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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議事廳

上方,壯麗的大廳屋頂覆蓋

許多拱窗高高支起,

高飛與降臨的天使相逢

交換禮物。

──丁尼生爵士亞弗烈〈藝術的宮殿〉

  ❖

  「喔,沒錯,這看起來真的和我想像的一樣。」泰莎說,轉頭對身邊的男孩微笑。他剛剛幫她跨過一處水窪,手仍然禮貌地扶著她的手掌,就搭在手肘上方。

  杰穆斯‧科士達報以微笑,穿著黑西裝的模樣風度翩翩,風揚起銀白色的頭髮,他另一隻手擱在翠頭枴杖上,而就算四周擁擠的人群有人覺得這麼年輕的人需要枴杖很奇怪,或是認為他皮膚和頭髮的顔色或五官輪廓不太尋常,也沒有停下來注視。

  「我應該覺得走運,」杰說:「妳知道,我開始擔心妳在倫敦經歷的一切只為妳帶來幻滅。」

  幻滅。泰莎的兄長納特曾經承諾她到了倫敦會擁有一切──新的開始、舒適的住處、一座充滿擎天建築和美麗公園的城市。結果泰莎遇見的卻只有驚恐和背叛,以及超乎她想像的危險,但是……

  「不是一切。」她抬頭對杰微笑。

  「很高興聽到這一點。」他的語氣很認真,沒有開玩笑的意味。她將視線移離他,抬頭看向眼前矗立的雄偉建築。西敏寺,高聳的哥德式尖塔幾乎觸及天穹,太陽奮力從朦朧雲層後箱出頭來,教堂沐浴在黯淡的陽光中。

  「真的在這裡嗎?」杰牽著她往前走向大教堂入口,她問道:「這裡看起來如此……」

  「平凡?」

  「我本來想說擁擠。」西敏寺今天對遊客開放,成群的人潮在巨大的門口忙碌進出,大多數手上都抓著《貝德克爾旅行指南》❦1。一群美國觀光客──打扮俗氣的中年女性,以令泰莎湧現短暫鄉愁的腔調低聲交談,走過他們身邊上樓,匆忙跟上一名提供西敏寺導覽的講者。杰和泰莎輕而易舉地混入,跟在他們背後。

  ❦1十九世紀時由德國貝德克爾出版社出版的著名國際旅遊指南。

  教堂內部瀰漫冰冷石頭和金屬的氣息,泰莎抬頭環顧,驚嘆於眼前宏大的規模,這裡讓學院看起來像鄉下的教堂。

  「請注意教堂中殿分成三層區域,」導遊以單調的聲音說,繼續解釋教堂東西兩側的小禮拜堂。儘管現場並沒有禮拜進行,仍然籠罩著一股肅穆的氣氛。泰莎任由杰帶她走向教堂的東測,發現腳下踏著刻有日期和姓名的石板。她早就知道西敏寺裡埋葬著著名的國王、王后、軍人和詩人,但她完全沒有料到自己會站在他們的墳上。

  她和杰終於在教堂的東南方角落慢下步伐,濕潤的天光從正上方的玫瑰窗灑落。「我知道我們趕著去參加議會,」杰說:「但我希望妳看看這裡:」他朝四周一揮。「『詩人角』。」

  當然,泰莎在書上看過這個地方,英國偉大的作者都埋在這裡。這裡有喬叟❦2灰色的龕檐石墓,以及其他熟悉的名字:「艾德蒙‧史賓塞❦3,喔,和塞繆爾‧詹森❦4,」她倒抽口氣。「還有柯勒律治❦5,和羅伯特‧伯恩斯❦6,還有莎士比亞──」

