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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詛咒

孤兒的詛咒能將靈魂從

天堂拖落地獄。

然而,噢,更恐怖的

是死人眼中的詛咒!

七天,七夜,我都見到那詛咒

卻無法死去。

──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古舟子吟〉

  ❖

  馬格努斯聽見前門打開的聲響,和接下來的大聲喧譁,便立刻想到:威爾,然後對自己的念頭感到莞爾。那個闇影獵人男孩越來越像個惱人的親戚,他一邊想,一邊折起手上那本書的一頁──盧西安的《神的對話》;卡蜜兒會很生氣他折她的書──有些人的習慣你知道卻無法改變,有些人你從他在走廊上的腳步聲就認得出來,有些人肆無忌憚地和奉命告訴所有人你不在家的僕人爭執。

  門廳的門被撞開,威爾站在門口,表情半是得意半是悽慘──蔚為奇觀。「我就知道你在這裡,」他說道,馬格努斯在沙發上坐直身,靴子跨到地板上。「好了,能不能叫這──這隻超大號的蝙蝠別繼續在我的肩膀上徘徊了?」他指向亞契,卡蜜兒的僕役和馬格努斯暫時的僕人,他的確在威爾的身邊徘徊,表情充滿不贊同,不過話說回來,他總是帶著不贊同的表情。「告訴他你想見我。」

  馬格努斯將書放到旁邊的桌上。「但或許我不想見你,」他合情合理地說:「我告訴亞契別放任何人進來,而不是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

  「他威脅我,」亞契用他不太像人類的嘶啞聲音說:「我會告訴我的女主人。」

  「儘管去。」威爾說,但眼睛盯著馬格努斯,湛藍而緊張。「拜託,我必須跟你談談。」

  可惡的男孩,馬格努斯想。在辛苦了一整天,為潘哈洛家某個成員消除記憶阻礙咒之後,他只想要休息。他已經停止傾聽走廊上是否傳來卡蜜兒的腳步聲,或等待她的訊息,但他仍然偏愛這個房間甚於其他房間──這個她的私人風格似乎逗留在壁紙上的帶刺玫瑰、從簾幕湧現的淡淡香水中的房間。他原本期待在爐火旁度過整個晚上──一杯酒、一本書,而且完全不受打擾。

  但此刻威爾‧海隆戴爾在他面前,表情佈滿痛苦和迫切,渴望馬格努斯的幫助。他真的得想辦法處理這種想要幫助困頓的惱人心軟衝動,馬格努斯想;除了那一點,還有他無法抗拒藍眼的軟弱。

  「好吧,」他悲壯地嘆口氣,說:「你可以留下跟我談談,但是我先警告你:我不會召喚惡魔,至少在吃過飯前不行,除非你找到了什麼鐵證……」

  「不,」威爾急切地走進房間,當著亞契的面甩上門,反手鎖上,以防萬一,接著大步走向爐火旁。外面真的很冷,沒被簾幕遮蔽的窗戶可見部分顯示外面的廣場已經沉落黑暗的向晚,窸窣的樹葉被冷風吹過人行道。威爾拔下手套,放在壁爐架上,手伸近火焰。「我不是要你召喚惡魔。」

