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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前塵陰影

但邪惡之事,披上哀傷的長袍,

攻擊君王的崇高屬地;

(啊,讓我們哀悼:因為明日將永不會

降臨於他身,悲嘆!)

而其居所四周的榮光,

曾經燦爛與輝煌,

現在不過是記憶模糊的故事

葬身前塵過往。

──埃德加‧愛倫‧坡〈鬧鬼的宮殿〉

  ❖

  他們跟著史塔克威德的僕人穿過擁擠的入口大廳時,泰莎幾乎沒注意到車站的內部。四周一片忙亂,不斷湧來的人群,煤煙和烹煮食物的氣味,大北鐵路公司約克與中部線的模糊標示。很快地,他們走出了車站,頭頂上的天空逐漸變黑,威脅即將下雨。車站一端有一座雄偉的旅館矗立在黃昏的天空下;卡特蕭催促他們走過去,門口附近有一輛門上漆著政委會四C標章的黑馬車等候,放置好行李,爬進車內後,一行人便出發,馬車駛入坦納街,融入車流之中。

  威爾一路上都保持沉默,瘦長的手指敲著穿黑長挪的膝蓋,藍眸疏離沉思;負責談話的是杰,傾身越過泰莎,拉開她那一側的馬車窗簾,指出有趣的事物──某次霍亂受害者埋葬的墓園、前方出現的灰色古城牆,城牆上的垛口有如他戒指上的圖案。等他們通過城牆,街道變得狹窄。這裡就像倫敦,泰莎想,只是規模較小;就連他們經過的店家──肉鋪、布莊──似乎都比較小。行人──大多是男人──匆匆而過,下顎藏在領口,遮擋開始飄落的細雨,身上的穿著不像倫敦那樣時尚,看起來很「鄉村」,就像偶爾出現在曼哈頓的農夫,從他們紅腫的大手、臉上日曬的粗糙皮膚就能辨認。

  馬車轉出一條狹窄的街道,進入一座大廣場:泰莎抽口氣。屹立在眼前的是一座雄偉的教堂,刺入灰色天空的哥德式塔樓有如刺穿聖賽巴斯帝安❦身體的箭矢,一座石灰高塔雄據建築上方,建築前的一排壁痛中陳列雕像,每一座都不一樣。「那是學院嗎?老天,它比倫敦學院更雄偉──」

  ❦天主教聖徒,被羅馬皇帝下令以亂箭射擊。

  威爾大笑。「有時候教堂就只是教堂,泰莎。」

  「那是約克大教堂,」杰說:「這座城市的驕傲,不是學院,學院在古德姆街。」馬車轉離教堂證實了他的話,沿著狄恩街,轉進古德姆街的鵝卵石窄巷,隆隆駛過兩座傾斜都鐸建築間的小鐵柵門下方。

  等他們駛出街道另一端時,泰莎才明白威爾剛剛為什麼大笑。眼前是一座相當賞心悅目的建築,被圍牆和平坦的草坪包圍,但一點也不像約克大教堂那樣宏偉。卡特蕭繞行過來,打開馬車的門,扶泰莎走下來,她看見被雨打濕的草地上零星立起幾塊墓石,彷彿有人原本有意在這裡建起一座墓園,卻半途失了興致。

  天空已將近全黑,被星光映成近乎透明的絲狀雲彩間綴各處,杰和威爾熟悉的嗓音在背後低語,教堂的門在面前開敞,她可以看見門內閃爍的燭光,突然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彷彿只剩下泰莎的靈魂,在這個遠離她熟知的紐約生活的古怪地方飄蕩。她顫抖一下,卻不是因為冷。

  她感覺到一隻手擦過手臂,溫暖的氣息騷動頭髮,不用轉身就知道那是誰。「要進屋了嗎,我的未婚妻?」杰柔聲在她耳邊說。她可以聽見他心中的笑聲,在骨頭中迴盪,感染到她身上。她差點微笑起來。「我們一起進虎穴去捋虎鬚吧。」

  她伸手勾住他的手臂,一起走上教堂階梯;她在台階頂端回過頭,看見威爾抬頭盯著他們的背影,顯然沒在聽敲他的肩膀,在他耳邊說話的卡特蕭。她迎上他的視線,但迅速轉過頭;和威爾目光交會最多只會帶來困惑,最糟則會害她頭昏腦脹。

  和倫敦學院相比,教堂內部狹小而陰暗;被歲月染黑的長椅排滿整面牆,頭上的巫光石在黑鐵鑄成的燭台上燃燒;教堂前方,一大片燃燒的真正蠟燭前,

  一名全身穿著闇影獵人黑衣的老人佇立,濃密的頭髮和鬍鬚灰白,狂野地滿頭矗立,灰黑色的眼眸半掩在厚重的眉毛下,皮膚刻滿歲月的痕跡。泰莎知道他將近九十歲了,但他的背脊依舊挺直,胸膛宛如樹幹般厚實。