  「其實他並非埋在這裡,」杰迅速說:「這只是紀念碑,就像米爾頓❦7的墓一樣。」

  ❦2十四世紀英國作家,代表作《坎特伯里故事集》描繪中古時代英國社會的眾生相。

  ❦3十六世紀英國作家,代表作為《仙后》。

  ❦4十八世紀英國作家,以《英文字典》聞名。

  ❦5十八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以文學批評理論聞名。

  ❦6十八世紀蘇格蘭詩人,以蘇格蘭語寫作,被稱為蘇格蘭民族特人。

  ❦7十七世紀英國詩人,描寫天堂與地獄戰爭的《失樂園》為其代表作。

  「喔,我知道,可是──」她看向他,感覺到自己臉紅了。「我沒辦法解釋,這好像在朋友身邊,被這些名字包圍。這麼說很儍,我知道……」

  「一點也不儍。」

  她對他微笑。「你怎麼正好知道我想看什麼?」

  「我怎麼會不知道?」他說:「每次我想到妳,而妳不在眼前時,腦中就會浮現妳總是捧著書的模樣。」他說那句話時別開了眼神,但她已經發現他臉頰上淡淡的紅暈。他是如此白皙,連最輕微的臉紅都無法隱藏,她想──然後驚訝地發現那個念頭有多麼溫柔。

  過去這兩個星期,她變得非常喜歡杰;威爾努力地閃躲她,夏蘿和亨利忙著處理政協會和議會以及管理學院──就連潔珊蜜也似乎很忙。但杰一直在她身邊,似乎很認真看待當她倫敦導遊的身分。他們已經去過海德公園、裘園、國家美術館、大英博物館、倫敦塔和叛徒門,到聖詹姆士公園看擠牛奶和果菜小販在柯芬園裡兜售商品,還曾經看著船隻從河堤出發,在陽光燦爛的泰晤士河上航行,吃了一種叫「門檔」的東西,聽起來很恐怖,結果卻是奶油、糖和麵包。隨著日子過去,泰莎感覺自己慢慢擺脫因為納特、威爾和失去過往生活導致的沉默不快,像一朵從冰凍地底箱出的花朵。她甚至聽見自己大笑,這一切都多虧了杰。

  「你真是個好朋友,」她大聲說,訝異地發現他沒有回應時,又說:「至少,我希望我們是好朋友,你也這麼想,對吧,杰?」

  他轉頭看向她,還來不及回答,陰影中傳來死氣沉沉的嗓音:

  ∮

「凡人們,小心!驚恐吧!

肉體如此易變:

試想多少尊貴骨骸

沉睡此地層疊石瓂。」

  ❖

  灰暗的身影自兩座墓碑間走出,泰莎驚訝地眨了眨眼,杰以認命的莞爾口氣說:「威爾。終於決定現身,讓我們瞻仰你的神采了?」

  「我從來沒說我不來,」威廉走上前,光線從玫瑰窗灑落,映亮他的臉。就算到現在,泰莎每次看到他還是會胸口發緊,心臟疼痛地踉蹌。黑髮藍眸,優雅的顴骨、濃黑的睫毛、豐滿的嘴唇──如果他不是這麼高大結實,簡直可以說是漂亮。她的手曾經撫摸過那雙手臂,知道那是什麼感覺──由硬實肌肉糾結成的鋼鐵;當他的手捧住她的後腦勺時,感覺細長,充滿彈性,卻因為繭皮而顯得粗糙……

  她甩脫那些回憶。回憶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特別當她很清楚眼前的現實時。威爾很美,但不屬於她;他不屬於任何人。他的某個部分缺了一角,損壞的部分流出盲目的殘酷,渴望傷害、推開別人。

  「你來參加議會遲到了。」杰好脾氣地說。他是唯一一個似乎從來沒有被威爾的惡意搗蛋惹惱的人。

  「我有事,」威爾說。接近一看,泰莎可以看得出來他累了;他的眼睛周圍泛紅,下方的陰影深到發紫,衣服看起來發縐,彷彿他沒換衣服就睡了,頭髮需要修剪。但那和妳沒關係,她堅定地告訴自己,不看他在耳邊和頸後捲曲的柔軟深色鬈髮。妳對他的外表或他生活方式的看法並不重要,他表明得非常清楚。「你們自己也不準時。」

  「我想帶泰莎來看『詩人角』,」杰說:「我覺得她會喜歡。」他乾脆直率地說,沒有人會懷疑或想像他說的不是實話。在他那一臉單純和氣的表情前,就連威爾似乎也想不出任何惡劣的話;他只是聳聳肩,走在他們前面,快步穿過教堂,進入東迴廊。

