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艾琳讶异地瞪着凯，正准备问个明白，房间另一端的门碰地打开，重重打到墙壁。她和凯都转头看来者何人。
站在门口的男人应该是博物馆警卫，只不过挂在他腰带上的棍子看起来使用过很多次，让艾琳深感不安。他的衣服全黑，上头带有红色装饰，上身穿的是高领外套，下面搭配马裤和靴子。他的一侧脸颊上有一道看来很凶恶的疤。另两名警卫填满了他身后的空间;他们的肩膀之厚实令艾琳不禁怀疑他们的日常勤务到底包括什么内容。通常博物馆的警卫不会这么有纪律、这么魁梧，也不会随时预备要使用暴力。
「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带头的警卫喝问。
这是合理的疑问，艾琳在职业生涯中被问过许多次。不幸的是，「我叫艾琳，我是来偷书的」并非讯问者想听到的答案。就眼前来说，她想不到什么好回答，能充分解释她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显然戒备森严的区域里。还不如直接跳到下一步。
「在你们的认知里，我和这个男人有权在这里，而且应该获准离开。」她用语言坚定地说。她讶异地发现说这句话有多么费力，感觉好像要把每个字推上山坡。这个世界似乎不想接受语言的效果。在秩序程度这么高的世界办事就是这样吗?她通常都是在中等程度的世界工作，或甚至是混沌程度比较高的世界。
不论如何，语言还是生效了。三个警卫表情都有点困惑，但他们原本傲慢而具威吓性的姿态消失了。「抱歉，」第一个人行了个军礼说。「我们刚才没有注意到，女士。」
「去忙你们的吧。」艾琳随意地点点头，悠哉走向门口。她有点摇摇摆摆，仍因为使用语言而头重脚轻，但凯扶稳她。警卫们就像奶油遇到热刀子融化一样为她让道，他们垂着眼皮表示尊敬。
她和凯才走到走廊的一半，后方就传来愤怒的喊声：「拦住他们!」
「比平常还快啊。」艾琳喃喃道，两人冲向转角。警卫有熟悉地形的优势，不过幸好这里有一堆错综复杂的房间。据艾琳从那些房间外奔过时的观察看来，那都是很优雅漂亮的房间，而且充满看起来很有趣的书。更重要的是，这些房间有助于甩掉追兵。
她和凯躲在一个展示架后头时，她衡量眼前的状况。警卫踩着重重的脚步经过他们，用波兰语喊着某些以艾琳的程度翻译不出来的话。
她等到他们脱离听力范围后，说：「我们可能要重新思考一下原本使用的策略。」
「为何?」凯问道。
「因为通常语言的效力可以维持久一点。」
「我以为刚才只是运气不好。」
「不，我认为是这个世界的高度秩序本质造成的。让语言生效也比平常困难。」
「噢。」凯皱起眉头。「通常我很乐意带妳去高度秩序世界，但这种现象可能会带来不便。我从来没想过真的会和妳在这种世界偷书。还有刚才那些警卫为什么会冲进来?他们好像随时准备好行动似地，我以为只有在高度混沌世界才会有这种事。」
「人生总是充满挫折。」艾琳很心酸地说。「好了，趁他们还没回来，我们赶快想办法找到出口吧。」
他们经过一阵极其谨慎的摸索之后，来到建筑物比较公开的区域，因此他们可以不引人注目地融入一般来来往往的人群。多数访客似乎都是学生或学者，其中只有极少数人看起来很富裕。大致来说他们都穿着破旧的大衣，流露出清贫而文雅的气质。
门口警卫要求艾琳出示通行证，不过他愿意接受一枚金币加上她的道歉，因为她「忘了带」通行证。等他和在追她的那些警卫交换情报后，她可能就有麻烦了，不过艾琳认为到那时候他们已经离开这座城市。
她和凯在几条街外找到一家咖啡馆，在路上买了几份报纸，然后坐进角落座位，点了一壶茶和一盘夹了李子酱的煎蛋糕。有半个小时左右，他们沉默不语，只偶尔请对方把一份报纸递过来。艾琳看的是波兰报纸，毕竟她对这种语言有基本的了解，而凯则读国际性报纸，因为他的波兰文程度为零。
终于艾琳放下最后一份报纸，示意侍者再送一壶茶。「这次很不方便啊，」她说。「我不喜欢在脱离行动和革命运动如火如荼时试着偷书。」
