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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新奥尔良,菲佛之梦号船上,1857年8月

乔希穿着白西装下楼吃午餐。消息自然四处传开,菲佛之梦号的船员几乎全部到齐。
托比的厨艺大大超出平日的水准。侍者身着利落的白外套穿梭来去,从厨房中端出热腾腾的大盘子和精致的瓷碗,其中盛着托比精心烹制的菜肴:有海龟汤和龙虾沙拉、螃蟹和甜面包、牡蛎馅饼和羊排、龟肉、炒鸡柳、烤牛肉和酥炸牛犊肉、爱尔兰洋芋、青玉米和红萝卜、菊芋和扁豆、一大堆蛋卷和面包,还有酒吧供应的葡萄酒、蒸馏酒、从城里运来的新鲜牛奶、一盘盘新制奶油,餐后甜点则有李子布丁、柠檬派、浮岛布丁和巧克力酱浇海绵蛋糕。
但乔希几乎没碰自己的食物。在明亮的日光下,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乎比较畏缩,不再那么引人注目。阳光下,他白皙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惨白,马什觉得像蒙了一层灰。约克的举止也显得有气无力,不时抽搐,完全不像平时那个兼具力量与优雅的他。最大的改变是他的眼神。在宽檐白帽的阴影下,他的双眼很疲倦,极度疲倦。瞳孔缩成细小的针眼,周围的灰虹发白褪色,不再具有马什时常见到的那种魄力。
然而他在这里,这似乎改变了一切。他走出舱房,来到炽热的阳光下,越过露天甲板下了阶梯,在上帝面前、船员面前、在每一个人面前进餐。阳光洒在乔希·约克和他那一身白西装上,无论他昼伏夜出的生活引发了什么谣言和恐惧,现在看来都似乎蠢得要命。
约克在席间没怎么说话,但只要别人向他发问,他都会回答,还不时在众人的闲谈中插入一句评论。甜点送来时,他推开餐盘,疲惫地放下餐刀。
“叫托比过来。”他说。
厨子从厨房走出来,身上沾满面粉和油渍。“您不喜欢这些食物吗,约克船长?”他问,“您几乎没有吃。”
“食物很好,托比。只是这个时间我没什么食欲。不过我在这里,我相信这证明了一些事情。”
“是的,先生。”托比说,“现在没有麻烦了。”
“非常好。”约克说。托比走回厨房,而约克转向马什。“我决定多停留一天。”他说,“明天日落时启程。今晚不走。”
“好的,乔希。”马什说,“再递一块饼给我,可以吗?”
约克微笑着把饼递给他。
“船长,今晚出发比明天好。”正用一根骨签剔牙的丹·奥尔布赖特说,“我嗅到了暴风雨的味道。”
“明天出发。”约克说。
奥尔布赖特耸耸肩。
“托比和杰布可以留在城里。事实上,”约克继续说道,“我只需要少数最必要的人操船。送提早搭船的乘客上岸待几天,等我们回来。我们不载货,所以工人可以休几天假。只需要一班船员。行吗?”
“应该可以。”马什说着,向长桌扫了一眼。高级船员都好奇地望着乔希。
“那就明天日落。”约克说,“失陪,我得去休息了。”他站起来,一刹那间摇摇欲坠。马什连忙起身,想去扶他。但约克对马什挥挥手。“我很好。”他说,“我要回房去了。在准备好离开新奥尔良之前,我不希望受到任何打扰。”
“你今晚不下来用餐?”马什问。
“对。”约克说。他环顾船舱。“我想我还是比较喜欢夜晚的主船舱。”他说,“拜伦爵士说得对,白昼过于浓艳俗丽了。”
“呃?”马什说。
“你不记得吗?”约克说,“我在新奥尔巴尼的船厂念给你听的诗句。很适合描述菲佛之梦号。‘她以绝美之姿行来——’”
“——‘犹如夜晚’,”杰弗斯接着背诵道,一面推了推眼镜。马什吃惊地望着他。杰弗斯是象棋和算术方面高手,还常常去看戏,但马什从没听过他朗诵诗歌。
“你知道拜伦!”约克高兴地说。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变回了原来的自己。
“是的。”杰弗斯承认,一边眉毛一扬,“船长,难道你是说,我们在菲佛之梦上过的是‘美好温良’的日子?”他笑道,“对长毛迈克尔和法兰先生来说,这可是新闻呀。”
长毛迈克尔哈哈大笑,法兰争辩道:“喂,搞清楚,有三个老婆并不表示我不温良,几乎每个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见鬼,你在说什么呀?”阿布纳·马什插嘴道。多数高级船员和下级船员和他同样迷惑不解。
乔希微微一笑。“杰弗斯先生说的是拜伦这首诗的最后一段。”
他念道:
在那脸颊,在那眉宇,柔和宁静,却情态万千,动人微笑,焕然光彩,诉说美好温良的华年;
那心灵安详而含蓄蕴藉,那爱恋真挚而无辜纯洁!