  「嗯,」馬格努斯抬高穿靴子的腳,擱在沙發前的黑檀木小桌上,另一個如果卡蜜兒在場會大為光火的舉動。「那是好消息,我想──」

  「我要你送我過去,到惡魔的領域去。」

  馬格努斯嗆住。「你要我做什麼?」

  威爾背對熠熠火光的輪廓陰暗。「製造一道通往惡魔世界的門戶,送我過去,你辦得到,對吧?」

  「那是黑魔法,」馬格努斯說:「不太算招魂術,但──」

  「不必讓別人知道。」

  「是嗎?」馬格努斯的語氣尖酸。「這種東西自有辦法走漏。而要是政委會發現我送了他們的一份子、他們最有潛力的成員,去任另一個次元的惡魔五馬分屍──」

  「政委會並不認為我有潛力,」威爾的語氣冰冷。「我沒有潛力,一無是處,永遠也不會有用。如果沒有你的幫助就只是廢物。」

  「我開始懷疑你是被派來試探我的,威爾‧海隆戴爾。」

  威爾輕輕發出一陣粗嘎刺耳的笑聲。「被上帝?」

  「被政委會,他們也可能是上帝。或許他們只是想看看我是否願意違反律法。」

  威爾旋身瞪著他。「我絕對是認真的,」他說:「這不是什麼試探,我沒辦法像這樣繼續下去,隨機召喚惡魔,始終找不到正確的那個,無止盡的盼望、無止盡的失望,每天的日出越來越暗,我會永遠失去她,如果你──」

  「失去她?」馬格努斯的思緒抓住那個字眼,坐直身子,瞇起眼睛。「果然和泰莎有關,我就知道。」

  威爾臉紅了,一片紅暈染上他蒼白的臉。「不只是她。」

  「但你愛她。」

  威爾瞪著他。「我當然愛她。」他終於說:「我本來覺得我永遠不會愛上任何人,但我愛她。」

  「這項詛咒是關於剝奪你愛人的能力嗎?因為要是你早說的話,我會覺得那是胡扯。杰是你的帕洛巴特,我見過你和他相處的模樣,你愛他,不是嗎?」

  「杰是我造的孽,」威爾說:「別跟我提杰。」

  「別跟你提杰,別跟你提泰莎,你要我為你打開通往惡魔世界的門戶,卻不肯跟我談或告訴我原因?我不會那麼做,威爾。」馬格努斯在胸前交抱起雙臂。

  威爾一手擱在壁爐架上,動也不動,火光勾勒他的輪廓,乾淨美麗的五官,優雅瘦長的雙手。「我今天見到我的家人了,」他說,接著很快修正那句話:「我妹妹。我看見我妹妹希西莉,我知道他們還活著,但從沒想過我會再見到他們。他們不能接近我。」

  「為什麼?」馬格努斯放柔語氣,感覺自己似乎來到了某個東西的邊緣,通往這個古怪、惱人、充滿創傷又疲憊的男孩內心的開口。「他們做了什麼可怕的事?」

  「他們做了什麼?」威爾抬高語氣。「他們做了什麼?什麼也沒有。是我。我是毒藥,對他們有毒的藥,對任何愛我的人有毒的藥。」

  「威爾──」

  「我騙了你。」威爾說,突然轉身離開爐火邊。

  「真意外。」馬格努斯嘀咕,但威爾已經走開了,遁入自己的回憶,或許那樣最好。他開始踱步,用靴子踐踏卡蜜兒漂亮的波斯地毯。

  「你知道我之前說過的。我當時在父母位於威爾斯家中的書房裡,外面在下雨,我很無聊,翻找我父親的舊東西。他保留了一些以前當闇影獵人時的東西,一些他不想丟掉的東西,因為念舊,我想。在書桌釘死的抽屜裡放了一根舊符杖──雖然當時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和一個雕花的小盒子。我想他以為那樣我們就找不到了,但什麼也無法阻擋好奇的小孩。我找到盒子後的第一件事當然是打開,一陣煙霧突然湧現,幾乎立刻形成一個惡魔。我一看到那個怪物,就開始尖叫。我當時才十二歲,從來沒見過任何像那樣的東西,龐大、兇惡、長滿了尖銳的牙齒和有刺的尾巴──而我什麼都沒有,手無寸鐵。牠開口咆哮時,我摔倒在地毯上,那怪物朝我迫近,嘶聲作響,然後我姊姊衝進來。」

  「希西莉?」

  「艾拉,我姊姊。她手上拿著某個發亮的東西,我現在知道那是什麼了──一把天使刃,那時我並不知道。我尖叫要她快逃,但她擋在那怪物和我中間。她毫無畏懼,我姊姊,從來如此。她不怕爬到最高的樹上,騎最不馴的馬──她在書房那時也不怕。她叫那個東西出去,牠像一隻巨大醜陋的昆蟲一樣在那裡盤旋。她說:『我驅逐你。』接著牠放聲大笑。」