  「年輕的海隆戴爾,對嗎?」當威爾上前自我介紹時,他大聲說:「我聽說了,半個蒙迪、半個威爾斯人,還結合了兩方最糟的特質。」

  威爾有禮地微笑,以威爾斯語說:「謝謝。」

  史塔克威德怒氣沖沖。「雜種腔調,」他嘀咕,目光轉向杰。「杰穆斯‧科士達,」他說:「又一個學院小鬼。我有點想叫你們通通滾蛋,那個傲慢的女孩,那個夏蘿‧菲爾查德,連問也沒問就偷偷摸摸把你們送過來。」他有一點和他的僕人一樣約克腔,只是淡很多;不過他口中的「我」,聽起來還是有點像「偶」。「那一家人從來沒有半點禮貌,我可以不用靠他父親,也不用靠──」

  他發亮的眼睛這時落到泰莎身上,突然頓住,嘴巴張開,彷彿話說到一半被當面賞了一耳光。泰莎瞥向杰,他看起來和她一樣被史塔克威德的突然沉默嚇了一跳,但是威爾立刻開口了:

  「這位是泰莎‧葛雷,先生,」他說:「她是名蒙迪女孩,但她是那位科士達先生的未婚妻,也是一位昇華者。」

  「你說她是蒙迪?」史塔克威德瞪大了眼,質問道。

  「是昇華者。」威爾以最和善輕柔的口氣說:「她是倫敦學院最忠實的朋友,而我們希望能盡快歡迎她加入我們的行列。」

  「是個蒙迪。」老人又說了一次,開始劇烈咳嗽。「噢,歲月讓──對,那麼我想──」他的目光再次掠過泰莎的臉,轉向一臉悲壯站在行李中間的卡特蕭。「叫西迪利和安德魯幫你把客人的行李搬到他們樓上的房間,」他說:「記得告訴伊蓮叫庫克今天晚上多準備三個位置,我可能忘了提醒她會有訪客。」

  僕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主人,然後似乎一臉困惑地點頭;泰莎無法怪他,顯然史塔克威德本來打算叫他們離開,卻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她瞥向杰,後者的表情就像她的感覺一樣迷惑。只有張大藍眸,表情有如唱詩班男孩般純真的威爾似乎別無他想。

  「好了,過來,」史塔克威德不看泰莎,僵硬地說:「你們不用站在那裡,跟我來,我帶你們到房間去。」

  「以天使之名,」威爾說,用叉子翻傲盤子裡的棕色雜燴。「這玩意兒是什麼?」

  泰莎必須承認,這很難判斷。史塔克威德的僕人──大多是彎腰駝背的年長男人和年長女人,還有一名晚娘面孔的女管家──依照他的吩咐,準備了三個多餘的用餐座位,晚餐包括由一個穿著黑衣白帽的女人從銀砂鍋舀起的塊狀深色燉菜,老邁駝背到泰莎必須努力阻止自己跳起來幫她上菜。等那名女人做完時,她轉身蹣跚離開,留下杰、泰莎和威爾在餐廳裡隔著桌子面面相覷。

  他們也替史塔克威德準備了座位,但他不在。泰莎必須承認換作是她,也不會急著來吃這些燉菜。湯裡充滿煮過頭的蔬菜和硬梆榔的肉,在餐廳昏黃的燈光下看起來更難以下嚥。狹小的空間只靠幾座燭台照明,壁紙是深棕色,髒污變色的鏡子掛在沒生火的壁爐上方,穿著晚禮服的泰莎感覺非常不舒服,這件向潔珊蜜借來,蘇菲修改尺寸的拘謹藍塔夫綢禮服在不良的燈光下結果卻像瘀青的顔色。

  然而,以主人來說,這是異常突兀的表現,先是堅持要他們來和他一起用餐,卻沒有現身。和舀燉菜那名僕人同樣孱弱老邁的僕人稍早引領泰莎到她的房間,一個擺滿沉重雕花家具的陰暗大洞窟,那裡的燈光也很昏暗,彷彿史塔克威德試圖節省燈油或蠟燭的費用,儘管就泰莎所知,巫光石不需成本。或許他單純只是喜歡陰暗。

  她發現自己的房間寒冷、黑暗,還有點太過陰森。爐架中燃燒的微弱火焰完全無法讓房間變得溫暖。壁爐的兩端雕刻鋸齒狀的閃電,泰莎用來洗手和洗臉,裝滿冰水的白水罐上也有同樣的圖騰。她很快擦乾手,納悶她為什麼想不起《事典》上有這個圖騰,這必定代表某種重要的意義。整座倫敦學院都裝飾著政委會的圖騰,例如湖中浮現的天使,或代表議會、和約、政委會和執政官的四個交錯C字。到處也都能看到沉重的古老肖像畫──她的臥房、走廊、階梯沿路。在換上晚禮服,聽見晚餐鐘響後,泰莎走下樓梯,一座詹姆士一世風格的宏偉雕花階梯,卻在樓梯間停下腳步,注視一幅長金髮小女孩的肖像,她穿著老式的童裝,一條大緞帶綁在小頭顱的上方,臉龐消瘦蒼白,氣息奄奄,但眼神明亮──這個陰暗的地方唯一明亮的東西,泰莎當時想。

