟就快结束之际，彼德告诉少校洞穴发生的事，以及那个奇怪的人，义格纳西欧，还有艾莉希亚的推论。光是提到这件事，他就知道她的想法听起来有多牵强，但他还是觉得艾莉希亚的说法没错。不管怎么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越是觉得这个消息很重要。
「这或许很重要，」格瑞尔也同意，「他说『他离开我们了』？」
「他就是这么说的。」
格瑞尔沉默一晌，摸着他的长胡子。「问题是马丁内兹到哪里去了。艾莉希亚对这点有什么想法吗？」
「她没告诉我。」
「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找到十二魔的任务，远比我们当初想的复杂。」他看着格瑞尔，等待回答。但是格瑞尔没答话，所以又说：「我的提议还是算数的。我们真的用得到你。」
「你太高估我了，彼德。我只不过是搭你们便车而已。」
「不只是我，艾莉希亚也会这么说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会。」
「谢谢你的赞美。但是事情不会改变的。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我还是不认为你应该待在这里。」
格瑞尔不在意地耸耸肩。「或许是，也或许不是。相信我，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得够多的了。远征军原本是我人生的一切，我却放弃了。但是我做的是我当时觉得正确的事。到头来，大家也只能这样衡量自己的人生，而这也就够了。」他瞇起眼睛看彼德。「这不需要我来告诉你，对不对？」
少校说得彼德哑口无言。「我想是吧。」
「你是个优秀的军人，彼德。你向来都是，而且我说制服很适合你也是事实。问题是，你适合这套制服吗？」
这问题不是指控—恰恰相反。「有时候我也很怀疑。」彼德坦承。
「每个人都会的。军队就是这样，连去上个厕所都得先填三联单。可是对你来说，我敢说问题没这么简单。我当年遇见的那个倒挂在网子里的人，他不听任何人的指示，只遵照自己的心意行事。我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五年后，你来这里告诉我说指挥部想放弃猎魔行动。告诉我，他们这样对吗？」
「当然不对。」
「那你能让他们明白这一点？让他们改变心意吗？」
「我只是个低阶军官。他们才不会听我的。」
格瑞尔点点头。「我同意。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
一晌沉默，然后格瑞尔说，「说不定这会有帮助。你记得我在亚历桑纳那天晚上对你说的话吗？」
「我们在那里待过很多个晚上，卢修斯。我们说了很多话。」
「没错。可是那天晚上很特别—我不太确定我们是在哪里。反正是离开农庄几天之后。我们栖身在一座桥底下，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岩石。我之所以特别记得，是因为黄昏时光线照在上面的时候，很像是从石头里面发光。我们两个聊了很久。那天晚上我问你，你打算怎么用蕾西给你的那些解药。」
回忆涌现。那些红色的岩石，四周深沉的静寂，以及他俩坐在火堆旁边的轻松对话。这些记忆彷佛五年来一直在彼德心中漂游，直到此刻才浮上表面。「我记得。」
格瑞尔点点头。「我想你应该记得。告诉你吧，你自愿注射病毒，毫无疑问，是我这辈子看过最有胆识的事，而我见过的大胆行为可不算少呢。我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这么作的。在那之前，我对你是有些尊敬，但在那之后......」他顿了一下，「那天晚上，我对你说『发生的这一切事情，感觉上不只是意外巧合』。这些话我很可能是讲给我自己听的，想把一些我不太搞得清楚的事情用言词加以表达，但是这个问题我思索了很久。你找到艾美，我找到你，蕾西，巴柏寇克，在山里发生的那一切。在面对这些事情的当下，你或许会觉得这些事情都是随机发生的，但是等你回头去看，你看见什么了？一连串的巧合？纯粹是运气？或者还有别的？我会告诉你，我所看见的，彼德。一条清清楚楚的道路。不只是这样。是一条真理的道路。这些事情碰巧发生的机率有多高？就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一块块拼图就这样出现了？这是某种力量运作的结果，超乎我们理解之外的力量。随便你要怎么称呼它。它不需要名字，因为它知道你的名字，我的朋友。所以你很好奇我整天在这里作些什么？答案很简单。我在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相信上帝的计划。」他给彼德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濡湿他的脸与壮硕胸膛的汗水让牢房里的空气更形紧绷。「听我说这些是不是很奇怪？」他的态度突然轻松起来，「你八成在想，这个可怜的家伙，一个人关在这个小房间里，脑筋一定坏了。你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
彼德沉默了一晌才回答。「老实说，我没这么想。我想的是，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大家都叫她姑妈。」
这会儿轮到格瑞尔去搜寻回忆了。「噢，对，我们回到殖民地的时候，安葬的那位老太太。你没对我提过她的事，我很好奇，可是我也不想追问。」
「你应该要问的。你可以说我们很亲近，虽然和姑妈的关系其实很难界定。大半时候，我都觉得她把我当成其他人了。我不时去看看她的情况。她也喜欢谈上帝。」
「是吗？」格瑞尔似乎很高兴。「她都说些什么？」
真是太奇怪了，彼德想，现在竟然想起姑妈。就像格瑞尔提起的亚历桑纳的那个夜晚，他对这位老太太的回忆，还有他们在一起的时光，突然在心头浮现，恍若昨日。她那间热得过了头的厨房，味道可怕的茶；她拥挤的房间里每样东西：家具、书、图画和小纪念品，全摆放得毫厘不差，甚至带有崇敬的意味；她那双有结节、总是不穿鞋的脚，没有牙齿却凸出的嘴巴，还有那一团彷佛飘浮在头顶上方，和头部完全没关连的稀疏白发。而姑妈自己也和其他人都没关连，独自一人住在林荫地边缘的小屋里，似乎存在于全然不同的领域里，活在时间之外，彷佛一只累积人类记忆的袋子。彼德此刻想来，或许这就是她吸引他的地方。在姑妈身边，他日常生活的辛苦奋斗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和你说的差不多。她不是个很容易了解的人。」一段回忆浮出表面。「我记得一件事，是艾美出现在城门口那天的事。」
「哦？」
「她说『我所认识的上帝绝对不会让我们一点机会都没有的』。」
格瑞尔以专注的眼神凝视他。「她对你这么说。」
这段回忆如此清晰，让他有点意外。「当时我只想，你知道的，姑妈就是这样。」
格瑞尔突然亮出微笑，改变了气氛。「嗯，」他说，「我觉得这老太太还真的有点见识。没机会见到她，真是遗憾。我敢说我们两个一定会处得很好。」
彼德笑起来。「我想你们会处得来的。」
「所以你应该有一点信心的，彼德。这就是我的意思。让事情自己来找你。」
「你的意思是，比方马丁内兹。」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在事情发生之前，你是不可能事先知道的。我从没问过你相信什么，彼德，而且我也不打算问。每个人都应该自己作决定。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也是军人，至少以前是。这世界需要战士，总有一天，其余的一切都会变得无关紧要。你会投入奋战，我的朋友，我一点都不怀疑。但这世界不是凡事都眼见为凭的。我不是对所有的事情都有答案，但至少我知道这一点。」
「真希望我能像你这么有信心。」
少校耸耸肩。「噢，你只是像我们其他人一样，努力想把事情作好。我小时候在孤儿院里，修女总是教我们，真正有信仰的人，就是对自己所不能证明的事情也深信不疑的人。这个观点我不能说不同意，但这个说法只对了一半。重要的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一百年前，人类差点就毁灭了自己。我们大可以认为是上帝不太喜欢我们。或者因为上帝根本不存在，任何事情都没有规律也没有理由，所以我们干脆放弃，就此休息。谢谢你，地球，很高兴认识你。可是你不一样，彼德。对你来说，猎杀十二魔并不是答案，而是问题。有任何人在乎吗？我们值得拯救吗？如果有上帝存在，上帝希望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明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相反的方向，却还肯提出这些问题，这才是最大的信念。信念不仅仅是对上帝的信仰，而是对我们每一个人的信心。对你来说，这个处境很艰难，而且我想，你可能还要待上好一阵子。可是，这是个正确的位置，是你该待的地方。」
这时彼德才明白自己所看见的是什么。格瑞尔是自由的，是个自由的人。对他来说，这牢房的墙壁根本没有意义。他的人生在一个全然不同的地方，不受可见的物质限制。太奇怪了，他竟然羡慕起这个人，这个整天被关在和厕所差不多大的牢房里的人。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他们的时间用完了。山德斯进到牢房里来的时候，他们两个都站起来。
「那么，」格瑞尔双手坚定地一拍，「到自由港去休息一下吧，这可是指挥部的好意呢。那里气味不太好，可是风景很好。是个可以好好思考的地方。这是你应得的。」
「阿普格上校也是这么说的。」
「聪明的家伙，阿普格。」格瑞尔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我的朋友。」
他们握手。「好好照顾自己，好吗？」
满脸大胡子的格瑞尔咧嘴笑。「你也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一天三餐，外加一张床。只要习惯了，日子其实也还不赖。至于其他的，我了解你，彼德。等时机到了，你会自己搞清楚的。说起来，这还是你教会我的。」
山德斯陪他走到走廊。这时彼德才想起来，他忘了问格瑞尔另一个访客是谁。还有，少校没问起艾美。
「听我说，」他们穿过第二道门时，山德斯说，「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问，可是你能帮我签名吗？」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和一支笔。
「是给我老婆的，」他解释说，「为了证明我见过你。」
彼德接过那张纸，草草签了名，交还给他。山德斯愣愣看了一晌。
「哇噢！」他说。
「彼德叔叔！」
凯勒柏从一群孩子中钻出来，穿过游戏场，奔向他。来到他跟前，凯勒柏蹦了三步，跳进彼德怀里，差点害他跌倒。
「哇，轻一点。」
那孩子一脸喜悦。「艾美说你会来！你来了！你来了！」
彼德很纳闷她怎么会知道的。但他念头一转，艾美似乎什么都知道，她的心彷佛和这世界的隐密律动连在一起。搂着凯勒柏，那身体的存在感盈满彼德，小男孩的体重和温度、呼吸的暖意、头发和皮肤的牛奶味，费力玩耍的汗湿，混杂着修女用的那种粗糙碱皂挥之不去的味道。在游戏场的另一头，其他孩子看着他们，彼德看见佩格修女在攀爬架那边冷冷瞪着他，他无预警的出现打乱了她最爱的按表操课。
「让我看看你。」
他把凯勒柏放下来。一如既往，这孩子和西奥相像的程度总是让他吃惊。他深深懊悔自己这么漫不经心地错过和哥哥相处的时间。