「也许也没有那么不方便。」凯拍了拍法文报纸《世界报》。「根据这份报纸，所有风波都发生在外围国家，而不是俄罗斯本土。一旦进了圣彼得堡，我们就安全了。」他想了一下。「唔，至少比我们在这瑞安全。」
「也许是，也许不是。」艾琳若有所思地把报纸迭成一落。「他们用了『恐怖主义』、『外国间谍』、『第五纵队』等字眼。我发现当这种情况发生时，本地公民会很容易对任何举止有异的外国人起疑心。我们最好尽快离开这里。」
「妳觉得隐士庐博物馆的周边保全会因此更严密吗?」凯问道。「有鉴于我们手上的信息已经过时很久……」
「可惜我们无从得知，这就是没有驻地图书馆员的麻烦之处。」她想起他稍早时的话。「对了，你说这里有龙是什么意思?」
「不是波兰这里。」凯很快地回应。
「所以是在这个世界。」艾琳说。
「我能感觉到他们在这个世界。除非试着去找他们，不然我不知道在哪里。我只是不确定试着去找他们是不是好主意。」
「为什么?」艾琳问，她很诧异。她以为凯一定很乐于和其他龙族相处。
「嗯，妳知道的。」当凯讲话变得简洁，从来就不是好兆头。他拨弄着煎蛋糕。「会衍生一些问题。」
「凯，我们谈过隐藏秘密很危险的事。」艾琳捺着性子说。更精确地说，这件事是她讲而他听。「这是我该知道的事吗?」
「我在担心我父王。」凯的语气很轻、很犹豫。「我被人绑架、需要搭救，已经对他造成不便了。我不希望再做出什么可耻行为让他蒙羞。我私下做什么是一回事，可是……嗯，我知道妳能理解宫廷里的尔虞我诈会有多么恐怖，艾琳。没有人敢真的挑战我父王，但可以使出别的手段。」
「故意迟缴税金和贡品?」艾琳猜测。「谕令传到半路就意外遗失?在半公开场合客气地微微抗命?和其他君主密会?」她先前得知共有四位龙王，而凯的父亲是其中之一。凯只是众多儿子之一，目前还是最年幼、继承顺位最后面的。「儿子做错事造成的长期后果，可能代表父亲管教无方?」
「妳确实了解。」凯松了一口气。「当然，我叔叔对他很忠诚，而李明对我叔叔很忠诚，所以让他们知道我加入大图书馆并没有关系。但我不知道这里究竟有哪些龙，他们甚至可能是几位女王的人。我可不想被指控擅闯别人的地盘。」
艾琳知道她应该赶一下工作进度了，但凯非常难得地谈到龙族政治，她实在忍不住想多问一点。「女王她们是国王的敌人吗?」
「欸，不是，」凯说，他有点惊讶自己的措词居然给人这种印象。「但她们都住在比较安全的世界里，也就是妳所谓的高度秩序世界。国王会在有国家重大场合，或是为了履行婚配契约时去探望她们。」
「你是在你母亲那边，还是父亲那边长大的?」艾琳问。
「我父亲那边。儿子由父亲照料，女儿则由母亲负责。至少王室婚配制度是如此。较低阶层的龙族可能有不同做法。」他注意到她异样的眼神。「噢，妳可别以为我是在彻底的男人堆里长大的。我的父王有很多女性朝臣和仆役，也有受他指挥的女性贵族。只是王室家庭本身都是同一性别。」
「为什么?」
凯耸耸肩。「就是这样啰。」
艾琳很想知道更多细节，但眼前的紧急状况更重要。「好吧，」她说。「回归正题，在这里的龙有可能干涉我们偷书吗?」
「倒不至于干涉，」凯谨慎地说。「但他们绝对会很好奇。」
「既然如此，我们要低调一点，希望他们不会注意到。」她看到他如释重负的眼神。「下一步：我们要去圣彼得堡，或许还要先去买衣服。」
她朝着店外路过的行人点点头。尽管许多人都像凯和艾琳一样，在衣服外面穿着某种深色大衣，但他们穿的都是厚重的羊毛或毛毡材质，还大多搭配毛茸茸的袖口和领口。至于大衣里的衣服，女性穿长裙，但上身是马甲和短上衣，而不是连衣裙。她们的上衣有鲜艳的宽条纹。男性则穿着沉重的靴子和布料很厚的长裤，再搭配衬衫和背心。男女都有戴帽子的习惯，艾琳和凯没戴帽子的脑袋显得很不寻常。
「希望不是太廉价的衣服。」凯说道。尽管他能使破旧的衬衫和长裤看起来像伸展台上的最新时尚单品，也不表示他想穿那种衣服。他的购物品味高尚，十足显现出从小就穿量身订做丝绸和皮草的王子风范。
他在这方面对艾琳有点失望，她自己也知道。「抱歉，」她说。「我不希望我们到那里之前，就把备用的现金花掉太多。圣彼得堡的服装风格可能不一样──」
「我就和妳说我们应该买一本《时尚》杂志来参考。」凯打断她。