  「亞黛兒‧史塔克威德,」一個聲音在肘邊響起,唸出肖像框上的說明牌:「一八四二年。」

  那時她轉身看著威爾,後者雙腿分立,雙手背在背後,盯著肖像,眉頭緊皺。

  「怎麼了?你看起來好像不喜歡她,但我相當喜歡。她必定是史塔克威德的女兒──不對,孫女,我想。」

  威爾搖頭,從肖像看向泰莎。「毫無疑問,此地的裝潢有如家族的宅邸,顯然約克學院世代以來都住著史塔克威德家的人,妳看到四處可見的閃電了嗎?」

  泰莎點頭。

  「那是史塔克威德家的家徽。這裡的史塔克威德家徽跟政委會的圖騰一樣多,像這樣表現得彷彿自己擁有某個地方是很糟糕的行為,學院不能繼承,學院的守護者是由執政官所指定,這個地方本身屬於政委會所有。」

  「倫敦學院在夏蘿管理之前,是由她的父母所管理的。」

  「那是整件事讓老萊特伍如此火大的原因之一,」威爾回答:「學院不一定要留給某個家族,但如果執政官不認為夏蘿是適合入選,也不會指派職位給她,而那只是一代而已。這──」他手臂一揮,彷彿意欲以一個手勢涵蓋一切:肖像、樓梯間和古怪、寂寞的艾洛西斯‧史塔克威德。「嗯,難怪那個老人認為他有權力把我們扔出這個地方。」

  「像瘋子一樣,我阿姨會這麼說。我們要下去吃晚餐嗎?」

  威爾伸出手,展現罕見的風度。泰莎接過他的手時沒有看他。為了晚餐而盛裝的威爾英俊到足以奪走她的呼吸,而她覺得她需要保持頭腦清楚。

  他們抵達時,杰已經在餐廳等候,泰莎在他身邊坐下,等候主人到來。他的座位已經就緒,盤裡裝著燉菜,就連酒杯裡都盛滿了深紅的酒,但他卻不見蹤影。第一個聳肩開始吃的人是威爾,不過他很快就露出希望自己沒這麼做的表情。

  「這是什麼?」他繼續說,用叉子叉起一個不討喜的塊狀物,舉高到眼前。「這……這……玩意兒?」

  「防風草根?」杰建議。

  「撒旦花園種出來的防風草。」威爾說,左右張望。「我想這裡沒有狗可以餵。」

  「附近似乎沒有任何寵物。」杰──他熱愛寵物,就算是可惡又壞脾氣的恰吉──觀察道。

  「或許都被防風草根毒死了。」威爾說。

  「噢,老天,」泰莎沮喪地說,放下叉子。「而且我也好餓。」

  「總是還有餐包,」威爾說,指向蓋住的餐籃。「不過我警告妳,它們跟石頭一樣硬,如果半夜被黑甲蟲騷擾,妳可以拿這些餐包來打死甲蟲。」

  泰莎扮鬼臉,大口喝了口酒,酸得跟醋一樣。

  威爾放下叉子,愉快地以艾德華‧里爾❦《無稽集》的口氣開口:

  ∮

  「姑娘來自紐華克,

  肚子餓餓在約克。

  可惜麵包硬如石,

  防風草根樣如──」

  ❦十九世紀滑稽詩人和藝術家。

  ❖

  「你不能把『克』和『克』當作押韻,」泰莎打岔:「那是作弊。」

  「她說得對,你知道,」杰說,優雅的手指把弄酒杯的杯腳,「特別是顯然可以用『渴』正確押韻的時候──」

  「晚安。」艾洛西斯高大的身影突然在門口出現,泰莎帶著尷尬的臉紅納悶他站在那裡多久了。「海隆戴爾先生、科士達先生,還有,啊──」

  「葛雷,」泰莎說:「泰瑞莎‧葛雷。」

  「沒錯。」史塔克威德沒有道歉,只是重重在桌首坐下,手上拿著一個方形的扁盒,那種銀行家用以存放文件的盒子,在餐盤旁放下。泰莎心中湧起一陣亢奮,發現上面寫了一個年份──一八二五年──更好的是:還有三個縮寫:JTS、AES、AHM。

  「你們的年輕小姐無疑會很高興知道我順應她的要求,花了一整天和昨天大半個晚上搜尋檔案,」史塔克威德以忿忿的口氣說,泰莎花了半晌才瞭解這一次他口中的「年輕小姐」指的是夏蘿。「很幸運,我說她很幸運,我父親從來不丟任何東西。我一看到文件,就想起來了,」他敲敲額頭。「八十九歲,一件事都沒忘過,等老威蘭說要換掉我的時候,記得提醒他。」

  「我們絕對會,先生。」杰說,眼神閃耀。

  史塔克威德豪爽地喝一大口酒,扮個鬼臉。「以天使之名,這東西真噁心。」他放下酒杯,開始從盒子裡抽出文件。「這裡的是一份為兩名巫師提出的賠償申請,約翰和安‧榭德,一對夫妻。」