「你越长越大啰。我简直不敢相信。」
小男孩骄傲地挺起胸膛。「你去了哪里，看到什么了？」
「很多很多。我一直在新墨西哥。」
「新墨西哥！」他一脸惊叹不已的表情，一副彼德说他去过月球似的。尽管柯厄维尔不像殖民地，一般是不对孩子们隐瞒病鬼的事，但是孩子的心里并还没意识到病鬼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对凯勒柏来说，远征是一趟伟大的探险，就像横越海洋的海盗，或修女们读给他们听的那些故事里的骑士。「你可以待多久？」凯勒柏恳切地问。
「恐怕不能待太久。可是我今天下午可以陪你。而且我很快就会回来，大约一个星期左右。你想作什么？」
凯勒柏想都不想就回答。「去水坝。」
「为什么想去那里？」
「那里可以看见一切！」
彼德微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彼德会觉得侄子身上有自己的影子，有着终此一生都无法遏止的好奇心。「那就去水坝吧！」
佩格修女走到小男孩背后。眼神似鸟的她无疑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只要被她那双黑眼睛狠狠瞄上一眼，你就会打从骨子里冷起来。彼德那些在孤儿院长大的战友—都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熬过无数恐怖危机的人—谈起她，总是带着近乎惊恐的敬畏。我的天哪，他们每个人都这么说，她真吓得我们屁滚尿流。
「修女，您好。」
她那张宛如由深沟与干燥平原组成的脸，一点表情都没有，显然还未下最后判断。她所站的位置比一般正常交谈的距离稍微远一点，这微小但显著的差异，彰显了她发号施令的地位。她的牙齿因为长年抽玉米穗而染上褐黄色。把玉米穗当烟抽这个习惯实在很令人费解，但在柯厄维尔很普遍，彼德觉得很不可思议，同时也很讨厌这个习惯。
「乔克森中尉，我没想到你会来。」
「对不起，实在很突然。您介意我今天下午带他去玩吗？」
「要是你事先捎个话过来就好了。这里是有规矩的。」
凯勒柏活力十足地扭着身体。「修女，拜托啦！」
她专横的目光往下盯着男孩，思索着。她瘪着脸颊，嘴角像三角洲呈扇形扩散的皱纹加深了。「我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该是可以的。这是特例，你知道的，注意宵禁的警报声，中尉。我知道你们远征队都认为可以自外于规则，但我是绝不容许的。」
彼德不理会她的话中带刺。毕竟她说的是事实。「我会在六点以前带他回来。」在她咄咄逼人的凝视下，他迸出下一个问题，试着想装出随口一问的样子。「艾美在吗？我想在我们离开之前先看看她。」
「她去市场了。你刚好错过。」说完之后，修女尖刻地叹了一口气。「我猜你会想要留下来吃晚饭吧。」
「谢谢您，修女。您真好。」
凯勒柏对他们的客套话很不耐烦，扯着他的手。「拜托，彼德叔叔，走了啦。」
在这一瞬间，仅仅维持不到半秒的时间里，修女刚硬的表情似乎软化了，眼中闪现近似母性的温柔。但转瞬即逝，害彼德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想象。
「留意时间，中尉。我会盯紧的。」
从很多方面来说，水坝都是这座城市与维持城市机制运转的中心。除了靠石油运转发电机之外，控有瓜达洛普河，是柯厄维尔能历久不衰的主要原因。瓜达洛普河不只河水能提供灌溉所需，而且也构成柯厄维尔北部与西部的屏障—从来没有人看过病鬼敢游泳渡河，一般相信病鬼若非有恐水症，就是无法浮在水面。这条河在早年其实没什么重要性，只是条微不足道的小河，一到夏天只剩涓涓细流。但是疫后第二十二年，因为天候的剧变，让河水暴涨十呎，酿成洪水惨祸，于是不得不进行河川整治。不管从哪一个面向来看，那都是一个庞大的计划，必须暂时改变河水流向，移动大量土壤与石灰岩，挖出作为蓄水库用的碗形大凹槽，接着是水坝的主体建筑，工程之浩大，总让彼德觉得是古昔才有的规模，而非他现在所认识的这个世界的产物。水库第一次泄洪的那天，被视为是共和国历史的奠基大事；而比起柯厄维尔的其他事物，这座水库对大自然力量的掌控程度，让他更是深深佩服，同时也知道相较之下，殖民地有多么脆弱。当年能撑这么久，算他们运气好。
围有栏杆的铁梯通到水坝顶端。凯勒柏不顾彼德的大声喝止，蹦蹦跳跳往上冲。等彼德转过最后一道弯时，凯勒柏已经看着水面，远眺耸立在地平在线的挺拔山峦。三十呎之下，水库的水面清澈得令人惊艳。彼德甚至看得见水里的鱼，一条条白色的身影在澄净如镜的水里悠游。
「那里是哪里？」凯勒柏问。
「这个嘛，就是德州其他的地方啊。你看见的山岭，离这里只有几哩远。」
「新墨西哥在哪里？」
彼德指着西方。「那里真的真的很远。乘车要三天，而且还是一路不停喔。」
凯勒柏咬着下唇。「我好想去看。」
「或许有一天你会的。」
他们沿着水坝弯曲的坝顶走到泄洪道。每隔一段时间，这一排泄洪口就会把水放到宽阔的水池里，然后再透过重力帮浦，让水流到农业区。远远的，隔着固定的距离，有一座座标示着「橘区」的塔楼。他们再次驻足，欣赏风景。彼德再一次为眼前这一切的巧妙设计赞叹。彷佛只有在这个地方，人类历史仍然不间断地持续发展，不受因病鬼袭击世界而分裂为二的时代所阻隔。
「你和他很像。」
彼德转头看见凯勒柏盯着他看。「你说谁？」
「西奥。我爸爸。」
他这句话让他猝不及防。这孩子怎么可能知道西奥长什么样子？他当然不知道，可是这不是重点。凯勒柏的说法是一种心愿，是让父亲活着的方法。
「大家都这么说。你也很像他，你知道的。」
「你想他吗？」
「每天都想。」一阵哀伤的沉默，然后彼德说，「不过，我要告诉你，只要我们一直记得某个人，他就不会真正离开我们。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感觉，他们的回忆，都会成为我们的一部分。就算你以为自己不记得爸妈，其实还是记得的。他们就在你心里，就像他们在我心里一样。」
「可是我当时还只是个小宝宝。」
「特别是小宝宝。」他心里浮现一个想法。「你记得农庄吗？」
「我出生的那个地方？」
彼德点点头。「没错。那个地方很特别。感觉上我们待在那里会很安全，好像有人在看顾我们似的。」他想了想。「你知道吗，你爸爸认为是个鬼魂。」
凯勒柏眼睛睁得大大的。「你也这么想吗？」
「我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也许是吧，至少是某种像鬼魂的东西。说不定那个地方也有自己的回忆。」他一手搭在小男孩肩上，「我知道的是，这世界希望你出生，凯勒柏。」
小男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咧嘴露出淘气的微笑，显然是想到什么新点子了。「你知道我再来想干嘛吗？」
「说吧。」
「我想去游泳。」
等来到泄洪道底下，时间已过四点。站在水池边上，他们脱掉衣服，只剩短裤。彼德走到石块上，转头却看见凯勒柏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池边。
「怎么回事？」
「我不会游。」
彼德没想到这一点。他对男孩伸出手。「过来，我教你。」
水意外的冷，带着特殊的矿物味。凯勒柏起初很害怕，但是踢水踢了三十分钟之后，开始有信心了。又过十分钟，他已经可以自在游动了，用狗爬式划过水面。
「你看我！你看我！」
彼德从没看过凯勒柏这么高兴过。「到我背上来。」彼德说。
凯勒柏爬到他背上，抓紧他的肩膀。「我们要干嘛？」
「深吸一口气，闭气。」
他们一起下沉。彼德吐出肺里的气，伸长手臂，用力一踢，滑过石块嶙峋的池底，凯勒柏紧紧抓着他，整个身体像斗篷那样往后扯。水清澈得像玻璃。彼德脑海里满是小时候在石穴里踢水的回忆。他以前也和爸爸这样潜水。
再踢了三次水，他们往上浮，回到阳光下。「感觉如何？」彼德问。
「我看见鱼了！」
「我早就说了。」
他们潜了一次又一次，小男生的兴致丝毫未减。时间已过五点半，影子逐渐拉长，彼德说他们该回去了。两人缓缓爬上石块，穿好衣服。
「我等不及要告诉佩格修女说我们到水坝底下来玩。」凯勒柏笑着说。
「我想你最好不说。就当成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好吗？」
「秘密？」小男孩快乐得像是做了什么违反规定的事似的。他们两个现在成了密谋的共犯了。
「没错。」
穿过水门的时候，凯勒柏把湿答答的小手伸进彼德手里。再过几分钟，警报声就要响了。他心中涌起爱的感觉—这就是我带你来的原因。
他在厨房里找到她。她站在摆了好几锅沸腾菜肴的大炉子前面。屋里满是热气和嘈杂声，碗碟的匡匡当当，修女跑进跑出，还有孩子们集聚在饭厅的阵阵兴奋交谈。艾美背对着他。她的头发，在光线下光泽变幻的黑发，绑成一条粗辫，垂在腰际。他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看着她。她显然很专心工作，用一根长长的木匙搅拌面前的那锅菜，尝了一口，调整咸淡，然后轻快走到一座红砖火炉前，拿出摆在长木柄上的六条刚烤好的面包。
「艾美。」
她转身，绽出微笑。他们走向对方，在忙乱的厨房中央相会。一瞬犹豫之后，两人相互拥抱。
「佩格修女告诉我，说你来了。」
他后退一步。从她的抚触里，他已经察觉到了，她有点不一样了。那个一身捡来的衣服，头发像杂草，无法开口讲话、深受创伤的流浪行者早就不见了。她年岁的增长似乎是断断续续发生的，而且不是在于生理的成长，而是在于那种泰然自若态度的强化，彷佛她开始变得更能掌握自己的人生。然而矛盾始终都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虽然外表完全像个年轻少女，其实却是这世界上最老的人。彼德离去的时间，在凯勒柏感觉上是一辈子，对艾美却只是转瞬。
「你可以待多久？」她的目光始终没离开他的脸。
「只有今天晚上。我明天早上乘车离开。」
「艾美，」有个修女在炉子前面喊她，「汤煮好了吗？外面越吵越大声了。」
艾美轻快地转头说，「再一下就好。」她回头对彼德露出大大的微笑。「我的厨艺还不算太差。帮我留个位子。」她飞快地捏捏他的手。「见到你真的很高兴。」
彼德走进饭厅，所有的孩子都按年龄分组，围坐在长桌旁。屋里好吵，肢体与嗓音流窜的活力，吵得像一部大型引擎。他紧挨着凯勒柏身边，在长椅坐下，佩格修女走进来，拍拍手。
这效果像闪电一样，整个房间突然静下来。孩子们手拉手，低下头。彼德也和其他人一起拉手围成一圈，一边是凯勒柏，一边是坐在他对面的褐发女孩。
「天上的父啊，」佩格修女闭上眼睛开始吟诵，「感谢祢赐我们今日的饮食，让我们齐聚一堂，在祢的悲悯之下，蒙受爱与照护的恩宠。感谢祢赐世间与天堂以富饶，保护我们直到永生来临。最后，我们还要感谢祢让我们有贵客为伴，一位勇敢的军人，历经漫长的危险旅程，来此与我们共度晚餐。我们祈求您保护他，和他的同伴，让他们一路平安。阿门。」
齐声响起：「阿门。」
彼德觉得真心感动，或许佩格修女并不是这么讨厌他不请自来。菜肴端上来，有大碗大碗的汤，冒着蒸汽的面包切成厚厚的一片片，还有一罐罐的水和牛奶。每一桌的桌首，都有位修女把汤舀到碗里，分给大家，水和牛奶也沿着桌子往下传。艾美在彼德身边坐下。
「告诉我，你觉得这汤怎么样？」她问。
好喝—是他这几个月以来所尝过最美味的东西。面包吃在嘴里热呼呼，软绵绵，几乎让他要忍不住呻吟了。他压抑想开口要第二碗的冲动，觉得这样会很失礼，但是他的碗一空，就有修女端来另一碗，摆在他面前。
「我们不常有客人来。」她解释说，脸因为羞涩而胀红，一说完就急忙离开。
他们聊起孤儿院和艾美的工作—厨房，但也负责教年纪小的孩子们看书，以及，套句她自己的话说，「其他需要作的工作」。他们也谈起彼德所知道的其他人的消息，虽然他们只是很空泛地谈到这些事，要等到孩子们上床睡觉之后，他们才能好好地谈话。在他身边的凯勒柏则兴致勃勃的和其他男生交谈，讲什么骑士、皇后和士兵之类的，彼德只能间歇听懂他们在讲什么。同伴离开餐桌之后，彼德问凯勒柏说他们聊的是什么。