「那是顶尖时尚，不是一般风格。」艾琳坚定地说。「对我们来说根本没用。快点，我们该开始行动了。」她接收了最后一块煎蛋糕，然后招来服务生，给小费的同时顺便询问附近哪里有服饰店。
她很庆幸凯没有提什么时间紧迫，或是做这件事花太多时间。没有做好正确的伪装就贸然跑进戒备森严的皇室建筑是会让他们送命的。再说钻研细节能够稳定她的心智。因为假如她容许自己开始想「整座大图书馆都可能被摧毁」这件事，她的心智就会惊恐得像跑滚轮的仓鼠。那是大到她难以应付的概念。
在某些版本的克拉科夫，市中心应该有座超大的火车站，然而这里有的是宏伟的转运站，不停有雪橇在这里飞进飞出。雪橇是由能在空中奔驰的麋鹿和马所拉动的。比起艾琳在这座城市其余地方所见，这是比较显眼的魔法──仔细想想，其余地方大致说来都十分破败。这座城市非常需要重新整顿一番，这表示他们经历了经济萧条。这整个状况很可能与这个世界的俄罗斯帝国不够稳定有关，还有魔法受到国家严格管控之故。艾琳把这项观察记下来当作背景细节，就像研究一种新的语言的文法和字汇一样，以备它会对他们的任务造成影响。
幸好守门的警卫没有要求看护照，但车票非常昂贵，艾琳因为手头的钱迅速减少而愁眉苦脸。一个小伙计斜睨着他们廉价的服装，带她和凯来到一辆光鲜亮丽的银黑色雪橇边，雪橇前面系着六头巨大的麋鹿。他打开小小的侧门，鞠躬请他们上车。车上人很多，他们只能勉强挤进角落的空位，而其他人的服装都比他们高级。她看到他们的袖子和颈部有鲜艳的缎带装饰，或是穿戴着柔滑的貂皮手套和红色高跟皮靴。
「晚安。」坐在她隔壁的女人开朗地用波兰语说。她是那种有钱的老人，身上的皮草看得出颇有岁月，但当初也要价不菲。她的鼻头发红，和涂了腮红的脸颊相映成趣。「这趟过夜的飞行之旅有年轻人为伴真是太好了!你们这趟是要做什么?」
凯因为听不懂而礼貌地微笑着。艾琳必须负责延续对话，讲出掩饰身分的说词，不过这至少能让她转移注意力，不去在意雪橇刚升上天空，并且达到很高的高度。还有速度。飞船或高科技飞梭都比这类交通方式好太多了。你可以把窗户关上，不必在太高处看着底下的地景，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率掠过。她集中注意力让自己的叙述语气充满说服力。
「……我母亲心脏病发后，我的这位表弟就来找我。」她做出结语。这是个悲惨的故事，包括家族疾病和家庭瓦解，再加上有酗酒问题的父亲又出了意外。艾琳显然必须把所有积蓄花在能迅速赶回家乡的雪橇上，以探望她垂死的母亲。她从她所知道的几部最催泪的史诗作品借用情节，对于效果颇为自得。「当然，我表弟这辈子从没离开过俄罗斯，但他知道我住在哪里……」
在听她说话的几个人都发出同情的叹息。飞行途中的娱乐有从雪橇边缘往下看，以及传饮一瓶瓶伏特加和李子白兰地，而艾琳的故事吸引的人数超出她所期望。她用指关节抵着嘴唇。「请原谅我──我实在太担心可怜的妈妈了。」
凯或许不懂波兰语，不过他能理解暗示。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近自己。「请原谅我表姊，」他用俄语说。「我想她需要休息一下。」
众人纷纷点头，艾琳容许自己放松一点。她确实累坏了。这一天很漫长，又充满惊险刺激。现在既然无事可做，只能坐着等待飞行结束，一些被她遗忘的瘀伤开始争取存在感。
「睡一会儿吧。」凯在她耳边喃喃道。「我会叫醒妳的，如果……嗯，如果有人攻击的话。」
艾琳歪嘴一笑。「谢谢。」她轻声说，头靠着他的肩膀，闭上眼睛。她试着让脑袋放空准备入眠，虽然这很困难。不过即使他们的衣物很厚，和她靠在一起的凯还是很温暖，而尽管她不喜欢高处，在他身边她觉得很安全。他是一条龙，如果我掉下去，他会接住我的……
□
她再度睁开眼时，天空明亮、苍白而无云，空气冰冷刺骨。他们加入一串行队等候的空中交通工具准备进站，飞向一座巨大的六角形建筑，那栋建筑表面嵌着玻璃板和珠母贝装饰。建筑侧面有一面很大的时钟，闪着黄铜光泽，边缘环绕着天文学符号，钟面显示现在是清晨六点钟。
艾琳揉揉眼睛，抬头看着凯。「你都没睡吗?」