  牠確實會。馬格努斯替那個女孩感到一股混合了憐憫和欣賞的奇特騷動,她從小到大對惡魔、召喚儀式和驅逐方法一無所知,卻還是不顧一切挺身而出。

  「牠大笑,尾巴一揮,將她擊倒在地,然後眼睛盯著我看,牠的眼睛完全是紅色,一點眼白也沒有。牠說:『我要毀滅的是你父親,但既然他不在,只好拿你來充數。』我驚呆了,只能瞪著牠看,艾拉在地毯上爬,伸手想抓那把掉落的天使刃。『我詛咒你,』牠說:『所有愛你的人都會死,他們的愛將導致他們的滅亡,可能只要幾分鐘,可能要好幾年,但所有以愛注視你的人都會因此而死,除非你永遠離開他們。而我會從她開始動手。』牠對著艾拉的方向怒吼,接著消失。」

  馬格努斯不自禁聽得入迷。「而她倒下暴斃了?」

  「不。」威爾仍在跪步,脫掉了外套,拋到椅子上,深色長髮因為身體混合火焰散發的熱度開始捲曲,黏在他的頸背。「她沒受到傷害,將我抱在懷裡,還安慰我,說那個惡魔的話沒有意義。她承認她讀過書房裡某些禁書,所以才知道天使刃是什麼和使用方法,而我打開的東西叫做寶盒,只是她想不出為什麼我父親會留一個寶盒下來。她要我保證除非她在場,再也不碰任何父母的東西,然後她帶我上樓到床上,坐下來隱書直到我入睡。這一切帶來的震撼讓我筋疲力盡,我想,我記得聽到她低聲對我母親說,說我在他們不在時身體不適,染上某種幼兒發燒。在那時,我很享受那所有的噓寒問暖,惡魔開始成為看似相當刺激的回憶,我記得我在盤算怎麼告訴希西莉這件事──當然我不會承認艾拉在我像小孩一樣尖叫時救了我──」

  「你當時的確是小孩。」馬格努斯說。

  「我夠大了,」威爾說:「大到瞭解當我隔天早上醒來,聽見我母親悲慟哭嚷時代表的意思。她在艾拉的房間,而艾拉死在她床上。他們盡力擋住我,但我看見我需要看的一切。她全身腫脹,某種綠黑的東西從她體內將她腐蝕。她看起來再也不像我姊姊,她看起來再也不像人類。

  「雖然他們不明白,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所有愛你的人都會死,而我會從她開始動手。』那是我的詛咒在作祟。我在那時明白我必須遠離他們──遠離我所有的家人──免得我害他們遭到同樣的慘事。我在那天夜裡離開,一路來到倫敦。」

  馬格努斯開口,接著又閉上,第一次不知道該說什麼。

  「所以,你瞧,」威爾說:「我的詛咒很難稱為胡扯。我見過它的作用,而從那一天開始,我就努力確保發生在艾拉身上的事,不會發生在我生命中的其他人身上。你能想像嗎?你能嗎?」他伸手耙過黑髮,讓糾結的亂髮落回眼前。「永遠不讓任何人靠近,讓每個可能愛你的人恨你,我離開家人,讓自己遠離他們,讓他們忘記我。每天都必須殘酷地對待那些我選擇成為家人的人,免得他們對我產生太多感情。」

  「泰莎……」馬格努斯的思緒突然充滿那個曾經將威爾當成地平線新升起的太陽般看待,表情肅穆的灰眸女孩。「你覺得她不愛你?」

  「我不認為,我對她太惡劣了。」威爾的聲音混雜了痛苦、悽慘和自我厭惡。「我以為有一次她差點──我以為她死了,你瞧,所以讓她看見──我讓她看見我的感情。我以為她之後可能會回報我的感情,但我打擊她,盡可能殘酷地打擊,我想她現在單純只是痛恨我。」

