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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地坑北方有四艘船,居中的两艘船里有一艘正对着那道暗梯。暗梯经由魔法伎俩和人工手段伪装过,入口处看上去不过是地坑石灰石墙面上一块泛着湿气的区域。但穿过这面伪装的石墙,就能发现墙后有一截向上的楼梯。
他们决定先休息一夜,第二天再从暗梯离开地坑。萨布莉尔虽然记挂着身陷险境的父亲,急于动身,但她清楚,不等身体复原就贸然前进是不切实际的。另外塔齐斯顿也需要休息。寻找暗梯时,她一直试着从他口中套出更多信息,但塔齐斯顿沉默寡言。即使开口,也不外乎是低声下气的致歉之辞,这只能让萨布莉尔更加恼火。于是,一发现暗道口,她就撇下另外两位,拿着父亲那本咒契法术书,坐在泉边看起来。《亡者之书》还躺在她的背包里,裹在防水布中。
塔齐斯顿在船另一侧靠近船头的地方,他手持双剑练了一会儿,又伸展四肢,做了些技巧性练习。莫格待在船下的树丛里,明亮的绿眼睛始终盯在他身上,仿佛在关注一只小鼠的一举一动。
无论从食物质量还是从餐桌气氛的角度看,午餐都是一次大失败:干牛肉条,从泉水边采来的豆瓣菜,加上塔齐斯顿那些惜字如金的答话。而且,他说话时恢复了一口一个“夫人”的恶习,无论萨布莉尔怎样对他三令五申,要他直呼自己的名字,都无济于事。莫格落井下石,一直称呼她“阿布霍森”。饭后,大家再次散开,各行其是。萨布莉尔读书,塔齐斯顿练剑,莫格旁观。
晚餐时情况毫无起色。萨布莉尔试着找莫格说上几句。可是,莫格虽对塔齐斯顿低声下气的作风不以为然,却被他的沉默寡言同化了。一吃完饭,大家就从篝火的余烬边挪开——塔齐斯顿向西,莫格向北,萨布莉尔向东。三人各自在火边找到舒服的地方,倒头就睡。
半夜时分,萨布莉尔突然惊醒。她躺在那儿,见到本已熄灭的篝火重又燃烧起来。塔齐斯顿坐在火旁,静静地望着升腾变幻的火焰,灰色的眸子里映着金红色的焰光,脸色憔悴,神色阴郁。
“你没事吧?”萨布莉尔用手臂支起身子,轻声问道。
塔齐斯顿吃了一惊,向后挪了挪身子,差点摔倒。然后,他开口了。语气和白天时他所钟情的恶仆腔调完全不同。
“没什么。只不过想到一些不该想起的事,忘记一些不该忘记的事。请原谅。”
萨布莉尔没有接口。说出最后三个字时,他凝视的是篝火,而不是她。
“接着睡吧,夫人。”塔齐斯顿又钻进了那层谦卑的外壳,“天亮时我会叫你的。”
萨布莉尔张了张嘴,本想指责他这种虚伪的谦卑本质上不过是自高自大,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就钻回毯子。应该一心考虑怎么去救爸爸,萨布莉尔叮嘱自己。这才是当务之急,没必要为塔齐斯顿费神,也没必要为莫格的真身担心。
救阿布霍森,救阿布霍森,救阿布霍森……救……
“醒醒!”莫格在她耳边吼道。她翻了个身,没理他。但白猫敏捷地跳过她的脑袋,在她另一只耳朵边重复道,“醒醒!”
