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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奇異之地

我們不能看著哥布林人,

不能買他們的水果:

誰知道它們飢渴的根部

是在什麼樣的土壤裡吸取養分?

──克莉斯汀娜‧羅塞蒂〈哥布林市場〉

  ❖

  「你知道,」杰說:「這和我想像中的妓院一點也不像。」

  兩名男孩站在泰莎口中的闇之屋門口,在白教堂商店街外,看起來比威爾印象中更髒也更昏暗,彷彿有人在上面多抹了一層灰塵。「你到底有什麼想像,杰穆斯?午夜女郎在露台上揮手?門口有裸體雕像裝飾?」

  「我想應該是。」杰不慍不火地說:「我以為會看見比較有趣的地方。」

  威爾第一次到這裡時,也有相同的念頭。闇之屋內部給人的感覺絕對不是一個會讓任何人聯想到家的地方,上鎖的窗戶充滿油膩,拉上的窗簾骯髒又久未清洗。

  威爾捲起袖子。「我們或許必須把門撞倒──」

  「或者,」杰說,伸手轉動門把。「不必。」

  門旋開,露出一片長長的黑暗。

  「好了,這簡直太偷懶了。」威爾說。他從腰帶上抽出一把狩獵匕首,小心翼翼地踏進門,杰尾隨其後,緊握住他的玉柄手杖。他們習慣輪流帶頭走進危險的環境,不過很多時候,杰偏好殿後──威爾總是忘記留意背後。

  門在他們背後關上,將兩人鎖在幽暗的陰影中,門口看起來和威爾第一次來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同樣的往上樓梯、同樣龜裂但優雅的大理石地板、同樣充滿灰塵的空氣。

  杰舉高手,巫光石乍然亮起,驚擾一群蟑螂,紛紛爬過地板,威爾皺起眉頭。「真是適合居住的好地方,對吧?希望她們除了垃圾以外還有留下一點東西,轉信地址、一些切斷的手腳、一兩個妓女……」

  「的確,或許如果我們夠幸運,還能染上梅毒。」

  「或是惡魔梅毒,」威爾開心地提議,試著打開樓梯下的門,門打開來,就像前門一樣沒上鎖。「總是還有惡魔梅毒。」

  「惡魔梅毒並不存在。」

  「喔,你這個沒信心的傢伙。」威爾說,鑽進樓梯底下的黑暗中。

  他們共同有條理地搜索了地下室和一樓的房間,除了垃圾和灰塵什麼也沒發現,泰莎和威爾對抗黑闇姊妹的房間已經被徹底淨空,經過漫長的搜索後,威爾在牆上發現看似血跡的東西,但似乎找不到來源,而杰指出那也可能只是油漆。

  他們離開地下室,往樓上走,發現一條沿路充滿了門的熟悉長廊。威爾曾拉著泰莎一路直奔,他閃進右邊第一間房間,他就是在那裡發現她的,沒有任何那名帶著驚恐眼神拿描花瓷壺打他的女孩留下的蛛絲馬跡。房間空蕩蕩的,家具被搬到緘默之城去檢查,地板上的四個凹洞顯示原本床所在的地方。

  其他房間情況也差不多,威爾正試著打開某個房間的窗戶時,聽見杰大叫要他快點過去,他在左邊的最後一個房間裡。威爾匆忙趕去,發現杰站在一個方形大房間的中央,巫光石在手中閃耀。他不是一個人,房裡還剩下一個家具──一張厚墊高背扶手椅,上面坐著一個女人。

  她很年輕──或許比潔珊蜜還小──穿著廉價的印花裙裝,頭髮在頸背挽起,一頭毫無光澤的灰棕色頭髮,沒戴手套的雙手沾滿猩紅,睜大的眼睛直視前方。

  「老天,」威爾說,驚訝到說不出其他話來。「她──」

  「她死了。」杰說。

  「你確定?」威爾的目光離不開那個女人的臉。她很蒼白,卻不是屍體般的灰白,雙手在膝上交疊,手指微微避起,沒有因為死亡變得僵直。他走過去,伸手按上她的手臂,觸感僵硬冰冷。「嗯,她對我的碰觸沒有反應,」他以不符合心情的輕快語氣說:「所以她一定是死了。」

