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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新奥尔良,菲佛之梦号船上,1857年8月

看样子,似乎新奥尔良的所有汽船都决定在今天下午启航。阿布纳·马什一面站在上层甲板观看它们离港,一面想。他很想叫怀特点燃熔妒,把法兰或奥尔布赖特叫上领航室,尽快离开这个港湾,朝上游进发——在日落之前。在可开辟的血族光临之前。
阿布纳·马什真想大喊下令,那些字句在他嘴边打转,给他的舌头留下苦涩的滋味。他害怕今晚。
长毛迈克尔正在下方对工人大声咆哮,黑铁棍摆出威吓的架势,但卸货场的噪音和其他汽船发出的鸣钟汽笛声淹没了他的声音。岸边堆着一座货物形成的小山,将近一千吨,是菲佛之梦号的最高载货量。现在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被运上了主甲板,要将它们全部装裁完毕,还需要好几小时。有这些货在卸货场等着,就算马什想开航也办不到,长毛迈克尔、乔纳森·杰弗斯和其他人一定会认为他疯了。
他真希望自己能按照原先的打算,向他们说出一切,一块儿商量。但时间却不允许。事情进展得太快了。今晚天黑之后,丹蒙·朱利安就会到菲佛之梦号来用餐。他没有时间向长毛迈克尔或杰弗斯说明—切,没有时间解释,说服、解答他们肯定会有的质疑和问题。所以,今天晚上,阿布纳·马什是孤独的,或者几乎是孤独的,只有他和乔希两个人,面对满满一屋子的夜晚民族。马什没把乔希·约克算进那些人中,他多少有些不同。乔希说每件事都会很顺利,乔希有他的药酒,乔希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充满梦想……可马什却有自己的疑虑。
菲佛之梦号静悄悄地,几乎像被遗弃了。乔希差不多把每个人都送上了岸——今夜的宴席他打算尽可能保持低调。阿布纳·马什不喜欢这种做法,但乔希的脑袋只要装进一个主意。就很难动摇。主舱里的席位差不多已经备妥,灯火却尚未点亮。烟雾、蒸汽和即将来袭的暴风雨通力合作,使透过天窗射进来的光线幽暗而昏倦。马什走向厨房。
厨房门后还有一丝活跃的气息:两个厨房小弟正搅动着大铜锅,侍者在四周闲晃说笑。马什可以嗅到大炉子里烤着饼,不禁垂涎欲滴,但他断然决定继续前进。他在右舷长廊上找到了托比。
厨子周围有一大堆装满鸡和鸽子的笼子,还夹杂着一些知更鸟和鸭子。这群禽鸟发出可怕的聒噪声。马什走来时,托比抬起头来。厨子杀了好几只鸡——三只无头鸡堆在他手肘边,第四只则在他面前的砧板上时断时续地挣扎着。
“总么,系马什船长。”他笑着说。
手中的切肉刀灵巧地一挥,发出结结实实“当”的一声响。鲜血四溅,那只无头鸡开始疯狂抽搐。托比那双结实的黑手沾满了血,他用自己的围裙擦擦手。
“您有什么吩咐吗?”他问。
“我只想告诉你,今天晚上,等晚餐结束后,我要你下船去。”马什说,“好好招待我们,然后上岸。把你的厨房小弟和侍者一块儿带走。懂吗?听到我的话了?”
“我当然听见了,船长。”托比咧嘴一笑,“我当然听见了。你们要开一场小小的派对,系不?”
“这你不用管,”马什说,“工作完成后上岸去就对了。”他转身欲走,表情阴沉,然而有某种东西令他回过头来。
“托比。”他开口。
“什么事?”
阿布纳·马什点点头。“托比,”他说道,“从厨房拿一把刀给我。不要告诉别人,听见了没?只要拿一把够锋利的刀给我。要能塞进我的靴子。能帮我弄来吗?”