  「還有杰。」馬格努斯說,害怕聽到答案,知道真相。

  「杰反正快死了,」威爾以壓抑的聲音說:「杰是我放任自己的結果。我告訴自己,如果他死了,也不是我的錯。他反正要死了,而且很痛苦。艾拉的死至少很快。或許因為我,他能得到一個痛快。」他悽慘地抬頭,迎上馬格努斯控訴的眼神。「沒有人能一無所有地活著,」他低喃:「杰是我僅有的一切。」

  「你早該讓他知道,」馬格努斯說:「他就算知道風險,也無論如何都會選擇當你的帕洛巴特。」

  「我無法用那個真相加重他的負擔!如果我要他保守祕密,他會照做,但知道真相會帶給他痛苦──而我對其他人造成的痛苦只會讓他更難過。但如果我告訴夏蘿、告訴亨利和其他人,說我的舉止只是偽裝──說我對他們說過的所有殘酷話語都只是謊言,說我在街道上漫遊只是製造我出去酗酒嫖妓的假象,實際上我根本不想做那些事──等於再也無法將他們推開。」

  「所以你從未告訴任何人這個詛咒?在你十二歲之後,除了我以外沒告訴過任何人?」

  「我不能說,」威爾說:「我怎麼確定他們一旦知道真相之後不會對我產生感情?像那樣的故事會激起同情,同情可能變成感情,再接下來──」

  馬格努斯挑起眉毛。「你不擔心我?」

  「擔心你可能愛上我?」威爾聽起來非常震驚。「不,因為你痛恨亞衲人,不是嗎?又何況,我以為你們巫師有辦法抗拒不想要的感情,但對於像夏蘿、像亨利那樣的人,如果他們知道我在他們面前表現的性格是假的,如果他們知道我的真心……他們可能變得在乎我。」

  「而到時他們會死。」馬格努斯說。

  ❖

  夏蘿緩緩將臉從手中抬起。「你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她問第三次。「威爾就那樣──走了?」

  「夏蘿,」杰以安撫的口氣開口。他們在貼滿花朵和藤蔓壁紙的客廳,蘇菲站在壁爐旁,用撥火棒在煤炭堆裡撥出更多火苗,亨利坐在書桌後方,把弄一組銅質儀器,潔珊蜜在躺椅上,而夏蘿坐在壁爐旁的高背扶手椅。泰莎和杰有點拘謹地並肩坐在沙發上,讓泰莎格外覺得像個客人,布莉姬為她送上了一整盤的三明治,還有茶,茶的溫度慢慢融化她體內的寒意。「這沒那麼不尋常。我們什麼時候知道威爾夜裡跑哪裡去了?」

  「但這不一樣。他見到他的家人,或至少是他妹妹。噢,可憐的威爾,」夏蘿的口氣因為焦慮而顫抖。「我本來以為他或許終於開始忘記他們了……」

  「沒有人會忘記自己的家人。」潔珊蜜厲聲說。她坐在躺椅上,前面架著水彩畫架和紙張;最近她決定她在淑女閨藝這方面的進度落後,開始繪畫、雕塑、壓花和在音樂室裡彈豎琴,不過威爾在特別想發牢騷的時候說過她的歌聲讓他聯想到恰吉。

