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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蒼白的國王和王子

我也看見了蒼白的國王和王子,

蒼白的戰士,所有人面如死灰──

——約翰‧濟慈〈無情的美麗少女〉

  ❖

  馬車沿著濱街轆轆前行,威爾舉高戴著黑手套的手,拉起車窗上的絲絨窗簾,讓一片昏黃的煤油燈光流瀉進馬車漆黑的車廂中。「看起來,」他說:「今天晚上很可能會下雨。」

  泰莎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窗外的天空是迷濛的鐵灰色──倫敦常見的景色,她想。穿戴帽子和深色大衣的人匆匆在街道兩側的人行道行走,縮起肩膀抵禦寒風,風吹揚起煤灰、馬糞和各種扎痛眼睛的垃圾。泰莎再次覺得鼻端可以聞到河水的氣息。

  「蓋在街道中間的是一座教堂嗎?」她大聲說出心中的疑問。

  「那是岸濱聖瑪麗教堂,」威爾說:「整件事說來話長,但我不打算現在告訴妳。妳有在聽我剛剛跟妳說的那些事嗎?」

  「有,」泰莎說:「直到你提起下雨,誰在乎下雨?我們正要前往某種──吸血鬼的社交聚會,而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表現,到目前為止,你根本沒幫上我什麼忙。」

  威爾的嘴角往上扭曲。「只要小心。等我們抵達那棟宅邸後,妳不能看向我尋求幫助或指示。記得,我是妳的人類僕役,妳把我留在身邊只是為了血──讓妳隨時隨地可以取血──沒有其他理由。」

  「所以你今晚不會開口說話,」泰莎說:「一整晚都不會。」

  「除非妳命令我開口。」威爾說。

  「聽起來今天晚上沒有我想像中那麼糟。」

  威爾似乎沒聽見她說的話,用右手拉緊左手腕上附帶刀刃的金屬手銬,眼睛注視窗外,彷彿看著什麼她看不見的東西。「妳可能覺得吸血鬼是野蠻的怪物,但這些吸血鬼不是那樣。他們的教養正如他們的兇殘程度,就像銳利的小刀對上人性駑鈍的刀刃。」他的下顎輪廓在昏暗的光線下收緊。「妳必須想辦法跟上他們,看在老天份上,萬一妳辦不到,就千萬別開口。他們的禮儀迂迴又複雜,嚴重的公開失態可能代表當場的死刑。」

  泰莎的手扣緊兩邊的膝蓋,感覺很冰冷。就算隔著手套,她依然可以感覺到卡蜜兒冰冷的肌膚。「你在開玩笑嗎?就像你在圖書館說弄丟那本書的下場那樣?」

  「不是。」他的口氣疏遠。

  「威爾,你嚇壞我了。」泰莎還來不及閉上嘴,話已經出口。她繃緊身體,準備聽見諷刺。

  威爾將目光抽離窗口,看著她的眼神彷彿這才想到某件事。「泰絲,」他說,而泰莎感覺到一陣慌亂,從來沒有人叫過她泰絲,她哥哥偶爾會叫她泰西,但也只有他。「妳知道如果妳不想要,可以不必這麼做。」

  她多此一舉地吸口氣。「然後呢?我們叫馬車掉頭回家?」

  他伸出手,拉住她。卡蜜兒的手如此嬌小,似乎被威爾戴著黑手套的大手整個呑沒。「我為人人,人人為我。」他說。

  那句話令她勉強露出微笑。「《三劍客》❦?」

  ❦十九世紀法國作家大仲馬作品,以十七世紀路易十三王朝為背景,描述主角達太安與三劍客的冒險故事。

  他的眼神平穩地迎視他,藍眸深沉,非比尋常的深藍。她也認識其他有藍眼睛的人,但都是淺藍色。威爾的眼眸有如即將入夜的天空色澤,他開口時,長睫毛掩蓋其下的神色。「有時候,當我必須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時,我會假裝自己是某本書裡的角色,那樣會比較容易瞭解他們會怎麼做。」

  「真的?你假裝成誰?達太安?」泰莎問,說出《三劍客》中她唯一記得的角色。

  「這是我所做過最好、最好的一件事,」威爾引述道:「這是我所知最安詳、最安詳的休息。」

  「雪尼‧卡爾登?但你明明說你痛恨《雙城記》!」

  「我其實不討厭。」威爾似乎對他說過的謊言毫不愧疚。

  「而雪尼‧卡爾登是個浪蕩的酒鬼。」

  「正是。他是一個窩囊廢,也知道自己是個窩潢廢,然而不管他多麼努力自甘墮落,有一部分的他卻總是能夠做出了不起的作為。」威爾放低了聲音:「他是怎麼對露西‧曼奈特說的?說他雖然軟弱,卻仍然能夠燃燒?」

  讀過無數次《雙城記》的泰莎輕聲說:「然而軟弱的我,到現在依舊軟弱的我,希望妳明白妳那突如其來的強大魅力是如何點燃我,讓有如一堆死灰的我化為火焰。」她遲疑著。「但那是因為他愛她。」

  「對,」威爾說:「他對她的愛深到足以明白她沒有他會過得更好。」他的手依舊覆著她,那雙手的熱度燒透她的手套。車外刺骨的寒風在他們經過學院的庭院走上馬車時,將他墨黑的頭髮吹亂了,讓他看起來比較年輕,也更為脆弱──而他的眼神也同樣脆弱,宛如一扇門般敞開。他凝視她的模樣,他絕對想不到威爾能夠,或願意,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任何人。如果她能夠臉紅,她想,現在不知道會臉紅成什麼模樣。

  然後她希望自己沒想到那一點。因為那個念頭不可避免又令人不快地引發另一個念頭:他此刻眼中的人是她,或是確實美豔不可方物的卡蜜兒?他的表情改變是那個原因嗎?他能夠看見表面下的泰莎,或只是她的外皮?