“可以的,马什船长。”托比说,那张黜黑老脸上的硼强只是微微眯了一下。“系,先生。”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阿布纳·马什一走起路来使觉得不舒服,因为他的长统皮靴里塞着那把长长的刀子。然而等到入寝之后,他已经彻底习惯了那把该死的刀,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暴风雨恰巧于日落前到来。大部分开往上游的汽船早已踪影不见,但一批刚刚抵达新奥尔良的船只取代了它们在堤岸边的位置。暴风雨急剧袭来,风声怒号,仿佛熊熊燃烧中的汽船锅炉。闪电划过天际,大雨倾盆而下,猛烈一如春潮时节。
马什站在锅炉甲板的步廊檐下,听着雨水敲打汽船,望着卸货场上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寻求掩蔽。他在那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倚着栏杆想心事。
就在这时,乔希·约克出现在他身旁。
“下雨了,乔希。”马什用手杖指着外头的狂风骤雨,“也许那个朱利安今晚不会来。也许他不想让自己淋湿。”
乔希·约克脸上带着一种奇异而郑重的表情。“他会来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他会来。”
最后——他的确来了。
风小了,雨仍然下个不停,但变得比较缓和轻柔,像一片水雾。
阿布纳·马什依然伫立在锅炉甲板上,他看见那群人、走过来,迈步越过空无一人、水花淋漓的堤岸。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仍旧知道这就是那些人。他们行走的方式有一种优雅的美感。但其中有一个人例外,昂首阔步,时时滑步溜行,仿佛想被其他人同化,却无法如愿。等距离拉近之后,马什发现那是索尔·比利·蒂普顿。他笨拙地拿着某样东西。
阿布纳·马什走进大厅时,其余人都已就座:西蒙和凯瑟琳、史密斯和布朗、雷蒙、让、瓦莱丽……乔希沿着这条河带上船的所有人都来了。他们轻声交谈着,马什走进来后便沉默下来。
“他们来了。”马什说道。
乔希从桌首的位置站起来,前去迎接那群人。
马什走到吧台边,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他一口气喝干,很快又再喝了—杯,接着走到桌前。
乔希坚持让马什坐在桌首旁边,在他左侧,右侧的座椅则为丹蒙·朱利安留着。马什一屁股坐下,皱眉瞪着桌子对面空荡荡的席位然后,他们进来了。
马什注意到,只有四名夜晚的子民进了大厅。索尔·比利被留在别的某个地方,这样的待遇才适合他。有两个女人,还有一个面孔白皙的高大男人,正沉着脸皱着眉,拭去外套上的水迹。至于另外—个人,马什立刻便认出了他。他有一张没有岁月痕迹的光滑面孔,脸庞上披垂着黑色鬈发,一身深色勃根第式西装,还有前襟满是褶边的衬衫,看上去像位王公贵族。他的一根手指上戴着金戒指,上头镶的蓝宝石有—块方糖那么大,黑色背心上钉着闪闪发光的饰钉,是一大块磨亮的黑钻,镶在柔较的金丝网中。他越过大厅。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然后停了下来,站在乔希的席位前,也就是桌首的座椅后面。他将平滑白皙的手放在椅背上,然后逐一扫视所有的人,桌边的每一个人。
他们站了起来。
和他一道来的三个人是首先起身的,接着是雷蒙·奥特嘉,接着是卡拉,然后是其他人,独自或双双起身。瓦莱丽是最后站起来的。整屋子的人都站着,只有马什除外。
丹蒙·朱利安露出迷人而温暖的微笑。“能和你们聚首实在太好了。”他说。他特别向凯瑟琳望去,“亲爱的,咱们分离多少年了?真是岁月无情呀。”
她也露出了笑容。
马什心想,一笑起来,那张秃鹰似的面孔变得更难看了。他决定让事情回到自己的掌握之中。
“坐吧。”他向丹蒙·朱利安说道。他用力一拽对方的袖口。“我饿了,等这顿饭等得实在太久了。”
“没错。”乔希说。