“我们无辜纯洁吗,船长?”杰弗斯问。
“没有人绝对地无辜纯洁,”乔希·约克答道,“但这首诗仍旧打动了我。夜晚是美的,我们可望在它黑暗的光彩中找到祥和与高贵。很多人毫无理性地惧怕黑暗。”
“也许。”杰弗斯说,“但有些时候,黑暗的确值得惧怕。”
“不对。”说完这句话,乔希·约克转身便走,突兀地中断了和杰弗斯的讨论。
他走后,其余人纷纷离座回到工作岗位,但乔纳森·杰弗斯依旧留在原地,遥望着舱房,若有所思。
马什坐下来吃完自己的饼。“杰弗斯先生,”他说,“这条河上发生的事,我可真是搞不懂了。该死的诗。讲话这么文诌诌的究竟有啥意思?如果那个拜伦有什么话想讲,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说出来?告诉我。”
杰弗斯眨眨眼,朝他望过来。“抱歉,船长,”他说,“我正在想事情。你说什么来着?”
马什咽下一大口饼,用咖啡把它冲下肚,然后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个嘛,船长,”杰弗斯笑道,“主要原因是诗很美,包括它的文字组合方式、韵律感,还有它所描绘的意象。诵读出来的时候,诗歌很悦耳。它的音韵、内在的节奏感,听起来就是好听。”他啜了几口咖啡。“如果你没有感觉到这种美,那就很难解释了。怎么说呢,有点类似汽船吧,船长。”
“没有什么诗会和汽船一样美。”马什粗声说。
杰弗斯咧嘴一笑。“船长,为什么极光号的轮机室有曙光女神的巨大塑像?没有它,桨轮会转得更顺畅。为什么我们的领航室和其他那些船的领航室都有涡纹和雕刻装饰?为什么每艘高级汽船都使用上好木料、挂油画、铺地毯、装饰镂空木刻?为什么我们的烟囱顶端是花形?直的照样能喷出烟来。”
马什打个饱嗝,皱起眉头。
“你可以让一艘汽船直截了当。”杰弗斯总结道,“但这些装饰使她看上去更漂亮,给人的感觉更舒适。诗也是这样,船长。一首诗当然可以平铺直叙,说一通大白话,但加入音韵和节奏之后,它会变得更雅致。”
“这个嘛,或许吧。”马什怀疑地说。
“我打睹我可以找到一首连你都会喜欢的诗。”杰弗斯说,“事实上,拜伦就写过一首,叫《辛那赫里布的覆灭》。”
“那是哪里?”
“是‘谁’,不是‘哪里’。”杰弗斯纠正,“这是一首关于战争的诗,船长。它有着惊人的韵律感,和《水牛城的妞儿》一样节奏明快,充满生气。”他站起身来,抚平外套,“跟我来,我拿给你看。”
马什喝掉剩余的咖啡,推开椅子,跟随乔纳森·杰弗斯朝船首方向的图书室走去。
他舒服地坐进一张松软的扶手椅中,首席事务员在一直堆到天花板的书箱中上下翻寻。
“这儿。”杰弗斯最后说,拿出一本中等尺寸的书。“我就知道这里应该有一本拜伦诗集。”他搜寻书页——其中有几页连在一起没裁开,他用指甲把它们划开——直到发现他想找的地方。他敲敲书本,念道:“辛那赫里布的覆灭。”
马什不得不承认,这首诗的确很有韵律感,特别是由杰弗斯来朗读。虽然和《水牛城的妞儿》没什么共同点,但实在很棒。
“不错,”杰弗斯念完之后,他赞同地说,“去掉结尾那部分会更好。天杀的福音宣导家,老是三句话不离‘主’。”
杰弗斯笑起来。“拜伦爵士完全不是福音宣导家,我可以向你保证。”他说,“事实上,他是个异端。至少传闻是这么说的。”他露出沉思的表情,开始重新翻页。
“你又在找什么?”