  她收回被他覆住的手,但他的手緊緊握著她,她花了半晌才掙脫。

  「泰莎──」他開口,還來不及說下去,馬車猛然停下,天鵝絨窗簾順勢搖晃,湯瑪斯從車伕的座位上大喊:「我們到了!」威爾深呼吸,打開門,跳到人行道上,舉高手扶她下車。

  泰莎低頭鑽出馬車,免得撞壞卡蜜兒帽子上的那些玫瑰。雖然威爾和她一樣戴著手套,她卻幾乎能夠想像自己感覺到他皮膚下的血流,甚至是隔著當中的兩層布料。他臉紅了,臉頰上的色澤相當明顯,而她納悶那是因為寒意迫使血湧上他的臉,或是其他原因。

  他們站在一棟門口有白色廊柱的白色高樓宅邸前,兩側被相似的建築包圍,宛如成排的白色骨牌。白色的階梯上是兩扇漆成黑色的對開門扉,門微微敞開,泰莎可以看見屋內熠亮的燭光,宛如一片帷幔般閃爍。

  泰莎轉頭看向威爾,看見他背後的湯瑪斯坐在馬車前方,帽子微往前傾遮住臉,完全看不見藏在背心口袋裡的長柄手槍。

  在內心深處,她感覺到卡蜜兒的笑聲,而她明白──莫名地知道──她感覺到的是那名女吸血鬼在取笑她對威爾的仰慕。終於出現了,泰莎想,儘管惱怒,卻還是鬆了口氣。她本來已經開始擔心她永遠無法觸及卡蜜兒的心聲。

  她退離威爾身邊,抬起下顎,她並不習慣那麼傲慢的姿勢──但卡蜜兒不然。「你不能直呼我泰莎,必須像僕人一樣稱呼,」她說,嘴唇彎起。「走吧。」她高傲地轉向階梯,看也不看他是否跟上,舉步前進。

  一名穿著優雅的男僕在階梯頂端迎接她。「夫人。」他低聲說,在他鞠躬時,泰莎看見他頸間的兩道齒痕,就在領口上緣。她轉頭看見威爾在她背後,正要向男僕介紹他,這時卡蜜兒的聲音在她腦中呢喃道:我們不會向彼此介紹自己的人類寵物,他們是沒有名字的所有物,除非我們決定給他們名字。

  噁,泰莎想。滿心的厭惡中,她差點沒注意到僕人領著他們走過長廊,進入一間鋪著大理石地板的房間。他再次鞠躬,接著離去,威爾走到她身邊,有一會兒,兩人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整個空間只以蠟燭點亮,數十座黃金分叉燭台散佈在房間裡,粗長的白紲燭在燭台上燃燒,大理石雕成的手從牆面上伸出,每隻手上握著一根鮮紅的蠟燭,滴落的紅色蠟油宛如玫瑰般沿著大理石雕旁綻放。

  而吸血鬼在分叉燭台間走動,臉有如雲朵般蒼白,動作優雅、流暢又怪異。泰莎看得出他們和卡蜜兒的相似處──光滑的肌膚、寶石般的眼睛、抹上人工腮紅的蒼白臉頰。有些人看起來比其他人更像人類;大多數人穿著古早以前流行過的服飾──及膝的馬褲和領巾、像瑪麗‧安東尼皇后那樣的蓬裙或臀部有厚型的裙子、蕾絲滾袖和亞麻褶邊。泰莎的視線狂亂地掃過房間,尋找一個熟悉的金髮身影,卻完全沒看見納桑尼爾。相反地,她發現自己正努力將視線抽離一名高瘦的女人,一身一百年前假髮搭配厚重白粉的打扮,她的五官突兀而恐怖,臉色比撒在假髮上的白粉更為蒼白。她的名字是黛莉拉夫人,卡蜜兒的聲音在泰莎的腦中輕喃。黛莉拉夫人手上抱著一個小孩,泰莎的思緒畏縮一下──小孩,在這種地方?──但那個孩子轉過頭,而她發現那也是個吸血鬼,深色眼眸有如窟窿般在圓潤的嬰孩臉頰上陷落,他朝漆莎微笑,露出伸長的獠牙。