  迴廊的牆壁包圍著一座方形花園,人們在花園周圍漫步,低聲交談,彷彿他們還在教堂中。沒有人注意到泰莎和她的同伴接近其中一面牆的雙扇橡木門。威爾轉頭張望後,從口袋取出符杖,用杖頭在木頭上揮舞,門瞬間發出藍光打開。威爾踏進去,杰和泰莎緊跟在後。沉重的門在泰莎背後發出戡然巨響關上,差點夾到她的裙襬,她及時拉開裙子,迅速往後退,在近乎深淵的黑暗中轉身。「杰?」

  光芒乍起。是威爾,手上拿著巫光石。他們身在一間石砌的穹頂大房間中,地板看似是磚頭鋪成的,房間一端有一座祭壇。「我們在聖體盒室,」他說:「以前是藏寶庫,牆邊堆滿了一箱箱的金銀珠寶。」

  「闇影獵人的藏寶庫?」泰莎完全一頭霧水。

  「不,英國皇室的藏寶庫──所以牆壁和門才會這麼厚重,」杰說:「但我們闇影獵人向來有門路,」他對她的表情微笑。「各國歷代的君主都會私下捐獻給亞衲人,以保護他們的王國不受惡魔攻擊。」

  「美國沒有,」泰莎興奮地說:「我們沒有君主──」

  「別擔心,你們有一個和亞衲人交涉的政府部門,」威爾說,越過地板,走到祭壇前。「以前是國防部,不過現在是司法部的單位──」

  祭壇低嗚一聲,往旁邊滑開,露出後方陰暗的空洞,打斷了他的話。泰莎可以看見陰影間微弱的閃光,威爾閃進洞裡,巫光石映亮黑暗。

  泰莎跟上,發現自己置身一條緩降的石砌長廊,牆壁、地板和天花板的石頭完全一樣,讓人以為整條通道是直接從岩塊鑿出的,不過通道的表面很光滑,並不粗糙。每隔幾呎就有巫光石在燭台中發光,燭台的形狀有如從牆上伸出,握持火炬的人手。

  祭壇在他們背後滑動關上,三人邁步前進,一邊走,通道向下的坡度就越陡,火炬燃燒藍綠色的光芒,照亮岩石上的雕刻──不斷重複的同樣主題,刻著一名從湖中升起,燃燒著火焰的天使,一手持劍,一手握著杯子。

  最後他們發現自己站在兩扇巨大的銀色門前,每一道門都刻著泰莎見過的圖案──四個相互連結的C字。杰指向那些字:「它們代表政委會(Clave)和議會(Council)、公約(Covenant)和執政官(Consul)。」他不等她問就先說明。

  「執政官,他是──政委會的領導人?像是一種國王?」

  「和你們大部分由血緣繼承的君王不太一樣,」威爾說:「他是投票選出的,像是總統或首相。」

  「那麼議會呢?」

  「妳很快就會見到他們。」威爾推開門。

  泰莎張開口,很快閉上,但她已經看見站在她右側的杰臉上的莞爾表情。眼前是她所見過最大的房間之一,廣闊的拱頂空間,天花板彩繪星空和星座的樣式,懸在穹頂中央的大吊燈形狀是天使握著燃燒的火炬,房間的其餘部分布置成梯形劇場,搭配弧形的長椅。威爾、杰和泰莎站在一排貫通座位區中央的階梯最上階,座位區有四分之三坐滿了人。階梯盡頭是一座高台,台上放了好幾張看起來很不舒服的高背木椅。

  夏蘿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身邊是一臉緊張惶恐的亨利。夏藉冷靜地坐著,雙手交曼在膝上,真正瞭解她的人會察覺她的肩膀和抿唇透露的緊繃。

  在他們前方,一個鬍鬚茂密的金長髮男人站在講台上──那比一般的講台更寬也更長──肩膀寬闊,如法官般在衣服上罩了一件黑長袍,繡在袖口的符文閃閃發光。一名較為年長的男人坐在他身邊的矮椅上,棕髮摻著灰白,刮理乾淨的臉,但凹陷的皺紋嚴峻,長袍深藍,手揮動時指頭上的寶石熠亮。泰莎認得他:那位口氣冰冷、眼神冰冷,代表政委會質詢證人的審問官懷特羅。