“我在餐厅想不起来的那一首。”杰弗斯说,“拜伦写过另一首和黑暗有关的诗,和我们刚才听到的那首差距很大——啊,在这儿。”他浏览着书页,点点头,“听听这个,船长。标题是《黑暗》。”
他开始朗诵:
我曾有个似梦非梦的梦境,明亮的太阳熄灭,而星星
在黯淡的永恒虚空中失所流离,无光,无路,那冰封的地球球体
盲目转动,在无月的天空下笼罩幽冥;
早晨来而复去——白昼却不曾降临,人们在孤绝的恐惧里将热情忘记;
那一颗颗寒凉霜冻的心
都自私地祈求黎明……
事务员的声音有一种空洞、不祥的调子。这首诗一行连着一行,比其他的长得多。
没过多久,马什就听不懂了,但他依旧受了影响。整个室内充斥着一股吓人的寒意。这首诗充满恐怖的、无意义的祷告和绝望,充满火葬堆、战争、饥荒和野兽般的人们。
……又得到一顿飨宴
鲜血淋漓,餐餐不尽足餍
在阴郁惨疠里狼吞虎咽;爱于焉不存;
漫地遍野仅剩一念……唯有一死
迅速且缺少尊严;那饥馑
侵彻肠胃……人们
毙命而曝尸荒野,骨肉不掩;
遍地瘠土都遭席卷……
杰弗斯继续读下去,灾祸的气息萦绕不去,直到他终于念完。
它们沉眠于死寂的深渊……
波涛已逝,浪潮止息,尊贵的月神已命尽陨灭;
凝滞的气流里风也断绝,烟销云逸,它们留存无益
因为黑暗……便是宇宙自己。
他合上书。
“胡话,”马什说,“听起来像发高烧时说的胡话。”
乔纳森·杰弗斯淡淡地笑了笑。“那位爵士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发高烧。”他叹了口气,“在我看来,拜伦对黑暗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想法。这首诗里很难找到无辜和纯洁。不知道约克船长熟不熟悉这一首。”
“他当然熟悉,”马什从椅子里站起来,“给我。”他伸出手。
杰弗斯把书递给他。“对诗歌产生兴趣了,船长?”
“不关你的事。”马什答道,一面把书塞进口袋,“你没有工作要做吗?”
“有的。”杰弗斯说着离开了。
阿布纳·马什在图书室里待了三四分钟,觉得心里怪怪的;这首诗让他忐忑不安。也许这就是诗歌的功用,马什心想。他决定抽空翻翻这本书,琢磨琢磨。
但马什有数不清的杂务要做,他大半个下午都在忙碌,到后来完全忘记了口袋里那本书。
晚上卡尔·法兰想去圣查尔斯旅馆小酌,马什决定加入。他们回到菲佛之梦号时已近午夜。在舱房里脱下衣服后,马什才想到那本书。他小心地把书放在床头小几上,穿上睡衣,坐定后就着烛光看起来。
在深夜昏暗孤寂的小舱房里,《黑暗》这首诗读来似乎更加不祥。尽管白纸黑字少了杰弗斯的朗诵所带来的冰冷气息,他依旧觉得心里直发毛。他跳过几页,读《辛那赫里布》和《她以绝美之姿行来》,还有其他的诗,可他的脑子里仍然想着那首《黑暗》。酷热的夜晚,他的手臂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书的扉页上有一张拜伦像,马什端详着它。看起来挺俊美,和克利欧人一样黝黑性感,难怪女人对他趋之若鹜——尽管他是个跛子。当然啰,他还有贵族身份,肖像底下便是这么写的:
乔治·高登,拜伦爵士
1788年~1824年
马什轻蔑地哼了一声,吹熄蜡烛。他睡着了,但他的梦境遍布红光,鬼影幢幢;阴郁骇人的字句在他幽暗的心灵长廊中回荡。
……早晨来而复去……白昼却不曾降临。
……在阴郁惨疠里狼吞虎咽;爱于焉不存。
……人们在孤绝的恐惧里
将热情忘记。
又得到一顿飨宴,鲜血淋漓。
……一个令人惊异的男人。
阿布纳·马什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整个人都惊醒了。他能听见心脏在“砰砰”直跳。
“该死的。”他咕哝道,取过一根火柴点燃床头的蜡烛,翻开那本诗集,找到拜伦的肖像。“真该死。”他又说了一遍。
马什匆忙穿好衣服,他想找个强壮的同伴当后盾,比如长毛迈克尔的浑身肌肉和黑铁棍,或者乔纳森·杰弗斯和他的剑杖。但这是他和乔希之间的事。他保证过,不向任何人提起。