  「也或許她是個有品味和常識的女人。」杰蹲下,抬頭注視女人的臉,她淡藍色的眼睛突出,盯著他背後,像畫上去的一般死氣沉沉。「小姐。」他說,伸手探向她的手腕確認脈搏。

  她動了動,在他的手下扭動,發出非人的低沉呻吟。

  杰連忙起身。「這究竟──」

  女人抬起頭,眼神依舊空白,毫無焦點,但移動的嘴唇發出碾磨的聲轡。「小心!」她大喊,聲音在房間中迴盪,威爾大叫一聲,往後跳。

  女人的聲音像是齒輪互相摩擦發出的聲響。「小心,亞衲人,殺人者,人恆殺之。你們的天使無法保護你們免於非上帝或惡魔創造的產物,一批不是來自天堂也不是地獄的軍隊。小心人類之手,小心。」她的聲音拔高成刺耳的尖叫,在椅子上前後搖晃,彷彿被隱形吊索拉扯的人偶。「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老天爺。」杰嘀咕道。

  「小心!」女人最後尖叫一聲,往前翻倒,趴在地板上,突然安靜下來。威爾張大嘴巴,目瞪口呆。

  「她……?」他開口。

  「對,」杰說:「我想她這次死透了。」

  但威爾搖頭。「死了。你知道,我不認為如此。」

  「那麼你認為如何?」

  威爾沒答腔,走過去在屍體旁蹲下,兩根手指按上女人的臉頰,溫柔地轉過她的頭,讓她面對他。她張大了嘴巴,右眼盯視天花板,左眼球落出眼眶,垂掛在臉頰上,以一圈銅線和眼窩相連。

  「她沒活著,」威爾說:「但也不是死了。她或許……就像亨利的某個機器,我想。」

  他碰觸她的臉。「誰會做這種事?」

  「我猜不出來,但她叫我們亞衲人,她知道我們的身分。」

  「或是有人知道,」威爾說:「我不認為她知道任何事。我覺得她是具機器,像時鐘那樣,而現在壞了。」他起身。「無論如何,我們最好帶她回學院,亨利會想看看她。」

  杰沒回答,低頭看著地板上的女人,裙襬下露出的腳踝赤裸,而且骯髒。她的嘴巴張開,他可以看見喉嚨裡閃爍的金屬反光。懸掛在銅線上的眼珠詭異地晃蕩著,宛如在窗外某處鳴響為中午報時的某座教堂時鐘。

  ❖

  一走進公園,泰莎發現自己開始放鬆下來。自從來到倫敦後,她從來不曾造訪任何一處安靜的綠地,而她發現碧茵綠樹的景色讓她稍微開心了一點,儘管她認為這裡遠比不上紐約的中央公園。這裡的空氣不像城市裡的其他地方那樣污濁,頭頂的天空幾乎可以稱為藍色。

  女孩們自行散步,而湯瑪斯在馬車裡等候。泰莎走在潔珊蜜身邊,後者不停天花亂墜地說著話,兩人正要走過一條寬敞大道,潔珊蜜告訴她這條路有個莫名其妙的名字,叫「墮落道」❦,儘管名字很不吉利,但這裡顯然是觀賞別人和展示自己的地方。沿路的中央可見騎馬的男女誇耀招搖,他們穿著華麗的服飾,女士的面紗飛揚,笑聲在薰風中飄蕩。其他行人則在大道的兩側通行,樹下設置椅子和長凳,坐著的女士轉動陽傘,啜飲薄荷水,留著鬍碴的紳士站在一旁抽菸,空氣中充滿了菸草混雜新刈青草和馬匹的氣息。

