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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鬼魂

记得我,在我离去之后。
      踏进静寂之地,
      我永远离去。
      —〈记得〉,克里斯廷娜‧洛瑟提
      疫后九十七年,夏季
      第一殖民地倾覆后五年
 1
 
      修女孤儿院,德州柯厄维尔
      稍晚,在晚餐与晚祷之后,如果是沐浴之夜则是在沐浴之后,以及最后的讨价还价(拜托,修女,我们不能晚一点睡吗?拜托,再多讲一个故事!)也结束之后,所有的孩子都沉沉入睡,万籁俱寂之际,艾美静静看着他们。没有任何规则说不准这样做,而且修女们也早已习惯她的深夜漫游。她像个幽灵似的,从这个静寂的房间到那个静寂的房间,在一排排床铺间来回走动。孩子们躺在床上,沉睡的脸庞与身体安心歇息。最大的孩子十三岁,已经接近成人了,最小的还只是小婴儿。每个人各有身世,但通常是哀伤的故事。其中许多都是因为父母缴不起税而送到孤儿院的弃儿,其他的则是更悲惨际遇的受害者:母亲死于难产,或未婚生子而不堪忍受耻辱、父亲消失在城市的阴暗底层或在墙外被掳。孩子们的身世背景各有不同,但命运却无二致。女孩立誓加入教会,日复一日祈祷、冥思,照顾和她们自己当年一样的孩童。男孩则成为军人,远征队队员,立下虽与女孩不同,但严苛程度却毫不逊色的誓约。
      然而在梦中,他们是孩童—依然还是孩童,艾美想。她自己的童年是心中最遥远的回忆,是历史的缩影,但是看着沉睡的孩子,看着愉快的梦境在他们熟睡的眼前飞掠,她觉得自己更接近童年了—她自己还是个小孩时的童年,对横亘眼前的一切、对自己人生太过漫长的旅程一无所知的童年。她心中的时间广袤无边,太多的岁月让她再也分不清楚这年那年。所以这或许就是她会这样做的原因:为了回忆。
      她总是把凯勒柏的床留待最后,因为他会等着她。凯勒柏宝宝,虽然他已经不是宝宝,而是个五岁的小男生,和所有的孩子一样结实、精力充沛,充满惊奇、幽默与惊人的真理。他从妈妈身上遗传了高耸如雕刻的颧骨,以及她娘家的橄榄色皮肤;从爸爸身上则遗传了不屈不挠的眼神,深沉的疑惑,和剪得短短的黑色粗发,也就是殖民地里大家所熟知的「乔克森家族头发」。他融合父母特色的外型,像是用双方家族碎片拼成的一片拼图。在他的眼睛里,她看见了他们。他是默萨蜜,他是西奥,但也是他自己。
      「说说他们的事给我听。」
      每天晚上都有这场仪式。这个孩子彷佛不重温那段不属于他的回忆就无法入睡。艾美一如往常坐在床沿,在毯子底下,细瘦的小男孩身躯恍若无形。在他们周围有二十个熟睡的孩子,一片静寂。
      「好吧,」她说:「我想想喔。你妈妈很漂亮。」
      「是个战士。」
      「没错。」艾美微笑回答:「漂亮的战士。长长的黑发挽成战士的发髻。」
      「所以她会拉弓。」
      「答对了。但最重要的是她择善固执。你知道择善固执是什么意思吗?我告诉过你的。」
      「顽固?」
      「没错,只不过是好的方面。如果我叫你先洗手再吃饭,可是你不肯,那就不对了,这就是不好的顽固。我指的是,你妈妈总是做她相信是对的事。」
      「所以她才生下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为世界带来光是对的。」
      「很好,你记住了。要永远记得你是明亮的光,凯勒柏。」
      孩子的脸上浮现温暖的喜悦。「说说西奥,我爸爸的事吧。」
      「你爸爸?」
      「拜托啦。」
      她笑起来。「好啦。你爸爸。第一嘛,他非常勇敢,是个非常勇敢的人。而且他很爱你妈妈。」
      「可是他很悲伤。」
      「没错,他很悲伤。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很勇敢,你知道的。因为他做了最勇敢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拥有希望。」
      「对,在看似没有希望的时候拥有希望。你一定要永远记住这一点。」她俯身亲吻他的额头,那里带着孩子特有、温热的湿润。「好啦,时间很晚了,该睡觉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他们......他们爱我吗?」