他往脸上拍了些水,拿起胡桃木手杖,来到甲板上。真希望船上有个牧师,哪怕有个十字架也好。那本诗集在他口袋里。远方的港湾深处,一艘汽船正喷着蒸汽,装载货物。
阿布纳·马什来到乔希门前,举起手杖,却踌躇起来。乔希吩咐过,不准打扰他。马什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他非常不高兴。这件事实在傻透了。那首诗只不过让他做了个噩梦,也许是他自己吃坏了肚子……可是,可是——
他站在那里,皱眉思索,手杖依旧举着。就在这时,门无声地开了。
舱房像鲸鱼肚子里一样幽暗。月亮和星斗从门缝透入些许光辉,但房间深处仍是一片漆黑。门后几步远的地方隐约有个人影。月光照到他赤裸的脚,身体其余部分晦暗不清。
“进来,阿布纳。”黑暗中传来乔希嘶哑的低语。
阿布纳·马什跨过门槛,迈步向前。
那个人影移开了,和关门同样突兀。马什听见门上了锁。房间彻底暗下来,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他的胳臂往前拖,接着向后一推。一霎那的恐慌之后,他发现屁股底下有张椅子。
黑暗中一阵沙沙响。马什盲目地左右张望,极力在一片漆黑中辨认出东西。
“我没敲门。”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没错,”乔希的声音,“我听见你走过来。我一直在等你,阿布纳。”
“他说过你会来。”黑暗另一端响起另一个声音。女人的声音,轻柔而苦涩。是瓦莱丽。
“是你。”马什惊讶地说。他完全没料到。他困惑、气愤,不知如何是好。瓦莱丽的出现使一切变得更加棘手。
“你在这里干吗?”马什问。
“或许我该问你相同的问题。”轻柔的声音回答道,“我在这里是因为乔希需要我,马什船长。我要帮助他,这比你的空话实际得多。你和你的种族,你们这些多疑又迷信的——”
“够了,瓦莱丽,”乔希说道,“阿布纳,我不知道你今晚为什么来,不过我明白这是迟早的事。我真该找个只知听命令不会问问题的蠢材来当合伙人才对。你太过精明,这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看穿我在纳齐兹编出来的那套说辞。我看到你在观察我们,也知道你的小测试。”突然,他嘿嘿地笑起来,粗哑的、从嗓子眼里逼出来的笑声。“圣水。”
“怎么……你知道?”马什问。
“对。”
“那该死的小弟。”
“别对他太严厉。和他没多大关系,阿布纳。当然,我的确注意到了,那顿晚餐他一直盯着我看。是水本身让我瞧出了端倪。我们那番谈话后才几天,一杯清澈的水突然送到我面前,我会怎么想?我们一直待在河上,用惯了浑水。开个玩笑,沉淀在我水杯底上的泥土差不多以建造一座花园了。”他再一次发出干涩粗哑的笑声,“或者填满我的棺材。”
阿布纳·马什没理会最后一句话。“把土搅一搅,和着水喝下去,”他说,“这样你才算得上河上人。”他顿了顿,“或者算得上是个‘人’。”
“啊,”乔希说,“咱们终于说到点子上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沉默不语,舱房充满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死寂。最后,乔希终于开口了,语调冰冷,充满肃杀的意味。“你带十字架来了吗,阿布纳?还是木桩?”
“我带了这个。”马什说。他掏出诗集,朝他认为乔希坐着的地方扔过去。
只听“啪”的一声,书被接住了。接着是翻页的沙沙声。
“拜伦。”乔希大惑不解地说。
舱房重重遮蔽,不留一丝缝隙;阿布纳·马什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见,而乔希却能接住那本书,甚至能阅读!马什发觉自己又一次在闷热的环境中起鸡皮疙瘩了。
“为什么是拜伦?”乔希问,“你考倒我了。另一项测试,十字架,或者其他辟邪物,我都料得到。但怎么也想不到拜伦。”
“乔希,”马什说,“你多大年纪?”
