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上帝的图书馆> 第一章 日出

第一章 日出

1

美语里,一年中这个时节叫“十月”,有时候也叫“秋天”。但在图书馆员使用的历法里,这是一年中的第七个月,即“黑色悲恸之月”。
卡萝琳独自走在一条两车道的岔路上。她赤着脚,衣裙浸透了鲜血。这条岔路是从某条柏油公路中分出来的,美国人给这条公路的编号是78。但大多数图书馆员,包括卡萝琳,都管这条路叫“卷饼通道”,以此纪念他们不时偷跑去大快朵颐的墨西哥餐馆。那边的牛油果泥色拉呀,卡萝琳回味着,真是太好吃了。她的胃开始咕咕叫唤。她用来杀死迈那警探的黑曜石刀插在背后腰胯处。刀很锋利,藏得很好。
她脸上带着微笑。
这条路上汽车很少,她在夜里一路走来,总共只遇到五辆。这会儿,一辆老旧的福特F250停了下来,想看个究竟。这是第三辆停下来的车。司机把车停在对面的路肩上怠速空转,轮胎压得碎石子咯吱作响。车窗摇下来的时候,她闻到了嚼烟草、陈年油脂和干草的味道。方向盘后坐着个白发老人,副驾驶座上有条德国牧羊犬。
哎呀呀,真糟糕。她不想伤害他们。
“耶稣啊,”他说,“出车祸了?”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温暖的关切——真心的关切,不像上一次停车的男人,心怀歹意却假装好心。她听到这话,明白老人看她就像看自己的女儿,稍微放松了一点。
“没事儿,”她看看那条狗说,“没出车祸。刚在马厩里忙了好一阵子。有匹母马遇到了点麻烦。”马厩是假的,母马也是假的。但她闻到了那男人身上传来的味道,知道他喜欢动物,而且明白照顾动物有时会弄得自己一身血。“她难产了。我跟她都筋疲力尽。”她苦笑一声,伸出双手在身上比了比。原本绿色的真丝裙子沾满了迈那的鲜血,变得又黑又硬。“还糟蹋了这条裙子。”
“放点俱乐部苏打。”男人一本正经地说道。身边的狗低叫几声。“别叫,巴迪。”
她不知道“俱乐部苏打”是什么东西,但从他的语调中听出,这只是个好心的玩笑。目的不是让人大笑,而是安慰。她用鼻子发出一声轻笑,“我会试试。”
“那匹马没事吧?”真心的关切又来了。
“没事儿,她挺好。马驹也挺好。这一夜太不容易,我出来走走,醒醒神。”
“鞋子都不穿?”
她耸耸肩,“我们这儿不娇惯孩子。”这话不假。
“要搭车吗?”
“不用。谢谢。我父亲家就在那边,不远。”这也是真的。
“在哪儿?过了邮局?”
“在加里森橡树林。”
老人眼神一阵茫然,努力回忆自己是否听过这名字。他想了一会儿,决定放弃。卡萝琳本可以告诉他,就算他在一千年里每天四次开车经过加里森橡树林,也不会记得这地方。但她没说。
“哦……”老人含糊地回答,“对。”他用不大像父亲的眼神瞄了一眼她的腿,“真的不用搭车?巴迪不会介意的,对不对?”他拍拍身边的肥狗。巴迪一声不吭,凶狠的褐色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我没事,还在醒神呢。谢谢你。”她拉扯了一下面部肌肉,做出类似微笑的表情。
“小事一桩。”老人给卡车挂上挡,开走了,留下一团暖烘烘的汽油雾。
她站着没动,目送卡车的尾灯转弯消失。今晚跟普通人交流得够多了。她爬上峭壁,钻进树林。满月仍然高悬空中。光秃秃的树枝投下影子,掠过她脸上的伤疤。
走了约一英里,她来到自己藏长袍的空心树旁。她拿出长袍,抖掉上面的树皮,尽可能把它弄干净。她喜欢身上的这条裙子,真丝穿起来很舒服,但这件粗棉布长袍熟悉得让她安心。它满足了她对衣物的所有要求。至于那件血污的裙子,她从上面撕下了一片,顺手把它丢到一旁。然后,她裹上长袍,戴上兜帽。
她向森林深处走去,踩着树叶和松针底下的石头。记忆中的感觉从脚下传来,满足了她的某种需求——在此之前,连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需求。再转过一座山头,就是加里森橡树林了。她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她既想把那地方一把火烧成灰,又觉得再见到它也不错。
家。

2

在野外生存方面,卡萝琳不算特别训练有素,不像她的几个兄弟。大卫就比她强,父亲选他做了自己的学徒,专司谋杀。麦可这方面更厉害,代表父亲驻守兽群。但她也有她的优点。她不像大卫,脑袋里满满地装着自负;也不像麦可,麦可太温顺,比她温顺一倍都不止。