      她吃了一惊。不是因为问题的本身—他以前也问过她很多次—而是那不确定的语气。
      「当然,凯勒柏。我告诉过你好多遍了。他们非常爱你。他们现在也还爱着你。」
      「因为他们在天堂。」
      「没错。」
      「那是我们大家可以永远在一起的地方。是灵魂去的地方。」他有点迟疑地转开目光,然后说:「他们说妳很老了。」
      这问题突如其来,吓了她一大跳。「是谁说的,凯勒柏?」
      「我不知道。」他微微耸肩。「大家都这么说。其他的修女。我听到她们说的话。」
      这是以前从未提过的问题。就艾美所知,只有佩格修女知道来龙去脉。
      「这个嘛,」她强自镇定说:「就我所知,我比你老。老得足以告诉你,睡觉的时间到了。」
      「我有时候会看见他们。」
      她仔细打量他的脸。「凯勒柏?你怎么会看见他们?」
      小男孩没看着她,目光往内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
      「你是说你做梦的时候?」
      小男孩没回答这个问题。
      她透过毯子,摸摸他的手臂。「没关系,凯勒柏。等你准备好的时候再告诉我。」
      「不一样的。和梦不一样。」他的目光转回她脸上。「我也看见妳,艾美。」
      「我?」
      「虽然妳不一样。和妳现在不一样。」
      她等着他继续,但他没有说下去。是怎么个不一样呢?
      「我很想他们。」
      她点点头,静待一会儿,让那个问题过去。「我知道你想念他们。你会再见到他们的。现在你还有我啊,还有彼德叔叔。他很快就会回家来的,你知道。」
      「他和那个......长整队。」男孩脸上亮起坚毅光芒。「等我长大,也要像彼德叔叔一样当个军人。」
      艾美再次亲吻他的额头。起身离开。「只要你想做,就一定做得到。快睡吧。」
      「艾美?」
      「什么事,凯勒柏?」
      「有人像这样爱过妳吗?」
      她再次吓了一跳。站在男孩床边,回忆如潮水涌来,她想起一个春天的夜晚,旋转的木马,糖粉的味道;她想起一座湖,一幢林中小屋,和那只大手握住她的手的感觉。泪水涌出,喉头一紧。
      「我相信他们爱我。我希望他们爱我。」
      「彼德叔叔呢?」
      她皱起眉头,心一惊。「你为什么会这样问,凯勒柏?」
      「我不知道。」男孩耸耸肩。「他看妳的那个样子。他总是微笑。」
      「嗯,」她尽量不露出异样。没有异样吗?「我想他之所以微笑,是因为很高兴看到你。好了,睡吧。你保证喔?」
      他用眼神抗议了一下。「我保证。」
      屋外,灯光流泄一地。不像殖民地那样整个大放光明,这个城市太大了,无法全面照明,因此光线像是流连不去的暮色,在星光点点的天幕下,只有边缘明亮。艾美偷偷溜出院子,在阴影中前进。到了墙脚,架好梯子。她没费心掩藏爬梯的行动,来到墙顶后碰上哨兵,一个胸膛宽阔的中年男子,胸前握了一把来复枪。
      「妳以为妳在干嘛?」
      但他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他睡着之后,她把他挪到墙道上,背靠着墙,来复枪横搁在腿上。等他醒来,他只会对她有像做梦一般片片段段的记忆。一个女孩?一个修女,穿着修会的粗布灰袍。说不定他没自己醒来,而是被其他哨兵发现,因为值勤时偷睡而被带走。被关个几天,但顶多就是这样,反正也不会有人相信他。
      她走过墙道,来到空无一人的观测平台。巡逻队每十分钟经过一回,所以她的时间并不多。灯光灿灿流泄在墙下的野地,宛如闪亮的液体。闭上眼睛,艾美放空心灵,让思绪向外投射,越过野地。
      —到我这里来吧。
      —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
      他们来了,从黑暗中滑了出来。先是一个,然后又一个,再一个,蹲伏在阴影边缘,形成半明半暗的跳动光影。在她心中,她听见了那些声音,始终是那些声音,那些声音与疑问。
      我是谁?