  「噢,不,當然不會,」夏蘿連忙說:「但或許不再時時刻刻活在那些回憶裡,宛如背負著某種可怕的重擔。」

  「說得好像如果威爾不是每天都這麼憂鬱,我們就知道拿他怎麼辦似的。」潔珊蜜說:「無論如何,他本來對他的家人就不可能有太深的感情,否則不會離開他們。」

  泰莎輕輕倒抽口氣。「妳怎麼能那麼說?妳不知道他離開的原因,妳沒看到他在鴉疤莊園時的表情──」

  「鴉疤莊園。」夏蘿視而不見地瞪著壁爐。「我怎麼樣也想不到他們會去那裡……」

  「胡說八道,」潔珊蜜說,憤怒地看著泰莎。「至少他的家人還活著。再說,我敢打賭他一點也不傷心,我敢打賭他在演戲。他老是在演戲。」

  泰莎瞥向杰尋求支援,但他正看著夏蘿,眼神冷硬有如一枚銀幣。「妳是什麼意思,」他說:「妳怎麼樣也想不到他們會去那裡?妳知道威爾的家人已經搬走了?」

  夏蘿嚇了一跳,嘆息。「杰……」

  「那很重要,夏蘿。」

  夏蘿瞥向書桌上裝著她最愛檸檬水的錫罐。「在威爾十二歲那年,他的父母到這裡找他,被他趕走之後……我求他跟他們說話,只要一下就好,但他不肯。我試著要他瞭解,如果他們離開了,他就再也不能見他們,我永遠不能把他們的消息告訴他。他握著我的手,說:『拜託只要答應我,如果他們死了妳會告訴我,夏蘿,答應我。』」她垂下頭,手指在裙子的布料上糾結。「一個小男孩做出那種要求真的很怪,我──我只能說好。」

  「所以妳一直探聽威爾家人的狀況?」杰問。

  「我雇用拉格諾‧費爾做這件事,」夏蘿說:「前三年。第四年他回來找我,說海隆戴爾家搬走了,艾德蒙‧海隆戴爾──那是威爾的父親──把他們的房子拿去賭輸了,那是拉格諾唯一能打探到的消息。海隆戴爾家不得不搬走,他找不到更多關於他們去向的線索。」

  「妳曾經告訴威爾嗎?」泰莎說。

  「不,」夏蘿搖頭。「他逼我答應如果他們死了要告訴他,僅此而已。何必讓他知道他們失去房子這件事,增加他的不快樂?他從未提起他們,我已經開始希望他或許已經忘了──」

  「他從未忘記。」杰強烈的口氣讓夏蘿停止手指緊張的動作。

  「我不該那麼做,」夏蘿說:「我不該答應他,那是違反律法的行為──」

  「當威爾真的想要一樣東西,」杰靜靜地說:「當他表現出某種感覺,絕對能讓妳心碎。」

  沉默籠罩。夏蘿的嘴唇抿緊,眼眸可疑地晶亮。「他離開國王十字火車站時,有提到他要去哪裡的話嗎?」

  「沒有,」泰莎說:「我們抵達,他起來就一溜煙──抱歉,起身奔跑。」她更正自己的用字,他們不解的表情提醒她說了美國俚語。

  「一溜煙,」杰說:「我喜歡那個說法,聽起來像是他在背後留下一團煙塵。不,他什麼都沒說──只是一路推擠出人群,人就消失了,差點撞倒來接我們的賽利爾。」

  「這一切毫無道理,」夏蘿哀嚎:「威爾的家人到底為什麼會住在曾經屬於摩特曼的房子裡?更別說還在約克郡?我根本沒想過情況會發展至此。我們追蹤摩特曼,發現了榭德夫婦,再追蹤他,又發現威爾的家人。他帶著我們繞圈圈,就像他的那個天殺的銜尾蛇圖案。」

  「妳曾經雇用拉格諾‧費爾去打探威爾家人的情況,」杰說:「妳可以再雇用他一次嗎?如果摩特曼以某種形式和他們有所牽扯……不管是什麼理由……」

  「對,對,當然,」夏蘿說:「我立刻寫信給他。」

  「這是我不瞭解的部分,」泰莎說:「賠償的要求是在一八二五年提出,而申請人的年齡登記為二十二歲。如果他當時二十二歲,他現在應該七十五歲了,他看起來卻沒那麼老,或許四十……」

  「有些辦法,」夏蘿緩緩地說:「可以讓涉獵黑魔法的蒙迪延長壽命,順道一提,就是那種可能在白書裡找到的咒語,那正是政委會之外的任何人持有白書都被視為犯罪的原因。」

  「那些關於摩特曼是從他父親手中繼承船運公司的報導,」杰說:「妳認為他用了吸血鬼伎倆嗎?」

  「吸血鬼伎倆?」泰莎重複一次,徒勞無功地回想《事典》上有沒有這個名詞。

  「那是吸血鬼用來維持財產的一種方法,」夏蘿說:「當他們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久到人們開始注意到他們從未老化,他們會假死,將財產留給一名失散多年的兒子或姪子。瞧──那個姪子出現,擁有和父親或伯父出奇神似的外貌,但他出現了,接收財產,而有時候他們會用那樣的手法過好幾代。摩特曼可以輕鬆地將公司留給自己,以掩飾自己不曾老化的事實。」