“醒了醒了。”萨布莉尔不耐烦地说。她裹着毯子坐起身。破晓前的寒气啮咬着她的脸和手。除了篝火跃动的红光和洞口的一抹晨晖,周围仍然一片漆黑。塔齐斯顿已经在煮粥了。看得出,他洗过脸,刮了胡子。从脸颊和脖子上的伤口来看,他刮脸的工具多半是一把匕首。
“早安,”他说,“五分钟后开饭,夫人。”
听到这两个字,萨布莉尔不禁呻吟一声。她拿起衬衫和裤子,步履蹒跚地裹着毯子向泉水那边走去,一边留意沿路有没有适合更衣的小树丛。
凉爽的泉水温柔地抚上她的脸庞,萨布莉尔彻底清醒过来。她脱下衣服,简单地擦洗了一下,把自己暴露在幽凉的泉水和相对温暖的空气中。
不多一会儿,她周身清爽、精神焕发地回到篝火边,喝掉自己那份粥。塔齐斯顿接过粥碗以后,她开始将盔甲、剑和铃带一件件穿戴上身。莫格侧躺在火边烤着肚子。萨布莉尔不禁又想起那个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莫格真的需要吃东西吗?显然,他对美食怀有深厚的感情,但他似乎仅仅为了好玩才吃东西,而不是为了维生。
吃完早饭,塔齐斯顿继续自暴自弃地扮演仆人的角色。他洗净餐具,扑灭篝火,打点好行李,正要背起背包时,萨布莉尔阻止了他。
“不,塔齐斯顿,这是我的包。给我吧,多谢。”
塔齐斯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包递给了她。
半小时后,他们沿着狭窄的石梯向上爬了大约三分之一时,萨布莉尔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把背包留在塔齐斯顿手里。一来,纸翼那次事故后她还没彻底复原;二来,螺旋形的石梯又陡又窄,无论她往哪个方向转身,硕大的背包都会在洞壁上磕磕碰碰,让人心烦。
“我们还是轮流背包吧。”萨布莉尔终于不情愿地说。
一直走在最前面的塔齐斯顿点点头,转身走下几级台阶,伸手接过背包。
“换我来领头。”萨布莉尔说着,挺直身子,甩了甩肩。她背上早就沁出一层汗珠,加上盔甲、外套、衬衫和内衣的重重包裹,又黏又腻,很不舒服。她打个哆嗦,拿起放在梯级上的蜡烛,向上走去。
“不。”塔齐斯顿挡在她身前,坚决地说,“这条路上有护卫者,也有防护魔法。我知道该说什么口令或做什么动作才能让他们放我们过去。虽然你是阿布霍森,他们也许不会拦着你,但我不敢肯定。”
“看样子你的记忆的确在恢复。”萨布莉尔见他挡着自己,隐约有些不悦,“对了,女王就是在这条楼梯上被人伏击的吗?”
“不是。”塔齐斯顿刻板地答道。他犹豫了一会儿,补充道,“当时我们在拜里塞尔。”
话音刚落,他就转过身沿着楼梯继续向上爬去。萨布莉尔紧随其后,而莫格则跟在她脚边。经过这番谈话,虽然萨布莉尔身上没有了恼人的背包,但她不禁警觉起来。只见塔齐斯顿不时停下脚步,用几不可闻的音量低声诵出一些词句。每当这时,她都能感觉到周围如落羽般轻柔的咒契魔法波动。这些法术工于心机,比下方甬道中的法术更为复杂精巧,不易觉察——大概也能更轻松地置人于死地吧。意识到这点以后,萨布莉尔从空气中隐隐嗅出一丝死亡的气息。很久以前,这段楼梯曾反复见证过生命的消亡。
最后,他们爬进一个很大的房间。房间一侧的墙上有一扇对开的门。阳光透过屋顶上无数小小的圆形窟窿洒进屋内。没过多久,萨布莉尔意识到,那“屋顶”其实是一扇巨大的天窗,窗口与地面齐平,窗外就是晴朗的天幕。
“那边的门就是出口。”塔齐斯顿多此一举地解释道。他吹灭手中的蜡烛,将萨布莉尔手中那截几乎已经燃尽的蜡烛接过来,把两根蜡烛放进呢裙上的一个小口袋里。萨布莉尔本想打趣他,跟他说滚烫的蜡油对他的裙子有害无益,但她最后什么也没说——塔齐斯顿并不像是那种喜欢开玩笑的人。
“怎么打开这道门?”萨布莉尔指着门问。她注意到门上既没有把手,又没有锁和匙孔,也没有铰链之类的东西。
塔齐斯顿没有答话。
他一会儿目光涣散,一会儿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门,突然发出一阵苦涩的笑声。
“我想不起来了!我记得口令,记得动作,一路爬到这里……现在却功亏一篑!功亏一篑!”