「我有睡。」不过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凌乱或迷糊;他看起来敏锐而清醒，好像冬夜的空气为他注入新的能量。「看看底下的城市，所有地标都清楚可见呢。」
艾琳咬着牙，越过雪橇边缘往下看着圣彼得堡。「很……大。」她没什么建设性地说。要不是她一直努力避免去想象从雪橇掉下去、落在圣彼得堡的地面上，应该可以更好地掌握这座城市的地理配置才对。
「下面那里好像就是冬宫了。」凯指着滨水区的一栋建筑，它在清晨的天光下闪耀着金色和蓝色的光泽。「很美的建筑。」
凯现在正观察地形、找出属于隐士庐博物馆建筑群的个别楼房，着实是很有效率的做法。艾琳应该褒奖他做得很好才对，而不是竭力对抗晕雪橇和眩晕。「不错啊。」她喃喃道。
凯放弃她，兀自继续倾向边缘外观看下方，同时雪橇进入降落程序。麋鹿慢跑穿过建筑墙上的一道拱门，向下，直到牠们是在地面而非空气里拉着雪橇，落地时几乎没有造成任何颠簸。牠们降落的地点是一座极大而宽阔的大厅，这里挤满其他雪橇、行色匆匆的旅客、警卫和运送大批行李的脚夫。几百个人互相叫嚷的声音几乎让人耳膜都痛了。
艾琳正在和其他乘客客气地道别，讲到一半时，她注意到那些熊。两头一组的熊蹲伏在出口闸门边，每头熊旁边都有一个照顾员;牠们脖子上戴着铁项圈，后腿用链子拴在钉在地上的大钉子上。「凯。」她低声说，朝那些熊点头示意。
凯瞇起眼睛打量牠们。「我不确定牠们是控制群众的工具，还是警卫什么的。」他说，随她一起朝出口走去。他们和大部分乘客不同，随身行李少得可怜。「我们该如何因应?」
「表现得正常一点，」艾琳说。「至少别人好像也不喜欢牠们。」通过出口闸门的人都畏缩地经过熊面前，不然就是状甚高傲地蔑视牠们，又因为牠们稍微发出低吼就吓得抽搐。不过没有人真的被拦下来。也许牠们只是一种威吓物?还是某种仪队?可是谁会在等同于机场的场所安排仪队?
他们排在距离最近出口的队伍末端。艾琳在心中浏览可能属于违禁品的清单。她没有带枪，或任何药物、爆裂物，对此她有点懊悔──毕竟这趟任务可能用得上。可是现下她想不到她或凯身上藏有任何非法物品。当然，那可能还是要看这个政权对非法物品的定义……
这时候最近的一头熊发出低吼。这个声音和之前牠和其他熊在换姿势或舔舐口鼻部位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不同，而是具有针对性、「全体警卫请注意」式的声音。牠人立起来，后腿的链子当当作响，牠倾向一个在排队的人。
牠的照顾员走上前来。「你好，公民朋友。」他简短地说。「你是否携带了《禁止输入危险物质或叛国物质》法律第四条所规定的非法魔法零件?」
「当然没有。」遭到指控的男人口气平淡地说。他和所有雪橇乘客一样，因为被寒风吹袭而脸颊红通通的，不过艾琳觉得他的脸有失去一点血色。其他人都在退后远离他──或者该说远离他和那头熊。「一定有什么误会。」
照顾员把一个银哨子放进嘴里，吹出尖锐的哨音。这声音盖过了人群的嘈杂，艾琳看到几个穿黑色长大衣的男人快步朝他们这里赶来。「那么我相信你不会介意跟着这些警卫，让他们检查一下你的行李。」照顾员说。「请了解这是法律要求你的义务，任何抵抗都将被视作违法。」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紧张地窃窃私语。艾琳趁这个机会凑向凯，悄声说：「他们让熊来嗅出魔法来源?」
「看来是这样。」他们朝出口迈进了一步。那头熊已经回复成蹲伏姿态，看起来就像一般人心目中的大灰熊一样温驯且不具威胁性。其实，也不怎么温驯。
「有意思。」再下一个就轮到他们了。他们挥挥手让前面那个男人通行。
「工作或观光?」照顾员丝毫不感兴趣般地问道。
「探亲。」艾琳说。她决定采取「认真但夹缠不清」的策略。「我要去看我母亲。我是说，那不算观光吧，但我觉得也不算工作──」
「嗯，很好。」照顾员疲惫地说。「请从前方出口离开。」
艾琳在心中松了口气，从照顾员身边走过，凯紧跟在后。
这时候那头熊倾向前嗅闻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