沉默。
“我很会看别人的年龄,”马什说,“但你长着一头白发,很难猜。不过,从你的样子看——你的脸和你的手——我会说你三十岁,最多三十五。这本书上写着拜伦死于三十三年前,你却说你跟他见过一次面。”
齐希叹了口气。“的确,”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一个愚蠢的错误。这艘船的模样让我一时感动得忘乎所以,以至我觉得那句随口泄露的话无关紧要。你对拜伦一无所知,我以为你会忘记这件事。”
“我的脑袋转得不快,但并不键忘。”马什紧握住手杖,让自己稳住神,然后身体前倾。“乔希,我们得谈谈。让那女人出去一会儿。”
黑暗中,瓦莱丽发出一阵冷笑。“他是个勇敢的傻瓜。”她说。
“瓦莱丽不会出去,阿布纳,”乔希不客气地说,“你想对我说的话不必向她隐瞒。她和我一样。”
马什感到寒冷,还有孤独。“和你一样,”他喃喃道,“那好,你是什么?”
“你自己判断吧。”乔希回答。一根火柴在漆黑的舱房中突然亮起。
“哦,我的上帝!”马什哑着嗓子说。
小小的火苗将刺眼的火光投射在乔希脸上。他的嘴唇肿破裂,因灼伤而发黑的肌肤迸开,颚下冒出饱胀脓汁的水泡,相同的水泡也散布在呈肉红色、握着火柴的那只手上。他的灰眼鼓凸发白,深陷的眼窝渗出黏液。
乔希·约克冷冷地笑了,马什听到了焦黑皮肉破裂绽开的声响,随即就看到他一边脸颊上新绽开的伤口中缓缓流出了白色的液体。一片皮肤卷起来,露出下面粉色的肉。
火柴熄灭了,令人感激不尽的黑暗再度降临。
“你说你是他的合伙人,”瓦莱丽责备道,“你说你会帮助他,这就是你给他的帮助——和你那些船员的猜疑和威胁。他可能会因为你而死。他是‘白王’,而你什么也不是,他却这样做,来赢取你那毫无价值的忠诚。该满意了吧,马什船长?不,你还是不满足,否则你不会出现在这里。”
“见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马什问,没有理会瓦莱丽。
“我在白昼的光线下足足待了两个小时。”乔希答道。马什现在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会发出那种痛楚的低语了。“我清楚我所冒的风险,我以前也这么做过——在必要的时候。四小时可能会要我的命。六小时的话,必死无疑。但只要不超过两小时,多数时间不直接曝晒阳光,就没有大碍。我知道自己的极限。灼伤看起来比实际严重。不过这种痛楚可以忍受,而且会很快过去。到明天这个时候,没人会看出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我的肌肉已经开始复原,水泡裂开,坏死的皮肤脱落。你刚才都亲眼看见了。”
阿布纳·马什闭上了眼睛,然后又重新睁开。没什么不同,黑暗依旧四下充斥,他脑子里依旧晃动着火焰的青白残影,还有乔希那张变形的骇人鬼脸。
“圣水没有用,镜子也没有用,”马什说,“都没用。只有一点,你不能在白天活动——能真正地在白天活动。你说过,那些天杀的吸血鬼,他们真的存在。但是,你对我说的是谎话。你向我撒谎,乔希!你不是吸血鬼猎人,你是他们中的—个!你和她,还有你带上船来的那帮人都是,你自己就是天杀的吸血鬼!”马什高举手杖挡在胸前,企图以这柄可怜的武器挡开他无法看见的东西。他听见瓦莱丽轻笑出声,向他靠近。
“小点声,阿布纳,”乔希平静地说,“让我来平息你的愤怒。没错,我对你说了谎。我们第一次会面时我就警告过你,如果你把我逼得太紧,你只能得到谎话。你迫使我说谎,我唯一遗憾的是那些谎话不太高明。”
“我的合伙人。”马什气愤地说,“见鬼,我现在都不敢相信,我的合伙人是杀手——杀手更糟!你晚上出去都干了什么好事?找落单的人?喝他们的血,把他们大卸八块?是呀,我明白了,几乎每晚都到另—个城镇猎食,如此一来你就安全了。等岸上那些家伙发现你的杰作时,你早就远走高飞了。你甚至用不着急匆匆赶路,你在—艘豪华的高级汽船上拥有自己的舱房。一切应有尽有。怪不得你这么想要一艘自己的船,约克船长先生。天杀的,你下地狱去吧!”