  ❦Rotten Row,一般譯名為騎馬道,為了呼應後文所稱的不吉利,此處改以直譯。

  雖然沒有人停下來和她們攀談,潔珊蜜似乎很清楚每個人是誰──誰快要結婚、誰正在找丈夫、誰和某某人的妻子有染而大家都知道這件事。那讓她有點頭昏,因此當她們離開大道,踏上另一條通往公園的小徑時,泰莎非常慶幸。

  潔珊蜜伸手挽著泰莎的手臂,友善地捏捏她的手。「妳不知道終於有另一個女孩在身邊,讓我鬆了多大一口氣。」她開心地說:「我是說,夏蘿人不錯,但她很無聊又結婚了。」

  「還有蘇菲。」

  潔珊蜜冷哼。「蘇菲是僕人。」

  「我認識一些和貼身女僕交情甚篤的女孩,」泰莎反駁。那麼說不太正確,她在書上看過有女孩那麼做,卻不認識任何一個。不過,根據小說上的說法,貼身女僕的主要功用便是聽妳傾訴悲慘的愛情生活,偶爾穿上妳的衣服,假裝成妳,免得妳被壞人抓走。不過泰莎也無法想像蘇菲會為了潔珊蜜做出以上任何一件事。

  「妳見過她的臉是什麼模樣,長那麼醜讓她的個性很難纏,貼身女僕應該很漂亮、還會說法文,而蘇菲不符合任何一個條件。夏蘿帶那個女孩回家時,我就對她說過了,夏蘿不肯聽,她從來不聽我的話。」

  「我不明白為什麼。」泰莎說。她們彎進一條蜿蜒的林間小徑,閃耀的河水從那裡清晰可見,頭頂的樹枝交錯成一頂天篷,遮擋刺眼的陽光。

  「我知道!我也不懂!」潔珊蜜抬起頭,讓枝椏間瀉落的陽光在她的肌膚上跳動。「夏蘿誰的話都不聽,她老是兇可憐的亨利,我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要娶她。」

  「我想是因為他愛她?」

  潔珊蜜嗤之以鼻。「沒有人那麼想。亨利想要進入學院,在地下室做他的小實驗,不用出去戰鬥,而我不認為他介意娶夏蘿──我覺得他沒有其他想結婚的對象──但如果管理學院的是其他人,他會改和她們結婚。」她抽抽鼻子。「然後是那些男孩──威爾和杰。杰很隨和,但妳知道外國人是什麼德性,根本不值得信任,本質上自私又懶惰。他總是躲在房裡,假裝生病,拒絕做出任何貢獻。」潔珊蜜肆無忌憚地繼續說,顯然忘了杰和威爾正在外面調查闇之屋這件事,而她卻和泰莎在公園裡散步。「至於威爾。是很英俊,但有一半的時間,表現都和瘋子一樣,好像他是被野蠻人扶養長大的。他對任何人或事都毫無敬意,根本不懂真正的紳士應該有什麼樣的舉止。我想那是因為他是威爾斯人。」

  泰莎非常困惑。「威爾斯人?」那很糟糕嗎?她想要加上這一句,但潔珊蜜以為泰莎在懷疑威爾的出身,津津有味地說了下去。

  「喔,是的,光看他那頭黑髮,就一定知道。他母親是威爾斯女人,他父親愛上她,結果就是那樣。他離開了亞衲人,或許她對他下了咒。」潔珊蜜大笑:「威爾斯有各式各樣古怪的魔法和事物,妳知道的。」

  泰莎不知道。「妳知道威爾的父母出了什麼事嗎?他們過世了?」

  「我想一定是,對吧?否則他們會來找他才對。」潔珊蜜皺起眉頭。「喔,管他的。我不想再談學院的事了。」她轉頭看向泰莎。「妳一定很納悶我為什麼對妳這麼好。」

  「呃……」應該說泰莎始終很納悶。在小說裡,像她自己這種女孩,這種家裡曾經有錢,卻家道中落,通常會被仁慈富有的保護者收留,提供她新衣服和良好的教育。(不是說她的教育有任何問題,泰莎想,哈麗特阿姨的學識比任何女家教都淵博。)當然,無論從哪一方面,潔珊蜜都不像那些故事裡聖人般的年長淑女,她們的慷慨舉動是出自全然無私的動機。「潔珊蜜,妳看過《點燈者》❦嗎?」