「下棋啊。」
「旗子？」
凯勒柏翻了个白眼。「不是，是下棋。是一种游戏。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彼德瞥了艾美一眼，她笑起来。「你赢不了的。」她说。
吃完饭，洗好碗之后，他们三个一起到休息室，凯勒柏拿出棋盘，说明不同的棋子所代表的角色，以及可以采取的行动。等讲到骑士时，彼德已经晕头转向了。
「你真的全部都记得住？你学了多久才会玩啊？」
他天真地耸耸肩。「没多久啊。这很简单的。」
「看起来一点都不简单。」他转头看艾美。她脸上挂着审慎的微笑。
「别看我，」她抗议，「你得靠自己。」
凯勒柏指着棋盘。「你可以先下。」
战斗展开。彼德原本认为可以轻松应付这孩子—毕竟这只是小孩子的游戏，毫无疑问，他一定马上就可以上手—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实在是严重低估这位小对手了。凯勒柏似乎可以预知他的每一个招数，丝毫不犹豫地反应，行动敏捷，果决。越来越绝望的彼德决定进攻，用骑士吃掉凯勒柏的主教。
「你确定要这么做？」凯勒柏问。
「唔，不行吗？」
凯勒柏双手托着下巴，盯着棋盘看。彼德可以感觉得出来他思绪的复杂运作：他在拟具策略，想象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和反制行动。才五岁耶，彼德想。真是不可思议。
凯勒柏把一个城堡向前移动三步，拿下了彼德毫无防备的骑士。「看着啰。」他说。
一连串快速的棋子移动，彼德的国王被困住了。「将死！」凯勒柏宣告。
彼德绝望地看着棋盘。「你怎么这么快就办到了？」
他身边的艾美哈哈大笑—温暖具感染力的笑声。「我告诉过你了。」
凯勒柏的嘴咧得有一哩宽。彼德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先是游泳，再来是这个。他这个侄子轻易地扭转胜负，让彼德见识他的能耐。
「你必须先想到下一步，」凯勒柏说，「把这当成是一个故事。」
「老实告诉我吧，你到底有多厉害？」
凯勒柏微微耸肩。「以前有几个比较大的孩子会赢我。现在都赢不了了。」
「是这样的啊？好吧，再来一盘，小伙子。我要复仇。」
钟声响起，召唤他回宿舍睡觉时，凯勒柏已经连赢三盘，而且一盘比一盘更无情果断。时间过得太快了。艾美回女生宿舍，让彼德陪凯勒柏回房上床。在摆满一张张小床的大房间里，凯勒柏换上睡衣，跪在床边的石板地上，双手合掌祷告，一连串的「上主保佑」，从「我天上的爸妈」开始，到最后是彼德。
「我每次都把你留到最后。」小男孩说，「要上主保佑你平安。」
「毛瑟是谁？」
毛瑟是他们的猫。彼德在休息室看见这可怜的小家伙窝在窗台上—狼狈可怜的家伙，老骨头上垂着松软的皮肉，活像挂在晒衣绳上的衣服。彼德帮凯勒柏把被子拉到下巴，弯腰亲他的前额。修女们在一排排小床间走来走去，要其他孩子安静。房间里的灯已经熄了。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彼德叔叔？」
「我不确定。很快吧，我希望。」
「我们可以再去游泳吗？」
他浑身涌起暖意。「那要你先答应再和我多下几盘棋才行。我想我还没学会，需要你给我一些指点。」
小男孩笑着说：「我答应。」
艾美在空荡荡的休息室等他，猫在她脚边喵喵叫。他二一○○得回营报到，他和艾美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可以相聚。
「这可怜的东西，」彼德说：「为什么没有人了断牠？这样很残忍。」
艾美伸手抚摸猫咪的背脊。在她的抚触之下，牠拱起的背微微颤抖。「只是拖时间吧，我想。可是孩子们很喜欢牠，而且修女不会接受的。只有上帝才能夺走生命。」
「她们显然没到过新墨西哥。」
是个玩笑，但也不尽然是。艾美关切地凝望他。「你看起来很烦恼，彼德。」
「情况不太好。妳想知道吗？」
她思索这个问题。她看起来有点苍白，彼德怀疑她是不是不太舒服。
「也许下次吧。」她的目光打量着他的脸。「他很爱你，你知道的。他一天到晚谈起你。」
「妳害我觉得很有罪恶感。我八成是罪有应得。」
她把毛瑟抱到腿上。「他了解的。我告诉你，只是要你知道你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那么妳呢？妳在这里还好吗？」
她点点头。「大致上来说，这里很适合我。我喜欢有人陪伴，喜欢这些孩子和修女。当然也是因为有凯勒柏在这里。这也许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真正觉得……我不知道。觉得自己有用吧。当一个普通的人，真的很好。」
两人能如此轻松坦白的交谈，让彼德很惊讶。他俩之间的某些屏障撤除了。「其他的修女知道吗？我的意思是，除了佩格修女之外。」
「有几个知道，或者只是怀疑。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五年，她们一定注意到我没长大。我想对佩格修女来说，我一定是个麻烦，因为不太符合她对事情的观点。可是她没对我说过什么。」艾美微笑说，「毕竟，我的大麦汤煮得挺不错的。」
时间过得太快，他们分离的时刻转瞬即至。艾美陪他走到大门口，彼德从口袋里掏出一迭钞票，交给她。
「交给佩格修女，好吗？」
艾美默默点头，把钱塞进衬衫口袋里。她再次拥抱他，这一次非常用力。「我真的很想你。」靠在他胸前，她的声音好温柔。「要保重，好不好？答应我，你要平平安安的。」
她的坚持里有着焦虑不安，有一种决绝的感觉，是更沉重的离别。她有什么事情没说出口？而且不只这样，她的身体散发着彷佛发烧的热度，透过制服的厚重布料，他都感觉得到。
「不必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我是认真的，彼德。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没办法......」她的声音逐渐消逝，彷佛被一阵看不见的风给吹走了。「我就是没办法。」
他这时非常肯定，艾美一定有事情瞒着他。彼德端详她，想找出是怎么回事。她的额头隐隐闪着汗光。
「妳还好吗？」
她拉起他的手，举了起来，掌心贴着他的掌心，让两人十指指尖相触。这个动作似乎既是相聚，又是离别，既是相系，又是分离。
「你记得我当年亲你的事吗？」
他们从未谈过这件事—在购物中心，病鬼蜂拥而至的时候，她那鸟儿似地飞啄。这段时间以来发生太多事情了，但彼德从没忘记。他怎么忘得了？
「我始终想着这件事。」他坦承。
在黑暗中，他们举起的双手彷佛悬在两人之间。艾美盯着他们的手，彷佛想从自己所作的事情里找出意义来似的。「我一个人孤伶伶过了好久，根本没办法形容那种感觉。然后突然之间，你出现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时，她彷佛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似的，突然抽回手，一脸慌乱。「就是这样。你该走了，否则会来不及的。」
他不想走。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吻一样，他在她的手里感觉到一股不凡的力量，流连不去，宛如已在他的指尖里扎了根。他想再说几句话，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一刻转瞬即逝。
「妳确定妳没事？」
她脸上浮现一抹微笑。「我好得很。」
她看起来真的像生病了，他想。「好吧，我十天之内就回来了。」
艾美没答话。
「我们到时候再见，好吗？」他纳闷自己为何要这么问。
「当然好，彼德。我还能去哪里？」
彼德离开之后，艾美走回修女宿舍，这里和孩子们睡觉的大寝室差不多，只是比较小。其他的修女都睡了，几个年纪大一点的修女还轻轻打呼。她脱掉身上的长袍，躺到自己的床上。
后来，她突然惊醒。浑身冷汗，浸湿了她的睡袍。那扰攘不安的梦境仍然回萦不去。
艾美，帮他。
她整个人僵住了。
他一直在等妳，艾美。在船上。
—爸爸？
去找他去找他去找他去找他......
她起身，突然充满了使命感。时候到了。
然而还有一件事要作，在她所钟爱的这个生活里—虽然是极其短暂的生活—她还有最后一件工作要完成。她穿过静悄悄的走廊，来到休息室。她看见毛瑟还像她离开时那样，窝在沙发上。牠眼里透出筋疲力竭的神色，四肢瘫软，连头都抬不起来。
拜托，牠的眼睛说，我很痛苦。已经拖得太久了。
她轻轻地把牠抱到胸前。她一手摸着牠的背，转身让牠面对窗户，看见星夜。
「看见这美丽的世界了吗，毛瑟？」她贴在牠耳朵边，低声说，「看见那美丽的星星了吗？」
好……美。
牠的脖子喀一声折断，身体软绵绵地瘫在她怀里。艾美就这样抱着牠，抱了好几分钟，轻轻抚着牠的毛，亲吻牠的头和脸，等待牠完全离去。再见，毛瑟。一路好走。孩子们很爱你，你会再和他们相聚的。然后她抱着牠走到院子里的工具间，去找一把铲子。
一个浑身油渍的男人带彼德走进食堂，他看见迈可和十几个有男有女的工人坐在一起，脏兮兮的手里握着叉子，把盘子上的豆子铲进嘴里。迈可从长条椅上跳起来，拍着他的肩。
「彼德‧乔克森。和我一样活跳跳的。」
「见鬼了，迈可，你怎么变得这么大只。」
他这位朋友的胸膛似乎变得有两倍宽，把工作服绷得紧紧的，手臂也一圈圈肌肉，脸颊一圈粗粗的金色胡渣。
「老实告诉你吧，这里除了煮油和长体重之外，实在也没别的事可作。还有啊，提醒你一下，这里没有人讲『见鬼』。大家都是说『他妈的这个』或『他妈的那个』。」
他指着餐桌。「这是我的队友。兄弟们，跟彼德打声招呼。」
接着是一一介绍。彼德竭尽所能想记住名字，但知道自己马上就会忘光光。
「饿吗？」迈可问，「还不错吃啦，只要你不用鼻子闻就成了。」
「我应该先去找国安卫队队长报到。」
「他可以等啦。既然时间已经过了一二○○，史塔克八成已经醉了。你真的该见的是卡洛维克，可是他到储油区去了。我帮你拿个盘子吧。」
他们一面吃饭，一面交换消息，然后把托盘拿回厨房，走到外面去。
「这里一向都这么臭吗？」彼德问。
「噢，今天还算好呢。等风向转了，你才会想哭咧。吹得连海峡里那些垃圾都飞起来。来吧，我带你好好逛一逛。」
他们的第一站是宿舍，一幢四四方方的煤渣砖建筑，屋顶盖着锈蚀的锡板。沿着墙边摆放的床铺，有布帘相隔。房间正中央有张桌子，坐了一个长脸的大块头，抽着一迭扑克牌玩。
「这位是胡安‧史威汀，我的副手。」迈可说，「大家都叫他头肌。」
他们握手，那人咕哝一声，算是和他打招呼。
「大家为什么叫你头肌啊？」彼德问：「我没听过这个名词。」
那人屈起手臂，两手的二头肌凸起来，像是两大颗葡萄柚。
「噢，」彼德说，「我懂了。」
「别担心，」迈可说，「他的态度虽然不算顶好，看书的时候嘴巴还会念念有词，可是你只要记得喂饱他，他的表现可好啰。」
床位里钻出一个女人，身上只有内衣。她掩住嘴巴，打了个哈欠。「天哪，迈可，我还打算睡一会儿呢。」出乎彼德意料的，她竟然搂住迈可的脖子，脸上露出贪恋的微笑。「除非，当然......」
「时间不对，我亲爱的朋友，」迈可轻轻挣脱，「怕妳没注意到，我们有位朋友来了。萝儿，这是彼德。彼德，这是萝儿。」
她身材苗条，但很健美，一头被太阳晒得褪了颜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很有魅力，但是不是传统的那型，略带一点阳刚气，散发着率真，甚至有点狂放的肉欲气息。
「你就是那个家伙？」
「没错。」
她笑起来，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嗯，祝你好运啊，朋友。」
「萝儿是第四代油工。」迈可说，「她是真的喝油长大的。」