  「我們必須找到馬格努斯‧貝恩。」威爾低聲說:「他應該引導我們走過這一團混亂,如果我看見他,就會指給妳看。」

  她正要告訴威爾卡蜜兒會幫她認出馬格努斯時,看見一個豐厚金髮的瘦削男人,穿著黑色的燕尾服。泰莎感覺心猛一跳──然後看到他轉身後,帶著苦澀的失落往下沉。那不是納桑尼爾,這個人是吸血鬼,有一張枯瘦的蒼白臉孔,髮色不像納特那樣金黃,在燭光下幾乎是沒有顔色的。他朝泰莎拋了個媚眼,開始穿過人群走向她,泰莎發現在場不只有吸血鬼,還有人類僕役。他們端著閃亮的托盤,托盤上擺放著空杯子,在杯子旁放著一排銀質餐具,鋒利無比,是餐刀,當然,那些尖細的工具像是鞋匠在皮革上打洞用的尖錐。

  泰莎一頭霧水地看著,一名人類僕役停在那個戴著撲粉白假髮的女人身邊。她傲慢地捻彈指頭,而那名闇之眷──一個穿著灰外套和長褲的蒼白男孩──順從地將頭側向一邊。吸血鬼用枯瘦的手指從托盤上拿起細尖錐,尖端從下顎下方劃過男孩喉嚨的肌膚。托盤上的玻璃杯隨著他的手顫抖,但他沒鬆開托盤,甚至在女人拿起一只杯子,壓上他的喉嚨,讓血涓涓流入杯中時也沒有。

  泰莎的胃突然因為厭惡──和飢渴──而收縮:她無法否認那飢渴,儘管那來自於卡蜜兒,而不是她。然而比渴望更強烈的,是她的恐懼。她看著女吸血鬼將杯子舉到唇邊,身邊的人類男孩在她啜飲的同時一臉灰白,不斷顫抖。

  她想伸手握住威廉,但一位吸血女爵絕對不會握住人類僕役的手。她挺直背脊,手指一彌,將威爾喚到身邊。他驚訝地抬頭,接著走回她身邊,顯然努力想隱藏心中的惱怒,但他必須忍耐。「好了,別到處遊戲,威廉。」她意有所指地看他一眼。「我可不希望你在人群中走丟。」

  威爾收緊下顎。「我有種怪異的感覺:妳很享受這一切。」他低聲說道。

  「一點也不怪,」泰莎感受到難以置信的大膽,用蕾絲扇子的末端抬起他的下顎。「乖乖守規矩。」

  「他們很難訓練,對吧?」那名髮色極淡的男人走出人群,朝泰莎點頭。「我說的是人類僕役,」他補充說,將她震驚的表情誤解為困惑。「而等妳教會了他們規矩,他們又因為各種原因死掉。脆弱的生物,這些人類,生命跟蝴蝶一樣短暫。」

  他微笑,笑容露出牙齒。他的皮膚透出厚冰般的淺藍,頭髮幾近白色,筆直垂落到肩膀上,剛好碰觸到他優雅黑外套的領口,灰色絲質背心上繡著交纏的銀色符紋,看起來有如從書本中走出的俄羅斯王子。「很高興見到妳,白考特夫人,」他說,帶著點腔調,不是法國腔──更像是斯拉夫腔。「我從窗口看到的是新馬車嗎?」

  這是迪昆西,卡蜜兒的聲音在泰莎的心中低語,影像突然在她腦中湧現,彷彿打開的噴泉,但噴出的是畫面而不是水。她看見自己和迪昆西共舞,手按在他的肩上;她站在充滿極光的蒼茫天空下一條黑色河流旁,看著他從某個趴在草地上的蒼白物體上進食;她動也不動地和其他吸血鬼坐在一張長桌旁,迪昆西坐在桌首,對她大吼大叫,往下猛揮的拳頭力道大到大理石桌面開始微微裂開。他對著她吼叫,和一個狼人以及她一定會後悔的某段感情有關。然後她獨自坐在房間裡,在漆黑中啜泣,而迪昆西走進來,跪在她的椅子旁,牽起她的手想要安慰她,然而他卻是讓她痛不欲生的那個人。吸血鬼會哭?是泰莎第一個念頭,然後是:亞烈薩‧迪昆西和卡蜜兒‧白考特相識已久,他們曾是朋友,而他以為他們現在還是。

  「的確,亞烈薩,」她說,話一出口,她就知道這是那天晚上她在餐桌上一直想不起來的那個名字──那個黑闇姊妹說過的外國名字,亞烈薩。「我想要……寬敞一點的東西。」她伸出手,靜靜站著,任由他親吻她的手,他的嘴唇在她的肌膚上感覺冰冷。

  迪昆西的視線看向泰莎背後的威爾,舔舐嘴唇。「還有新的人類僕役,我想,這一位相當迷人,」他伸出細瘦的蒼白手指,食指沿著威爾的臉頰來到下顎。「如此不尋常的顏色,」他沉吟道:「還有這雙眼睛。」

  「謝謝,」泰莎說,口氣彷彿他在稱讚她挑選壁紙的品味出色。她緊張地看著迪昆西更靠近一臉蒼白緊掘的威爾。她納悶當他的每根神經必然都在吶喊著敵人!敵人!的時候要如何保持冷靜。