      她等待着。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可是他没在他们里面。华格斯特,那个曾经爱过她的人。你在哪里?她的心孤寂得发痛。夜复一夜,随着她体内新的事态发生,她已经深刻感觉得到他不在。你为什么放我孤独一人?可是哪里都没有华格斯特的影迹,他没在风里,没在天空里,没在地球缓缓转动的声音里。原本是他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缓缓转动的声音里。原本是他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她等了又等,直到再也不敢待下去。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流逝。墙道上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哨兵。
      —你是我,她告诉他们。你是我。走吧。
      他们四散没入黑暗之中。
 2
 
      新墨西哥,罗斯威尔南方七十六哩处
      温暖的九月晚间,离家很远又很久的艾莉希亚‧唐纳迪欧少尉—小刀艾莉希亚,新生之物,伟大的尼尔斯‧卡菲的养女,德州共和国陆军第二远征军侦察狙击手,已受洗也已宣誓的艾莉希亚—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醒了过来。
      她二十七岁,五呎七吋高,肩膀和臀部结实,一头红发剪得短短的,贴近头皮。那双原本是蓝色的眼眸,闪着橘色的光芒,宛如两团炭火。她轻装出行,不带任何多余的东西。脚上的凉鞋是剪下的帆布与一条条强化橡胶所编成,丹宁长裤的膝盖和臀部都已磨得单薄,棉衫剪掉双袖,便于加快行动速度。她的上身交叉横背着两条皮肩带,挂了六把入鞘的钢刀,这是她的注册商标;背上一条强韧的麻绳,是她的十字弓。一把布朗宁手枪,点四五口径,半自动,弹匣装有九发子弹,这把不到最后关头绝不用的武器,挂在她的大腿上。
      「八加一」,大家都这么说。八发子弹喂病鬼,一颗子弹留给自己。八加一,然后就结束了。
      这个小镇叫卡尔斯贝。岁月宛如强风肆虐,夷平了这里的一切。但还是有些建筑残留下来,空荡荡的房舍骨架,锈蚀的棚屋,是不动的残破证据,见证岁月的流逝。她一整个白天都在加油站的荫影下歇息,这里的金属遮阳篷不知为何还屹立不摇。然后她会在黄昏醒来狩猎。她用自己的十字弓拿下那只野兔,一箭命中喉咙,剥下皮,在牧豆树枝火堆上烤。她从后腿剥下强韧的肌肉,下方的火堆劈里啪啦响。
      她从容不迫。
      她是个有原则的人,行事自有一套规矩。她不杀睡着的病鬼。除非迫不得已,绝不用枪。对这项任务来说,枪声太响,太不干净利落,太不值得用。她都用刀拿下他们,或用弓。迅速,干净,一点悔恨都没有,心中总是盈满悲悯的祝福。她说:「我送你们回家去,我的兄弟姐妹们,我让你们从生存的监牢里得到解脱。」宰杀完成之后,她会从刀鞘里拔出刀来,先以刀柄轻触额头,接着碰触胸口、头、心脏,宣告度化那些怪物,同时也暗暗希望在那天来临之时,她还能保有勇气,让自己也得到度化。
      她等到夜色降临之后,熄灭火堆,动身出发。
      好几天以来,她一直循着长满低地灌木的宽阔平原前进。南方与西方有山峦的阴影矗立,从谷地上耸起如肩膀。如果艾莉希亚看过大海,她或许会想:这里就是了,这里就是大海。那广阔内陆海的海底,那山洞嶙峋,时间静止的山峦,是从久远以前,远在那难以想象的怪兽还在陆地与浪涛间漫游的时代,便存留迄今的庞大山崚遗迹。
      你们今晚在哪里?她想。你们躲在哪里,我的血亲兄弟姐妹们?