“起码你带我们爬上来了。”萨布莉尔被这粗暴的自怨自艾吓了一跳,立即安慰他道,“如果不是你,我现在一定还坐在泉水边发呆呢。”
“你自己能找到出路,”塔齐斯顿低声说,“莫格也有能力把你带出来。木头!没错,我就是根呆木头——”
“塔齐斯顿!”莫格嘶嘶地打断他的话,“别胡说。你答应过要‘尽力帮忙’的,记得吗?”
“没错,”塔齐斯顿回答道。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脸部表情渐渐平静下来,“对不起。莫格,夫人。”
“拜托,拜托……叫我萨布莉尔就够了,”萨布莉尔无力地抗议道,“我才十八岁,刚从学校毕业,叫我‘夫人’简直荒唐透了!”
“萨布莉尔,对吗?”塔齐斯顿试探地说了一句,“我会尽力记住。叫人‘夫人’是我的习惯……按以前的习惯行事能让我感觉实在一些。我更喜欢——”
“不管你喜欢什么!”萨布莉尔飞快地说,“总之别再管我叫夫人了,也别总像个唯唯诺诺的受气包!该怎样就怎样,放松点就好。我不需要仆人,我需要的是愿意帮助我的……朋友!”
“好吧,萨布莉尔。”塔齐斯顿说话间故意把她的名字说得又清晰又响亮。他被她惹火了。但萨布莉尔觉得,听他发火总比看他低声下气要好。
“那么现在,”她转向缩在一边窃笑的莫格,“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开门?”
“只有一个办法。”莫格从萨布莉尔两腿间钻到她前面,走到门缝边说道,“推吧。”
“推?”萨布莉尔问。
“为什么不呢?”塔齐斯顿道。他耸耸肩,走上前去,将手放在缀着金属钉的木门上,顶住左边那半扇门。萨布莉尔犹豫片刻之后走到右边,依样顶在门上。
“一,二,三,推!”莫格喊道。
他喊到“三”时,萨布莉尔全力向前顶去,塔齐斯顿听到那个“推”时才发力。但片刻之后,他们的推力终于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
门缓缓滑开了,明媚的阳光从门缝直射进来。从地板到天顶,阳光所到之处,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柱中翩翩起舞。
“我觉得有点奇怪。”塔齐斯顿说道。触手之处,木门微微颤抖,仿佛散发着余音的鲁特琴琴弦。
“那是什么声音?”萨布莉尔几乎和他同时开口说道。她耳畔掠过一阵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笑声和歌声。
“我能看见时间。”莫格轻声说。他的声音如此柔软,这句话刚一出口就流散在空气中。
大门洞开。
他们抬手护在眼前,遮挡着刺眼的阳光,一起走出门去。幽凉的空气刺激着他们的肌肤。地下世界的秽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新的松香。莫格吸了三次鼻子,绕着小圈撒起欢来。他们身后,门神秘地合拢,像刚才一样悄无声息。
他们站在一片松林中的空地上。从树木一板一眼的排列方式看,这应该是片人工林地。他们身后那扇门嵌在一座覆盖着青草和灌木的小丘里。地面铺着厚厚一层松针,其间点缀着零零星星的松果,仿佛古战场上四散的骨骸。
“这是戒林。”塔齐斯顿道,他深吸几口气,仰天长叹一声,“现在是冬天还是早春?”