  迪昆西的手指從威爾的下顎滑到喉嚨,停在脈搏跳動的鎖骨部位。「這裡,」他說,這次當他露出微笑時,白色的獠牙清晰可見,尖端宛如針一般銳利細緻。他慵懶地垂下沉重的眼皮,說話的嗓音濃濁。「妳不介意吧,卡蜜兒,嗯,只要讓我稍微咬……」

  泰莎的眼前一片空白。她再次看見迪昆西,白襯衫的前襟被血染紅──看見一具屍體倒吊在那條黑色河流旁的樹上,慘白的手指浸入黑色的河水中……

  她的手以她想像不到的速度倏地揮出,扣住迪昆西的手腕。「親愛的,不行,」她說,口氣甜美哄誘。「我想再多獨佔他一陣子,你很清楚你的胃口有時候會失控。」她垂下眼瞼。

  迪昆西輕笑。「為了妳,卡蜜兒,我會練習忍耐。」他抽回手,而一瞬間,泰莎覺得自己看見在輕佻的姿態下,他眼中有一抹怒火一閃而逝,迅速被掩蓋起來。「為了我們多年的友誼。」

  「謝謝,亞烈薩。」

  「妳後來有再考慮嗎,親愛的,」他說:「讓我推薦妳成為地獄俱樂部的會員?我知道妳討厭蒙迪,但他們是資金來源,如此而已。我們在董事會的成員即將有一些非常……令人振奮的發現,妳在最狂野的夢裡也想像不到的力量,卡蜜兒。」

  泰莎等著,但卡蜜兒的內心聲音沉默不語。怎麼回事?她拚命壓下恐慌,對迪昆西擠出一抹微笑。「我的夢,」她說,希望他會以為她沙啞的嗓音是因為覺得有趣,而非恐懼。「或許比你想像的還要狂野。」

  她感覺到身邊的威爾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不過他迅速將表情轉為溫馴,別開視線。眼光閃爍的迪昆西但笑不語。

  「我只希望妳考慮我的提議,卡蜜兒,現在我必須回去招待其他客人了。我想妳會在儀式上出現?」

  她一頭霧水,只能點頭。「當然。」

  迪昆西鞠躬轉身,消失在人群中。泰莎鬆了口氣,甚至沒發現自己一直屏著呼吸。

  「別那麼做,」威爾在她身邊輕聲說:「記得:吸血鬼不需要呼吸。」

  「老天,威爾,」泰莎發現自己在發抖。「他差點咬了你。」

  威爾的眼神因憤怒變暗。「我會先殺了他。」

  一個聲音在泰莎後側響起。「那麼你們兩個都會死。」

  她旋身看見一名高大的男人悄無聲息地在她背後出現,彷彿剛剛像煙霧一般飄進來。他穿著彷彿來自上一個世紀的華麗錦緞外套,領口和袖口綴著大量蕾絲,長外套下方,泰莎看見一件及膝馬褲和高扣鞋,頭髮宛如蓬亂的黑絲綢,深到可以看見一絲藍輝,皮膚是棕色的,五官的輪廓和杰很像。她猜想他或許和杰一樣有外國血統。他在一邊耳朵掛著銀質墜環,下方搖晃的鑽石耳墜約莫指頭大小,在光線下燦爛地閃爍著,他銀質手杖的杖頭也鑲了鑽石,整個人有如巫光石般閃閃發亮,泰莎目瞪口呆,她從來沒有看過任何人打扮得這麼瘋狂。

  「這位是馬格努斯,」威爾低聲說,口氣如釋重負。「馬格努斯‧貝恩。」

  「親愛的卡蜜兒,」馬格努斯說,俯身親吻她戴著手套的手。「我們分開太久了。」

  他一碰觸到她,卡蜜兒的記憶便如潮水般湧來──馬格努斯擁著她、親吻她,以非常親暱私人的方式碰觸她。泰莎勉強拉回手。現在妳又回來了,她在心中惱怒地對卡蜜兒說。

  「我懂了。」他低喃,挺直身軀。當他抬起視線看向泰莎時,他的眼睛差點令她失去冷靜。那是一雙有著狹長瞳孔的金綠色眼眸,一雙在絕對是人類臉上的貓般眼眸,閃爍盈盈笑意。和就算在開心時眼中也總是帶著一絲哀傷的威爾不同,馬格努斯的眼神充滿了驚人的愉悅,那雙眼睛往旁一瞥,他的下顎努向房間最遠的角落,示意泰莎跟上。「那麼來吧,那裡有個僻靜的房間可以談話。」

  泰莎一頭霧水地跟上,威爾跟在身邊。是她的想像,或是那些蒼白臉孔的吸血鬼在她經過時紛紛轉過頭?一名穿著精緻藍禮服的紅髮女吸血鬼在她走過時瞪著她;卡蜜兒的聲音低語那個女人嫉妒迪昆西對她的重視。等馬格努斯終於來到一扇門前時,泰莎感激涕零──那扇門巧妙地隱藏在牆上的嵌板,她一直到那名巫師拿出鑰匙,才發現那是一扇門。他輕輕喀的一聲打開門,威爾和泰莎跟著他走進房間。