而且,她有过一个出色的老师,学习过在野外生存的各种知识。
卡萝琳和其他兄弟姐妹并非生来便是图书馆员。曾经——感觉已是很久很久之前——他们也是典型的美国人。对此,卡萝琳还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有某样东西叫《无敌女金刚》,还有某样东西叫“里斯花生酱巧克力杯”。但是,卡萝琳约莫八岁那年夏天,父亲的敌人发动了袭击。父亲活了下来。活下来的还有卡萝琳和另外十二个孩子,而他们的亲生父母全都死了。
当时,父亲的声音透过黑烟传来。黑烟闻起来像熔化的沥青。他们从前的家已经变成深深的弹坑,发出呆板的橘红色光芒。
“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佩拉匹了。”父亲站在弹坑前说,“这是个古老的词汇,意思大约相当于‘图书馆员’和‘弟子’。我会带你们去我家,用传统的办法抚养你们。我也是这样长大的。我会把我学到的东西都教给你们。”
他没有询问他们的想法。
卡萝琳不是不懂感恩的孩子。她尽全力学习。她的爸爸和妈妈都不在了。死了。她懂。父亲是她仅剩的依靠。一开始,父亲的要求似乎并不高。但他的家与众不同。父亲家没有糖果和电视,只有阴影和古书——厚厚的羊皮纸手写书。他们慢慢明白,父亲已经活了很长时间。还有,在这一长段时间里,他已将各种奇门异术烂熟于心:他能召唤闪电,能使时间停滞,能跟石头交谈,而石头们还会称呼他的名字。这些技艺的理论和实践被归纳成十二大类——正好每个孩子学一类。他只要求孩子们勤奋学习自己那一类技艺。
几周以后,卡萝琳才对自己的处境略有所悟。那时,她正在油灯照明的小隔间里学习。在图书馆的玉石楼层中,四处散落着这样的隔间。突然,大约九岁的玛格丽特从幽暗高耸的书架里冲了出来——那些书架上存放的图书属于灰色门类。她高声尖叫着,惊恐得连脚下的矮几都没看见,失足绊倒,一路滑行,停下的时候几乎撞到了卡萝琳的脚。卡萝琳打手势让她钻进自己的桌子底下藏好。
玛格丽特在阴影中颤抖了十分钟之后,父亲走过来拽走了她。卡萝琳低声询问,但她不肯说,也许是怕得开不了口。玛格丽特的眼泪中混着鲜血。而且,父亲把她拉回那些幽暗书架的时候,她尿了裤子。这足以说明问题了。卡萝琳时常回想起玛格丽特热乎乎、散发着阿摩尼亚气的尿液和古书经年灰尘混杂的味道,还有她回荡在一列列书架之间的惨叫。那一刻,是她领悟的开端。
卡萝琳所学的门类倒不吓人,但很无聊。父亲指定她学习语言。差不多有一年时间,她认真地学习各种初级语言。然后,她厌烦了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于是,在受训的第一个夏天,也是她九岁那一年,她跑去见了父亲,使劲跺脚,“不学了!”她说,“我读的书够多了。我知道的词也够多了。我要去外面。”
只要父亲一个脸色,其余孩子就会畏缩。他说过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也会让他们怎么长大。他说的一点没错。大多数孩子——包括卡萝琳——身上都有了几条伤疤。
但这一次,尽管脸色阴沉,父亲却没打她。过了一会,他出人意料地开口道:“是吗?很好。”
父亲打开图书馆前门,带她走进蓝天和阳光之中。这是几个月来的第一次。卡萝琳很高兴。接着,父亲带她走出小区,来到大卫和麦可受训的树林里。卡萝琳高兴得浑身颤抖,用赤脚在浅水中踩出水花,用手捕捉蝌蚪。
父亲在岸边召唤母鹿伊莎。她刚刚生下幼崽艾莎。自然,伊莎和艾莎应召前来。见到父亲后,她们先用极为真诚的方式向他发誓效忠,仪式颇为烦琐。卡萝琳对此毫无兴趣。她已经彻底厌烦了别人对父亲的卑躬屈膝。再说,鹿语很难。
效忠仪式结束后,父亲命令伊莎像教导自己的幼崽一样教导卡萝琳。他仔细地挑选词句,只用鹿语中的“小”词,以便卡萝琳能听懂。
伊莎起初并不情愿。红鹿的语言中有一打词汇表示优雅,没有一个能用在卡萝琳那双又大又笨的人类脚掌上。更别说一旁还有艾莎和其他幼崽小巧精致的蹄子,让她相形见绌。但伊莎忠于诺布朗加,森林之皇,因此也忠于父亲,而且她并不笨,所以,她并未抗议。
一整个夏天,卡萝琳都跟着这头山谷中的红鹿学习。这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段温柔的时光,也许是最快乐的时光。在伊莎的指导下,她越来越娴熟地穿行于林中的小径,跃过倒下的、满是青苔的橡木树干,跪下来品尝甜美的苜蓿草,啜饮清晨的露珠。此时,卡萝琳自己的妈妈已经死去一年,她唯一的朋友也被放逐在外。父亲有很多长处,温柔却不在其中。所以,当第一个结霜的夜晚到来,伊莎唤来卡萝琳,让她跟自己和幼崽躺在一起取暖时,卡萝琳体内的某种东西融化了。她没哭,也没有其他软弱的表示——那不是她的天性——但从此,她把伊莎整个儿地、完完全全地装进了心里。