  「接著,這是奇怪的部分,」老人繼續說:「提出申請的是他們的兒子,艾塞‧豪林沃斯‧摩特曼,二十二歲。好了,巫師當然無法生育──」

  威爾不安地在座位上動了動,閃避泰莎的眼神。

  「這個兒子是收養的。」杰說。

  「那是不被允許的,」史塔克威德說,又喝了一口他說很噁心的酒,臉頰開始變紅。「那就像把人類小孩交給狼扶養,在『和約』締定前──」

  「不知道有沒有任何關於他下落的線索,」杰說,溫和地試圖將談話拉回正題。「我們時間不多──」

  「好了、好了,」史塔克威德厲斥:「這裡沒有什麼關於你們的寶貝摩特曼的資訊,比較多是關於他的父母,他們似乎涉有重嫌,有人發現那名男巫,約翰‧榭德擁有《白書》,你們知道,那是相當強大的咒術書,一七五二年時在相當可疑的情況下從倫敦學院消失。那本書主要是關於束縛咒和解束縛咒──視情況將靈魂束縛到肉體,或解開束縛。結果發現那兩名巫師試圖賦予物體生命,挖墳或向醫學院的學生購買屍體,用機械取代受損嚴重的部位,然後試著讓它們起死回生。招魂術──嚴重違反律法。而當年我們沒有『和約』,政委會揮軍掃蕩,殺死兩名巫師。」

  「那個孩子呢?」威爾說:「摩特曼?」

  「不見人影。」史塔克威德說:「我們搜尋過,但一無所獲,以為他死了,直到這份申請出現,以極其厚顏的姿態要求賠償,就連他的地址──」

  「他的地址?」威廉追問,他們在學院看到的羊皮紙卷並未提到那個資訊。「在倫敦?」

  「不,就在約克郡這裡,」史塔克威德用一根滿佈皺紋的手指敲敲紙張。「鴉疤莊園,位於這裡北方的老舊大建築,現在荒廢了好幾十年了,我想。回頭想想,我想不出他一開始怎麼能夠負擔,榭德夫婦並不住在那裡。」

  「不過,」杰說:「是我們可以去著手探查的好線索。如果在他住過之後就荒廢了,那裡可能有他留下的東西。事實上,他可能還在使用那個地方。」

  「有可能。」史塔克威德聽起來對整件事興趣缺缺。「榭德家大多的所有物都被當成戰利品帶走了。」

  「戰利品。」泰莎輕聲重複道,記得《闇影獵人事典》提過這個名詞,闇影獵人從被抓到違反律法的異世界人身上得到的任何東西都歸他所有,那是戰爭的戰利品。她越過桌面看向杰和威爾;杰溫和的眼神關心地看著她,威爾充滿陰影的藍眸藏著所有的祕密。她真的屬於一個正在與杰和威爾的種族交戰的物種嗎?

  「戰利品,」史塔克威德以低沉的嗓音說。他已經飛快解決他的酒,開始喝威爾沒動過的杯子。「妳對那些有興趣嗎,女孩?我們在學院這裡有栢當的收藏,可以讓倫敦的收藏相形見絀,至少我是這樣聽說的。」他起身,差點撞翻椅子。「過來,我帶你們參觀,同時把這個悲慘故事剩下的部分告訴你們,雖然沒剩多少。」

  泰莎飛快看向威爾和杰,尋求指示,但他們已經站起身,跟著老人走出房間。史塔克威德一邊走一邊說,聲音越過肩膀往後飄,迫使其他人快步跟上他的大步伐。

  「我自己對賠償這檔事一直沒什麼好感,」當他們穿過另一條燈光昏暗,長得永無止境的石廊時,他說:「讓異世界人盛氣凌人,以為他們有權利從我們身上得到什麼,我們做了那麼多,卻沒有半句感謝,只會伸手要更多、更多、更多,你們不認為嗎,紳士們?」

  「真混蛋,那些人,」威爾說,彷彿思緒在千里之外。杰側眼看他。

  「完全正確!」史塔克威德大喊,顯然很滿意。「當然,在淑女面前不該用這樣的詞彙。正如我所說,這個摩特曼為了那個男巫的妻子安‧榭德之死抗議──說她丈夫的計畫與她無關,對它們一無所知。他那樣宣稱,她是無辜枉死的。要求審判那些他口中的兇手罪行,並拿回父母的所有物。」

  「他要求的包括《白書》嗎?」杰提問:「我知道巫師擁有這種書是犯罪行為。」

  「的確,我們取回了《白書》,安置在倫敦學院的圖書館,無疑還在那裡,當然沒有人會把書給他。」

  泰莎暗自在腦中迅速計算了一下。如果他今年八十九歲,史塔克威德在榭德夫婦死亡當時會是二十六歲。「你在現場嗎?」

  他滿佈血絲的眼睛在她身上游移,她注意到就算是現在,稍有醉意的他似乎仍然不想直視她。「在哪個現場?」

  「你說政委會派一群人去處理榭德夫婦,你也是其中一個嗎?」

  他遲疑,然後遂肩。「對,」他說,約克腔一瞬間變重。「解決他們沒花太久的時間,他們沒有準備,一點也沒有。我記得他們躺在血泊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巫師的屍體,我很訝異他們的血是紅的,我本來可以發誓那會是別的顔色,藍或綠或諸如此類的顏色。」他聳肩:「我們扯下他們身上的斗篷,像是剝下老虎的皮。他們的財產交給了我,或更精確地說,給我父親。榮耀、榮耀,過去那些美好的日子。」他像骷髏一樣咧嘴微笑,泰莎聯想到藍鬍子收藏他殺死的那些妻子屍體的房間。她感覺到全身一陣熱一陣冷。