  那是間書房,顯然鮮少使用,儘管牆面擺滿了書本,卻沾滿了灰塵,遮住窗戶的絲絨窗簾也一樣。門一在背後關上,室內的光線立刻變得黯淡,泰莎還來不及開口,馬格努斯手指一彈,房間兩側的壁爐立刻升起兩堆火焰,焰光是藍色的,火焰本身散發出強烈的氣味,彷彿佛寺的燃香。

  「喔!」泰莎忍不住發出小小的驚叫。

  馬格努斯咧嘴一笑,跳上房間中央的大理石桌面,側躺下來,一手支著頭。「妳從來沒見過巫師使用魔法?」

  威爾誇張地嘆息。「請不要捉弄她,馬格努斯,我相信卡蜜兒對你說過她對闇影世界所知不多。」

  「的確,」馬格努斯毫無悔意地說:「但以她的能力而言,實在很難相信。」他的目光注視泰莎。「我親吻妳的手,看見了妳的表情,妳馬上知道了我的身分,對嗎?妳知道卡蜜兒知道的一切,有些巫師和惡魔能夠變身──變化成任何模樣,但我從來沒聽過任何人能做到這種程度。」

  「我不敢說我是個巫師,」泰莎說:「夏蘿說我身上沒有巫師會有的印記。」

  「喔,妳是巫師,端看妳怎麼定義。只因為妳沒有蝙蝠耳朵……」馬格努斯看見泰莎皺眉,挑起眉毛。「喔,妳不想成為巫師,對嗎?妳討厭那個念頭。」

  「我從來沒想過……」泰莎輕聲說:「自己會是人類以外的存在。」

  馬格努斯的語氣略帶同情。「可憐的東西,既然妳知道了真相,就永遠回不去了。」

  「別煩她,馬格努斯,」威爾的口氣尖銳:「我必須搜索房間。如果你幫不上忙,至少別趁我在忙的時候折磨泰莎。」他走向房間角落的橡木大書桌,開始亂翻上面的文件。

  馬格努斯瞥向泰莎,眨眨眼。「我覺得他在嫉妒。」他以共謀的耳語說。

  泰莎搖頭,走向最近的書架。中間的架上有一本書打開來,彷彿在展示,書頁上寫滿了明亮花俏的圖案,羊皮紙上的某部分插圖甚至有如是以金漆畫成。泰莎吃驚地大叫:「這是聖經。」

  「妳覺得很意外?」馬格努斯問道。

  「我以為吸血鬼無法碰觸聖物。」

  「視吸血鬼而定──他們活了多久、擁有什麼樣的信仰。事實上,迪昆西在收集舊聖經,他說外面很少有別的書會在書頁上沾染那麼多血。」

  泰莎瞥向關上的門,另一側微弱的吵雜聲依舊可以聽見。「我們像這樣躲在這裡,難道不會引起某些議論嗎?其他人──其他吸血鬼──我相信在我們走進來時,他們都在看。」

  「他們在盯著威爾,」某個角度來說,雖然馬格努斯沒有獠牙,他的微笑卻和吸血鬼一樣讓人緊張。「威爾看起來不對勁。」

  泰莎轉頭看向正在用戴著手套的手翻找書桌抽屜的威爾。「我發現從一個打扮成像你這樣的人口中說出這句話很沒有說服力。」威爾說。

  馬格努斯無視那句話。「威爾的舉止不像其他人類僕役,比方說,他並未以盲目的崇拜眼神注視他的女主人。」

  「都是因為她那頂恐怖的帽子,」威爾說:「害我覺得噁心。」

  「人類僕役絕對不會『噁心』,」馬格努斯說:「他們崇拜自己的吸血鬼主人,不管他們穿什麼。當然,那些賓客瞪大眼睛是因為他們知道我和卡蜜兒的關係,納悶我們在書房裡做什麼……孤男寡女。」他對泰莎挑挑眉毛。

  泰莎回想起那些畫面。「迪昆西……他對卡蜜兒說過她會後悔和一個狼人扯上關係,那句話的口氣彷彿她犯了什麼重罪。」

  馬格努斯已經翻成了仰躺,在頭頂旋轉著那根手杖,聳聳肩。「對他而言是如此。吸血鬼和狼人彼此仇視,宣稱是因為他們祖先的兩族惡魔有血海深仇,但如果妳問我,那不過是因為他們都是掠食者,而掠食者通常痛恨有人入侵他們的勢力範圍。吸血鬼也不太喜歡精靈,或我的族人,但迪昆西相當喜歡我,認為我們是朋友。事實上,我懷疑他對我的感情不只是朋友,」泰莎困惑地看到馬格努斯咧嘴一笑。「但我討厭他,儘管他不知道這一點。」

  「那麼,何必浪費時間在他身上?」威爾問,他已經走到兩扇窗中間的高寫字樓,正在檢查上面有什麼。「為什麼你要到他家?」

  「政治理由,」馬格努斯再次聳肩說:「他是族群領袖。對卡蜜兒來說,受邀卻不出席宴會,會構成羞辱;對我而言,容許她單獨到這裡來會是……輕率的作法。迪昆西很危險,對他自己的同類而言也一樣,特別是以前曾經觸怒過他的人。」