不久后,冬天用一场可怕的雷暴宣示了自己的到来。卡萝琳不怕雷暴,但每次闪电划过,伊莎和艾莎都会颤抖。她们三个已经是一家人了。她们躲在山毛榉下,卡萝琳和伊莎把艾莎夹在中间紧紧抱成一团,保持艾莎的体温。她们就这么躺了一整夜。卡萝琳感到她们纤巧的身躯在颤抖,每当炸雷滚过,她们就会抽搐。她想用抚摸安慰她们,但她们害怕她指尖的接触。长夜一点点流逝,她努力搜寻记忆中父亲教过的词汇,希望找到能安抚她们的词——“别担心”“很快就会结束”,或者“到早上就有苜蓿草吃了”。
天亮前不久,卡萝琳感到伊莎猛地痉挛起来,四蹄拼命蹬地,踢开了地上的落叶,露出黑色的腐殖土。片刻后,在她身体上流淌的雨水温暖起来,流进卡萝琳嘴里的水也变咸了。
闪电划过,卡萝琳看见了大卫。大卫站在她头顶约三十英尺开外的树枝上,咧嘴笑着。他左手晃动着一条精工锻造的银色链条,链条的尾端还有一个坠子。借着最后一点残留的月光,卡萝琳强迫自己顺着银链望去。闪电再次亮起,她惊骇地看到了伊莎了无生气的眼睛。伊莎,还有她的幼崽,都钉在大卫的长矛尖上。卡萝琳伸出手,碰了碰穿透红鹿躯体、突出在外的青铜杆。金属很温暖,在她的指尖下微微抖动,放大了伊莎那颗温柔的心脏渐趋微弱的颤动。
“父亲让我跟踪你,仔细听你说了些什么。”大卫说,“如果你能想出正确的词,她们本可以活下来。”他一点点拉回链条,拔出长矛,“父亲让你回家。”他盘起链条,动作娴熟,“真正的学习要开始了。”说完,他就消失在了暴雨中。
卡萝琳站起身,独自挺立在黑暗中——她知道,自己会一直这么站下去,从那一刻直至永远。

3

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现在,卡萝琳四肢着地,趴在一棵倒下的松树树桩边,透过冬青树茂密的树冠往外望。把脑袋偏到某个合适的角度,她就能清楚地看到山下那块空地。空地约二十码宽,上面只有玛格丽特的垒石墓和公牛塑像。塑像比真牛大一点,由青铜铸成,在初升的太阳下闪着温润的金光。秋风吹起地下干枯的落叶,沙沙卷过半秃的树林。
她潜伏的地点离他们非常近。风向对的时候,她能清楚地听见他们交谈。大卫正在盘问麦可,逼他讲述自己旅途的见闻,以此取乐。见到这一幕,卡萝琳打了个寒战。麦可所学的门类是动物,他学得很好,有点好过头了。对他来说,说人话十分困难,甚至痛苦——尤其是当他刚从森林回来的时候。更糟的是,他毫无心机。
菲利希亚昨夜来到各个图书馆员的梦中,通知说大卫要他们“在日落前”到铜牛处集合。这和“越快越好”不一样。没人会忽略这一点,除了麦可。不过,也许这样更好。等候父亲传来消息这段时间,詹妮弗已经被迫跟大卫独处了几周。大卫在折磨麦可,詹妮弗则忙着搬开玛格丽特坟墓上的石头。她在空地上一趟一趟吃力地来回奔忙,脑袋大小的花岗岩压弯了她的腰。詹妮弗是图书馆员中个头最小体形最瘦的,但是跟大卫在一起几周后,哪怕在毒日头底下搬花岗岩,说不定也是种解脱。
卡萝琳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该下去帮他们。哪怕没别的用处,她总能分担些大卫的攻击。
但卡萝琳不傻。她要先听个明白。
大卫和麦可站在俯瞰加里森橡树林的峭壁边上。麦可和他的美洲豹一样,什么都没穿。大卫穿着一件以色列军用防弹衣和一条浅紫色的芭蕾舞短裙,浸透了裙子的鲜血已经干硬发脆。防弹衣是他自己的,芭蕾舞裙是他从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儿子的衣柜里找出来的。他穿成这样,卡萝琳也有一部分责任。
几周以前,当大家明白自己至少短期内回不了图书馆的时候,卡萝琳告诉大家,必须穿上美国式衣物,才能不过分显眼。众人点头,却没完全明白。他们跑去翻拣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的衣柜。大卫挑了这条芭蕾舞裙——在他能找到的衣物中,这一件最像他平常穿的缠腰布。卡萝琳考虑过跟他解释,这不算“不过分显眼”,后来却还是作罢了。好笑的事情太少,多享受一点是一点。