  ❦十九世紀作者瑪莉亞‧蘇珊娜‧庫敏斯的第一本小說,描寫一名被點燈者拯救並扶養長大的孤女故事。

  「當然沒有,女孩不該看小說。」潔珊蜜說,口氣彷彿在複述她在別處聽說過的話。「無論如何,葛雷小姐,我希望妳答應我一個提案。」

  「泰莎。」泰莎直覺地糾正她。

  「當然,畢竟我們已經是知心密友了,」潔珊蜜說:「而且很快會變得更加親密。」

  泰莎大惑不解地看著另一個女孩。「那是什麼意思?」

  「我相信可惡的威爾已經告訴妳,我的雙親,我親愛的爸爸媽媽已經過世了,但他們留給我一筆為數可觀的遺產,被交付信託,直到我十八歲生日那天,而那距離現在只剩下幾個月了。當然,妳看得出問題所在。」

  泰莎根本不知道問題在哪裡,開口問:「我看得出來嗎?」

  「我不是闇影獵人,泰莎,我痛恨亞衲人的一切。我從來不想成為其中的一員,而我最熱切的希望是離開學院,永遠不再跟住在那裡的人說任何一句話。」

  「但我以為妳的父母都是闇影獵人……」

  「如果妳不希望,就不必成為闇影獵人,」潔珊蜜厲聲說:「我的父母就不希望,他們在年輕時脫離了政協會,媽媽一直說得很清楚:她絕對不要闇影獵人接近我,說她絕對不希望女孩過那種生活,她希望我有另一種人生,希望我進入社交圈,覲見女王,找個好丈夫,生幾個可愛的小寶窗,過著平凡的人生。」她以一種野蠻的飢渴說出那幾個字。「這座城市裡有其他女孩,泰莎,其他和我同齡的女孩,沒有我漂亮,卻忙著跳舞、調情、說笑和找丈夫。她們可以上課學法文,而我卻要上課學可怕的惡魔語言,那不公平。」

  「妳還是可以結婚,」泰莎很困惑。「任何男人都願意──」

  「我不可能嫁給闇影獵人,」潔珊蜜唾棄地說出那個字眼。「然後過像夏蘿那種生活,像男人一樣打扮,像男人一樣戰鬥,那好噁心。女人不應該有那樣的舉動,我們應該優雅地在漂亮的家中指揮家務,照丈夫喜歡的風格裝飾家裡,用我們溫柔純潔的存在提振並撫慰他們的心情。」

  潔珊蜜的口氣一點也不溫柔純潔,但泰莎忍住不說出口。「我看不出我要怎麼……」潔珊蜜緊緊扣住泰莎的手臂。「妳看不出來?我可以離開學院,泰莎,但我不能獨自居住,那是不合宜的。如果我是寡婦的話或許可以,但我只是一個女孩,那絕對行不通,但要是我有個伴護──一個姊妹──」

  「妳希望我假裝是妳妹妹?」泰莎尖叫。

  「有何不可?」潔珊蜜說,彷彿那是全世界最合理的建議。「或者妳可以當我美國來的表妹。沒錯,那行得通。妳應該知道,」她繼續說,語氣更加務實。「妳其實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對吧?我很確定我們可以馬上逮到丈夫。」