  「那麼你應該──」威爾開口,卻又停下來,語氣突然改變。「我找到某個東西,」他頓一下。「或許你該看看這個,馬格努斯。」威爾走到桌邊,在桌上放下一張看似長卷軸的東西,示意泰莎走過來,在桌面上攤開紙張。「書桌沒什麼特別的,」他說:「不過我找到了這個,藏在壁櫥的假抽屜裡。馬格努斯,你認為如何?」

  泰莎走到桌旁,站在威爾身邊,低頭看著那張紙,上面畫滿了以活塞、齒輪和薄金屬片打造成人類骨骼的簡略藍圖,那顆顱骨有上鉸鍊的下顎、放置眼珠用的空眼窩、口腔在牙齒後面便封上,胸膛和米蘭達一樣也有一塊嵌板,紙張左邊以泰莎看不懂的文字潦草寫滿了像是筆記的東西,字母全然是陌生的。

  「機器人的藍圖,」馬格努斯說,頭歪向一側。「人造人類,人類向來對這種東西著迷──我想是因為他們是不會死也不會受傷的似人存在。你們曾經看過《機械裝置的知識》這本書嗎?」

  「從來沒聽過,」威爾說:「書裡有任何籠罩在神祕濃霧中的荒涼高原嗎?幽靈新娘在廢棄的城堡走廊徘徊?英俊的傢伙忙著去拯救美麗卻貧困的少女嗎?」

  「沒有,」馬格努斯說:「裡面有一些關於齒輪相當生動的描寫,不過其實大部分都很枯燥。」

  「那麼泰莎也不可能看過。」威爾說。

  泰莎瞪他,但不發一語;她是沒看過,卻也不想讓威爾稱心如意。

  「好吧,」馬格努斯說:「那是一名阿拉伯學者所撰寫的,比里奧納多‧達文西早兩個世紀,描述如何製造能夠模仿人類動作的機器。這些東西本身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但我擔心的──」馬格努斯的長指輕刷過紙張左側那些文字。「──是這個。」

  威爾貼近,袖子刷過泰莎的手臂。「對,那正是我想要問你的,那是咒語嗎?」

  馬格努斯點頭。「一種束縛咒,用來把惡魔能量輸入無生命的物體上,賦予那個物體某種生命。我見過有人用過那種咒語,在和約簽訂前,吸血鬼喜歡用來製造一些小型惡魔儀器當消遣,像是只有在晚上會播放的音樂盒、只能在日落後騎的機械馬,那類的儍玩意兒。」

  他沉思地敲敲手杖的杖頭。「當然,製造幾可亂真的機器人最大的問題之一,始終是它們的外表,沒有任何材料可以接近人類的肌膚。」

  「但萬一他們是用──我是說,直接用人類的皮呢?」泰莎問。

  馬格努斯微妙地頓了頓。「對人類設計師來說,這樣的問題,嗯,很明顯:保存人皮會毀壞它的外觀。這必須使用魔法,然後再用一次魔法,將惡魔能量灌入機器身體中。」

  「那會有什麼結果?」威爾問,聲音有些緊繃。

  「有些被製造出來的機器人可以寫詩、畫風景──但它們只能聽令做事,沒有自己的創造能力或想像力。然而由惡魔能量驅動的機器人有一定的思考能力和意志,但任何受到束縛的靈魂都是奴隸,它必須絕對順從它的施咒者。」

  「機械軍隊,」威爾說,聲音中有些苦澀的笑意。「既非天堂,也不是地獄的產物。」

  「我不會說那麼滿,」馬格努斯說:「惡魔能量並不是容易取得的物品,必須先召喚惡魔,束縛他們,而你知道那個過程有多困難。要取得足夠創造軍隊的惡魔能量幾乎是不可能的,也非常危險,就算是對迪昆西這樣一肚子壞水的雜種也一樣。」

  「我懂了。」說完那句話,威爾捲起那張紙,塞進外套。「非常感謝你的協助,馬格努斯。」

  馬格努斯似乎有點困惑,但回應彬彬有禮。「不客氣。」

  「我猜如果你看到迪昆西下台,由其他吸血鬼取代,應該不會遺憾,」威爾說:「你親眼見過他違反律法嗎?」

  「有一次,我受邀到這裡來見證他的『儀式』,結果──」馬格努斯露出不尋常的陰鬱表情。「嗯,我帶你們去看。」

  他轉身走向泰莎剛剛檢視過的書架,示意他們跟上。威爾跟上去,泰莎走在他身邊。馬格努斯的手指再次一彈,藍色星火飛揚,插畫聖經滑到一邊,露出書架後方木板上的小洞。泰莎驚訝地往前傾身,從那裡可以看見一個優雅的音樂室,至少她一開始是那樣以為,椅子排列面向房間另一端,像是某種劇場。一排排設置明亮的分岔燭台提供照明,對面的牆壁以及地的紅綢緞帷幕擋住,地板微微架高,形成一個臨時舞台,台上除了一張高背木椅外,別無他物。