她的鼻子皱了起来,风中传来腐烂的味道。难道玛格丽特也回来了?接着她意识到,气味是大卫身上传来的。过一阵子就会习惯,但她刚回来,所以闻着特别明显。苍蝇在大卫脑袋上嗡嗡盘旋,像朵乌云。
一两年前,大卫想了个新招:挤出受害者心脏的血液,滴到头发里。他的头发十分茂密,而每颗心脏能挤出的血不过几勺。但心脏的数量增加很快。渐渐地,头发和血液结成硬块,像顶头盔。有一次,出于好奇,她问皮特这种头盔的硬度如何。皮特的门类中包括数学和工程学,他盯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很硬,”他沉吟着说,“类似钢筋混凝土。结块的血液会越变越硬,而他的头发就是钢筋。我很确定这顶头盔能挡住一颗9毫米(点三八)的子弹。说不定还能挡住一颗点四零。”有一阵子,大卫还把血液滴进胡子里。后来胡子变得太硬,弄得他连脖子都转不动。父亲便命令他用凿子凿掉了大部分,只留下一绺八字胡,只是稍微长点。
“你去哪儿了?”大卫质问道,抓着麦可的肩膀摇晃,“你肯定在林子里没心没肺地玩耍来着,对不对?你几周前就上了远山!别撒谎!”
麦可已经快慌神了,眼珠骨碌碌乱转,嘴里迸出不连贯的字词,使劲拼凑句子:“我在,呃,艾面。”
“艾面,艾面?你是说外面?外面哪里?”
“我跟,跟,小东西一起。父亲说的。父亲说要学习低贱的小东西。”
“父亲让他去跟老鼠学习!”詹妮弗朝身后喊了一句,替他翻译,石头压得她气喘吁吁,“学老鼠怎么跑动,怎么躲藏,诸如此类。”
“干你的活!”大卫朝她吼道,“你在浪费时间!”
詹妮弗拖着脚步慢慢走回石堆,在重压下呻吟。身高六英尺四英寸、肌肉发达的大卫眼睛盯着她。卡萝琳觉得他微微笑了。接着,他转向麦可,“呸!这么多动物,非去学老鼠。”他摇摇头,“知道吗?你大概比卡萝琳更没用——我原本以为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安安全全躲在暗处的卡萝琳朝他比了个下流手势。
詹妮弗又扔下一块石头,山下灌木丛响起一阵枯枝断裂的响声。詹妮弗喘了一阵气,用颤抖的手擦拭着前额。
“卡萝琳?什么?我……不知道……我……”
“闭嘴。让我理清楚——我们几个费尽力气寻找父亲的下落,你却在跟一群老鼠玩耍?”
“老鼠……对,我以为——”
一声清脆的“啪”声响彻空地。卡萝琳尝过大卫的掌掴,闻声打了个寒战。这掌他用的力气很大。
“我没问你想什么。”大卫说,“动物不会想。你不就盼着变成动物吗,麦可?说到这个,我看你也就是个动物罢了!”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麦可轻声回答。
大卫沉默了一阵。他背对着卡萝琳,但她能清晰地想象出他脸上的表情。他肯定在微笑,至少牵牵嘴角。要是掌掴出了血,他甚至会笑出酒窝来。
“还是……闭嘴吧。你让我头疼。去帮詹妮弗,或者干点别的。”
麦可的美洲豹又发出咆哮,声音不再轻柔。麦可低嗥一声打断了它,让它安静下来。
卡萝琳眯缝起眼睛。大卫身后,山谷西侧的草叶晃动,表明风向转了。现在她在下风处;但片刻后,他们三人就会位于她的下风口。跟美国人相处的日子里,卡萝琳已经开始习惯他们身上的味道——万宝路、香奈儿、维达·沙宣——眼睛不会再受刺激流泪。但麦可和大卫还不行。只要风向转成西风,她马上就藏不住了。
她冒险直视着他们。伊莎教过她,目光直视会引起对方的注意,但有时免不了会有这种事。她只希望北边能有什么东西分散他们的注意力。真巧,麦可的目光落在一只拍拍翅膀停在坟头的飞蛾上。大卫和美洲豹出于猎手的本能,也追随着麦可的目光。卡萝琳利用这短短的一瞬,溜进了灌木丛。
她朝东南方迂回下山。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后,她折了回来。这一次,她没有多加小心,甚至故意踩断了脚下的一根枯枝,宣告自己的到来。
“啊,”大卫说,“卡萝琳,你比从前更吵更笨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是个真正的美国人啦。”他说的是佩拉匹语,这种语言跟英语以及其他任何现代语言都没有相通之处,“从山脚下,我就听到你笨重的脚步声了。过来。”
卡萝琳依言而行。
大卫盯着她的眼睛,手指轻柔地拂过她的面庞。他的指头上满是变黑结块的血。“父亲不在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得留神,确保安全。每个人都要提高警惕。你明白么?”