  「摩特曼根本沒有成功的機會,對嗎?」她輕聲說:「遞出那種訴願書,他絕對不會得到賠償。」

  「當然不會!」史塔克威德咆哮:「胡扯,全部都是胡扯──宣稱那個妻子沒有參與。什麼樣的妻子不會干涉丈夫的事?何況,他甚至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不可能是,或許對他們來說不過是隻寵物。我敢打賭如果有必要,那個父親會用他來當補充零件。他沒有他們比較好,他應該感謝我們,而不是要求審判──」

  老人的話聲中斷,來到了長廊底端的一扇沉重大門,他用肩膀推它,低頭透過那對長眉對他們笑。「去過水晶宮嗎?哈,這裡更棒。」

  他用肩膀推開門,光芒照亮他們四周,他們穿過門口,進入門後的房間。顯然這是這個地方唯一光線明亮的房間。

  房間裡擺滿了玻璃門的橛子,每一個櫥櫃都裝設一盞巫光燈,照亮內部。泰莎看見威爾的背部變得僵硬,杰朝她伸出手,以幾乎讓她瘀青的力道握緊她的手臂。「不要──」他開口,但她已經濟上前,瞪著櫥櫃裡的收藏。

  戰利品。一只打開的黃金墜盒,裡面是大笑孩子的黑白照片,墜盒濺滿了乾涸的血漬。史塔克威德在她背後說著從剛被殺死的狼人屍體上挖出銀子彈,然後熔化重鑄;事實上某個櫃子裡有這麼一盤子彈,裝滿染血的碗。好幾組吸血鬼獠牙,一排又一排。看起來像是薄紗或細綢的材質貼在玻璃上,靠近一看,泰莎才發現那是精靈的羽翼,一個哥布林,就像她和潔珊蜜在海德公園看過的那個,睜大眼睛在裝滿防腐液的大罐子裡漂浮。

  還有巫師的殘骸。製成木乃伊的爪掌,就像黑太太的手;一顆剝了皮的頭顱,完全除去血肉,除了嘴裡是長獠牙而不是牙齒外,和人類一模一樣。一瓶瓶看似混濁的血液。史塔克威德正在談論巫師的器官,特別是巫師的「印記」,在異世界市場可以賣多少錢。泰莎感覺頭暈脹熱,眼睛有如火燒。

  泰莎轉過身,雙手顫抖。杰和威爾站在原地,以驚恐的無言表情看著史塔克威德,老人舉高另一個獵殺的戰利品──一顆連著脊骨,狀似人類的頭顱,皮膚已經乾枯灰化,緊貼骨頭,骨質的螺旋角從骷髏的頭頂突出。「從在經過里茲路上被我殺死的一個巫師身上拿下來的,」他說:「你們不會相信那場戰鬥他撐了──」

  史塔克威德的聲音變得飄渺,泰莎感覺自己突然脫離了軀殼,漂浮起來。黑暗湧上,然後一雙手臂攬住她,杰的聲音沙啞凌亂地在她身邊飄過。「我的未婚妻──以前從未見過戰利品──無法忍受鮮血──非常纖細──」

  泰莎想要掙脫杰的手,想要衝向史塔克威德,打那個老人,但她知道如果她那樣做,會毀了一切。她緊閉眼睛,將臉壓向杰的胸膛,吸入他的氣息。他身上充滿肥皂和檀香的香氣。然後另一雙手碰觸她,將她拉離杰,史塔克威德的女僕,她聽到史塔克威德吩咐他們帶她上樓,將她安置在床上。她張開眼睛,看見杰目送她的擔憂表情,直到戰利品室的門在他們之間關上。

  ❖

  那天夜裡,泰莎輾轉許久才入睡,當她終於墜入夢鄉時,卻作了惡夢。在夢中,她被銬在黑闇姊妹房子裡的銅床上……

  光線像清淡的灰湯滲入窗口,門打閉,闇太太走進門,她的姊姊跟在背後,沒有頭,只有白色的背脊頂端從她被參差切斷的頸部突出。

  「她在這裡,美麗、漂亮的公主,」闇太太說,雙手拍握。「想想我們可以用她這些器官賺到多少,每隻白皙的小手一百元,每隻眼睛一千元,當然,如果是藍眼睛可以拿到更多,但世事難全。」

  她咯咯作笑,床開始旋轉,泰莎在黑暗中尖叫扭動,眼前出現一張又一張的臉孔:摩特曼狹窄的五官莞爾地皺起。「人們說一個好女人的價值遠勝紅寶石,」他說:「那麼一個巫師價值多少?」