      她是拥有三个人生的女人,两个前生,一个来世。在第一个人生里,她只是个小女孩。那个世界满是晃动的人影以及闪耀的灯光,宛如微风拂过发稍般地从她身上流逝,什么都没告诉她。她八岁的那个晚上,上校带她到殖民地的墙外,留她在那里,身上一无所有,连一把刀都没有。她坐在树下哭了一整夜,等朝阳照到她时,她已经完全不同,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小女孩了。你明白了吗?上校问她。她坐在泥地上,而他跪在她面前。他没拥她入怀安慰,而是一本正经地面对她,像个军人。妳现在懂了吗?她懂,她是懂了。她的人生,她偶然且微不足道的存在,一点价值都没有。她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她在那天就立誓了。
      但那已经是久远以前的事。她原本是个小孩,然后变成女人,再来呢?第三个艾莉希亚,新生之物,不是病鬼也不是人,而是两者兼具。是个混种,是个综合体,与众不同的东西。她像个隐而不见的灵魂在病鬼之中行走,是他们的一部分,却又不是,是他们那些病鬼的鬼魂。她的血管里流着病毒,但还有另一种物质加以中和。那是从艾美,那个不知来历的女孩那里得来的,是科罗拉多实验室那十二瓶药物的其中一瓶,其余的都被艾美亲手毁弃,丢进火焰里了。艾美的血救了她一命,但换个角度来说,却也没能救得了她。只让她,艾莉希亚‧唐纳迪欧少尉,远征军侦察狙击手,变成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生物。
      有时候,很多时候,任何时候,艾莉希亚都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什么。
      一间棚屋突然出现眼前。千疮百孔,残破倾颓,半埋在沙里,有个斜斜的铁板屋顶。
      她......感觉到有点动静。
      这感觉很怪,以前从没有过。这个能力不是病毒造成的,而是艾美给她的。相对于艾美的阴柔,艾莉希亚则是阳刚,因为她拥有病鬼的肢体力气与速度,但她与病鬼思想紧紧相系的那个看不见的网络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她真的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吗?她没感觉到动静吗?感觉到他们?她头颅底部一阵刺痛,心中微微骚动依稀可闻的话语。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有三只。都是女的,以前是。还不只如此,艾莉希亚察觉到—怎么可能呢?—每一只都保有单一的记忆。一只关上窗户的手和雨声。一只色彩艳丽的鸟儿在笼里鸣唱。从门口望进暗暗的房间,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睡在床上。艾莉希亚接收了这些影像,彷佛她亲眼所见一般。那画面、声音、味道与情绪,那纯粹的存在感,宛如三朵小小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有那么一会儿,她完全被迷住了,心生无言的敬畏。那失落世界的回忆,那个古昔的世界。
      但是不只如此。这几个记忆外面裹着黑暗,广大且无情的黑暗。让艾莉希亚打个寒颤,冷到骨子里。艾莉希亚很想知道那是什么,而她马上就知道了:是那个叫马丁内兹的人的梦。德州艾尔帕索的胡立欧‧马丁内兹。那十二个之中的第十个,因为谋杀治安官被判死刑。是艾莉希亚想找的那一个。
      在马丁内兹的梦里,他永远在强暴一个名叫露意丝的女人—这名字就绣在这女人上衣口袋上—同时用一条电线勒着她。
      棚屋的门松垮地挂在生锈的栓炼上。窘迫的空间。艾莉希亚比较喜欢大一点的地方,尤其是在有三只病鬼的情况下。她小心翼翼前进,十字弓举在身前,悄悄踏进棚屋。
      两只病鬼倒挂在屋梁上,第三只蜷缩在墙角,啃着一大块肉,发出吸吮的声音。他们刚吃掉了一只羚羊,地上还散落着吃剩的残骸,一团团兽毛,骨头和兽皮。饱餐一顿之后显得恍惚的病鬼,并没注意到她进来了。
      「晚安啊,各位小姐。」