  椅子的扶手上連接著鋼製鐐銬,在燭光下宛如昆蟲的甲殻般閃耀。椅子的木頭到處沾滿污漬,深紅色的斑點,泰莎發現椅腳是固定在地板上的。

  「這就是他們進行那些小……表演的地方,」馬格努斯說,口氣中隱含厭惡。「他們把人類帶上來──無論男女──鎖在椅子上,然後輪流慢慢吸乾受害者的血,讓觀眾欣賞鼓掌。」

  「而他們樂在其中?」威爾說,口氣中的厭惡完全不加掩飾。「那些蒙迪的痛苦?恐懼?」

  「不是所有的暗夜之子都像那樣,」馬格努斯輕聲說:「這些是其中最糟的一群。」

  「還有那些受害者,」威爾說:「是哪裡找來的?」

  「大部分是罪犯,」馬格努斯說:「醉漢、毒蟲、娼妓,那些被遺忘、誤入歧途的人,那些沒有人會想念的人,」他筆直望著威爾。「你想要解釋一下你的計畫嗎?」

  「當我們看到違反律法的行為就動手,」威爾說:「當吸血鬼動手傷害人類,我就會發信號通知政協會,他們會發動攻擊。」

  「真不錯,」馬格努斯說:「他們怎麼進來?」

  「那一點都不必擔心,」威爾一點也不緊張。「你的任務是在那時候帶走泰莎,保護她安全離開這裡。湯瑪斯在外面的馬車上等,你們兩個一進車子,他就會帶你們回學院。」

  「交代我照顧一個體型中等的女孩,似乎是大材小用,」馬格努斯評論道:「你當然可以讓我──」

  「這是闇影獵人的事務,」威爾說:「我們制訂律法、執行律法,你目前為止提供的協助非常寶貴,但我們不會向你要求更多。」

  馬格努斯越過威爾的肩膀,迎上泰莎,的視線,表情挖苦。「高傲又封閉的亞衲人。當他們想要你幫忙,就會來叫你幫忙,但卻不願意放下身段和異世界人分享勝利。」

  泰莎轉向威爾。「你也要在戰鬥開始前趕我走?」

  「我必須這麼做,」威爾說:「卡蜜兒最好別被人看到和闇影獵人合作。」

  「胡說八道,」泰莎說:「迪昆西會知道是我──她──帶你來這裡,也會知道她說發現你的地方是說謊,她以為經過這件事,族群裡其他人不會知道她是叛徒嗎?」

  在腦海中某處,卡蜜兒輕柔的笑聲輕顫。她聽起來似乎並不擔心。

  威爾和馬格努斯互望一眼。「她不認為,」馬格努斯說:「會有任何在場的吸血鬼可以活過今晚指控她。」

  「死人不會說話,」威爾輕聲說。房裡搖晃的火光將他的臉映成交錯的黑色和金色陰影,他下顎的輪廓線條繃緊,看向窺視孔,瞇起眼睛。「看。」

  他們三人擠近窺視孔,看見音樂室一端的小門滑開,通往一座燭光通明的大客廳,吸血鬼開始從門口湧入,在「舞台」前方各自就位。

  「時間到了。」馬格努斯輕聲說,關上了窺視口。

  ❖

  音樂室幾乎坐滿了人,泰莎挽著馬格努斯的手臂,看著威爾在人群中穿梭,找三個人的座位,他一直低著頭,目光盯著地板,但儘管如此──

  「他們還是在看他,」她低聲對馬格努斯說:「我是說,看威爾。」

  「他們當然還在看,」馬格努斯說,兩人掃視房間時,他的眼眸宛如貓一般反射出燭光。「看看他,壞天使般的臉和有如地獄夜空的眼睛,他非常漂亮,而吸血鬼喜歡那樣,我也不能說自己不喜歡。」馬格努斯咧嘴笑。「黑髮藍眸是我最喜歡的組合。」

  泰莎抬手輕拂卡蜜兒淡金色的捲髮。

  馬格努斯聳肩。「沒有人是完美的。」

  泰莎沒有回答的必要,威爾找到了一組在一起的座位,揮動戴著手套的手要他們過去。她讓馬格努斯引著她走向座位,努力不去在意其他吸血鬼注視威爾的眼神。他的確很俊美,但那有什麼重要的?對他們而言,威爾不過是食物而已,不是嗎?

  馬格努斯和威爾在她的兩側坐下,她的塔夫綢裙襬有如強風中的葉片般窸窣作響。房間很冷,不像擠滿了人類的房間那樣充滿體熱。威爾伸手拍拍背心口袋,袖子往上滑動,她看見他的手臂都是雞皮疙瘩。她納悶吸血鬼的人類伴侶是否總是覺得冷。

  房間裡響起一陣竊竊私語,泰莎的視線離開威爾。分岔燭台的光線照不到房間末端的角落,有一部分的「舞台」──房間後半部──隱沒在陰影中,就連泰莎的吸血鬼視力也無法看清黑暗中的動靜,直到迪昆西突然從陰影中現身。

  觀眾安靜下來,然後迪昆西咧嘴一笑,那是個狠辣的笑容,露出獠牙,改變了他的五官,他現在看起來有如狼一般瘋狂而野蠻,一陣壓低的讚賞低語在室內響起,就像人類觀眾讚賞一名演員特別出色的出場方式。