  「我說,把她關進籠子裡,讓觀眾付錢來觀賞她。」納特說,牢籠的柵欄突然在她四周冒出,而他在欄杆的另一端嘲笑她,他漂亮的臉在嘲諷中扭曲。亨利也在那裡,搖著頭。「我將她徹底分解過了,」他說:「卻無法看出她核心的動力來源。不過,那真的很奇特,不是嗎?」他張開手,掌心放著一團秸紅的血肉,鼓動收縮,宛如離水的魚,掙扎著呼吸。「看它如何分成兩塊大小相當的部分──」

  「泰絲,」聲音急切地在她耳邊響起。「泰絲,妳在作夢,醒醒、醒醒。」兩隻手抓著她的肩膀搖晃;她猛睜開眼,在約克學院醜陋黯淡的灰色臥房裡喘氣,床單糾纏她的身體,汗濕的睡衣黏在背上,肌膚彷如火燒。她仍然可以看見黑闇姊妹、看見納特在嘲笑她、亨利解剖她的心臟。

  「那是作夢?」她說:「感覺好像真的,那麼無比的真實──」

  她的話聲中斷。

  「威爾。」她輕聲喚。他仍然穿著晚宴服,不過衣服已經縐了,黑髮蓬亂,彷彿他沒換衣服就倒下去睡。他的雙手還按著她的肩膀,隔著睡衣的布料溫暖她冰冷的肌膚。

  「妳夢見什麼?」他說,語氣冷靜正常,彷彿她醒來發現他坐在床邊沒什麼不尋常。

  她因為回憶顫抖。「我夢見我被分解──我的那些器官被拿出來展示,讓闇影獵人嘲笑──」

  「泰絲,」他輕輕碰觸她的頭髮,將糾結的髮綹撥到她耳後。她感覺受到他的牽引,彷彿鐵片被拉向磁鐵,她的手臂渴望圈住他,頭靠向他的肩窩。「天殺可惡的史塔克威德那樣讓妳看那些東西,但妳必須知道情況再也不是那樣。和約已經明令禁止戰利品;那只是作夢。」

  但,不對,她想,這才是作夢。她的視線適應了黑暗,房間中的灰光讓他的眼睛發出近乎脫俗的藍光,宛如貓眼一般。她顫抖地吸口氣,肺部彷彿充滿了他的氣息,威爾、鹽味、火車、煙霧和雨水,她納悶他是不是出過門,像在倫敦那樣,在約克的街道上漫遊。「你去了哪裡?」她輕聲說:「你身上有夜晚的氣味。」

  「跟平常一樣,出去惹是生非。」他用長繭的溫暖手指碰觸她的臉頰。「妳現在睡得著嗎?我們明天必須早起,史塔克威德出借他的馬車,讓我們去調查鴉疤莊園,當然,妳大可以留在這裡,不必陪我們去。」

  她顫抖。「沒有你們,自己留在這裡?在這個陰森的大房子裡?我寧可不要。」

  「泰絲,」他的語氣依舊溫柔。「那一定是很可怕的夢魘,才會讓妳這樣膽怯,妳通常不會害怕什麼。」

  「那很恐怖,連亨利都在我的夢裡,他正在解剖我的心臟,彷彿那是機械做成的。」

  「那麼,沒什麼好說了,」威爾說:「完全是幻想,亨利除了對他自己以外,對任何人有危險才怪。」發現她沒微笑,他又狠狠地說:「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碰妳一根頭髮,妳很清楚,對吧,泰絲?」

  兩人的視線交錯鎖住。每當她在威爾身邊時,她的思緒彷彿都會卡住,總是感到自己被那股似乎無法控制的力量淹沒,拉向他──在閣樓、在學院的屋頂上。他彷彿感受到同樣的吸引力,傾身貼近她,那感覺如此自然,宛如呼吸般正確,抬起頭、用嘴唇迎上他,她感覺到他輕柔的吐氣撲上她的嘴: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他舉高手棒住她的臉,正當她的眼睛輕顫閉上時,卻聽見他的聲音不請自來地在腦中響起:

  和巫師廝混的闇影獵人沒有未來可言。

  她迅速別開頭,他的嘴唇刷過她的臉頰,而不是嘴唇。他抽開身,她看見他的藍眸睜開,充滿震驚──和傷痛。「不,」她說:「不,我不知道,威爾,」她壓低聲音:「你已經表明清楚,」她說:「你對我有什麼企圖。你覺得我只是打發時間的玩物,你不應該進來這裡,這不合宜。」

  他放下雙手。「妳在大叫──」

  「不是叫你。」

  他沉默不語,只發出不穩的喘息。

  「你後悔那天晚上在屋頂對我說過的話嗎,威爾?湯瑪士和阿嘉莎舉行葬禮那天晚上?」這是那件事發生後,他們第一次提起這個話題。「你能告訴我你說的話不是故意的?」

  他垂下頭,頭髮往前落下,遮住他的臉。她將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阻止自己伸手去撥開。「不,」他說,聲音非常低沉。「不,天使原諒我,我不能那樣說。」