      她举弓射中倒挂在屋梁上的一只病鬼。先是砰一声,接着是一声尖叫与突然响起的吱吱声,那只病鬼跌落在地上。其他两只跳了起来。倒挂在屋梁上的另一只病鬼松开手,膝盖抵在胸前翻滚了几圈,长爪的双脚着地,掉头就跑。艾莉希亚丢下弓,拔出一把刀,一个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就拿下了原本窝在墙角,这会儿站起来正面对着她的那只病鬼。
      拿下两只,还有一只要解决。
      原本应该易如反掌。但情势却突然逆转。艾莉希亚拔出另一把刀,剩下的那只病鬼却突然转身,伸手用力一挥,刀子松脱,飞旋消失在黑暗里。那病鬼还没来得及再挥手出击,艾莉希亚就欺身倒地,翻滚开来,等再次握刀站起来,病鬼已经逃走了。
      可恶。
      她拿起丢在地上的弓,重新搭好一枝箭,冲到屋外。那家伙死到哪里去了?艾莉希亚快走两步,跳上棚屋的屋顶,发出匡当一声。她迅速观察四方。什么都没有,一点动静都没有。
      病鬼在她背后。是个陷阱,艾莉希亚陡然领悟。这家伙一定是躲了起来,贴平躺在另一边的屋顶上。此刻,两件事同时发生。艾莉希亚一转身,本能地举弓瞄准,接着一阵木材断裂与金属解体的声音响起,屋顶塌了。
      她面朝下倒卧在棚屋的地板上,病鬼压在她身上。弓不见了。艾莉希亚应该抽出刀的,但是她的双手忙着处理僵局,把两手伸得老长,试着将病鬼架离她身体。左,右,左,那家伙的脸不停晃动,嘴巴一开一合,靠近艾莉希亚的颈线。一股难以抵挡的力气,逼近难以动弹的人。这样能撑多久?躺在床上的孩子,艾莉希亚想到。就是这只病鬼。她是那个透过门口,看着熟睡子女的母亲。艾莉希亚想了想,然后说:「想想那两个孩子吧!」
      病鬼僵住。脸上浮现惆怅的表情。就在这短短一的瞬间—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她俩眼神相交,在黑暗中互相凝望。玛丽,艾莉希亚想。妳名叫玛丽。她伸手拿刀。我送妳回家,玛丽,我的姐妹,艾莉希亚想。我让妳从生存的监牢里得到解脱。她用力往上一戳,手上的刀从刀尖到刀柄,全没入那柔软致命的部位。
      艾莉希亚把那具尸体推开。其他两只病鬼还躺在原来的地方。她从两具尸体身上收回自己的刀与箭,擦干净,然后跪在最后一具尸体旁边。通常完事之后,艾莉希亚只感觉到微微的空虚,但此时她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双手颤抖。她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她刚才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女人名叫玛丽。
      她抽出刀子,轻触头部与心口。谢谢妳,玛丽,在我完成工作之前没杀我。希望妳和儿女重聚。
      玛丽睁着眼睛,却没看着任何东西。艾莉希亚用指尖阖上她的眼。不能就这样把她留在这里。艾莉希亚抱起尸体走出屋外。一弯月亮刚刚升起,月光照亮大地,赶走了黑暗。但是玛丽需要的并不是月光。一百年的夜空已经够了,艾莉希亚想。她把玛丽的尸体带到空旷处,在这里,等黎明到来,阳光会照耀着她,让她化为风中的灰烬。
      艾莉希亚开始往上爬。
      过了一夜又一天。她人在山里,穿过羊肠小道,沿着干涸的溪床往上爬。在这里,她更强烈的感觉到病鬼的存在:她正接近某些东西。玛丽,她想,妳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
      爬到山脊顶上时,天刚破晓,地平线远远延伸开来。在她下方,狂风呼啸的黑暗之中,谷地豁然开展,万物俱寂,只有星辰为伴。艾莉希亚知道,从人和动物外形上似乎不容错认的特征,是可以分辨得出这两种不同的身影,只是她始终学不来。在她看来,人和动物的身影都只是随机散落,就像每个夜晚镶嵌在夜空的星星一样。
      这时她看见了。一个裂开的黑洞,位在碗似的凹处里。那个开口差不多有一百呎高,甚至更高。蜿蜒如露天剧院的长椅直接从岩石嶙峋的山壁上雕凿出来,围在山洞口。蝙蝠拍着翅膀,飞过天空。
      这是地狱之门。
      你就在下面,对不对?艾莉希亚想,露出微笑。你这个龟儿子。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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