  泰莎的頭開始發痛,希望潔珊蜜別再繼續用「逮到」丈夫這種說法,彷彿在逮一隻逃走的貓。

  「我可以介紹妳認識所有高尚人士,」潔珊蜜繼續說:「會有舞會、餐會──」她停頓下來,突然困惑地左右張望。「不過──這是哪裡?」

  泰莎轉頭四望。路變窄了,現在成了在高聳密林間的崎嶇幽徑,泰莎再也看不見天空,也聽不見聲音。身邊的潔珊蜜煞住腳步,臉因為突如其來的恐懼皺起。「我們迷路了。」她輕聲說。

  「喔,我們可以找路回去,不是嗎?」泰莎轉過身,尋找樹林間的缺口,一片激落的陽光。「我想我們是從那個方向過來──」

  潔珊蜜突然扣住泰莎的手臂,手指抓得死緊。某個東西──不,某個人──出現在她們前方的小路上。

  那個人身形很矮,矮到泰莎有一瞬間以為她們眼前是個小孩,但等到那道身影走進光線中,她看得出那是個男人──一個形貌枯瘦的駝背男人,打扮得像個小販,穿著破舊的衣服,頭上的扁帽推高,蒼白的臉佈滿皺紋,像是長滿霉的過期蘋果,眼睛在厚重的皺紋間閃爍著黑光。

  他咧嘴笑,露出宛如剃刀般銳利的牙齒。「漂亮女孩。」

  泰莎瞥向潔珊蜜,後者全身僵硬,瞪大眼睛,嘴唇抿成白色的一條線。「我們該走了。」泰莎輕聲說,拉扯潔珊蜜的手臂。潔珊蜜彷彿作夢一般,讓泰莎拉著她轉身,面向剛剛來時的路──

  而那個人再次出現在她們面前,擋住回公園的路。泰莎覺得在遙遠的彼端,她可以看見公園,某塊光線明亮的空地,看起來不可思議地遙遠。

  「妳們偏離了道路,」陌生人說,充滿韻律的聲音宛如吟唱。「漂亮女孩,妳們偏離了道路,妳們知道像這樣的女孩會有什麼下場。」

  他踏前一步。

  依舊全身僵硬的潔珊蜜緊緊抓住陽傘,彷彿那是救命繩索。「哥布林,」她說:「大哥布林,不管你是哪一種──我們和任何的精靈族夙無仇怨,但如果你對我們動手──」

  「妳們偏離了道路,」那個矮男人哼著歌,更加逼近,隨著他接近,泰莎看見他閃亮的鞋子其實根本不是鞋子,而是發亮的腳蹄。「笨亞衲人,不帶符印就來到這個地方。這塊土地比任何和約都要古老,這裡是奇異之地。如果妳們的天使血染上這裡,那塊地方就會長出金色的藤蔓,尖端會結出鑽石,而那是我的,我要妳們的血。」

  泰莎拉扯潔珊蜜的手臂。「潔珊蜜,我們應該──」

  「泰莎,安靜。」潔珊蜜甩開她的手,用陽傘指向哥布林。「你不會想這麼做,你不會想要──」

  怪物一躍而起,撲向她們,嘴巴似乎大裂開來,皮膚撕裂,泰莎看見底下的那張臉孔──獠牙尖利,兇惡無比。她尖叫,踉蹌退後,鞋子袢到樹根,跌撞到地上,同時潔珊蜜舉高陽傘,手腕一振,陽傘如花朵般綻放。

  哥布林放聲尖叫,一邊尖叫,跌回地上打滾,不斷慘叫著。鮮血從他臉頰上的傷口湧出,玷污他皺成一團的灰外套。

  「我說過了,」潔珊蜜說,喘息不已,胸口上下起伏,彷彿剛剛跑過整座公園。「我叫你別來煩我們,你這個髒東西──」她再次攻擊哥布林,而泰莎這才看見潔珊蜜的陽傘邊緣閃燥著奇特的白金光芒,宛如剃刀般鋒利。鮮血在描花的傘布上四濺。