“安静,”约克厉声道,声音中的力量令马什闭上了嘴,“放下手杖,省得打坏东西。我说,放下。”
马什手一松,手杖掉到地毯上。
“很好。”乔希说。
“他和其他那些人一样,乔希。”瓦莱丽说,“他什么都不懂,对你只有畏惧和仇恨。我们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儿。”
“也许吧。”乔希不情愿地道,“但我认为他和其他人有些不—样,也许我错了。怎么样,阿布纳?当心你说的话,你的性命维系于你所说的每一个字。”
但阿布纳·马什愤怒得无法思考。他满心的畏惧被狂热的怒火取代了。他被欺骗了,被吸血鬼当成一个粗笨丑陋的白痴要弄。没有谁可以这样恐吓阿布纳·马什,吸血鬼也不行。约克让他的菲佛之梦号、他的高贵仕女变成了—个漂浮在水上的噩梦。
“我在这条河上待了很久,”马什说,“你休想吓唬我。第一次在汽船上工作的时候,我就见过找的朋友在圣乔港的酒吧里被人开肠破肚,后来我抓住那个流氓,夺下他的刀子,打折了他的脊粱骨;我在贝得艾克斯待过,也去过发生血案的堪萨斯。吸血怪物吓不倒我。你想来就来吧。我的体重是你的两倍,你现在被烧成那种德性,我会拧掉你的脑袋。也许我早该这么做,为了你干的那些好事。”
一阵沉默之后,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
乔希·约克大笑起来,半晌才停止。
“噢,阿布纳。”他说,“你真是个汽船水手。半个梦想家,半个吹牛大王,加起来正好是—个傻瓜。你像瞎子—样坐在那儿,但你应该知道,我看你却一清二楚。你笨重迟缓,而你知道我的力量和敏捷的身手。你也知道我可以悄无声息地动手。”
一阵停顿,—阵吱吱嘎嘎声,然后,乔希的声音突然·在舱房的另一端响起。“像这样,”又一阵沉默,“和这样。”这次在后面。“还有这样。”他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马什的头跟着他的声音转泉转去,转得头最眼花。
“我可以上百次轻轻割开你的皮肉,让你还没感觉到伤口的时候就流血至死;我可以在黑暗中悄悄靠近你,在你意讽到我不再说话前就撕开你的喉咙。别的不提,你坐在那儿,面对的方向都是错的。你知道你现在正冲着空气吹胡子瞪眼、咆哮发威吗?”乔希叹口气,“你很有勇气,阿布纳。虽然缺乏理智,但勇气可嘉。”
“想杀就杀,快点动手。”马什说,“我准备好了。也许我永远没机会赢过日蚀号,不过我有心想做的事大多都完成了。我宁愿在新奥尔良的某座漂亮坟墓里烂掉,也不愿再为一群吸血鬼开汽船。”
“我曾经问你是不是个迷信的人,或者虔诚的人,”乔希说,“你否认了。可你说起吸血鬼的样子,就像个没受过教育的移民。”
“你说什么?是你告诉我——”
“对,对,填满泥土的棺材,没有灵魂、不会在镜子里出现的怪物,没办法跨过流水的生物,可以变成狼、蝙蝠和雾气,怛大蒜却能挡住它们。你太聪明了,不可能相信这种废话,阿布纳。暂时放下你的恐惧和愤怒,想一想!”