「讨生活罢了。」萝儿说。然后，她转头对彼德说，「所以你们两个是老朋友啰，我想。让女生听听你们的秘密吧。他以前是什么样子？」
「他大概是我们那里最聪明的家伙了。大家都叫他『电路』。差不多算是他的绰号吧。」
「也是很蠢的一个。多谢你啦，彼德。」
「电路。」萝儿念着，彷佛想在嘴巴里品尝这两个字的滋味。「噢，电路。噢，电路，快点让我爽......」
「闭嘴，你们两个！」迈可脸红得不象样，和他新近培养出来的男子气概简直格格不入，但是彼德看得出来，受到这样的关注，他还是挺乐的。「妳几岁啊，十三吗？算了，彼德，」他拖着彼德往门口走，「别理这些小孩了。」
「待会见，中尉。」萝儿愉快地喊着往门口走的他，「我想再听点故事。」
在午后逐渐增强的热气中，迈可带彼德绕了一圈，带他到一座蒸馏塔，说明炼油的程序。
「听起来很危险。」彼德说。
「没错，是会有意外。」
「储油区在哪里？」彼德知道，油是从埋在地下的储油槽里汲出来的。
「大约往北五哩吧。那里是个天然的盐穹，是以前战略石油储备的一部分。因为油会浮于水，所以我们用帮浦抽进海水，再排水剩下油。」
迈可讲话已经带着德州口音，彼德发现。他把「油」念成「优」。
「那里还有多少？」
「这个嘛，基本上应该不少。依照我们估算，应该够再提炼五十年吧。」
「一旦用完了呢？」
「我们就再去找啰。在休斯敦船舶海峡附近还有很多储油槽。那里是一大片有毒的沼泽，而且有很多倒吊鬼，可是那里的油应该可以帮我们撑过一段时间。再来比较靠近的就是阿瑟港。要进军到那里不太容易，但是只要时间够，应该没有问题。」他听天由命地耸耸肩。「不管怎样啦，我想我活不到该担心的时候。」
迈可说他有个惊喜要给彼德。他们走到军械库，迈可拿出一把猎枪，然后到停车场找辆小货卡。迈可把猎枪搁在车厢地板的枪架上，叫彼德上车。
「我们去哪？」
「等着瞧吧。」
他们开出厂区，沿着水边，顺着一条坑坑洞洞的柏油路往南走。带着盐味的风，从小货卡敞开的窗户灌进来，驱走热气。彼德以前只见过海湾几次，这亘古长存的广袤空间似乎大到让他的心难以承载。而最吸引他的是海浪，朝着岸边冲来的浪涛，宛如一条条带着庞大动能的长管子，卷起又落下时，在水面边缘镶上一圈褐色的泡沫。他简直无法转开目光。彼德知道自己可以在沙滩坐上好几个钟头，光只是看着波浪起伏。
有几片海滩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的了，但有些海滩则依旧残留浩劫发生的证据—扭曲得无法辨识形状的破铜烂铁，堆得像山高；大大小小搁浅的船只，船壳褪色，不是坑坑疤疤，就是被拆得只剩骨架，歪歪斜斜倒在沙滩上，宛如没了皮肉的骸骨；还有一堆堆看起来大同小异的残骸碎片，被浪潮冲到岸上。
「你一定不敢相信，到现在还有这么多东西不停冲上岸。」迈可指着窗外说，「很多都是从密西西比顺着海岸线往下漂的。重的东西大部分都不见了，但是塑料的似乎都留下来了。」
迈可离开马路，开近水边。彼德望着窗外。「你看过更大一点的东西吗？」
「偶尔。去年，有艘还载着货柜的货轮被冲上岸。那东西漂流了一个世纪耶。我们都好兴奋。」
「船上有什么？」
「人的骸骨。」
他们来到一个内湾，车子转向西，沿着平静海湾的边缘前进。前方有幢小小的水泥建筑，盖在水边。
迈可停下车来，彼德看见这建筑只剩空壳子，虽然窗户上挂着的招牌还有褪色的字迹：「雅特蟹屋」。
「好吧，我认输了。」彼德说：「惊喜是什么？」
迈可露出淘气的微笑。「把你那冒烟的家伙留在车上吧。」他指着系在彼德大腿上的布朗宁手枪。「你用不到的。」
彼德不知道他这位朋友心里打什么主意，但还是把枪收进车上的置物箱，然后跟着迈可走到建筑后面。水泥码头上有个小小的甲板，三十呎长，突出在水面上。
「我看见的是什么？」
「是船，显然是。」
一艘小船绑在码头边上，随着浪潮起伏。
「你从哪里弄来的？」
迈可一脸骄傲。「其实是从很多地方弄来的。船壳是在往内陆约十哩的一间车库找到的。其余的都是我们拼拼凑凑，或是自己作的。」
「我们？」
「萝儿和我。」他清清喉咙，表情突然有些慌。「我想是很明显—」
「你不必对我解释，迈可。」
「我只是说，事情不是表面看见的那样。好吧，也许是吧，可是我不会说我们真的是一对。萝儿只是......嗯，她就只是那样。」
看见好友这么尴尬，彼德发现自己竟然暗暗高兴。「她看起来很不错啊。而且她显然很喜欢你。」
「是啊。」迈可耸耸肩。「可是『不错』不是我会优先选择的字眼，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老实告诉你吧，我很难及得上她。」
迈可踏上船之后，彼德突然发现这船看起来有多么单薄。
「有什么问题吗？」迈可问。
「我们真的要驾这东西出海？」
迈可已经忙着卷起绳子，放在船底。「你以为我干嘛带你来这里？别担心了，上来吧。」
彼德小心翼翼地踏上船尾。在他脚下，船身动个不停，随着他的体重左摇右晃。他抓住栏杆，希望能让船静止下来。「你真的知道该怎么操作这个玩意吗？」
他朋友低声笑起来。「别像个小宝宝似的。快来帮我张帆。」
迈可迅速打理好基本装备：船帆、方向舵、舵柄、帆脚索。他抛下绳子，摇摇晃晃走到船尾的舵柄旁，不知做了什么，让船帆突然涨满风，船就启航了，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滑离码头。
「你觉得如何啊？」
彼德紧张地看着越离越远的岸边。「我开始习惯了。」
「或者你可以这样想，」迈可建议，「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待在病鬼杀不了你的地方。」
「我从没这么想过。」
「接下来几个钟头，你，我的朋友，失业了。」
他们越过海湾。随着船越深入海域，海水的颜色也从苔绿色变成深蓝色，阳光在海面上呈现不规则的反射。在绷紧的船帆下，船感觉起来更牢靠了，彼德也开始放轻松，虽然并没有完全放心。迈可似乎很了解自己在干嘛，但大海毕竟是大海。
「你驾这船到过多远的地方？」
迈可望着前方，在阳光里瞇起眼睛。「很难说。有五哩吧。」
「封锁线呢？」
一般相信，在疫情爆发之初，世界各国对北美大陆实施隔离封锁，沿着海岸线布下水雷，炸毁任何企图离岸而去的船只。
「就算有，我也还没发现。」迈可耸耸肩，「要是你想听实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有点认为那全是胡说八道。」
彼德用警觉的眼光看着他这位朋友。「你没去找水雷吧？」
迈可没回答，他的表情让彼德知道他命中要害了。
「你疯了。」
「你还不是一样。而且，就算有封锁线存在，还能有多少水雷漂在那里？一百年的时间，大海可以吞噬一切。况且，水上的那些残骸可能早就让水雷引爆了。」
「这还是太鲁莽了。你很可能会把自己炸得尸骨无存。」
「也许吧。也许明天哪座炼油塔就会把我炸到外层空间去。这附近对人员安全的标准很低。」他耸耸肩，「可是这不是重点。我打从开始就不认为那个该死的封锁线存在。整个海岸？要是把墨西哥和加拿大包括进来，差不多有二十五万哩耶。不可能。」
「要是你错了怎么办？」
「那么有一天，就像你说的，我会把自己炸得尸骨无存。」
彼德不再谈这个问题。很多事情改变了，但是迈可还是迈可，好奇心永不餍足的家伙。他们驶出内湾，到了开阔的大海上，微风轻拂，宛如宝石生辉的波浪拍在船头。他胃里有东西往下沉，不只是因为船的颠簸。这么多水，到处都是。
「或许到这里就好，你可以把船开得靠近岸边一点。」
迈可调整船帆，把舵柄扳紧。「告诉你，外面和这里完全不一样，彼德。我没办法解释。就好像所有不好的事情全抛开了。你真的应该自己亲眼看看。」
「我应该回去了。我们下次再去吧。」
迈可瞥他一眼，笑起来。「好啊，」他说，「下次吧。」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雨比他们先到。先是农野，浸润着水气，空气中饱含泥土的味道，然后，出了谷地上坡，高达八层楼的城墙迎面而立，耸立在德州的褐色山丘间。在城门口，一长排车辆等着进城，有交通车、重型机具车，以及国安卫队的卡车，载满身穿厚重防护衣的国安队员。彼德爬下车，要驾驶帮他把置物箱送到营舍，然后在行人隧道口出示派令，守卫挥手让他进去。
「欢迎回来，长官。」
在疆野待了十六个月，这地方鼎沸充沛的人气猛然朝彼德的感官袭来。他在城里待的时间不够长，无法适应这令人窒息的声音、气味和脸孔密度。殖民地的人口从未超过一百，而这里有四万。
彼德先去找军需官拿薪饷。他也从来没真正习惯「钱」的概念。控管殖民地经济的单位，也就是「均等配给」，在他看来是有道理的。你拥有自己的配给额度，可以自己决定要怎么用，而且你和其他人的配给额度都一样，绝对不会多也不会少。而这一张张印出来的纸—他们称之为「奥斯汀」，这是头像印在纸上的那个人的名字(注1)。每张钞票上都有这位额头高而圆，鹰勾鼻，身穿古怪服饰的男人—真的能代表每一个人劳力付出的价值吗？
(注1 Stephen Austin，一七九三年至一八三六年，领导德州独立运动，展开与墨西哥战争，被称为「德州之父」。)
文职的办事员从置物柜里抽出钞票，一张张点了摆在柜台上，然后透过铁栅把一个夹纸板推给他，从头到尾没和他眼神接触。
「签名。」
厚厚一迭的纸钞，折起来收在彼德的口袋里，感觉好怪。走回亮晃晃的午后时，他已经开始计划要怎么摆脱到这些钱了。离宵禁还有六个小时，在赶回营舍报到之前，刚好差不多够去孤儿院和监狱走一趟。他只有一个下午的空档，开往炼油厂的交通车明天○六○○启程。
先去看格瑞尔，这样才不必早早离开孤儿院，让凯勒柏失望。军事监狱位在市区西缘的监狱旧址。他在柜台登记签名—在柯厄维尔，做什么事都要签名，又是怪事一桩—取下刀和武器。正要进去时，守卫拦住他。
「我们得搜身，中尉。」
身为远征队员，彼德已经习惯某些自然而然的尊敬—特别是来自于低阶的国安卫队队员，连二十岁都不到的小家伙。「真的有必要吗？」
「不是我规定的，长官。」
彼德很气，但是没有时间理论。「那就快一点吧。」
守卫的手顺着彼德的双臂双腿上下摸了一回，然后拿出一大串钥匙，带他进到监禁区。这里有一长排厚重的铁门，空气浓腻，弥漫人的气味。他们走到标示着「六十二」号的门口。
「真有意思，」守卫说，「将近三年来，没有半个人来看过格瑞尔。结果突然在一个月里，有了两个访客。」
「还有谁来过？」
「那天不是我值班。你自己问他吧。」
守卫找出这道门的钥匙，插进锁孔，随着门炼咿呀一声，门就开了。格瑞尔光着脚，只穿一条粗帆布裤，坐在床沿。他宽阔的胸膛闪着汗光，双手静静地交迭在膝上。银白的头发—仅余的头发—披散在宽厚的肩膀上，长得乱七八糟的胡子—先知的胡子，山林野人的胡子—遮住了他的半个脸颊。他浑身散发出一种深沉静寂的气氛，表情传达出镇定沉着，彷佛他的心，他的身都已凝缩到最原始的本质。在这打破寂静的瞬间，甚至看不出来他已经察觉到有两个人站在他门口，让彼德不禁怀疑，被隔离拘禁是不是把他的脑筋搞坏了。但这时，他抬起眼，整张脸亮了起来。
「彼德，你来了。」
「格瑞尔少校。很高兴见到你。」
格瑞尔自嘲地笑了起来，嗓音因为很少用而显得嘶哑。「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大家都只叫我卢修斯。再不然就叫我六十二号，如果你愿意的话。大部分人都是这么叫我的。」格瑞尔对守卫说，「给我们几分钟，可以吗，山德斯？」
「我不应该让任何人和犯人单独在一起的。」
彼德冷冷瞪他一眼。「我想我可以照顾自己，孩子。」
一瞬迟疑之后，守卫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好吧，看在你的份上，长官。我想十分钟应该没关系。不过，再过十分钟我就交班了。我不想惹上麻烦。」
彼德皱起眉头。「我们认识吗？」
「我看到你的签名了。大家都认识你。你是从加州来的那个人。那是，那简直是个传奇啊。」他原本装出来的权威神态这时全消失了，突然之间，他变成了追星的小粉丝，脸上散放着敬佩的光芒。「那是什么情景，我是说，从加州一路到这里来？」