“是——”她开口道。
大卫的一只手仍然轻抚着她的面颊,另一只手却一拳打在她胸腹间的太阳神经丛上。她料到他会这么干——不是打这儿就是打那儿——但肺里的空气仍然喷了出来。不过她总算没跪到地上。还算不错,挺住了。她品尝着嘴里血液的金属铜味儿,心想。
大卫用杀手的锐利目光注视了她片刻,见她眼中没有反抗之意,这才点点头,转过身去,“去帮他们搬石头。”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一口。过了一会儿,视线再次清晰起来,她来到玛格丽特的垒石墓旁。干枯的秋草摩挲着她光裸的双腿。78号公路上,一辆卡车隆隆驰过,大部分噪音被四周的树木阻挡在外。“你好,詹。”她说,“你好,麦可。她死多久了?”
麦可没出声。她走近的时候,他亲热地嗅嗅她的脖子,她也嗅嗅他的脖子。这是礼仪。
“你好,卡萝琳。”詹妮弗说。
詹妮弗把手中的石块扔进灌木丛,擦了擦眉头的汗水,“她是上次满月时死的。”她双眼充血,“有多久了?大概两周。”
实际上,应该是快四周了。她又嗑药嗑高了。卡萝琳暗暗皱了皱眉,但随即转了念头。谁能怪她呢?她可是跟大卫两人独处啊。于是卡萝琳只说了句:“哇,时间比平常长不少啊。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詹妮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当然是找父亲啊。你以为呢?”
卡萝琳耸耸肩,“也不一定。”就像麦可大多数时间跟动物在一起,玛格丽特在死者的世界里更自在。“有收获吗?”
“我们很快就知道了。”詹妮弗说着指指那一堆石头。卡萝琳明白她的意思,走向石堆,扛起一块中等大小的。三人以多次重复后的熟练节奏默默工作。人数增加后,石堆一会儿就不见了,石块散落到四周的灌木丛里。石堆下的土地只比埋葬时下陷了一点儿,土质仍然比较松软。三人跪下,用手挖土。挖到六英寸时,玛格丽特的尸臭猛地浓烈了不少。卡萝琳已经有一阵子没干这活儿了,猛一闻到,不禁干呕起来。她小心地没让大卫发觉。挖到两英尺时,她摸到了某个软绵绵的东西。“挖到她了。”她说。
麦可帮她拂去尸身上的泥土。玛格丽特的身体已经肿胀发紫,腐烂不堪。詹妮弗爬出坟墓,取来自己的装备。玛格丽特的脸和手一露出来,卡萝琳和麦可立即争分夺秒地离开坟坑。
詹妮弗从包里拿出一只银色小烟斗(这是美国货,卡萝琳送的礼物),用火柴点着,深深吸了一口。接着,她叹了口气,俯下身去开始工作。无论嗑不嗑药,她都是个天才。一年前,父亲给了她最高奖赏——把代表医疗的白色饰带传给了她。这表明,现在这一门类造诣最高的人已经是她,而不是父亲了。他们之中只有詹妮弗获得了这个荣誉。
这一次,玛格丽特的致命伤是心脏上的一个洞,宽度与深度跟大卫的刀相吻合。詹妮弗骑在尸体身上,用手捂住伤口,捂了呼吸三次的时间。卡萝琳好奇地望着,观察詹妮弗什么时候低声说出“思维、身体和灵魂。”她很小心,不露出任何正在观察的迹象。学习非本人门类的学问——这种事,你绝不会希望被人发觉。
麦可已经远远避到空地另一头,躲开臭味,笑着跟他的美洲豹玩摔跤,不再留心其他人。卡萝琳靠着铜牛的一条腿坐下,离得不远,以便观看。詹妮弗移开手掌的时候,玛格丽特胸部的伤口已经不见了。
詹妮弗从坟墓中站起身,卡萝琳猜她只是为了吸点新鲜空气,而不是为了治疗。卡萝琳这儿已经是臭不可闻,想来坟坑里一定能熏倒人。詹妮弗深吸一口气,又跪了下去,用手抚弄玛格丽特的眉毛,然后俯下身,用自己温暖的嘴唇覆盖住玛格丽特冰冷的嘴巴。这个动作同样保持了呼吸三次的时间。接着,她直起身来,干呕一阵,开始在玛格丽特身上涂擦各种乳液。有意思的是,她用乳液涂出的是佩拉匹语的象形文字——先是“雄心”,接着是“洞察”,最后是“悔恨”。
完成这一切后,詹妮弗爬出了坟墓。她走向卡萝琳和麦可,才走两步,她的眼珠就瞪圆了。她捂住嘴巴,冲进灌木丛,大声呕吐。清空胃部之后,她朝卡萝琳走来,脚步比之前更加蹒跚缓慢。一层薄薄的汗珠在她眉间闪亮。
“这么难受?”卡萝琳问道。
詹妮弗摇摇头,吐了口唾沫作为回答。她坐到卡萝琳身旁,脑袋在她肩上靠了一会儿。接着,她掏出银色小烟斗,点上火。浓烈香甜的大麻味弥漫了空地。她把烟斗递给卡萝琳。
“不,谢谢。”
詹妮弗耸耸肩,又吸了第二口。第二口更深更长。被活死人擦得闪闪发亮的铜牛光洁的肚皮映出烟斗中燃烧的大麻的光亮。“你不会被逼疯吗?”她问。
“被什么?”