  泰莎往後退,屈起身體,轉開頭。「請你離開,威爾。」

  「泰莎──」

  「麻煩你。」

  一片漫長的沉默。接著他站起身,床在他的動作下咯嘎作響。她聽見他踏在地板上的輕柔腳步,然後臥房的門在他背後關上,那個聲響彷彿繃斷了某根讓她保持挺直的弦線,她往後倒在枕頭上,抬頭盯著天花板許久,徒勞無功地抗拒在腦中湧現的疑問──威爾這樣跑進她的房間代表什麼意思?她明知道他鄙視她,他為什麼表現出這種貼心的舉動?而她明知道他是世界上最不適合她的對象,為什麼叫他走開感覺卻像犯下一個可怕的錯誤?

  ❖

  次日的黎明意外的湛藍美好,平撫了泰莎悸痛的頭和疲憊的身體。她掙扎爬下整夜輾轉的床,自行穿上衣服,無法忍受讓那些老邁半盲的女僕服侍她的念頭。等她扣上外套的鈕釦,她看見自己在房間那面古老髒污鏡子中的倒影,她的眼睛下方湧現半月形的黑眼圈,彷彿那裡被炭筆塗黑了。

  威爾和杰已經在晨室吃著由半焦吐司、淡茶、果醬加上沒有奶油組成的早餐。在泰莎抵達前,杰已經吃完了,而威爾忙著將吐司切成細條,用來組成不雅的圖像。

  「你想要組成什麼?」杰好奇地問。「看起來幾乎像是──」他抬頭瞥,看見泰莎,露出笑容,沒說下去。「早安。」

  「早安,」她坐進威爾對面的座位。他在她坐下時抬頭看了一眼,但眼神和表情都沒有跡象顯示他記得昨晚兩人之間發生的事。

  杰擔心地看著她。「泰莎,妳還好嗎?在昨晚之後──」他的話聲中斷,抬高音量。「早安,史塔克威德先生。」他匆忙說,用力推威爾的肩膀,讓他手上的叉子掉落,吐司條掉得整盤都是。

  史塔克威德大步走進房間,仍然穿著昨夜那身深色斗篷,面帶不祥地看著他。「馬車在庭院等你們,」他說,唐突的措辭一如以往的嚴厲。「如果你們打算在晚餐前回來,最好別妄想。我今天晚上需要用上馬車,已經叫卡特蕭直接把你們送到車站回家,沒必要逗留。我相信你們已經得到所有必要的資訊。」

  他不是在徵詢他們的意見。杰點頭。「是的,先生,您非常親切。」

  史塔克威德的目光再次掃過泰莎,看最後一眼,接著轉身,大步走出房間,斗篷在背後飛揚。泰莎無法將一隻黑色的大型掠食鳥類──或許是兀鷹──的影像推出腦海。她想到那些裝滿「戰利品」的櫃子,然後顫抖。

  「吃快點,泰莎,免得他改變主意不借我們馬車。」威爾建議她,但泰莎搖頭。

  「我不餓。」

  「至少喝點茶。」威爾幫她倒茶,然後加上牛奶和糖,那比泰莎一貫的偏好更甜,但威爾很少做出像那樣貼心的舉動──就算只是為了催促她的動作──所以她還是喝了,然後想辦法呑了幾口吐司。男孩去拿他們的外套和行李;泰莎的斗篷、帽子和手套已經就位,他們很快發現自己站在約克學院的門前台階,對著朦朧的陽光眨眼。

  史塔克威德確實信守承諾,馬車已經在那裡等候他們,門上漆著政委會的四C圖騰。留長白髮白鬚的老車伕已經在駕駛座上,一邊抽著方頭雪茄,當他看見他們三人時,立刻扔到一旁,然後窩進座位深處,用那雙黑眸從低垂的眼皮下瞪向他們。

  「天殺的,又是那個老水手。」威爾說,雖然他的表情似乎更像是覺得有趣。他翻身跳上馬車,扶泰莎跟著上車,杰殿後,將車門在背後關上,然後探出窗口,叫車伕出發。泰莎坐在威爾身邊的狹窄座位上,感覺到自己的肩膀擦過她,他立刻繃緊,她退開,咬住嘴唇,彷彿昨夜從未發生過,他又繼續表現得彷彿她是毒藥。

  馬車猛晃了晃,開始前進,差點讓泰莎再次撞上威爾,但她伸手抓住窗戶支撐,留在原位。當馬車駛過狹窄的石門街鵝卵石路,鑽過標示「老星旅店」的大招牌時,三人都保持靜默不語。杰和威爾都沒說話,只有在馬車穿過古城牆的城門口時,威爾才打起精神,陰森愉快地告訴她叛徒的頭會掛在這裡的城牆釘上展示。泰莎對他扮鬼臉,沒有回答。