  「晚安,」迪昆西說:「歡迎,各位朋友。來到這裡的朋友──」他筆直對著泰莎微笑,她緊張到只能回望他。「──都是暗夜之子引以為榮的子女。我們不向名為律法的暴虐枷鎖低頭,我們不聽亞衲人使喚,我們也不會因為他們一時興起,就拋棄我們古老的習俗。」

  迪昆西的演說對威爾的影響顯而易見,他繃緊得有如一張弓,雙手緊緊抓住膝蓋,頸間青筋浮現。

  「我們有個囚犯,」迪昆西繼續說:「他的罪名是背叛暗夜之子,」他的目光掃過屏息以待的吸血鬼觀眾。「這種背叛的懲罰是什麼?」

  「是死刑!」一個聲音大叫,是那名叫黛莉拉的女吸血鬼。她坐在椅子上,拉長了身子,臉上浮現恐怖的急切神情。

  其他吸血鬼跟著她喊:「死刑!死刑!」

  臨時舞台上的帷幕間浮現更多身影,兩名男吸血鬼抓著一名掙扎的人類男性,黑色的頭罩遮住了那個人的臉,泰莎只能看出他很瘦,或許很年輕──而且很髒,上好的衣服撕裂破碎,當那兩個人拖著他往前,扔到椅子上時,他的光腳在木板上留下鮮紅的血跡。一絲同情的抽氣溜出泰莎的喉嚨,她感覺到威爾在她身邊編緊身子。

  吸血鬼將那個人的手腕和腳踝綁在椅子上,接著後退,他繼續虛弱地掙扎,像是被針釘住的昆蟲。迪昆西微笑,獠牙突出,當他掃視人群時,就像象牙別針一樣閃耀。泰莎可以感覺到吸血鬼的焦躁──以及比焦躁更強烈的飢渴。他們看起來不再像是出身高貴的人類戲院觀眾,而像是聞到獵物氣息的熱切獅子,在椅子上往前傾,睜大的眼睛閃閃發亮,嘴巴張大。

  「你什麼時候可以召喚政協會?」泰莎以迫切的低語對威爾說。

  威爾的口氣湖緊。「當他吸血的時候,我們必須看見他那麼做。」

  「威爾──」

  「泰莎,」他低喚她的本名,手指抓緊她。「別出聲。」

  泰莎遲疑地將視線轉回舞台,迪昆西走近那名被銬住的囚犯。他在椅子旁停下──伸出手──細瘦蒼白的手指刷過那個人的肩膀,輕柔有如蜘蛛的碰觸。當吸血鬼的手從那名囚犯的肩膀滑到頸間時,囚犯抽搐一下,絕望恐懼地掙扎。迪昆西將兩根蒼白的手指按上那個人脈搏的位置,彷彿他是個在檢查病人心跳的醫生。

  泰莎看見迪昆西一根手指上戴著一只銀戒,其中一側削成針頭,在他握拳時便會突出。銀光一閃,囚犯尖叫──那是他第一次發出聲音,聲音有些熟悉。

  一道細細的紅痕出現在囚犯的喉嚨,宛如一圈紅線,鮮血湧出,往下流到他鎖骨的凹處。囚犯扭動掙扎,而迪昆西齜牙咧嘴,宛如戴著一張飢渴的面具,伸手將兩根手指探向鮮紅的液體,將染血的指尖舉到嘴邊。群眾嘶聲呻吟,幾乎無法繼續停留在座位上。泰莎看向那個戴著白羽毛帽的女人,她張開了嘴,下巴被口水浸濕。

  「威爾,」泰莎低聲說:「威爾,拜託。」

  威爾越過她,看向馬格努斯。「馬格努斯,帶她離開這裡。」

  泰莎莫名地不願意被趕走。「威爾,不,我在這裡很好──」

  威爾壓低聲音,但眼神灼亮。「這件事沒得商量。走,否則我不會召喚政協會。走,否則那個人會死。」

  「來吧。」說話的人是馬格努斯,伸手握著她的手肘,引導她起身。她遲疑地讓巫師拉她起來,然後走向門口。泰莎不安地四處張望,確認有沒有人留意到他們的離席,但沒有人在看他們,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迪昆西和那名囚犯身上,而許多吸血鬼都已經站了起來,嘶氣歡呼,發出非人的飢渴聲音。

  在狂熱的群眾中,威爾仍然坐著,往前傾身,有如渴望擺脫皮繩的獵犬。他的左手滑進背心口袋,用手指夾出某個銅製的物品。

  幻光器。

  馬格努斯打開他們背後的門。「快走。」

  泰莎遲疑著,回頭望向舞台。迪昆西已經走到了囚犯背後,咧開的嘴沾滿鮮血,伸手取下囚犯的頭罩。

  威爾站起身,舉高幻光器。馬格努斯咒罵,拉扯泰莎的手臂,她半轉過身,彷彿打算跟他離開,接著僵住,看見迪昆西扯下黑色的頭罩,露出底下的囚犯五官。

  他的臉被打得鼻青臉腫,其中一隻眼睛烏黑,腫到睜不開,血汗模糊的金髮黏在頭顱上,但那無關緊要,泰莎無論如何、不管在什麼地方都能認出他。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他的慘叫聲聽起來如此熟悉了。

  那是納桑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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