这句话破解了魔咒,每个人,都开始落座,但朱利安却占据了乔希的座位,也就是桌首的席位。
乔希走过来,睥睨着朱利安。“你坐的是我的位置。”他说,声音平板。“你的座位在那里,先生,劳驾。”约克挥挥手,双眼紧盯着丹蒙·朱利安。
马什抬头瞥了乔希一眼,在他脸上看见了力量,还有那种冷酷的专注和决心。
丹蒙·朱利安露出微笑。“啊,”他柔声道,微微耸耸肩,“抱歉。”接着,他站了起来,移到另一个位置,一眼都没看乔希。
乔希动作僵硬地坐了下来,比了个不耐请的手势。一名侍者匆忙从阴影中冒出来,将一瓶酒放在约克面前。
“请离开这个大厅。”乔希向那个年轻人说。
在吊灯灯光断照耀下,酒瓶显得阴沉沉的,带着一股威胁性。酒瓶已经开封了。
“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乔希·约克用平板的语调向丹蒙·朱利安道。
“是的。”
约克伸手拿过朱利安的杯子,斟了满满一杯,“喝。”他命令道。
约克注视着朱利安。朱利安却凝视着酒杯,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仿佛正盯着某个别人看不见的玩笑。
大厅静得出奇。马什听见老远一段距离之外,有艘汽船发出微弱的悲鸣,正挣扎着穿越雨幕。这一刻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
丹蒙·朱利安伸出手,拿起酒杯,然后喝下去。他一口气喝干杯中酒,仿佛也喝干了室内的紧张气氛。
乔希露出微笑,阿布纳·马什咕哝着,其余人则变换着谨慎而困惑的眼神。
约克又注满三个杯子,递向约克的三名同伴。他们都喝了。大厅里开始响起变头接耳的声音。
丹蒙·朱利安对阿布纳·马什笑道:“你的汽船令人印象深刻,马什船长,我希望食物也一样精美。”
“食物,”马什说,“当然没说的。”他大声说道,感觉自己几乎恢复了原貌。侍者开始呈上托比烹调的盛宴。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大家都在吃东西。这些夜晚的民族具有良好的礼仪,但他们的食欲却像任何一个河上居民一样旺盛。他们向食物进攻的样子,完全可以和大副对一群工人高喊“开动”时的情形媲美。只有朱利安是例外。
朱利安吃得很慢,可以说十分优雅,频频停下来啜饮自己的酒,经常毫无缘由地露出微笑。马什早巳清空了三个盘子,朱利安的盘子却仍是半满。
众人的对话变得无拘无束起来。远处传来的交谈声低沉而热烈,马什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而更近的地方,乔希·约克和丹蒙·朱利安聊了许多事情,有关暴风雨、高温、这条河流,还有菲佛之梦号。除非是聊到他的船,阿布纳·马什对其他的都没兴趣,宁可专心享用自己的餐点。
最后,咖啡和白兰地送上来了。
接下来,侍者们离开,整艘汽船空空如也。只剩下阿布纳·马什和夜晚的子民。
马什啜饮着自己的白兰地,听见自己发出吸吮的声音,这才发现所有对话都停止了。
“我们终于齐聚一堂,”乔希轻声道,“这是夜晚民族的新开端。生活在白昼里的人会称此刻为‘新的黎明’。”他笑了笑,“对我们来说,更适合的比喻是‘新的黄昏’。请你们听我说,让我将我的计划告诉你们。”乔希站起来,开始郑重地发表演说。
阿布纳·马什不知道他说了多久。这些话马什以前都听过:摆脱猩红饥渴的束缚,终止恐惧,昼与夜之间的互相信任,建立伙伴关系所能造就的种种事物,辉煌的新时代等等。乔希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慷慨激昂,演说中点缀着诗歌摘引和艰深晦涩的字句。
马什望向坐在桌子对面的丹蒙·朱利安,发觉对方也正注视着自己。他的双眼乌黑、冷硬,光亮一如精质煤炭。马什在那里面望见的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仿佛是准备将他们全部吞噬的裂口。像很久以前他在拓殖者之家愚蠢地与约克对视那般,马什收回自己的视线,不愿尝试与朱利安对视。朱利安露出微笑,重新抬眼望着乔希,啜饮着咖啡,听他说话。阿布纳·马什不喜欢那种微笑,也不喜欢那对深不可测的眼睛。