这番话让马什冷静下来。乔希挖苦的语调让整件事听起来傻透了。约克的确碰到一点阳光就会被烧得面目全非,但他却能喝下圣水、戴着银戒指,让自己的影子出现在镜子里。
“你是说你不是吸血鬼吗?”马什困惑不解。
“根本没有吸血鬼这种东西,”乔希耐心地解释道,“这种传说和卡尔·法兰的河畔怪谭一样无稽。像德莱安·怀特号的宝藏,拉库西的幽灵船,还有那位尽忠职守、死后仍在掌舵的领航员,只是传说而已,阿布纳。毫无根据的怪谭故事,理智的人不会当真。”
“这些故事有一部分是真实的,”马什勉强反驳道,“我是说,我认识很多舵手,他们声称在通过拉库西截道时见过那艘幽灵船发出的光,甚至听到探测员在赌咒发誓。至于德莱安·怀特号,唔,我不相信诅咒,可她确实像法兰先生说的一样沉没了,前去打捞她的其他船只也沉没了。至于那个死掉的舵手,真见鬼,我认得他。他是个梦游症患者,也就是说,他掌舵的时候实际上睡得死死的。只不过这个故事在河上来回流传,被一点一滴地添油加醋了一番。”
“你这话恰巧证明了我的观点,阿布纳。如果你坚持用那个字眼,那么不错,吸血鬼的确存在。但是,和我们有关的传说却一点一滴地添油加醋了一番。流言传递,几年之后,你的梦游症患者在传说中变成了—具尸体。想想看一两百年后他会变成什么吧。”
“如果你们不是吸血鬼,那你们到底是什么?”
“没有一个简单的字眼可以形容我们是什么。”乔希说,“在英语中,你的种族可能会称呼我为吸血鬼、狼人、妖人、邪术师、妖术师、恶鬼、食尸鬼。别的语言还有别的称呼:nosferam、odoroten、upir、loupgarou,这就是你的族人赋予我这种可怜生物的名字。这些我个人都不怎么喜欢,我和它们不—样。但我没有可以取代它们的措辞,我们缺少一个用来描述自己的称呼。”
“你们自己的语言——”马什说。
“我们没有语言。我们使用人类的语言,人类的名字,向来如此。我们不是人类,却也不是什么吸血鬼。我们是——另一个物种。当我们称呼自己的时候,通常是使用你们的词汇、你们的语言,但我们赋予了它们隐密的含义。我们是夜晚的人民、血的人民,或者只是‘人民’。”
“我们呢?”马什问,“如果你们是‘人民’,那我们是什么?”
乔希·约克迟疑了一下,瓦莱丽提高声音道:“白昼的人民。”
“不,”乔希说,“那是我个人的说法。我的族人对你们有另一个称呼。瓦莱丽,该是坦白的时候了,把真相告诉阿布纳。”
“他不会喜欢的,”她说,“乔希,你冒的险——”
乔希道:“瓦莱丽,告诉他。”
铅块一般沉重的静默持续了片刻,然后瓦莱丽轻声道:“牲口。这就是我们对你们的称呼,船长。牲口。”
阿布纳·马什皱紧眉头,粗大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阿布纳,”乔希说,“你想知道真相。现在,我给了你许多可以思考的东西。在纳齐兹那件事之后,我很担心自己必须为你安排一场意外。我们不敢冒险。你对我们的威胁越来越大。西蒙和凯瑟琳竭力劝我杀了你,而新近加入我、并获得我信赖的伙伴,比如瓦莱丽和让·阿尔当,也基本赞成。毫无疑问,我与我的族人会因为你的死变得更加安全,但尽管如此,我仍然坚决反对。我已经厌倦了死亡,厌倦了恐惧,厌倦了你我两族之间的互不信任。我很想知道我们有没有可能和平共处。携手共事。我本来无法确知你是否可以信任,但在唐纳森威尔的那个夜晚,就是瓦莱丽想让你把菲佛之梦号开回上游的那一夜,你拒绝了她,证明你是个意志坚强、忠诚可靠的人,而我原本不敢有这种期望。我当时就做出了决定——你会活下去,而且只要你再来找我,我就会说出一切真相。你愿意听吗?”
“我有多少选择?”马什问。
“没有。”乔希·约克承认。
瓦莱丽叹了口气。“乔希,我恳求你重新考虑。他毕竟是人类,无论你多么喜欢他,他都不会明白。他们会带着削尖的木桩找上门来,你知道的。”
“我希望不会。”乔希说,接着又对马什说,“她很害怕,阿布纳。我打算做的是—项全新的尝试,而新事物永远是危险的。仔细听我说完,不要评判我,也许我们能建立真正的合伙关系。我从来没有把真相告诉过你这样的——”
“这样的牲口。”马什咕哝着,“好吧,我以前也没有听过吸血鬼讲话,咱们就算扯平了。继续,大笨牛在这儿洗耳恭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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