“冬天,”萨布莉尔答道,“界墙附近雪下得大极了,这里的气候还算温和。”
“大部分界墙,长崖,包括阿布霍森家,都在南部高原上,”莫格解释道,“高原的海拔一般在三百到六百米,而耐斯托附近地区的海拔大多在海平面以下。”
“没错,”塔齐斯顿说道,“我想起来了。长渠——那道高架引水渠,还有风力水泵——”
“你们现在都挺健谈嘛,”萨布莉尔评论道,“也许你们可以跟我说一些我想听的东西了?比如说高等咒契。”
“不行。”莫格和塔齐斯顿异口同声地说。然后,塔齐斯顿字斟句酌地解释道,“我们都受到……禁言术的影响。不过,与咒契有渊源的普通人也许可以跟你解释。比方说,一个接受过咒契浸礼,但还没成长为咒契师的孩子。”
“不错,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些,”莫格说道,“虽然算不上聪明绝顶,不过也马马虎虎了。”
“孩子?”萨布莉尔问道,“孩子能知道什么?”
“在这里,凡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都知道关于咒契的事,”莫格说,“你那所学校根本就是误人子弟。”
“也许吧,”萨布莉尔点头道,“不过,对古国了解得越多,我越觉得正是因为我在安塞斯蒂尔上学才能安稳地活到现在。好,回归正题——我们现在该往哪边走?”
塔齐斯顿仰头看天。天空一碧如洗,松树深青色的针冠衬着天幕背景,显得郁郁苍苍。太阳刚刚升到树冠的高度,离正午大约还有一小时。塔齐斯顿看了看太阳,又低下头观察松树的影子,然后手指前方,说道:“这边。我们应该向东走,那边有一列咒契石,沿着它们可以走到戒林东缘。这一带加持有很强的防护魔法。附近设有……我是说,从前,这附近设有很多咒契石。”
咒契石都还在。一条从植物间踩出的小路从第一块咒契石后延伸开去,通向第二块巨石。松林中微有凉意,但空气清新,沁人心脾。古今如一的咒契石一如树海中坚定不移的灯塔,让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感到宽慰。
这列咒契石共有七块,每一块都完好无损。每当他们离开一块石头,向下一块走去时,萨布莉尔都忐忑不安,心跳得厉害。她脑海中不时闪现出裂冠山顶的情景,想起那块沾满血迹、一分为二的咒契石。
最后一块咒契石立在松林东缘。他们走出树林,发现自己站在一道三四十米高的花岗岩小丘顶上,俯瞰着面前的低地。松林在这里到了尽头。
放眼看去,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灰蓝色大海,白沫飞扬,波涛汹涌,海浪绵绵不断地冲刷着海岸。脚下稍近些的地方,耐斯托一马平川的田野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水道、水泵、高架引水渠随处可见。约四分之三里外,另一座花岗岩小丘上坐落着一个小村庄。那就是耐斯托。从这里还看不见设在村庄靠海一侧的港口。
“田地被水淹没了?”塔齐斯顿大惑不解地说,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萨布莉尔沿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有些她原先以为是反射阳光的庄稼田的地方其实只是一汪汪积水,死气沉沉的水面波澜不惊。连接着水泵的风车默然静立。虽然不时有咸湿的风从海上吹来,但那些从铁塔上探出的风叶却仿佛被凝冻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灌溉系统是咒契驱动的!”塔齐斯顿惊讶地说,“只要有风,它们就应该自动工作……”
“田里没人,村里可能也没人住了。”莫格道。
“耐斯托的咒契石一定已经崩坏。”萨布莉尔紧抿着嘴唇说道,声音冷得像冰,“我从风里能闻到死亡的味道——是从村子方向飘来的。”
“如果你想尽快赶到拜里塞尔,乘船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我对我的航海技术很有信心。”塔齐斯顿说道,“但是,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们是不是应该……”
“我们去那儿弄条船,”萨布莉尔斩钉截铁地说,“现在是中午,我们动作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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