  一等他們越過城牆,城市迅速轉成鄉野,景色並不溫柔和煦,而是嚴酷險惡。間綴著灰濛濛棘豆的翠綠山丘隆起成深色岩壁,一排排用來圈養綿羊的無土石牆綿延,在綠地上交錯,不時可見孤單的小屋星羅棋布,天穹似乎是永無止盡的蒼藍廣袤,輕刷幾筆細長的灰雲。

  泰莎說不出馬車駛了多遠,才看見遠方出現一棟大宅邸的石砌煙囪。杰再次將頭探出車窗,朝車伕大喊,馬車搖晃停下。

  「但我們還沒到,」泰莎不解地說:「如果那是鴉疤莊園──」

  「我們不能就這樣直接開到大門前,思考一下,泰絲,」威爾說,杰跳出馬車,伸手扶泰莎下車。她踏上地面時,靴子踩進潮濕泥濘的地面。「我們必須去勘查這個地方,用亨利的儀器檢測惡魔的存在,免得一頭撞進陷阱。」

  「亨利的儀器真的有用嗎?」三人舉步走下道路,泰莎拉起裙子,遠離泥濘,往後一望,看見車伕顯然睡著了,往後靠在駕駛座上,帽子往前壓下,遮住臉,四周的鄉野灰綠交雜──山丘荒涼隆起,山坡上一片片灰色頁岩,被綿羊啃平的草地,不時可見長滿樹瘤、枝椏糾纏的叢生灌木,有一份嚴酷之美,但住在這裡,如此與世隔絕的念頭令泰莎顫抖。

  看到她顫抖的杰勾起一側嘴角。「城市姑娘。」

  泰莎大笑。「我的確在想,在這種地方長大的感覺很奇怪,如此遠離塵囂。」

  「我長大的地方和這裡沒有什麼差別,」威爾突如其來地說,令兩人都嚇了一跳。「並不像妳以為的那麼孤單。到了鄉下,我可以保證,人們常常彼此拜訪,只是要走的距離比在倫敦遠,抵達之後通常會停留比較久,畢竟何必出門旅行卻只停留一兩晚?我們常有在家裡拜訪好幾個星期的客人。」

  泰莎啞口無言地瞪著威爾,他很少提到任何關於以前的生活,她有時候會認為他是個完全沒有過去的人,杰似乎也有同樣的反應,不過他先恢復過來。

  「我和泰莎有同感。我從來沒住過城市以外的地方,也不確定如果不知道自己被其他上千個沉睡入夢的靈魂包圍,我在晚上要怎麼入睡。」

  「而且到處都很髒,每個人都貼著另一個人的頸背呼吸,」威爾反駁:「我剛到倫敦奶時候,很快就對被那麼多人包圍感覺到厭煩,費盡千辛萬苦才沒有抓住下一個擋住我的路的人,對他犯下人身暴力行為。」

  「有人會說你還是有那個毛病,」泰莎說,但威爾只是大笑──短促,近乎驚訝的有趣笑聲──然後他們停了下來,注視眼前的鴉疤莊園。

  杰吹了聲口哨,泰莎這才明白她先前為什麼只能看見煙囪的頂端,莊園座落於三座山丘中央的深陷谷地中央,斜坡往上攀升,宛如手掌般將之包覆。泰莎、杰和威爾站在其中一座山丘的邊緣,低頭俯視宅邸。建築本身非常宏偉,高大的灰色石砌高樓顯示它已經在此地存在超過百年之久。高聳的大門前方有一條曲折的大車道,放眼望去完全看不出廢棄或年久失修的跡象──車道或通往石砌外部建築的小徑上沒有雜草,輻射狀框的窗戶也沒有缺少的玻璃。

  「這裡有人住,」杰說,呼應泰莎的想法,他開始走下山坡,這裡的草比較長,草浪及腰。「或許如果──」

  當車輪的喀噠聲變得清晰時,他話聲中斷,一開始泰莎以為是馬車車伕尾隨他們過來,但不是,這是完全不一樣的馬車──一輛外型堅固的四輪馬車轉進大門,開始駛往宅邸。杰立刻在草叢中蹲下,威爾和泰莎在他身邊蹲下。他們看著馬車在大宅前停下,車伕跳到地面,打開馬車門。

  一名年輕女孩走出來,十四或十五歲,泰莎猜想──還沒大到要梳起頭髮,它在她的頭上飛揚成一面黑絲緞。她穿著藍色裙子,樣式簡單卻時尚,朝車伕點點頭,然後,正當要走上宅邸階梯時,她停下來──停下來,看往杰、威爾和泰莎蹲著的地方,幾乎彷彿能夠看見他們,儘管泰莎確定雜草完全遮蔽了他們的身影。

  這段距離遠到泰莎很難確切看清她的五官──只有黑髮下方的白晳橢圓臉蛋。她正要問杰身上有沒有望遠鏡時,威爾發出了聲音──她以前從未聽過任何人發出的聲音,一聲噁心、恐怖的驚喘,彷彿挨了一記重擊,體內的空氣完全被撞出。

  但那不只是驚喘,她領悟到,是幾個字,也不只是幾個字,是一個名字,甚至不只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個她曾經聽他呼喊過的名字。

  「希西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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