  「所以他假裝成自己的兒子,」泰莎說:「也給他理由做出改變公司經營方向的作為──回到英國,開始對機械展現興趣,那類的事情。」

  「那也可能是他離開約克郡房子的原因。」亨利說。

  「不過那無法解釋威爾的家人會住在那裡。」杰沉吟。

  「或威爾的下落。」泰莎補充。

  「或摩特曼的下落。」潔珊蜜帶著某種黑暗的快意插嘴:「只剩下九天了,夏蘿。」

  夏蘿又將頭埋進手裡。「泰莎,」她說:「我痛恨要求妳這麼做,但這畢竟是我們送妳去約克郡的原因,而我們絕對不能放過任何線索。史塔克威德的外套鈕釦還在妳手上嗎?」

  泰莎無言地從口袋掏出鈕釦,那是圓的,以珍珠和銀製成,在她的手掌中奇異地冰冷。「妳要我變身成他?」

  「泰莎,」杰飛快說:「如果妳不想這麼做,夏蘿──我們──絕對不會要求。」

  「我知道,」泰莎說:「但我提議過,而我不會食言。」

  「謝謝妳,泰莎,」夏蘿看起來如釋重負。「我們必須知道他是否對我們有所隱瞞──他是否在這件事的任何方面對你們說了謊,他在榭德家這件事上的參與……」

  亨利皺眉。「當妳無法信任自己的闇影獵人同胞時,天下就大亂了,小蘿。」

  「天下已經大亂了,親愛的亨利,」夏蘿看也不看他,回答道。

  ❖

  「所以你不會幫我,」威爾以平板的語氣說。馬格努斯用魔法在爐柵後方生起火,在跳躍的火光中,巫師能夠將威爾的全身上下看得更清楚──鬈貼在頸背的黑髮、細緻的顴骨和強硬的下顎、睫毛投下的陰影。他讓馬格努斯想起某人,記憶在他腦海深處騷動,拒絕接近。在經過這麼多年之後,有時候很難回想起特定的回憶,即使是你曾經愛過的人。他再也想不起母親的面孔,儘管他知道她和他長得很像,他荷蘭祖父和印尼祖母的混合體。

  「如果你所謂的『幫忙』包括把你丟進惡魔領域,像丟一隻老鼠進塞滿獵犬的地窖裡,那麼,不,我不會幫你。」馬格努斯說:「這是瘋狂的作法,你知道。回家去,睡一覺,把它忘了。」

  「我沒喝醉。」

  「醉了還比較好,」馬格努斯雙手耙過濃密的頭髮,突然又莫名地想起卡蜜兒,覺得很高興。在這個房間裡,有威爾在,他已經有將近兩小時沒想到她了。有進步。「你以為你是唯一失去過的人嗎?」

  威爾的表情扭曲。「別用那種說法,好像只是某種普通的遺憾,事情不是那樣。他們說時間可以治療所有的傷口,但那是在悲傷源頭是有限的、結束了的前提下。這是每天翻新的傷口。」

  「沒錯,」馬格努斯說,倚在靠墊上。「那是個高妙的詛咒,不是嗎?」

  「詛咒我愛的每個人會死是一回事,」威爾說:「我可以克制自己去愛。要阻止其他人關心我──那是讓人疲憊的怪異過程。」他聽起來很疲憊,馬格努斯想,而且激烈,以那種只有十七歲能辦到的方式。他同樣懷疑威爾說他能克制自己去愛的說法,卻也明白男孩會想要對自己編造這樣的故事。「我必須整天假裝成另一個人,每天──苦澀、惡毒又殘酷──」