  「海隆戴爾先生,」金髮男人抬頭看著威爾,嘴唇彎成微笑,說:「很高興看到你出席,科士達先生也是,你們身邊那位想必是──」

  「葛雷小姐,」泰莎趕在他說完那句話前開口:「紐約來的泰瑞莎‧葛雷小姐。」

  屋裡響起一陣私語,宛如潮水退去的聲響。她感覺到身邊的威爾繃緊身子,杰吸了口氣,彷彿有話要說。竟然打斷執政官說話,她似乎聽到有人說。所以這位就是威蘭執政官,政委會的最高司令。她環視屋內,看見幾張熟悉的臉孔──尖刻的鷹鉤鼻輪廓、姿態古板的賓奈迪‧萊特伍,和他兒子蓋博‧萊特伍,一頭亂髮,面無表情地注視前方。黑眸的莉蓮‧哈史密斯、表情和善的喬治‧潘哈洛,就連夏蘿可怕的姑姑卡莉妲也來了,她把頭髮在頭上盤成濃密的灰色波浪。在場的還有許多人,許多她不認識的臉孔,就像看著一本打算讓你認識全世界的人的相簿。有些金髮的闇影獵人看起來有如維京人,一名黝黑的男人彷彿從她《一千零一夜》繪本走出來的回教先知,還有一名穿著飾有銀色符文漂亮紗麗❦的印度女子,坐在她身邊的另一位女性轉頭看向他們,後者穿著高雅的絲質禮服,五官神似杰──同樣美麗細緻的輪廓、同樣角度的眼睛和顴骨,只不過他的頭髮和眼眸是銀色,而她則是黑色。

  ❦印度傳統服飾。

  「那麼,歡迎,紐約來的泰莎‧葛雷小姐,」執政官以莞爾的口氣說:「很高興妳今天蒞臨此地。我知道妳已經回答過倫敦政委會不少問題,希望妳願意再回答幾個。」

  泰莎的眼神越過兩人之間的距離,迎上夏蘿的眼眸。我應該回答嗎?

  夏蘿朝她幾不可辨地點了點頭。拜託。

  泰莎挺起肩膀。「如果你希望如此,沒有問題。」

  「那麼,請過來議會長凳這裡,」執政官說,泰莎瞭解到他指的必然是講台前那張窄長的木凳。「麻煩妳的紳士朋友護送妳過來。」他又說。

  威爾低聲嘀咕,但聲音小到泰莎聽不見;左邊是威廉、右邊是杰,泰莎一—下階梯,來到講台前的長凳,不安地站在長凳後方。在這麼近的距離,她可以看見執政官友善的藍眸,不像審問官的灰眸,蒼涼洶湧,有如陰雨的大海。

  「懷特羅審問官,」執政官對那名灰眸的男人說:「麻煩你拿聖劍。」

  審問官起身,從長袍中抽出一把巨劍。泰莎立刻認了出來,黯淡的銀色長劍,劍柄雕成開展的羽翼狀,正是《闇影獵人事典》上的那把劍,天使拉吉爾從湖中升起時所拿的劍,後來交給了闇影獵人強納森,所有闇影獵人的始祖。

  「梅拉塔奇。」她說出聖劍的名字。

  接過劍的執政官再次露出莞爾的表情。「妳做了不少功課,」他說:「是誰教她的?威廉?杰穆斯?」

  「泰莎自己學的,先生,」威爾慢呑呑的語氣溫和輕快,和房間裡嚴肅的氣氛格格不入。「她很愛問東問西。」

  「又一個她不該在這裡的理由。」泰莎不必轉身,她認得這個聲音:賓奈迪‧萊特伍。「這是迦德議會,不應該帶異世界人到這裡來。」他的語氣緊繃。「聖劍無法用來讓她說實話:她不是闇影獵人。那東西,或者說她,在這裡做什麼?」

  「耐心點,賓奈迪,」威蘭執政官若無其事地握著劍,彷彿那一點重量也沒有。他注視泰莎的視線變得凝重,她感覺彷彿他在打量她的表情,看出她眼中的恐懼。「我們不會傷害妳,小巫師,」他說:「和約不允許那種行為。」

  「你不該叫我巫師,」泰莎說:「我身上沒有巫師的印記。」必須再聲明一次很奇怪,但雖然她被質問過很多次,對象總是政委會的成員,不是執政官本人,他是一名高大魁梧的男人,渾身散發出力量和權威感,就像賓奈迪痛恨夏蘿所具備的那種力量和權威感。