彼德不太确定应该如何回答。「我们走了很漫长的一段路。」
「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是我，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
「相信我，」彼德对他说，「我们也吓得屁滚尿流。」
山德斯离开了。彼德在房里唯一的椅子坐下，揽过椅背跨坐，面对格瑞尔。
「看来你让我们这里的小伙子印象深刻啊。我就说，这是个很难不到处流传的故事。」
「听到有人提起这件事，感觉还是很奇怪。」彼德说，「你还好吗？」
格瑞尔耸耸肩。「嗯，我撑得过去。你呢？你看起来很好，彼德。你很适合穿制服。」
「小艾要向你问好。她刚晋升上尉。」
格瑞尔温和地点点头。「了不起的女孩，我们这位小艾。注定要做大事的，我早就说了。战况怎么样了？我可以问吗？」
「不太好。我们现在零比三。马丁内兹那事简直是灾难一场。看来指挥部已经有别的想法了。」
「他们向来如此。别担心，风水轮流转。在这里我学会了凡事要有耐心。」
「少了你，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是有你在场，事情一定有不一样的发展。」
「噢，这我很怀疑呢，那向来是你的个人秀。打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在网子里被倒栽葱地吊起来，对不对啊？」
彼德想到当时的情景，哈哈大笑。「迈可吐得我一身都是。」
「没错，我想起来了。他还好吧？我想他已经不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个小伙子了。对什么事情都有答案。」
「我怀疑他会有多少改变。反正我明天就会知道了。他们派我到炼油厂去。」
格瑞尔皱起眉头。「为什么到那里去？」
「保护油道的新政策。」
「国安卫队肯定很乐。我敢说你在那里会忙死的。」他双手往膝上一拍。改变话题。「还有霍里斯，你有他的消息吗？」
「他不太好。莎拉过世的事让他很不好受。听说他在黑市。」
格瑞尔思索了这个消息一晌。「大体上来说，我也不怪他。这样说似乎很怪，虽然我了解霍里斯这个人，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走上这条路，也不能怪他。我想他迟早会回心转意的。他脑袋是很清楚的。」
「你呢？你很快就会出狱了。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找指挥部说说看。说不定他们会让你回军中。」
但是格瑞尔摇摇头。「恐怕那些日子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彼德。别忘了，我是逃兵。一旦越过那条线，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那你打算作什么？」
格瑞尔露出神秘的微笑。「我想总会有事可作的。向来如此。」
他们聊着其他人，一些消息、一些往日的回忆。和格瑞尔在一起，彼德感到温馨的心满意足，但是，同时也有些怅然若失。少校在彼德最需要的时候，踏进他的生命；是格瑞尔的不离不弃，让彼德在决心动摇之时有了继续前进的意志力，这是彼德永远无法偿清的恩情：向他借来的勇气。彼德感觉到格瑞尔因为监禁生活而改变了。他还是原本的那个人，但是内心却有些东西变得更深沉了，宛如一条静谧的河流。孤立的生活似乎让他得到了力量。
十分钟就快结束之际，彼德告诉少校洞穴发生的事，以及那个奇怪的人，义格纳西欧，还有艾莉希亚的推论。光是提到这件事，他就知道她的想法听起来有多牵强，但他还是觉得艾莉希亚的说法没错。不管怎么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越是觉得这个消息很重要。
「这或许很重要，」格瑞尔也同意，「他说『他离开我们了』？」
「他就是这么说的。」
格瑞尔沉默一晌，摸着他的长胡子。「问题是马丁内兹到哪里去了。艾莉希亚对这点有什么想法吗？」
「她没告诉我。」
「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找到十二魔的任务，远比我们当初想的复杂。」他看着格瑞尔，等待回答。但是格瑞尔没答话，所以又说：「我的提议还是算数的。我们真的用得到你。」
「你太高估我了，彼德。我只不过是搭你们便车而已。」
「不只是我，艾莉希亚也会这么说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会。」
「谢谢你的赞美。但是事情不会改变的。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我还是不认为你应该待在这里。」
格瑞尔不在意地耸耸肩。「或许是，也或许不是。相信我，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得够多的了。远征军原本是我人生的一切，我却放弃了。但是我做的是我当时觉得正确的事。到头来，大家也只能这样衡量自己的人生，而这也就够了。」他瞇起眼睛看彼德。「这不需要我来告诉你，对不对？」
少校说得彼德哑口无言。「我想是吧。」
「你是个优秀的军人，彼德。你向来都是，而且我说制服很适合你也是事实。问题是，你适合这套制服吗？」
这问题不是指控—恰恰相反。「有时候我也很怀疑。」彼德坦承。
「每个人都会的。军队就是这样，连去上个厕所都得先填三联单。可是对你来说，我敢说问题没这么简单。我当年遇见的那个倒挂在网子里的人，他不听任何人的指示，只遵照自己的心意行事。我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五年后，你来这里告诉我说指挥部想放弃猎魔行动。告诉我，他们这样对吗？」
「当然不对。」
「那你能让他们明白这一点？让他们改变心意吗？」
「我只是个低阶军官。他们才不会听我的。」
格瑞尔点点头。「我同意。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
一晌沉默，然后格瑞尔说，「说不定这会有帮助。你记得我在亚历桑纳那天晚上对你说的话吗？」
「我们在那里待过很多个晚上，卢修斯。我们说了很多话。」
「没错。可是那天晚上很特别—我不太确定我们是在哪里。反正是离开农庄几天之后。我们栖身在一座桥底下，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岩石。我之所以特别记得，是因为黄昏时光线照在上面的时候，很像是从石头里面发光。我们两个聊了很久。那天晚上我问你，你打算怎么用蕾西给你的那些解药。」
回忆涌现。那些红色的岩石，四周深沉的静寂，以及他俩坐在火堆旁边的轻松对话。这些记忆彷佛五年来一直在彼德心中漂游，直到此刻才浮上表面。「我记得。」
格瑞尔点点头。「我想你应该记得。告诉你吧，你自愿注射病毒，毫无疑问，是我这辈子看过最有胆识的事，而我见过的大胆行为可不算少呢。我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这么作的。在那之前，我对你是有些尊敬，但在那之后......」他顿了一下，「那天晚上，我对你说『发生的这一切事情，感觉上不只是意外巧合』。这些话我很可能是讲给我自己听的，想把一些我不太搞得清楚的事情用言词加以表达，但是这个问题我思索了很久。你找到艾美，我找到你，蕾西，巴柏寇克，在山里发生的那一切。在面对这些事情的当下，你或许会觉得这些事情都是随机发生的，但是等你回头去看，你看见什么了？一连串的巧合？纯粹是运气？或者还有别的？我会告诉你，我所看见的，彼德。一条清清楚楚的道路。不只是这样。是一条真理的道路。这些事情碰巧发生的机率有多高？就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一块块拼图就这样出现了？这是某种力量运作的结果，超乎我们理解之外的力量。随便你要怎么称呼它。它不需要名字，因为它知道你的名字，我的朋友。所以你很好奇我整天在这里作些什么？答案很简单。我在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相信上帝的计划。」他给彼德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濡湿他的脸与壮硕胸膛的汗水让牢房里的空气更形紧绷。「听我说这些是不是很奇怪？」他的态度突然轻松起来，「你八成在想，这个可怜的家伙，一个人关在这个小房间里，脑筋一定坏了。你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
彼德沉默了一晌才回答。「老实说，我没这么想。我想的是，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大家都叫她姑妈。」
这会儿轮到格瑞尔去搜寻回忆了。「噢，对，我们回到殖民地的时候，安葬的那位老太太。你没对我提过她的事，我很好奇，可是我也不想追问。」
「你应该要问的。你可以说我们很亲近，虽然和姑妈的关系其实很难界定。大半时候，我都觉得她把我当成其他人了。我不时去看看她的情况。她也喜欢谈上帝。」
「是吗？」格瑞尔似乎很高兴。「她都说些什么？」
真是太奇怪了，彼德想，现在竟然想起姑妈。就像格瑞尔提起的亚历桑纳的那个夜晚，他对这位老太太的回忆，还有他们在一起的时光，突然在心头浮现，恍若昨日。她那间热得过了头的厨房，味道可怕的茶；她拥挤的房间里每样东西：家具、书、图画和小纪念品，全摆放得毫厘不差，甚至带有崇敬的意味；她那双有结节、总是不穿鞋的脚，没有牙齿却凸出的嘴巴，还有那一团彷佛飘浮在头顶上方，和头部完全没关连的稀疏白发。而姑妈自己也和其他人都没关连，独自一人住在林荫地边缘的小屋里，似乎存在于全然不同的领域里，活在时间之外，彷佛一只累积人类记忆的袋子。彼德此刻想来，或许这就是她吸引他的地方。在姑妈身边，他日常生活的辛苦奋斗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和你说的差不多。她不是个很容易了解的人。」一段回忆浮出表面。「我记得一件事，是艾美出现在城门口那天的事。」
「哦？」
「她说『我所认识的上帝绝对不会让我们一点机会都没有的』。」
格瑞尔以专注的眼神凝视他。「她对你这么说。」
这段回忆如此清晰，让他有点意外。「当时我只想，你知道的，姑妈就是这样。」
格瑞尔突然亮出微笑，改变了气氛。「嗯，」他说，「我觉得这老太太还真的有点见识。没机会见到她，真是遗憾。我敢说我们两个一定会处得很好。」
彼德笑起来。「我想你们会处得来的。」
「所以你应该有一点信心的，彼德。这就是我的意思。让事情自己来找你。」
「你的意思是，比方马丁内兹。」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在事情发生之前，你是不可能事先知道的。我从没问过你相信什么，彼德，而且我也不打算问。每个人都应该自己作决定。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也是军人，至少以前是。这世界需要战士，总有一天，其余的一切都会变得无关紧要。你会投入奋战，我的朋友，我一点都不怀疑。但这世界不是凡事都眼见为凭的。我不是对所有的事情都有答案，但至少我知道这一点。」
「真希望我能像你这么有信心。」