  「我相當欣賞你那個模樣,也別告訴我扮演壞人你沒有一點點的樂在其中,威爾‧海隆戴爾。」

  「他們說那種黑色幽默存在我們的血統之中,」威爾說,注視火焰。「艾拉有,希西莉也有,在我發現必須那麼做之前,從沒想過我也有。這麼多年來,我已經在如何令人痛恨這方面學了很多,但我覺得逐漸喪失了自我──」他找尋適當的說法。「我覺得自己在消失,一部分的我被捲入黑暗中,善良、誠實和真誠的那部分──如果你將那部分隔離自己太久,會徹底失去它嗎?如果完全沒有人關心你,那麼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說最後那句話的聲音如此細微,馬格努斯必須拉長耳朵傾聽。「那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那是我以前在某個地方讀到的。」威爾轉向他。「你把我送到惡魔領域,會是幫我一個大忙。我可能會找到我在找的,那是我唯一的機會──反正如果沒有那個機會,生命對我來說根本沒有價值。」

  「十七歲說那句話很容易,」馬格努斯說,毫不掩飾冷酷的語氣。「你陷入愛河,以為那就是全世界,但世界比你更寬廣,威爾,可能需要你的貢獻。你是一名闇影獵人,必須為更偉大的原因付出,你的生命不是你想放棄就可以放棄的。」

  「那麼我什麼都沒有,」威爾說,抽身離開壁爐架,踉蹌幾步,彷彿真的醉了。「如果連自己的生命都不屬於我──」

  「誰告訴你我們理所當然會得到幸福的?」馬格努斯輕聲說,腦中浮現童年的家,以及母親帶著恐懼的眼神躲開他,以及她的丈夫──不是他的父親──起火燃燒。「那我們虧欠其他人的又怎麼說?」

  「我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他們,」威爾說,抓起椅背上的外套。「他們從我身上得到的也夠多了,而如果這是你要對我說的,那你也一樣──巫師。」

  他啐出最後一個字眼,彷彿那是詛咒。馬格努斯為自己的嚴厲感到懊悔,開始起身,但威爾衝過他身邊,奔向門口,在背後甩上。半晌後,馬格努斯看見他經過前方的窗戶,一邊走,一邊努力穿上外套,低著頭抵抗寒風。

  ❖

  泰莎坐在化妝台前,穿著晚禮服,將那顆小鈕釦在掌心來回滾動。她要求獨處,進行夏蘿要求的任務。這不是她第一次變身成男人,黑闇姊妹曾經要求她那麼做,不止一次,儘管那種感覺很奇特,卻不是她遲疑的原因;是因為她曾在史塔克威德眼中見到的陰影,當他說到獲得那些戰利品時口氣中隱約的瘋狂,那不是她想要深入瞭解的心靈。

  她不必這麼做,她想。她可以走出去,告訴他們她試過了,卻沒成功,但就連那個念頭閃過腦海的同時,她也知道她不會那麼做。她莫名地開始覺得自己必須忠於這座學院的闇影獵人。他們一直保護她,親切對待她,教她認識許多關於自己的事實,也和她擁有同樣的目標──找到摩特曼並摧毀他。她想到杰注視她的親切眼神,平穩、銀亮,充滿信心。她深吸口氣,手指包住鈕釦。

  黑暗降臨,將她裹入冰冷的寂靜中。爐柵中火焰啪嚓的微弱聲響,吹打窗檻的風聲,消失無蹤。她感覺自己的軀體改變:覺得手變大腫脹,關節炎的疼痛竄過,背部疼痛,頭擇得沉重,雙腳悸動發痛,口中有種苦澀的味道。蛀牙,她想,感到噁心,噁心到她必須逼自己的心思回到包圍她的黑暗,尋找那道光芒,那份聯繫。

  出現了,但不像通常的光,宛如燈塔般穩定的光芒,而是以微弱的片段出現,彷彿她正看著一面鏡子裂成碎片,每一個碎片都帶著一個影像,掠過她身邊,有些速度快得可怕。她看見一匹馬抬起前蹄,一座被白雪覆蓋的黝黑山丘、政委會的黑玄武岩議會廳、一道裂開的墓碑,她努力捕捉一個影像,抓到一個,一段回憶:史塔克威德在舞會裡和一名穿著帝國式高腰晚禮服,正在大笑的女子跳舞。