  「那麼,妳是什麼?」他問。

  「她不知道,」審問官的語氣平板。「緘默長老也不知道。」

  「她可以坐下,」執政官說。「並提供證詞,但她的證詞只有闇影獵人的一半效力。」他轉向布藍威爾夫婦。「在此同時,亨利,你暫時不必接受;夏蘿,請留步。」

  泰莎嚥下反感,走過去坐在前排座位上,一臉疲憊的亨利跟上她,薑紅色的頭髮糾纏紊亂。穿著淡棕駝色禮服的潔珊蜜坐在那裡,泰莎在她身邊坐下,威廉和杰坐在她的另一邊。杰坐在她的旁邊,狹窄的座位讓她能夠感覺到他溫暖的肩膀貼著她。

  議會一開始就像政委會其他會議一樣進行,夏蘿被傳喚上前,陳述政委會攻擊吸血鬼迪昆西的房子的回憶,當晚他們殺了迪昆西和他在場的手下,而泰莎的兄長納特背叛他們的信任,讓主人艾塞‧摩特曼進入學院,殺害兩名僕人,差點綁走泰莎。等泰莎被叫上去時,她說出和先前一樣的話,說她不知道納特人在何處,說她始終沒懷疑過他,說她在黑闇姊妹告訴她前,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能力,說她一直以為她的父母都是人類。

  「我們徹底調查過理察和伊莉莎白‧葛雷,」審問官說:「沒有證據顯示他們並非人類。那個男孩,她的兄長──也是人類,很可能正如摩特曼暗示的,女孩的父親是惡魔,但要是如此,沒有巫師印記便成了問題。」

  「非常奇怪,關於妳的一切,包括妳的能力,」執政官說,以那雙平穩的淡藍眼眸注視泰莎。「妳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程度、有什麼限制?他們曾經拿摩特曼的所有物給妳試驗過?看看妳能否取得他的記憶或思緒?」

  「是的,我──試過,用他沒帶走的一顆鈕釦,應該有用才對。」

  「但是?」

  她搖頭。「我辦不到,其中沒有火花,沒有──沒有生命,沒有任何能讓我聯繫的東西。」

  「真方便。」賓奈迪嘀咕,低到幾乎聽不見,但泰莎聽到了,臉漲紅起來。

  執政官指示她回座位,她走回去時瞥見賓奈迪‧萊特伍的臉,他的嘴唇抿成一條憤怒的細線;她納悶自己說了什麼激怒他。

  「而葛雷小姐和這位摩特曼在庇護所發生……衝突後,就沒有人見過他的形跡。」在泰莎就坐之後,執政官繼續說。

  審問官翻動疊在講台上的幾張紙。「我們搜索過他的房子,發現他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搜索他的倉庫結果也是一樣,就連我們蘇格蘭警場的朋友也調查過了,那個人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正如我們的年輕朋友威廉‧海隆戴爾所說的。」

  威爾彷彿聽到讚美般燦爛微笑,然而泰莎察覺微笑底下的惡意,聯想到銳利剃刀邊緣熠熠的閃光。

  「我的建議,」執政官說:「是監督夏蘿和亨利‧布藍威爾,接下來三個月的時間,他們以政委會名義採取的行動必須經過我的同意,一直到──」

  「執政官大人,」人群中裡起堅定清晰的聲音,人們紛紛轉頭,瞪大眼睛;泰莎察覺到這件事──有人打斷執政官說話──鮮少發生。「請容我一言。」

  執政官挑高眉。「賓奈迪‧萊特伍,」他說:「你剛剛在證人作證時已經有過發言的機會。」

  「我對證詞沒有意見,」賓奈迪‧萊特伍說,尖刻的鷹鉤鼻五官在巫光下顯得更加尖刻。「我質疑的是你的判決。」

  講台上的執政官往前傾身。他是個魁梧的男人,脖子粗壯,胸膛厚實,那雙大手看起來似乎可以一掌打扁賓奈迪的脖子。泰莎相當希望他那麼做。以她對賓奈迪‧萊特伍的認識來說,她並不喜歡那個人。「那又是為什麼?」