詹妮弗朝坟墓、加里森橡树林和铜牛挥挥胳膊,“这一切。”
卡萝琳想了想,“不,不会。再也不会了。”她看着詹妮弗的头发,从中拣出一条蛆虫,虫子在她指尖扭动,“曾经会,但我习惯了。”她按死虫子,“人几乎什么都能习惯。”
“也许你能。”詹妮弗又吸了一口,“有时候我觉得,这群人里就我俩没疯。”
卡萝琳想着该不该拍拍詹妮弗的肩膀或者抱抱她什么的,但她决定什么也不做。光是这种谈话就够动情了,动情到她觉得不舒服的地步。为了转换话题,她朝坟墓的方向点点头,“要多久她才能……”
“我不确定,”詹妮弗说,“说不定要一阵子。她从没在下面待这么久过。”她做个鬼脸,又吐了口唾沫,“呕。”
“对了,”卡萝琳说,“我给你带了样东西。”她在塑料购物袋里摸了一阵,掏出一瓶半满的李施德林漱口水。
詹妮弗接过瓶子,“这是什么?”
“倒一点到嘴里,四处漱漱。别吞下。几秒钟后再吐掉。”
詹妮弗看着这东西,满腹狐疑,不知卡萝琳是否在捉弄自己。
“相信我。”卡萝琳说。
詹妮弗犹豫了一阵子,喝了一口。她瞪大了眼睛。
“嘴里漱漱。”卡萝琳交替鼓起自己的左右面颊,示范给她看。詹妮弗照做。“现在吐出来。”詹妮弗又照做。“感觉好些没?”
“哇!”詹妮弗说,“这可真是……”她转过头去,看看身后的大卫。大卫没注意这边,但她仍然压低了声音,“真是太奇妙了!本来我嘴里的味道要好几个小时才会散掉!”
“我知道,”卡萝琳说,“这是美国货。叫‘漱口水’。”
詹妮弗用手指抚摸着漱口水标签,脸上现出孩子般的惊讶表情。接着,她一脸不情愿地把瓶子还给卡萝琳。
“不用,”卡萝琳说,“你拿着。这是我给你弄来的。”
詹妮弗什么都没说,但她笑了。
“你活儿干完了?”
詹妮弗点点头,“我想是的。反正我已经把玛格丽特弄好了,她已经听到了召唤。”她提高声音,“大卫,还有事吗?”
大卫背对着他们。他正站在悬崖边上,俯瞰78号公路通往加里森橡树林的入口,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
詹妮弗耸耸肩,“我猜这表示我的活儿干完了。”她转向卡萝琳,“那,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卡萝琳说,“即便父亲真的混在美国人中间,我也找不到他。你有消息吗?”
“麦可说他也不在兽群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他人呢?”
詹妮弗耸耸肩,“到目前为止,只有我们三个回来。其他人应该也快回来了。”她朝后一躺,头枕着卡萝琳的膝盖,“谢谢你带来的——叫什么来着?”
“李施德林。”
“李施——德——林。”詹妮弗重复道,“谢谢你。”她闭上双眼。
下午,其他图书馆员陆续到来。有些独行,有些成双。有些带着东西。阿莉西亚举着黑蜡烛。蜡烛仍在燃烧,就像在时间尽头的金色废墟中一样。瑞秋和她的鬼魂孩子们悄声说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听到的话,说的是没有实现的多种未来。双胞胎皮特和理查德专注地看着图书馆员们填满缩微圆周的十二个空位,研究着只有他俩能看到的深层秩序。
最后,日落前不久,玛格丽特伸出一只苍白颤抖的手,朝向阳光。
“她回来了。”詹妮弗喃喃道。
大卫微笑着走向坟墓。他伸手向下,握住玛格丽特的手。在他的帮助下,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上的泥土簌簌而下。大卫把她拉出坟墓,“你好,我的爱人。”
她站在他身前,头还不到他的胸口。她把头朝后一仰,微微笑了。大卫替她掸掉大部分泥土,抱住她的胯部,把她举起来,深深地吻她。她的小脚在离开黑色土地六英寸高的地方晃荡着。卡萝琳发现,自己看不出玛格丽特穿着下葬的衣服的颜色。可能是烟灰,也可能是玩偶娃娃的皮肤在太阳下暴晒后褪成的肉色。不管是哪种颜色,现在都和玛格丽特浑然一体,无法区分。她几乎不能算回来了。真正回来的只有那股尸臭味。
玛格丽特跌跌撞撞地走了一会儿,这才在坟墓旁松软的土堆上坐下。大卫冲她挤挤眼,伸出舌头舔了一圈牙齿。玛格丽特咯咯地笑了。詹妮弗又干呕起来。
大卫蹲到玛格丽特身边,揉揉满是尘土的黑发。“喂!”他朝理查德和皮特以及其他人喊道,“你们还等什么?人都到齐了。各就各位。”
众人聚拢,大致围成一个圆形。卡萝琳望着大卫。大卫不自在地瞅了瞅公牛,最终选了个背对雕像的位置。直到现在,他仍旧不喜欢看这东西。她对此十分理解。
“好了,”大卫说,“你们都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探查。谁有答案?”