最后,乔希结束了演说,坐了下来。
“这艘汽船是个很好的构想。”朱利安愉快地说,柔和的声音传遍整个大厅,“你的酒或许偶尔也可以派上用场。至于其他的,亲爱的乔希,你必须忘了它们。”他的语调迷人,微笑惬意而灿烂。
某个人深吸了一口气,但无人敢于开口。阿布纳·马什坐得异常笔直。
齐希蹙起眉头。“抱歉,你说什么?”他说。
朱利安无精打采地挥挥手。“你的故事让我感到悲哀,亲爱的乔希。”他说,“你在牲口之中长大,如今你的思考方式也和他们—样。这当然不是你的错。总有一天你会了解到,你会庆幸自己所拥有的真实天性。这些和你一同生活的动物,他们令你堕落,在你的脑子里塞满微不足道的伦理道德、空乏无力的宗教信仰,还有烦人无趣的梦想。”
“你在说什么?”乔希的声音十分恼怒。
朱利安并没有直接回答,相反,他转向了马什。“马什船长,”他问,“你如此欣然享用的烤肉曾经是一头活生生的动物。你可曾想过,如果这头野兽能说话,它可会同意让自己成为食物?”他的眼睛,那对充满魄力的黑眼睛,锁定了马什,追讨答案。
“我——见鬼,没有——但是……”
“但无论如何,你还是会吃它,不是吗?”朱利安轻笑着,“你当然会这么做,船长,用不着羞耻。”
“我并不羞耻,”马什坚决地说,“这只不过是头牛。”
“那当然,”朱利安说,“牲口就是牲口。”他回头望着乔希·约克,"但牲口自己也许并不这么想。然而,这应该不至于令这位船长感到不安。他比牛更高等,他的天性就是杀戮和吃,而牛的天性则是被杀和被吃。你看,乔希,生活其实很简单。
"你的错误的根源是你在牛群中长大,他们教导你不要食用他们。你谈到邪恶,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个观念的?当然是从他们——从牲口那儿学来的。善与恶是牲口的词汇,虚无空洞,不过用来保护他们毫无价值的生命而已。他们生来死去都对我们充满恐惧,恐惧天生高出一等的我们。即使在梦境中,我们仍然纠缠着他们。于是,他们从谎言中寻求慰藉,捏造出力量超越我们的神祗,亟于相信十字架和圣水能够宰制我们。
“你必须了解,亲爱的乔希,善与恶并不存在,只有力最和软弱,主宰和奴隶。你执迷于他们的道德,充满罪恶感和羞耻心,这是多么愚蠢。那是他们的用词,不是我们的。你主张新的开始,但我们要开始什么?开始和牲口一样?被太阳灼烧,在可以拿取的时候偏要工作,向牲口的神祗低头?不。他们是动物,天生比我们低等,是我们美丽的猎物。就是这么回事。”
“不对。”乔希·约克说道。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睥睨全场,犹如—个苍白瘦削的歌利亚。“他们会思考,他们会做梦,他们建造了一个世界,朱利安。你错了。我们是表亲,是同一个铜板的两面,他们不是猎物。看看他们创造的一切!他们把美带进这个世界。而我们创造了什么?什么也没有。猩红饥渴已经成了我们的毁灭者。”
丹蒙·朱利安叹了口气。“啊,可怜的乔希。”他说。他啜饮着自己的白兰地。“生命、美,让牲口去创造吧。而我们能取用他们的创造,也可以选择摧毁它们,事情就是如此。我们是主宰,主宰毋须劳动。让他们缝制西装,我们可以穿;让他们建造汽船,我们可以搭乘;让他们梦想永世的生命,而我们拥有这样的生命,同时饮用他们的生命,品尝他们的鲜血。我们是这片大地的君王,这是我们的传统。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称之为我们的天命,亲爱的乔希。你应该为你的天性感到狂喜,而不是寻找改变它的方法,乔希。那些真正认识我们的牲口全都嫉妒我们,若有选择,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愿意成为我们。”朱利安的脸上带着恶毒的微笑。“你想过吗,他们的耶稣基督为何命令门徒——欲得永生者就得喝了他的血?”他嘿嘿地笑着,“他们热切地希望和我们一样,如同黑鬼梦想成为白人。你看他们学得多么彻底。为了扮值主宰,他们甚至奴役自已的同类。”