  「我認為你被與費爾查德家族的多年交情蒙蔽了,無視夏藤身為學院管理者的缺點,」賓奈迪說,房間響起一陣清晰可聞的抽泣聲。「發生在七月五日晚上的那場大禍不僅讓政委會顏面掃地,害我們丟了寶盒,攻擊迪昆西的愚蠢行動也危害了和倫敦異世界人之間的關係。」

  「已經有許多人提出賠償申訴了,」執政官嘀咕:「但一切將會依律法處理。賠償其實不關你的事,賓奈迪──」

  「還有,」賓奈迪抬高了聲音,繼續說:「更糟的是,她讓一名計畫傷害毀滅闇影獵人的危險罪犯逃脫,而我們不知道他可能身在何處。追緝他的責任也沒有由應該承擔的人承擔,就是那些讓他逃脫的人!」

  他拉大嗓門。事實上,整個房間一片哄然;夏蘿面帶不豫,亨利一臉困惑,而威爾怒火沖天。當賓奈迪提到費爾查德家族時──那必然是夏蘿的家族,泰莎領悟到──執政官的眼神令人不安地陰沉下來,他不發一語,等待喧鬧聲止息,然後才開口:「和政委會的領袖為敵對你沒有好處,賓奈迪。」

  「抱歉,執政官,我認為讓夏蘿‧布藍威爾繼續擔任學院管理者──畢竟眾所皆知,亨利‧布藍威爾的參與不過是虛有其表──對政委會不是最好的作法。我認為女人沒有能力管理學院;女人思考並不重視邏輯和嚴謹,而是倚靠內心的感情。我不懷疑夏蘿是位正派的好女人,但換作一個男人根本就不會被納桑尼爾‧葛雷這種拙劣的內奸愚弄──」

  「我就被愚弄了,」威爾跳起來,轉過身,怒目相對。「我們都被騙了。你在影射我、杰和亨利什麼,萊特伍先生?」

  「你和杰是孩子,」賓奈迪尖刻地說:「而亨利整天都把頭埋在實驗桌上。」

  威爾爬到椅背上,杰用力將他扯回座位,低嘶了一聲。潔珊蜜交握雙手,棕眸發亮。

  「終於開始刺激了。」她喊道。

  泰莎厭惡地看著她。「妳到底有沒有聽見他剛剛的話?他在羞辱夏蘿!」她低聲說,但潔珊蜜朝她揮揮手。

  「那你建議改由誰來管理學院?」執政官質問賓奈迪,口氣充滿諷刺。「難道是你嗎?」

  賓奈迪十分為難地攤手。「如果你這麼說,執政官……」

  在他來得及說完前,另外三道身影同時站起;泰莎認得其中兩個是倫敦政委會的成員,但不知道他們的名字,第三位是莉蓮‧哈史密斯。

  賓奈迪微笑,此刻在場所有人都注視著他,他最小的兒子蓋博坐在他身邊,以深晦莫測的綠眸仰視父親,細瘦的手指抓緊前方的椅背。

  「有三個人附議我的提案,」賓奈迪說:「正是律法規定我可以正式挑戰夏蘿‧布藍威爾身為倫敦政委會領袖位置的門檻。」

  夏蘿輕輕抽口氣,但坐在座位上動也不動,拒絕轉身。杰繼續扣著威爾的手腕,潔珊蜜還是一臉看精采好戲的表情。

  「不。」執政官說。

  「你不能阻止我挑戰──」

  「賓奈迪,你從我任命夏蘿的那一刻就有意見,始終想得到學院。到了現在,當政委會比以往更需要同心協力時,你卻在會議過程中製造分裂和爭端。」

  「改變不會永遠都是和平完成的,但那不代表有害,我的挑戰成立。」賓奈迪交握雙手。

  執政官用手指敲打講桌,審問官站在他身旁,眼神冰冷。執政官終於說:「賓奈迪,你是建議追緝摩特曼的責任應該交給你所謂『讓他逃脫』的人,我相信你同意找出摩特曼是我們的首要之務?」