没人说话。
“玛格丽特?父亲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说,“他不在被遗忘之地,也没有去更深的黑暗里游荡。”
“这么说,他没死。”
“可能没死。”
“可能?什么意思?”
玛格丽特沉默良久,“如果他死在图书馆里,就得另当别论。”
“怎么个别论法?死在图书馆就不会去被遗忘之地?”
“不会。”
“那去哪儿?”
玛格丽特避开他的目光,“我不该说。”
大卫揉揉太阳穴,“我没想让你讲自己的门类,但……他走了很久,我们得考虑所有的可能性。能不能用普通人的话说说,要是他死在图书馆里,会怎么样?他会不会……”
“这太荒唐了。”卡萝琳差点喊出来,脸涨得通红,“父亲不可能死——不会死在图书馆里,也不会死在别的鬼地方!”其余人嘟哝着表示赞同。“他可是……他可是父亲!”
大卫脸色阴沉,但没有发作,“玛格丽特,你怎么想?”
玛格丽特不感兴趣地耸耸肩,“卡萝琳说不定是对的。”
“嗯。”大卫并不满意,“瑞秋,父亲在哪儿?”
“我们不知道。”她说着,手伸向背后,指指在她身后沉默列队的鬼魂孩子们,“他不在我们能看见的任何可能的未来里。”
“阿莉西亚?真实的未来呢?他在吗?”
“不在。”她说,“我一路查看,一直查到了普通宇宙的热寂,没有发现。”
“他既不在任何未来中,也没有死,这怎么可能?”
阿莉西亚和瑞秋对望一眼,耸耸肩。“这还真是个不解之谜。”瑞秋说,“我没法解释。”
“这不算回答。”
“也许你问的问题不对。”
“是吗?”大卫向她走去,脸上挂着阴沉的笑,下巴肌肉抽搐,“真的吗?”
瑞秋脸色发白,“我不是说……”
大卫任她哆嗦了一会儿,用手指碰碰她的嘴唇,“等会儿再说。”她一下子坐倒在地,在月光下剧烈地颤抖着。
“皮特,你应该擅长所有抽象的劳什子,数字什么的。你怎么想?”
皮特犹豫片刻,“父亲有些工作从不让我看……”
“父亲对大家都那样。回答问题。”
“他失踪的时候,正在研究某个名为《始终回到原点》的课题。”皮特说,“意思是宇宙的结构天生注定,无论你解决多少谜团,接下来总有另一个谜团等着你。父亲似乎非常……”
“妈的!你到底知不知道父亲的下落?”
“不能说知道,但如果你循着思考的脉络追寻,也许能解释……”
“算了。”
“但……”
“闭嘴。卡萝琳,等会儿跟皮特交流一下,把他的话翻译成普通人能懂的语言。”
“好的。”她说。
“麦可,远山那儿呢?有什么迹象吗?”
远山是森林之神的天堂,聪明的小兽死后会去那儿——大概是这么回事吧。卡萝琳一直以为这是神话。说起来,她也一直以为森林之神并不存在,直到现在。
“不,不在那儿。”这会儿,他的语言能力已经有所提高。
“森林之神呢?他有没有……”
“森林之神正在安眠。他没有对我们派出军队。他的群臣跟往常一样耍些阴谋,但没有跟我们直接相关的。我觉得没有理由认为……”
“认为?你?真好笑。”他转过身,“菲利希亚,你……”
“还有件事。”麦可说,“我们有客来访。”麦可瞪着他。
“访客?你怎么不早说?”
“你打了我的嘴巴,”麦可说,“让我闭嘴。”
大卫下巴的肌肉又开始抽搐,“现在我让你别闭嘴。”他说,“谁要来?”
“诺布朗加。”
“什么?来这儿?”
“他担心父亲的安危。”麦可说,“他想亲自来调查一下。”
“哎呀,妈的。”卡萝琳说。她的声音很轻,说的又是英语,没人注意到。
“什么时候?”
麦可的眉头皱成一团,“他……他到这儿的时候……呃……就来了?”