少校耸耸肩。「噢，你只是像我们其他人一样，努力想把事情作好。我小时候在孤儿院里，修女总是教我们，真正有信仰的人，就是对自己所不能证明的事情也深信不疑的人。这个观点我不能说不同意，但这个说法只对了一半。重要的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一百年前，人类差点就毁灭了自己。我们大可以认为是上帝不太喜欢我们。或者因为上帝根本不存在，任何事情都没有规律也没有理由，所以我们干脆放弃，就此休息。谢谢你，地球，很高兴认识你。可是你不一样，彼德。对你来说，猎杀十二魔并不是答案，而是问题。有任何人在乎吗？我们值得拯救吗？如果有上帝存在，上帝希望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明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相反的方向，却还肯提出这些问题，这才是最大的信念。信念不仅仅是对上帝的信仰，而是对我们每一个人的信心。对你来说，这个处境很艰难，而且我想，你可能还要待上好一阵子。可是，这是个正确的位置，是你该待的地方。」
这时彼德才明白自己所看见的是什么。格瑞尔是自由的，是个自由的人。对他来说，这牢房的墙壁根本没有意义。他的人生在一个全然不同的地方，不受可见的物质限制。太奇怪了，他竟然羡慕起这个人，这个整天被关在和厕所差不多大的牢房里的人。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他们的时间用完了。山德斯进到牢房里来的时候，他们两个都站起来。
「那么，」格瑞尔双手坚定地一拍，「到自由港去休息一下吧，这可是指挥部的好意呢。那里气味不太好，可是风景很好。是个可以好好思考的地方。这是你应得的。」
「阿普格上校也是这么说的。」
「聪明的家伙，阿普格。」格瑞尔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我的朋友。」
他们握手。「好好照顾自己，好吗？」
满脸大胡子的格瑞尔咧嘴笑。「你也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一天三餐，外加一张床。只要习惯了，日子其实也还不赖。至于其他的，我了解你，彼德。等时机到了，你会自己搞清楚的。说起来，这还是你教会我的。」
山德斯陪他走到走廊。这时彼德才想起来，他忘了问格瑞尔另一个访客是谁。还有，少校没问起艾美。
「听我说，」他们穿过第二道门时，山德斯说，「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问，可是你能帮我签名吗？」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和一支笔。
「是给我老婆的，」他解释说，「为了证明我见过你。」
彼德接过那张纸，草草签了名，交还给他。山德斯愣愣看了一晌。
「哇噢！」他说。
「彼德叔叔！」
凯勒柏从一群孩子中钻出来，穿过游戏场，奔向他。来到他跟前，凯勒柏蹦了三步，跳进彼德怀里，差点害他跌倒。
「哇，轻一点。」
那孩子一脸喜悦。「艾美说你会来！你来了！你来了！」
彼德很纳闷她怎么会知道的。但他念头一转，艾美似乎什么都知道，她的心彷佛和这世界的隐密律动连在一起。搂着凯勒柏，那身体的存在感盈满彼德，小男孩的体重和温度、呼吸的暖意、头发和皮肤的牛奶味，费力玩耍的汗湿，混杂着修女用的那种粗糙碱皂挥之不去的味道。在游戏场的另一头，其他孩子看着他们，彼德看见佩格修女在攀爬架那边冷冷瞪着他，他无预警的出现打乱了她最爱的按表操课。
「让我看看你。」
他把凯勒柏放下来。一如既往，这孩子和西奥相像的程度总是让他吃惊。他深深懊悔自己这么漫不经心地错过和哥哥相处的时间。
「你越长越大啰。我简直不敢相信。」
小男孩骄傲地挺起胸膛。「你去了哪里，看到什么了？」
「很多很多。我一直在新墨西哥。」
「新墨西哥！」他一脸惊叹不已的表情，一副彼德说他去过月球似的。尽管柯厄维尔不像殖民地，一般是不对孩子们隐瞒病鬼的事，但是孩子的心里并还没意识到病鬼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对凯勒柏来说，远征是一趟伟大的探险，就像横越海洋的海盗，或修女们读给他们听的那些故事里的骑士。「你可以待多久？」凯勒柏恳切地问。
「恐怕不能待太久。可是我今天下午可以陪你。而且我很快就会回来，大约一个星期左右。你想作什么？」
凯勒柏想都不想就回答。「去水坝。」
「为什么想去那里？」
「那里可以看见一切！」
彼德微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彼德会觉得侄子身上有自己的影子，有着终此一生都无法遏止的好奇心。「那就去水坝吧！」
佩格修女走到小男孩背后。眼神似鸟的她无疑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只要被她那双黑眼睛狠狠瞄上一眼，你就会打从骨子里冷起来。彼德那些在孤儿院长大的战友—都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熬过无数恐怖危机的人—谈起她，总是带着近乎惊恐的敬畏。我的天哪，他们每个人都这么说，她真吓得我们屁滚尿流。
「修女，您好。」
她那张宛如由深沟与干燥平原组成的脸，一点表情都没有，显然还未下最后判断。她所站的位置比一般正常交谈的距离稍微远一点，这微小但显著的差异，彰显了她发号施令的地位。她的牙齿因为长年抽玉米穗而染上褐黄色。把玉米穗当烟抽这个习惯实在很令人费解，但在柯厄维尔很普遍，彼德觉得很不可思议，同时也很讨厌这个习惯。
「乔克森中尉，我没想到你会来。」
「对不起，实在很突然。您介意我今天下午带他去玩吗？」
「要是你事先捎个话过来就好了。这里是有规矩的。」
凯勒柏活力十足地扭着身体。「修女，拜托啦！」
她专横的目光往下盯着男孩，思索着。她瘪着脸颊，嘴角像三角洲呈扇形扩散的皱纹加深了。「我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该是可以的。这是特例，你知道的，注意宵禁的警报声，中尉。我知道你们远征队都认为可以自外于规则，但我是绝不容许的。」
彼德不理会她的话中带刺。毕竟她说的是事实。「我会在六点以前带他回来。」在她咄咄逼人的凝视下，他迸出下一个问题，试着想装出随口一问的样子。「艾美在吗？我想在我们离开之前先看看她。」
「她去市场了。你刚好错过。」说完之后，修女尖刻地叹了一口气。「我猜你会想要留下来吃晚饭吧。」
「谢谢您，修女。您真好。」
凯勒柏对他们的客套话很不耐烦，扯着他的手。「拜托，彼德叔叔，走了啦。」
在这一瞬间，仅仅维持不到半秒的时间里，修女刚硬的表情似乎软化了，眼中闪现近似母性的温柔。但转瞬即逝，害彼德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想象。
「留意时间，中尉。我会盯紧的。」
从很多方面来说，水坝都是这座城市与维持城市机制运转的中心。除了靠石油运转发电机之外，控有瓜达洛普河，是柯厄维尔能历久不衰的主要原因。瓜达洛普河不只河水能提供灌溉所需，而且也构成柯厄维尔北部与西部的屏障—从来没有人看过病鬼敢游泳渡河，一般相信病鬼若非有恐水症，就是无法浮在水面。这条河在早年其实没什么重要性，只是条微不足道的小河，一到夏天只剩涓涓细流。但是疫后第二十二年，因为天候的剧变，让河水暴涨十呎，酿成洪水惨祸，于是不得不进行河川整治。不管从哪一个面向来看，那都是一个庞大的计划，必须暂时改变河水流向，移动大量土壤与石灰岩，挖出作为蓄水库用的碗形大凹槽，接着是水坝的主体建筑，工程之浩大，总让彼德觉得是古昔才有的规模，而非他现在所认识的这个世界的产物。水库第一次泄洪的那天，被视为是共和国历史的奠基大事；而比起柯厄维尔的其他事物，这座水库对大自然力量的掌控程度，让他更是深深佩服，同时也知道相较之下，殖民地有多么脆弱。当年能撑这么久，算他们运气好。
围有栏杆的铁梯通到水坝顶端。凯勒柏不顾彼德的大声喝止，蹦蹦跳跳往上冲。等彼德转过最后一道弯时，凯勒柏已经看着水面，远眺耸立在地平在线的挺拔山峦。三十呎之下，水库的水面清澈得令人惊艳。彼德甚至看得见水里的鱼，一条条白色的身影在澄净如镜的水里悠游。
「那里是哪里？」凯勒柏问。
「这个嘛，就是德州其他的地方啊。你看见的山岭，离这里只有几哩远。」
「新墨西哥在哪里？」
彼德指着西方。「那里真的真的很远。乘车要三天，而且还是一路不停喔。」
凯勒柏咬着下唇。「我好想去看。」
「或许有一天你会的。」
他们沿着水坝弯曲的坝顶走到泄洪道。每隔一段时间，这一排泄洪口就会把水放到宽阔的水池里，然后再透过重力帮浦，让水流到农业区。远远的，隔着固定的距离，有一座座标示着「橘区」的塔楼。他们再次驻足，欣赏风景。彼德再一次为眼前这一切的巧妙设计赞叹。彷佛只有在这个地方，人类历史仍然不间断地持续发展，不受因病鬼袭击世界而分裂为二的时代所阻隔。
「你和他很像。」
彼德转头看见凯勒柏盯着他看。「你说谁？」
「西奥。我爸爸。」
他这句话让他猝不及防。这孩子怎么可能知道西奥长什么样子？他当然不知道，可是这不是重点。凯勒柏的说法是一种心愿，是让父亲活着的方法。
「大家都这么说。你也很像他，你知道的。」
「你想他吗？」
「每天都想。」一阵哀伤的沉默，然后彼德说，「不过，我要告诉你，只要我们一直记得某个人，他就不会真正离开我们。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感觉，他们的回忆，都会成为我们的一部分。就算你以为自己不记得爸妈，其实还是记得的。他们就在你心里，就像他们在我心里一样。」
「可是我当时还只是个小宝宝。」
「特别是小宝宝。」他心里浮现一个想法。「你记得农庄吗？」
「我出生的那个地方？」
彼德点点头。「没错。那个地方很特别。感觉上我们待在那里会很安全，好像有人在看顾我们似的。」他想了想。「你知道吗，你爸爸认为是个鬼魂。」
凯勒柏眼睛睁得大大的。「你也这么想吗？」
「我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也许是吧，至少是某种像鬼魂的东西。说不定那个地方也有自己的回忆。」他一手搭在小男孩肩上，「我知道的是，这世界希望你出生，凯勒柏。」
小男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咧嘴露出淘气的微笑，显然是想到什么新点子了。「你知道我再来想干嘛吗？」
「说吧。」
「我想去游泳。」
等来到泄洪道底下，时间已过四点。站在水池边上，他们脱掉衣服，只剩短裤。彼德走到石块上，转头却看见凯勒柏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池边。
「怎么回事？」
「我不会游。」
彼德没想到这一点。他对男孩伸出手。「过来，我教你。」
水意外的冷，带着特殊的矿物味。凯勒柏起初很害怕，但是踢水踢了三十分钟之后，开始有信心了。又过十分钟，他已经可以自在游动了，用狗爬式划过水面。
「你看我！你看我！」
彼德从没看过凯勒柏这么高兴过。「到我背上来。」彼德说。
凯勒柏爬到他背上，抓紧他的肩膀。「我们要干嘛？」
「深吸一口气，闭气。」
他们一起下沉。彼德吐出肺里的气，伸长手臂，用力一踢，滑过石块嶙峋的池底，凯勒柏紧紧抓着他，整个身体像斗篷那样往后扯。水清澈得像玻璃。彼德脑海里满是小时候在石穴里踢水的回忆。他以前也和爸爸这样潜水。
再踢了三次水，他们往上浮，回到阳光下。「感觉如何？」彼德问。
「我看见鱼了！」
「我早就说了。」
他们潜了一次又一次，小男生的兴致丝毫未减。时间已过五点半，影子逐渐拉长，彼德说他们该回去了。两人缓缓爬上石块，穿好衣服。
「我等不及要告诉佩格修女说我们到水坝底下来玩。」凯勒柏笑着说。
「我想你最好不说。就当成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好吗？」