  賓奈迪生硬地點頭。

  「那麼,我的提案如下:讓夏蘿和亨利‧布藍威爾負責調查摩特曼的下落。如果在兩週結束之前,他們還找不到他,或至少某些能得知他所在的重大線索,那麼就可以進行挑戰。」

  夏蘿從座位猛傾向前。「找出摩特曼?」她說:「自己找,就只有亨利和我──沒有政委會其他人的幫忙?」

  執政官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不帶敵意,卻也不完全寬容。「如果你們有特殊需要,可以向其他政委會的成員求助,緘默長老和鋼鐵姊妹都任你們差遣,」他說:「但針對調查本身,對,你們必須自己完成。」

  「我不喜歡這個作法,」莉蓮‧哈史密斯抱怨:「你把找一個狂人的任務變成一場權力競逐──」

  「那麼,妳打算收回對賓奈迪的附議嗎?」執政官問:「他的挑戰會失效,而布藍威爾夫婦也就沒有必要證明自己。」

  莉蓮張開口──然後在察覺賓奈迪的眼神後,又闔上,搖搖頭。

  「我們才剛剛失去僕人,」夏蘿以緊繃的口氣說:「少了他們──」

  「新的僕人會循例指派給你們,」執政官說:「你們殉職僕人湯瑪斯的兄弟賽利爾正從布萊頓前往你們的家中,而都柏林學院讓出了他們的二廚給你們。兩個人都是訓練有素的戰士──而我必須說,夏蘿,妳的人也應該是才對。」

  「湯瑪斯和阿嘉莎都受過訓練。」亨利抗議。

  「但你們家中有好幾位都沒有訓練,」賓奈迪說:「不只羅敷雷思小姐的訓練程度落後到可悲,還有你們的門僮蘇菲,和那邊那個異世界人──」他指向泰莎。「我說,既然妳打算讓她永久寄住在屋簷下,如果讓她──和那個女僕──學一點基礎自衛不會有什麼壞處。」

  泰莎震驚地轉頭看杰。「他在說我?」

  杰點頭,神色陰鬱。

  「我不能──我會砍掉自己的腳!」

  「如果妳打算砍掉任何人的腳,去砍賓奈迪的。」威爾嘀咕。

  「妳沒問題的,泰莎,沒有什麼是妳辦不到的。」杰開口,接下來的話卻被賓奈迪的聲音淹沒。

  「事實上,」賓奈迪說:「基於你們兩個將忙於調查摩特曼的下落,我提議把我兩個兒子──蓋傳和今晚從西班牙回來的吉狄恩──借給你們當教練,兩個人都是出色的戰士,教學資歷也堪用。」

  「父親!」蓋博抗議,一臉驚恐,顯然賓奈迪沒有事先和他討論過這件事。

  「我們可以自己訓練僕人。」夏蘿厲聲說,但執政官對她搖頭。

  「賓奈迪‧萊特伍對妳提出的是一份慷慨的禮物,接受它。」

  夏蘿滿臉通紅,許久之後才低下頭,接受執政官的話。泰莎頭昏腦脹。她要接受訓練?學習如何戰鬥、丟擲飛刀和揮劍?的確,她最愛的女主角之一始終是《無影手》的卡碧托拉❦,後者打鬥和男人一樣兇狠──打扮也和男人一樣,但那不代表她想要變成她。

  ❦美國作家E.D.E.N.桑沃斯的冒險小說作品。

  「很好,」執政官說:「這一次的議會到此結束,兩週後在同一個地點再次召開,散會。」

  當然,眾人並未立即散去。人們開始離席,急切地和身邊的人說話,現場突然一陣喧囂。夏蘿坐著不動,亨利在她身邊,表情似乎迫切想說些安慰的話,卻什麼也想不到。他的手猶豫地懸在妻子的肩膀上方。威爾怒視著房間對面的蓋博‧萊特伍,後者冷漠地看往他們的方向。

  夏蘿緩緩站起身,亨利將手放在她的背上,輕聲細語。潔珊蜜已經站了起來,轉動新的白蕾絲陽傘;亨利做了一把新的,取代在和摩特曼的機械人戰鬥時毀壞的舊陽傘。她的頭髮在耳朵上方嚴謹綁成葡萄般的辮子,泰莎飛快起身,一行人沿著議事廳中間的走道而上。泰莎聽見兩側傳來的耳語,同樣的零碎詞彙,不斷重複:「夏蘿」、「賓奈迪」、「絕對找不到主人」、「兩星期」、「挑戰」、「執政官」、「摩特曼」、「政委會」、「可恥」。