“就和你一样,朱利安。”乔希·约克说道,“你能用别的字眼来形容你对我们族人的支配吗?你使他们变成奴隶,服从你扭曲的意志。”
“即使是我们,也有强牡与软弱之别,亲爱的乔希。”丹蒙·朱利安说,“强者适于领导。”朱利安放下杯子,望向桌子远处。“库特,”他说,“召比利过来。”
“是,丹蒙。”大个子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乔希追问,而库特已迈步走出大厅。
“你扮演牲口太久了,乔希,”朱利安说,“我要教你明白身为一名主宰的意义。”
阿布纳·马什感到一阵恐惧,全身发冷。一屋子的眼睛都如玻璃般空洞呆滞,望着桌首上演的这出戏。站着的乔希·约克看似睥睨着坐在那儿的丹蒙·朱利安,但不知何故并未压倒他。乔希的灰眼强而有力,怒火熊熊,是一个人所能到达的极限。但朱利安完全不像人,马什心想。
库特不一会儿就回来了。索尔·比利一定是待在外头某个地方,像奴仆一般等待主人的召唤。库特重新落座,而索尔·比利·蒂普顿则不慌不忙地径直走向桌前,手里拿着某样东西,寒冰般的眼睛里带着一股奇异的兴奋。
丹蒙·朱利安用一只手扫开餐盘,清出一个空间。索尔·比利卸下自己的负载物,将一个棕色的小婴儿放在乔希·约先面前的桌布上。
“见鬼,这是干什么!”马什咆哮。他一推椅子,瞪着眼,准备站起来。
“坐着别动,你这家伙。”索尔·比利以平板而沉稳的音调说道。
马什正要转向他,却感到某种冰冷尖锐的物体轻压在脖子上。
“你一张嘴,我就让你见血。”索尔·比利说,“你能想像他们看到热腾腾的鲜血会做出什么事吗?”
阿布纳·马什颤抖起来,半是因为愤怒,半是因为恐惧。他坐了下来,一动不动。比利的尖刀压得更用力了,马什感到某种温热潮湿的液体滴到自己的衣领上。
“很好,”索尔·比利耳语道,“非常好。”
乔希·约克向马什和索尔·比利瞥了一眼,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朱利安身上。“这实在令人厌恶,”他冷冷地说,“朱利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这个孩子带到这里来,但我不喜欢。这场游戏必须立刻结束,叫你的手下把刀从船长喉咙处拿开。”
“啊,”朱利安说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你会愿意的,”乔希说,“我是血族主宰。”
“你是吗?”朱利安轻声问。
“我是。我不喜欢用你那种强迫的方式,但如果有必要,我会这么做。”
“啊。”朱利安说道。他微笑着站起身,慵懒地舒展四肢,仿佛刚从片刻小睡中苏醒过来的巨大黑色猫科动物,然后向桌对面的索尔·比利伸出手。“比利,把刀绐我。”他说。
“可是——他怎么办?”索尔·比利说。
“马什船长会控制自己的行为。”朱利安说,“刀。”
比利把刀递过去,刀柄朝外。
“很好。”乔希说。
他来不及再说什么。那个婴儿——小得出奇,骨瘦如柴,肤色深棕,全身光溜溜的——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微微动弹着。然后,丹蒙裂·朱利安做了一件阿布纳·马什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怕的事:他倾身向前,以极其迅速、极其优雅的动作,将索尔·比利的刀一挥,砍下了婴儿小小的右手。
婴儿嚎叫起来。血溅桌面,洒遍水晶玻璃杯、银碗和精致的白亚麻布。婴儿无力地拍动四肢,血液开始汇聚成小水池。
朱利安将那只断掌——它小得不可思议,只有马什的脚拇指那么大——用摩尔·比利的刀叉起来,血,不断滴落,他将它举到乔希·约克面前。“喝。”他说,声音里轻松愉悦的意味彻底消失了。
约克一把打飞刀子,它从朱利安手中飞出。断掌仍叉在上头,—路旋转着落到六英尺外的地毯上。乔希的样子就像死神本人。他探身向前,伸出两根强而有力的手指捏住婴儿的手腕。血流止住了。
“给我根带子。”他命令道。
没人移动。婴儿仍然在尖叫。