「秘密？」小男孩快乐得像是做了什么违反规定的事似的。他们两个现在成了密谋的共犯了。
「没错。」
穿过水门的时候，凯勒柏把湿答答的小手伸进彼德手里。再过几分钟，警报声就要响了。他心中涌起爱的感觉—这就是我带你来的原因。
他在厨房里找到她。她站在摆了好几锅沸腾菜肴的大炉子前面。屋里满是热气和嘈杂声，碗碟的匡匡当当，修女跑进跑出，还有孩子们集聚在饭厅的阵阵兴奋交谈。艾美背对着他。她的头发，在光线下光泽变幻的黑发，绑成一条粗辫，垂在腰际。他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看着她。她显然很专心工作，用一根长长的木匙搅拌面前的那锅菜，尝了一口，调整咸淡，然后轻快走到一座红砖火炉前，拿出摆在长木柄上的六条刚烤好的面包。
「艾美。」
她转身，绽出微笑。他们走向对方，在忙乱的厨房中央相会。一瞬犹豫之后，两人相互拥抱。
「佩格修女告诉我，说你来了。」
他后退一步。从她的抚触里，他已经察觉到了，她有点不一样了。那个一身捡来的衣服，头发像杂草，无法开口讲话、深受创伤的流浪行者早就不见了。她年岁的增长似乎是断断续续发生的，而且不是在于生理的成长，而是在于那种泰然自若态度的强化，彷佛她开始变得更能掌握自己的人生。然而矛盾始终都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虽然外表完全像个年轻少女，其实却是这世界上最老的人。彼德离去的时间，在凯勒柏感觉上是一辈子，对艾美却只是转瞬。
「你可以待多久？」她的目光始终没离开他的脸。
「只有今天晚上。我明天早上乘车离开。」
「艾美，」有个修女在炉子前面喊她，「汤煮好了吗？外面越吵越大声了。」
艾美轻快地转头说，「再一下就好。」她回头对彼德露出大大的微笑。「我的厨艺还不算太差。帮我留个位子。」她飞快地捏捏他的手。「见到你真的很高兴。」
彼德走进饭厅，所有的孩子都按年龄分组，围坐在长桌旁。屋里好吵，肢体与嗓音流窜的活力，吵得像一部大型引擎。他紧挨着凯勒柏身边，在长椅坐下，佩格修女走进来，拍拍手。
这效果像闪电一样，整个房间突然静下来。孩子们手拉手，低下头。彼德也和其他人一起拉手围成一圈，一边是凯勒柏，一边是坐在他对面的褐发女孩。
「天上的父啊，」佩格修女闭上眼睛开始吟诵，「感谢祢赐我们今日的饮食，让我们齐聚一堂，在祢的悲悯之下，蒙受爱与照护的恩宠。感谢祢赐世间与天堂以富饶，保护我们直到永生来临。最后，我们还要感谢祢让我们有贵客为伴，一位勇敢的军人，历经漫长的危险旅程，来此与我们共度晚餐。我们祈求您保护他，和他的同伴，让他们一路平安。阿门。」
齐声响起：「阿门。」
彼德觉得真心感动，或许佩格修女并不是这么讨厌他不请自来。菜肴端上来，有大碗大碗的汤，冒着蒸汽的面包切成厚厚的一片片，还有一罐罐的水和牛奶。每一桌的桌首，都有位修女把汤舀到碗里，分给大家，水和牛奶也沿着桌子往下传。艾美在彼德身边坐下。
「告诉我，你觉得这汤怎么样？」她问。
好喝—是他这几个月以来所尝过最美味的东西。面包吃在嘴里热呼呼，软绵绵，几乎让他要忍不住呻吟了。他压抑想开口要第二碗的冲动，觉得这样会很失礼，但是他的碗一空，就有修女端来另一碗，摆在他面前。
「我们不常有客人来。」她解释说，脸因为羞涩而胀红，一说完就急忙离开。
他们聊起孤儿院和艾美的工作—厨房，但也负责教年纪小的孩子们看书，以及，套句她自己的话说，「其他需要作的工作」。他们也谈起彼德所知道的其他人的消息，虽然他们只是很空泛地谈到这些事，要等到孩子们上床睡觉之后，他们才能好好地谈话。在他身边的凯勒柏则兴致勃勃的和其他男生交谈，讲什么骑士、皇后和士兵之类的，彼德只能间歇听懂他们在讲什么。同伴离开餐桌之后，彼德问凯勒柏说他们聊的是什么。
「下棋啊。」
「旗子？」
凯勒柏翻了个白眼。「不是，是下棋。是一种游戏。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彼德瞥了艾美一眼，她笑起来。「你赢不了的。」她说。
吃完饭，洗好碗之后，他们三个一起到休息室，凯勒柏拿出棋盘，说明不同的棋子所代表的角色，以及可以采取的行动。等讲到骑士时，彼德已经晕头转向了。
「你真的全部都记得住？你学了多久才会玩啊？」
他天真地耸耸肩。「没多久啊。这很简单的。」
「看起来一点都不简单。」他转头看艾美。她脸上挂着审慎的微笑。
「别看我，」她抗议，「你得靠自己。」
凯勒柏指着棋盘。「你可以先下。」
战斗展开。彼德原本认为可以轻松应付这孩子—毕竟这只是小孩子的游戏，毫无疑问，他一定马上就可以上手—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实在是严重低估这位小对手了。凯勒柏似乎可以预知他的每一个招数，丝毫不犹豫地反应，行动敏捷，果决。越来越绝望的彼德决定进攻，用骑士吃掉凯勒柏的主教。
「你确定要这么做？」凯勒柏问。
「唔，不行吗？」
凯勒柏双手托着下巴，盯着棋盘看。彼德可以感觉得出来他思绪的复杂运作：他在拟具策略，想象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和反制行动。才五岁耶，彼德想。真是不可思议。
凯勒柏把一个城堡向前移动三步，拿下了彼德毫无防备的骑士。「看着啰。」他说。
一连串快速的棋子移动，彼德的国王被困住了。「将死！」凯勒柏宣告。
彼德绝望地看着棋盘。「你怎么这么快就办到了？」
他身边的艾美哈哈大笑—温暖具感染力的笑声。「我告诉过你了。」
凯勒柏的嘴咧得有一哩宽。彼德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先是游泳，再来是这个。他这个侄子轻易地扭转胜负，让彼德见识他的能耐。
「你必须先想到下一步，」凯勒柏说，「把这当成是一个故事。」
「老实告诉我吧，你到底有多厉害？」
凯勒柏微微耸肩。「以前有几个比较大的孩子会赢我。现在都赢不了了。」
「是这样的啊？好吧，再来一盘，小伙子。我要复仇。」
钟声响起，召唤他回宿舍睡觉时，凯勒柏已经连赢三盘，而且一盘比一盘更无情果断。时间过得太快了。艾美回女生宿舍，让彼德陪凯勒柏回房上床。在摆满一张张小床的大房间里，凯勒柏换上睡衣，跪在床边的石板地上，双手合掌祷告，一连串的「上主保佑」，从「我天上的爸妈」开始，到最后是彼德。
「我每次都把你留到最后。」小男孩说，「要上主保佑你平安。」
「毛瑟是谁？」
毛瑟是他们的猫。彼德在休息室看见这可怜的小家伙窝在窗台上—狼狈可怜的家伙，老骨头上垂着松软的皮肉，活像挂在晒衣绳上的衣服。彼德帮凯勒柏把被子拉到下巴，弯腰亲他的前额。修女们在一排排小床间走来走去，要其他孩子安静。房间里的灯已经熄了。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彼德叔叔？」
「我不确定。很快吧，我希望。」
「我们可以再去游泳吗？」
他浑身涌起暖意。「那要你先答应再和我多下几盘棋才行。我想我还没学会，需要你给我一些指点。」
小男孩笑着说：「我答应。」
艾美在空荡荡的休息室等他，猫在她脚边喵喵叫。他二一○○得回营报到，他和艾美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可以相聚。
「这可怜的东西，」彼德说：「为什么没有人了断牠？这样很残忍。」
艾美伸手抚摸猫咪的背脊。在她的抚触之下，牠拱起的背微微颤抖。「只是拖时间吧，我想。可是孩子们很喜欢牠，而且修女不会接受的。只有上帝才能夺走生命。」
「她们显然没到过新墨西哥。」
是个玩笑，但也不尽然是。艾美关切地凝望他。「你看起来很烦恼，彼德。」
「情况不太好。妳想知道吗？」
她思索这个问题。她看起来有点苍白，彼德怀疑她是不是不太舒服。
「也许下次吧。」她的目光打量着他的脸。「他很爱你，你知道的。他一天到晚谈起你。」
「妳害我觉得很有罪恶感。我八成是罪有应得。」
她把毛瑟抱到腿上。「他了解的。我告诉你，只是要你知道你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那么妳呢？妳在这里还好吗？」
她点点头。「大致上来说，这里很适合我。我喜欢有人陪伴，喜欢这些孩子和修女。当然也是因为有凯勒柏在这里。这也许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真正觉得……我不知道。觉得自己有用吧。当一个普通的人，真的很好。」
两人能如此轻松坦白的交谈，让彼德很惊讶。他俩之间的某些屏障撤除了。「其他的修女知道吗？我的意思是，除了佩格修女之外。」
「有几个知道，或者只是怀疑。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五年，她们一定注意到我没长大。我想对佩格修女来说，我一定是个麻烦，因为不太符合她对事情的观点。可是她没对我说过什么。」艾美微笑说，「毕竟，我的大麦汤煮得挺不错的。」
时间过得太快，他们分离的时刻转瞬即至。艾美陪他走到大门口，彼德从口袋里掏出一迭钞票，交给她。
「交给佩格修女，好吗？」
艾美默默点头，把钱塞进衬衫口袋里。她再次拥抱他，这一次非常用力。「我真的很想你。」靠在他胸前，她的声音好温柔。「要保重，好不好？答应我，你要平平安安的。」
她的坚持里有着焦虑不安，有一种决绝的感觉，是更沉重的离别。她有什么事情没说出口？而且不只这样，她的身体散发着彷佛发烧的热度，透过制服的厚重布料，他都感觉得到。
「不必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我是认真的，彼德。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没办法......」她的声音逐渐消逝，彷佛被一阵看不见的风给吹走了。「我就是没办法。」
他这时非常肯定，艾美一定有事情瞒着他。彼德端详她，想找出是怎么回事。她的额头隐隐闪着汗光。
「妳还好吗？」
她拉起他的手，举了起来，掌心贴着他的掌心，让两人十指指尖相触。这个动作似乎既是相聚，又是离别，既是相系，又是分离。
「你记得我当年亲你的事吗？」
他们从未谈过这件事—在购物中心，病鬼蜂拥而至的时候，她那鸟儿似地飞啄。这段时间以来发生太多事情了，但彼德从没忘记。他怎么忘得了？
「我始终想着这件事。」他坦承。
在黑暗中，他们举起的双手彷佛悬在两人之间。艾美盯着他们的手，彷佛想从自己所作的事情里找出意义来似的。「我一个人孤伶伶过了好久，根本没办法形容那种感觉。然后突然之间，你出现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时，她彷佛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似的，突然抽回手，一脸慌乱。「就是这样。你该走了，否则会来不及的。」
他不想走。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吻一样，他在她的手里感觉到一股不凡的力量，流连不去，宛如已在他的指尖里扎了根。他想再说几句话，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一刻转瞬即逝。
「妳确定妳没事？」
她脸上浮现一抹微笑。「我好得很。」
她看起来真的像生病了，他想。「好吧，我十天之内就回来了。」
艾美没答话。
「我们到时候再见，好吗？」他纳闷自己为何要这么问。
「当然好，彼德。我还能去哪里？」
彼德离开之后，艾美走回修女宿舍，这里和孩子们睡觉的大寝室差不多，只是比较小。其他的修女都睡了，几个年纪大一点的修女还轻轻打呼。她脱掉身上的长袍，躺到自己的床上。
后来，她突然惊醒。浑身冷汗，浸湿了她的睡袍。那扰攘不安的梦境仍然回萦不去。
艾美，帮他。
她整个人僵住了。
他一直在等妳，艾美。在船上。
—爸爸？
去找他去找他去找他去找他......