  夏蘿抬頭挺胸往前走,臉色赤紅,目光直視前方,彷彿聽不見那些閒話。威爾似乎打算衝去找那些三姑六婆,以粗魯的方式伸張正義,但杰的手緊摀住他帕洛巴特的外套後方。杰的立場,泰莎想,一定很像費了一頭喜歡咬客人的純種狗飼主,必須時時刻刻用手抓住他的領子。潔珊蜜又露出一臉無精打采,她不太在意政委會對她,或他們任何人的看法。

  在他們走到議會廳的門口前,幾乎已經是用跑的。夏蘿停下半晌,等其他人趕上。人群大多紛紛從左邊離開,剛好是泰莎、杰和威爾剛剛進門的方向,但夏蘿往右轉,沿著走道跨出幾步,繞過轉角,突然停下。

  「夏蘿?」亨利追上去,口氣十分擔憂。「親愛的──」

  夏蘿毫無預警地往後抬起腳,踢向牆壁,使勁地踢。由於牆壁是石砌的,這麼做並未造成傷害,只有夏蘿發出低聲的尖叫。

  「喔,老天。」潔珊蜜說,飛快轉動著陽傘。

  「不妨聽我一個建議,」威爾說:「在我們後面大概二十步的議會廳,賓奈迪就在裡面。如果妳打算回去賞他一腳,我建議往上瞄準,稍微朝左邊一點──」

  「夏蘿。」那個低沉沙啞的嗓音令人一聽就能辨識出來。夏蘿猛轉過身,棕眸大睜。

  是執政官,他走向學院的這一小群人,目光注視夏蘿,以銀線繍在斗篷邊緣和袖子的立繡符文閃閃發光。夏蘿一手搭在牆上,動也不動。

  「夏蘿,」威蘭執政官再次開口:「妳知道令尊每次看到妳發脾氣的時候會怎麼說。」

  「我知道他會說什麼,他也說過他應該生個兒子。」夏蘿口氣苦澀地回答:「如果他生的是兒子──如果我是男人──你會像剛剛那樣對我嗎?」

  亨利伸手按上妻子的肩膀,低聲說了什麼,但她甩了開來。充滿傷痛的大大棕眸盯著執政官。

  「我剛剛是怎麼對妳的?」他問。

  「好像我是個小孩,一個該受責罵的小女孩。」

  「夏蘿,任命妳擔任學院和政委會管理者的人是我。」執政官的口氣惱怒。「我那麼做不只是因為我欣賞葛藍斐‧菲爾查德,知道他希望女兒繼承他的位置,而是因為我認為妳會非常稱職。」

  「你也任命了亨利,」她說:「你甚至在那麼做的時候,說那是因為政委會會接受一對夫妻擔任他們的領袖,而不是一個女人。」

  「那麼,恭喜,夏蘿,我認為倫敦政委會中沒有任何人誤會領導他們的人是亨利。」

  「的確,」亨利說,盯著他的鞋子。「大家都知道我很沒用,發生這些事都是我的錯,執政官──」

  「不是妳的錯,」威蘭執政官說:「那是政委會多數人的自以為是、不走運和時機不對,還有妳的一些錯誤判,斷共同造成的,夏蘿。沒錯,我認為妳應該為它們負責──」

  「原來你和賓奈迪的想法一樣!」夏蘿大喊。

  「賓奈迪‧萊特伍是個混帳和偽君子,」執政官疲憊地說:「大家都知道這一點。但他有權有勢,最好用這齣戲安撫他,而不是忽略他,逼他做出更極端的行為。」

  「戲?你叫這是一場『戲』?」夏蘿苦澀地質問:「你給我的是一項不可能達成的任務。」

  「我給妳的任務是找出『主人』的下落,」威蘭執政官說:「那個闖入學院、殺死妳的僕人、奪走妳的寶盒,還計畫建立一隊機械怪物大軍,摧毀我們所有人的男人──簡而言之,一個必須制止的男人。身為政委會的領袖,夏蘿,制止他是妳的任務。如果妳自認辦不到,那麼或許妳該捫心自問當初為什麼那麼想要這個職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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