大卫咬紧牙关,“我们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稍后。”
“稍后,到底有没有确切时间?”他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
“大卫,他不明白的。”詹妮弗轻声说,“他的时间观念跟人不一样,已经彻底变了。你打他也没用。”
麦可此时已经彻底慌了神,眼珠来回扫视着詹妮弗和大卫,“老鼠们见过他!他已经近了!”
大卫松开拳头,揉揉太阳穴,“算了,”他说,“没关系。他说得也没错:诺布朗加要来的时候自然会来。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地主之谊。皮特、理查德——收拾图腾。”双胞胎跳了起来,忙不迭地遵从命令。
“卡萝琳,我要你回趟美国。我们需要一颗纯真的心。诺布朗加来的时候,我们要把这颗心献给他。你觉得你做得到吗?”
“一颗纯真的心?在美国?”她犹豫了一下,“也许吧。”
大卫误解了她犹豫的原因,说:“很简单,挖出来就行。”他用手指在空中比画着挖的动作,“就像这样。要是你自己弄不出来,派人来找我。”
“好的,大卫。”
“今晚就这样吧。卡萝琳,你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走。其他人别走远。”他不安地瞄瞄铜牛,“理查德,皮特,动作快。我想,呃,回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家。晚饭就快好了。”
瑞秋坐在地上,她的孩子们围着她。一时间,她被他们完全遮住了。卡萝琳想跟麦可谈谈,但他和他的美洲豹已经退入树林。詹妮弗铺开几张睡觉用的皮子,呻吟一声躺了上去。玛格丽特绕着大卫转悠。
大卫在他的背包里仔细找了一阵。“给你,玛格丽特,”他说,“我给你带了件礼物。”他拉出一颗老人的头颅,抓着老人又长又细的胡须,在空中来回晃了几下,扔给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双手接住,被头的重量压得咕哝了一声,接着高兴地咧嘴笑了。她的牙齿是黑色的。“谢谢。”
大卫坐到她身边,拂开遮住她眼睛的头发。“还要多久?”他朝身后喊道。
“一小时。”理查德回答着,一边伸手在图腾碗里忙活。碗里装着:麦可拿来的森林之神的毛发,黑蜡烛,卡萝琳裙子的碎片(沾满了血,已经发硬),黑蜡烛的一滴烛油。这些东西将被用作某个N维空间追踪工具的节点。他们确信——呃……至少相当有信心——这一工具能为他们指出父亲的去向。反正……有这种可能吧。但卡萝琳心存疑虑。
“不超过一小时。”皮特赞同道。
玛格丽特把那颗人头放在膝头上开始摆弄它:抚摸它的面颊,柔情低语,理顺它浓密的眉毛。如此片刻后,死人的眼皮开始颤动,继而睁开了。
“蓝色的眼睛!”玛格丽特惊喜地叫道,“哦,大卫,谢谢你!”
大卫耸耸肩。
卡萝琳偷偷看了一眼。这人的眼珠从前或许是蓝色的,但现在已经瘪了下去,蒙上了薄翳。但她还是认出了他。他是父亲内阁里的一个小朝臣,还当过日本首相。一般来说,这种人物身边缺不了护卫。大卫当时肯定兴致很高。头颅又眨了眨眼,紧盯着玛格丽特,舌头开始颤动,嘴唇也动了起来。当然,没有肺,他发不出声音。
“他说什么?”大卫问道。在美国过了六周的放逐生活之后,他们大多数人都耳濡目染地至少学会了几句美语,但能说日语的只有卡萝琳一个。
卡萝琳靠近一些。头颅的臭味让她的鼻子皱了皱。她歪歪头,碰碰头颅的面颊。“Moo ichidoittekudasai,Yamada-san.”死人又说了一遍,用无神的眼睛恳求地望着她。
“他在询问千惠子和希子的情况。”卡萝琳说,“我想她们是他的女儿。他想知道她们是否安全。”
“啊,”大卫说,“告诉他,我把她们开膛破肚了,练练手。她们的妈妈也一样。”
“真的?”
大卫耸耸肩。
“Sorera wa anzendesu, Yamada san.Ima yasumudesu nei.”
卡萝琳告诉他,她们都安全,他可以安息了。死人的眼睛终于闭上了,左眼眼皮边缘挂着一滴泪珠。玛格丽特用明亮贪婪的眼神盯着这滴泪水。当泪水落下、滑过山田的面颊时,她低下头,像鸟儿一样舌头灵巧地一卷,舔干了这滴泪。
死人面颊一鼓,接着吐出一口气。这是卡萝琳听过的最轻柔、最悲哀的声音。大卫和玛格丽特一同大笑起来。
卡萝琳也朝他们微笑。她的微笑假得恰如其分——老好人卡萝琳,总是礼貌地强作笑颜。说不定她在跟自己的良心做斗争?也可能是人头的气味太臭了。没人能从她脸上看出谎言。
但她的指尖仍然记得那根青铜矛杆传来的渐微渐弱的颤动。在她心中,对他们的憎恨如黑色的太阳般炽烈。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