她起身，突然充满了使命感。时候到了。
然而还有一件事要作，在她所钟爱的这个生活里—虽然是极其短暂的生活—她还有最后一件工作要完成。她穿过静悄悄的走廊，来到休息室。她看见毛瑟还像她离开时那样，窝在沙发上。牠眼里透出筋疲力竭的神色，四肢瘫软，连头都抬不起来。
拜托，牠的眼睛说，我很痛苦。已经拖得太久了。
她轻轻地把牠抱到胸前。她一手摸着牠的背，转身让牠面对窗户，看见星夜。
「看见这美丽的世界了吗，毛瑟？」她贴在牠耳朵边，低声说，「看见那美丽的星星了吗？」
好……美。
牠的脖子喀一声折断，身体软绵绵地瘫在她怀里。艾美就这样抱着牠，抱了好几分钟，轻轻抚着牠的毛，亲吻牠的头和脸，等待牠完全离去。再见，毛瑟。一路好走。孩子们很爱你，你会再和他们相聚的。然后她抱着牠走到院子里的工具间，去找一把铲子。
31
「你猜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呀。」
一个浑身油渍的男人带彼德走进食堂，他看见迈可和十几个有男有女的工人坐在一起，脏兮兮的手里握着叉子，把盘子上的豆子铲进嘴里。迈可从长条椅上跳起来，拍着他的肩。
「彼德‧乔克森。和我一样活跳跳的。」
「见鬼了，迈可，你怎么变得这么大只。」
他这位朋友的胸膛似乎变得有两倍宽，把工作服绷得紧紧的，手臂也一圈圈肌肉，脸颊一圈粗粗的金色胡渣。
「老实告诉你吧，这里除了煮油和长体重之外，实在也没别的事可作。还有啊，提醒你一下，这里没有人讲『见鬼』。大家都是说『他妈的这个』或『他妈的那个』。」
他指着餐桌。「这是我的队友。兄弟们，跟彼德打声招呼。」
接着是一一介绍。彼德竭尽所能想记住名字，但知道自己马上就会忘光光。
「饿吗？」迈可问，「还不错吃啦，只要你不用鼻子闻就成了。」
「我应该先去找国安卫队队长报到。」
「他可以等啦。既然时间已经过了一二○○，史塔克八成已经醉了。你真的该见的是卡洛维克，可是他到储油区去了。我帮你拿个盘子吧。」
他们一面吃饭，一面交换消息，然后把托盘拿回厨房，走到外面去。
「这里一向都这么臭吗？」彼德问。
「噢，今天还算好呢。等风向转了，你才会想哭咧。吹得连海峡里那些垃圾都飞起来。来吧，我带你好好逛一逛。」
他们的第一站是宿舍，一幢四四方方的煤渣砖建筑，屋顶盖着锈蚀的锡板。沿着墙边摆放的床铺，有布帘相隔。房间正中央有张桌子，坐了一个长脸的大块头，抽着一迭扑克牌玩。
「这位是胡安‧史威汀，我的副手。」迈可说，「大家都叫他头肌。」
他们握手，那人咕哝一声，算是和他打招呼。
「大家为什么叫你头肌啊？」彼德问：「我没听过这个名词。」
那人屈起手臂，两手的二头肌凸起来，像是两大颗葡萄柚。
「噢，」彼德说，「我懂了。」
「别担心，」迈可说，「他的态度虽然不算顶好，看书的时候嘴巴还会念念有词，可是你只要记得喂饱他，他的表现可好啰。」
床位里钻出一个女人，身上只有内衣。她掩住嘴巴，打了个哈欠。「天哪，迈可，我还打算睡一会儿呢。」出乎彼德意料的，她竟然搂住迈可的脖子，脸上露出贪恋的微笑。「除非，当然......」
「时间不对，我亲爱的朋友，」迈可轻轻挣脱，「怕妳没注意到，我们有位朋友来了。萝儿，这是彼德。彼德，这是萝儿。」
她身材苗条，但很健美，一头被太阳晒得褪了颜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很有魅力，但是不是传统的那型，略带一点阳刚气，散发着率真，甚至有点狂放的肉欲气息。
「你就是那个家伙？」
「没错。」
她笑起来，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嗯，祝你好运啊，朋友。」
「萝儿是第四代油工。」迈可说，「她是真的喝油长大的。」
「讨生活罢了。」萝儿说。然后，她转头对彼德说，「所以你们两个是老朋友啰，我想。让女生听听你们的秘密吧。他以前是什么样子？」
「他大概是我们那里最聪明的家伙了。大家都叫他『电路』。差不多算是他的绰号吧。」
「也是很蠢的一个。多谢你啦，彼德。」
「电路。」萝儿念着，彷佛想在嘴巴里品尝这两个字的滋味。「噢，电路。噢，电路，快点让我爽......」
「闭嘴，你们两个！」迈可脸红得不象样，和他新近培养出来的男子气概简直格格不入，但是彼德看得出来，受到这样的关注，他还是挺乐的。「妳几岁啊，十三吗？算了，彼德，」他拖着彼德往门口走，「别理这些小孩了。」
「待会见，中尉。」萝儿愉快地喊着往门口走的他，「我想再听点故事。」
在午后逐渐增强的热气中，迈可带彼德绕了一圈，带他到一座蒸馏塔，说明炼油的程序。
「听起来很危险。」彼德说。
「没错，是会有意外。」
「储油区在哪里？」彼德知道，油是从埋在地下的储油槽里汲出来的。
「大约往北五哩吧。那里是个天然的盐穹，是以前战略石油储备的一部分。因为油会浮于水，所以我们用帮浦抽进海水，再排水剩下油。」
迈可讲话已经带着德州口音，彼德发现。他把「油」念成「优」。
「那里还有多少？」
「这个嘛，基本上应该不少。依照我们估算，应该够再提炼五十年吧。」
「一旦用完了呢？」
「我们就再去找啰。在休斯敦船舶海峡附近还有很多储油槽。那里是一大片有毒的沼泽，而且有很多倒吊鬼，可是那里的油应该可以帮我们撑过一段时间。再来比较靠近的就是阿瑟港。要进军到那里不太容易，但是只要时间够，应该没有问题。」他听天由命地耸耸肩。「不管怎样啦，我想我活不到该担心的时候。」
迈可说他有个惊喜要给彼德。他们走到军械库，迈可拿出一把猎枪，然后到停车场找辆小货卡。迈可把猎枪搁在车厢地板的枪架上，叫彼德上车。
「我们去哪？」
「等着瞧吧。」
他们开出厂区，沿着水边，顺着一条坑坑洞洞的柏油路往南走。带着盐味的风，从小货卡敞开的窗户灌进来，驱走热气。彼德以前只见过海湾几次，这亘古长存的广袤空间似乎大到让他的心难以承载。而最吸引他的是海浪，朝着岸边冲来的浪涛，宛如一条条带着庞大动能的长管子，卷起又落下时，在水面边缘镶上一圈褐色的泡沫。他简直无法转开目光。彼德知道自己可以在沙滩坐上好几个钟头，光只是看着波浪起伏。
有几片海滩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的了，但有些海滩则依旧残留浩劫发生的证据—扭曲得无法辨识形状的破铜烂铁，堆得像山高；大大小小搁浅的船只，船壳褪色，不是坑坑疤疤，就是被拆得只剩骨架，歪歪斜斜倒在沙滩上，宛如没了皮肉的骸骨；还有一堆堆看起来大同小异的残骸碎片，被浪潮冲到岸上。
「你一定不敢相信，到现在还有这么多东西不停冲上岸。」迈可指着窗外说，「很多都是从密西西比顺着海岸线往下漂的。重的东西大部分都不见了，但是塑料的似乎都留下来了。」
迈可离开马路，开近水边。彼德望着窗外。「你看过更大一点的东西吗？」
「偶尔。去年，有艘还载着货柜的货轮被冲上岸。那东西漂流了一个世纪耶。我们都好兴奋。」
「船上有什么？」
「人的骸骨。」
他们来到一个内湾，车子转向西，沿着平静海湾的边缘前进。前方有幢小小的水泥建筑，盖在水边。
迈可停下车来，彼德看见这建筑只剩空壳子，虽然窗户上挂着的招牌还有褪色的字迹：「雅特蟹屋」。
「好吧，我认输了。」彼德说：「惊喜是什么？」
迈可露出淘气的微笑。「把你那冒烟的家伙留在车上吧。」他指着系在彼德大腿上的布朗宁手枪。「你用不到的。」
彼德不知道他这位朋友心里打什么主意，但还是把枪收进车上的置物箱，然后跟着迈可走到建筑后面。水泥码头上有个小小的甲板，三十呎长，突出在水面上。
「我看见的是什么？」
「是船，显然是。」
一艘小船绑在码头边上，随着浪潮起伏。
「你从哪里弄来的？」
迈可一脸骄傲。「其实是从很多地方弄来的。船壳是在往内陆约十哩的一间车库找到的。其余的都是我们拼拼凑凑，或是自己作的。」
「我们？」
「萝儿和我。」他清清喉咙，表情突然有些慌。「我想是很明显—」
「你不必对我解释，迈可。」
「我只是说，事情不是表面看见的那样。好吧，也许是吧，可是我不会说我们真的是一对。萝儿只是......嗯，她就只是那样。」
看见好友这么尴尬，彼德发现自己竟然暗暗高兴。「她看起来很不错啊。而且她显然很喜欢你。」
「是啊。」迈可耸耸肩。「可是『不错』不是我会优先选择的字眼，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老实告诉你吧，我很难及得上她。」
迈可踏上船之后，彼德突然发现这船看起来有多么单薄。
「有什么问题吗？」迈可问。
「我们真的要驾这东西出海？」
迈可已经忙着卷起绳子，放在船底。「你以为我干嘛带你来这里？别担心了，上来吧。」
彼德小心翼翼地踏上船尾。在他脚下，船身动个不停，随着他的体重左摇右晃。他抓住栏杆，希望能让船静止下来。「你真的知道该怎么操作这个玩意吗？」
他朋友低声笑起来。「别像个小宝宝似的。快来帮我张帆。」
迈可迅速打理好基本装备：船帆、方向舵、舵柄、帆脚索。他抛下绳子，摇摇晃晃走到船尾的舵柄旁，不知做了什么，让船帆突然涨满风，船就启航了，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滑离码头。
「你觉得如何啊？」
彼德紧张地看着越离越远的岸边。「我开始习惯了。」
「或者你可以这样想，」迈可建议，「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待在病鬼杀不了你的地方。」
「我从没这么想过。」
「接下来几个钟头，你，我的朋友，失业了。」
他们越过海湾。随着船越深入海域，海水的颜色也从苔绿色变成深蓝色，阳光在海面上呈现不规则的反射。在绷紧的船帆下，船感觉起来更牢靠了，彼德也开始放轻松，虽然并没有完全放心。迈可似乎很了解自己在干嘛，但大海毕竟是大海。
「你驾这船到过多远的地方？」
迈可望着前方，在阳光里瞇起眼睛。「很难说。有五哩吧。」
「封锁线呢？」
一般相信，在疫情爆发之初，世界各国对北美大陆实施隔离封锁，沿着海岸线布下水雷，炸毁任何企图离岸而去的船只。
「就算有，我也还没发现。」迈可耸耸肩，「要是你想听实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有点认为那全是胡说八道。」
彼德用警觉的眼光看着他这位朋友。「你没去找水雷吧？」
迈可没回答，他的表情让彼德知道他命中要害了。
「你疯了。」
「你还不是一样。而且，就算有封锁线存在，还能有多少水雷漂在那里？一百年的时间，大海可以吞噬一切。况且，水上的那些残骸可能早就让水雷引爆了。」
「这还是太鲁莽了。你很可能会把自己炸得尸骨无存。」
「也许吧。也许明天哪座炼油塔就会把我炸到外层空间去。这附近对人员安全的标准很低。」他耸耸肩，「可是这不是重点。我打从开始就不认为那个该死的封锁线存在。整个海岸？要是把墨西哥和加拿大包括进来，差不多有二十五万哩耶。不可能。」
「要是你错了怎么办？」
「那么有一天，就像你说的，我会把自己炸得尸骨无存。」
彼德不再谈这个问题。很多事情改变了，但是迈可还是迈可，好奇心永不餍足的家伙。他们驶出内湾，到了开阔的大海上，微风轻拂，宛如宝石生辉的波浪拍在船头。他胃里有东西往下沉，不只是因为船的颠簸。这么多水，到处都是。
「或许到这里就好，你可以把船开得靠近岸边一点。」
迈可调整船帆，把舵柄扳紧。「告诉你，外面和这里完全不一样，彼德。我没办法解释。就好像所有不好的事情全抛开了。你真的应该自己亲眼看看。」
「我应该回去了。我们下次再去吧。」
迈可瞥他一眼，笑起来。「好啊，」他说，「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