  泰莎捨棄它,再找另一個:有一間小房子,位於兩座山丘間的陰影中。史塔克威德在幽黑的樹林裡注視房子的前門打開,一個男人走出來,就連在記憶中,泰莎都能感覺到史塔克的心跳開始加速,男人高大寬肩──皮膚和蜥蜴一樣翠綠,頭髮烏黑,相對的,他手上抱著的男孩似乎和任何小孩一樣普通──嬌小、拳頭圓胖、皮膚粉紅。

  泰莎知道男人的名字,因為史塔克威德知道。

  約翰‧榭德。

  榭德將男孩抬到肩膀上,同時許多模樣古怪的金屬怪物走出門口,像是小孩的拼裝玩偶,不過是人一般大小,皮膚則是以閃亮的金屬打造。怪物沒有五官,卻怪異地穿著衣服──有些穿著約克郡農夫的粗布連身服,其他則穿著樸素的棉布裙。機械怪物手拉著手,開始搖擺,彷彿在參加鄉村舞會,小孩大笑拍手。

  「好好看著,兒子,」綠皮膚的男人說:「總有一天,我會統治一座由這種生物組成的機械王國,而你會是這個國家的王子。」

  「約翰!」屋裡傳來一個聲音,一個女人探出窗口,她的頭髮顏色有如無雲的天空。「約翰,進來,會被人看到!你會嚇壞那孩子!」

  「他一點也不害怕,安,」男人大笑,將男孩放到地上,揉揉他的頭髮。「我的小機械王子……」

  那段回憶讓史塔克的心中湧現一股恨意,強烈到撕開泰莎,讓她又捲回黑暗中。她這才瞭解是怎麼回事,史塔克威德變老了,想法和記憶之間的聯繫已經消失。他腦中遊走的念頭似乎毫無秩序,她努力再次想像榭德一家的模樣,捕捉到片段的回憶──一個砸毀的房間、榫頭、凸輪、齒輪和金屬碎片四散、像血一樣漆黑的液體溢流,而那個綠膚男人和藍髮女人的屍體倒臥在廢墟中。接著那也消失了,而她看見,一次又一次,樓梯間那幅肖像的女孩面孔──那個表情頑固的金髮孩子──看見她騎著一匹小馬,擺出堅決的神情,看見她的頭髮在荒野的風中飛揚──看見她在痛苦中尖叫掙扎,一根符杖刺入她的肌膚,漆黑的符印染上那片白晳。而最後,泰莎看見她自己的臉,自約克學院廣場的陰影中浮現,感覺到他那股震驚竄過她的全身,強烈到將她甩出他的身體,回到她自己身上。

  鈕釦從她的手中掉落,撞到地板,發出微弱的撞擊聲。泰莎抬起頭,望入梳妝台上的鏡子。她又變回了自己,此刻口中的苦澀滋味是她咬傷嘴唇流出的鮮血。

  她站起身,感覺噁心,接著走到窗口,打開窗戶,感覺清涼的夜晚空氣吹上汗濕的皮膚。外面的夜晚龍罩在陰影中,幾乎沒有風,學院的漆黑鐵門彷彿聳立在眼前,上面的格言永恆訴說著生與死,一絲動靜吸引了她的注意。她低頭看見一道白色身影從下方的石板庭院抬頭盯著她。一張臉,扭曲但仍能辨識。

  闇太太。

  她驚喘,反射性地往後猛退,遠離窗口的能見範圍,一陣暈眩湧向她,她狠狠甩開,雙手抓緊窗檻,再次探出身去,恐懼地往下望──

  但庭院空無一人,除了影子以外毫無動靜。她閉上眼睛,接著再次慢慢張開,伸手碰喉間滴答作響的天使。沒有東西,她告訴自己,只是她狂野的想像力在惡作劇。她一邊告自己最好收斂一下白日夢,否則會像老史塔克威德一樣瘋狂,一邊拉上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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