“有更简单的方法可以让他安静。”朱利安说。他用一只结实苍白的手钳住孩子的嘴,把那那棕色的小小头颅整个儿掐住,扼止了所有声音。朱利安开始收紧他的手。
“放开他!”约克喊道。
“看着我,”朱利安说,“看着我,血族主宰。”于是,他们的视线越过桌子,碰在一起。两个人各自用一只手,握着小棕色人体的一部分。
阿布纳·马什只是坐在那儿,如遭雷殛,想采取行动,却怎么也动不了。他和其余的人一样,盯视着约克和朱利安之间这场奇异的意志斗争。
乔希·约克在颤抖。他的嘴闭得紧紧的,脖子上青筋爆起,灰眼森冷逼人,犹如冰凌。他伫立在那里,仿佛恶魔附体,仿佛一名苍白盛怒的神祗,穿了一身银蓝白的服装。没有什么能对抗那股奔腾的意志和力量,马什心想,没有。
接着,他望向丹蒙·朱利安。
那张脸上,主宰一切的是那双眼睛:冰冷,乌黑,充满恶意,残忍无情。阿布纳·马什久久地住视着它们。忽然间,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他听见遥远的某处响起人们的尖叫,嘴里尝到温热的鲜血滋味。他看见众多面具纷纷脱落,那些面具名叫丹蒙·朱利安,也叫吉尔斯·拉蒙,吉贝特·德阿奎,菲力普·凯恩,瑟格·阿路可夫,还有其他上千个名字,一个比—个更古老可怖,越近里层越凶残狠毒,留在最底层的东西毫不迷人,毫无笑容,没有优雅的谈吐,没有华美的衣饰。那个东西丝毫不具人性,也完全非人,只有饥渴,狂热,猩红、猩红,古老且永不餍足。它极为原始,全无人性,而且极度强壮,它呼吸并啜饮恐惧,以之维生;它很古老,如此古老,比任何人及人类的造物更加久远,比森林和河流久远,比任何梦想更加久远。
阿布纳·马什眨巴着眼睛。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头野兽,高挑俊美、穿着勃根第式西装的野兽,那里没有丝毫可称之为人性的东西。那张面孔的轮廓是恐惧的轮廓,而它的双眼——它的双眼是猩红的,完全不是黑的,是猩红的,由内发光,猩红,燃烧着,猩红一片。
乔希·约克松开了婴儿的残肢。受到压制的血突然流出,无力地漫过桌面。接下来的一瞬间,一阵碎裂声响彻整座大厅。
仍处于半晕眩状态的阿布纳·马什抽出靴子里的刀,从座位上站起来,尖叫怒吼着乱砍乱劈。索尔·比利想从背后抓住他,但马什太强壮、太狂暴了。他甩开比利,扑向餐桌对面的丹蒙·朱利安。
朱利安及时收回与乔希·约克交锋的视线,向后一挪。刀子只差一点就刺中他的眼睛,在他右脸上留下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了。血自伤口泉涌而出,朱利安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嗥叫。
有人从背后揪住了马什,将他拖离餐桌,把重达三百磅的他像小孩一样举起来,向后扔到大厅另一端。着地时身上有一处疼得厉害,但马什还是尽力翻身爬了起来。
他知道,是乔希把他掷出去的。现在乔希距他最近,苍白的双手在颤抖,灰眼里充满惧色。
“快逃,阿布纳,”他说,“离开这艘船。快逃。”
在他背后,其余的人都从桌前站了起来。一张张雪白的脸,一对对专注凝神的眼睛,—双双苍白结实、有如铁箍的手。
凯瑟琳在微笑,就像逮到马什闯进乔希舱房时一样微笑着。
老西蒙颤抖着。
连史密斯和布朗都缓缓朝他移动,向他围过来。
他们的眼神并不友善,嘴唇潮湿。他们全都在移动,而丹蒙·朱利安如滑行一般绕过桌子,几乎悄然无声。他脸颊上的血迹干涸了,马什一眼望去,只见那道伤口几乎已经合拢。
阿布纳·马什低头看着双手,发现那把刀已经不见了。他一步一步后退,直到背靠在一扇镶了镜面的头等舱房门上。
“快逃,阿布纳!”乔希·约克重复了一遍。
马什笨拙地摸索,打开那扇门,冲进身后那个房间。他看见乔希转过身,挡在舱房和其余的人之间,挡在朱利安和凯瑟琳、所有夜晚于民、所有吸血鬼前面。
从另一扇门狂奔逃生之前,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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