  哥布林嚎叫著,舉高雙手保護自己,現在看起來像是個又矮又老的駝子,儘管泰莎知道那只是假象,卻忍不住一陣憐憫。「饒命,主人,饒命──」

  「饒命?」潔珊蜜狠狠罵道:「你剛剛想用我的血去種花!下流的哥布林!噁心的東西!」她再次用陽傘劈向他,哥布林再次尖叫掙扎。泰莎坐起身,甩掉頭髮上的灰塵,搖晃站起來。潔珊蜜仍然在尖叫,陽傘飛舞,躺在地上的怪物隨著每次攻擊而痙攣。「我恨你!」潔珊蜜尖叫,聲音尖銳顫抖。「我恨你,所有跟你一樣的東西──異世界人──噁心、噁心──」

  「潔珊蜜!」泰莎跑向另一個女孩,伸手抱住她,將潔珊蜜的手臂壓制在身上。潔珊蜜掙扎了半晌,泰莎發現自己根本抓不住她。她很強壯,那身細徽女性肌膚下的肌肉糾結,宛如鞭子般繃緊。接著潔珊蜜突然變得無力,癱靠在泰莎身上,呼吸頓住,陽傘從她手上落下。「不,」她哭喊著:「不,我不想那麼做,我不是故意的,不──」

  泰莎低頭一看。哥布林的身體縮成一團,在她們腳邊動也不動,鮮血從他的身下染紅了土地,宛如深色的藤蔓竄過土壤。泰莎抱緊哭泣的潔珊蜜,忍不住納悶這裡會長出什麼。

  ❖

  一如預期,夏蘿率先從震驚中恢復過來。「摩特曼先生,我不確定你到底在說什麼──」

  「妳當然知道,」他在微笑,瘦削的臉上大大咧開一抹頑皮的笑容。「闇影獵人、亞衲人,你們是這樣自稱的,不是嗎?人類和天使的產物,不過很奇怪,畢竟聖經中的亞衲人是醜陋的怪物,不是嗎?」

  「你知道,那不一定是真的,」亨利說,無法控制內心那個老學究。「那是個翻譯問題,從原本的阿拉姆語──」

  「亨利。」夏蘿警告地說。

  「你們真的會把殺死的惡魔靈魂囚禁在巨大的水晶裡?」摩特曼睜大眼睛繼續說:「那真是壯觀!」

  「你是說寶盒?」亨利一臉困惑。「那不是水晶,而是個木盒,而且那些不該稱為靈魂──惡魔沒有靈魂,而是能量──」

  「安靜,亨利。」夏蘿厲聲說。

  「布藍威爾太太,」摩特曼說,口氣愉快得可怕。「請別擔心,妳瞧,我已經瞭解你們這一族的一切,妳是夏蘿‧布藍威爾,對嗎?而這位是妳丈夫,亨利‧布藍威爾。你們負責管理位於萬聖小教堂舊址的倫敦學院。你們真的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身分?尤其在妳試圖迷惑我的男僕之後?妳知道,他無法忍受被下咒,那會讓他長疹子。」

  夏蘿瞇起眼睛。「而你從哪裡得到這些資訊?」

  摩特曼熱切地傾身向前,雙手搭成塔狀。「我是神祕學的研究者。自從我年輕時在印度,第一次接觸到這些之後,便對那些不為人知的領域十分著迷。以我這種身分的人,擁有足夠的資金和寬裕的時間,可以打開很多道門。有些書可以買、有些消息可以用錢交換,關於你們的資訊不像你們以為的那麼隙密。」

  「或許,」亨利說,表情相當不開心。「但──那很危險,你知道。殺惡魔──不像射殺老虎。你可以獵捕它們,它們也可以獵捕你。」

  摩特曼竊笑。「孩子,我不打算赤手空拳跑出去和惡魔戰鬥。這樣的資訊落入輕浮衝動的人手上當然很危險,但我的性格謹慎而理智。我只在追求增加自己對世界的瞭解,別無他想。」他環視房間。「我必須說,我以前從來沒有和亞衲人交談的榮幸。當然,文學中時常提到你們,但在書上看,和真正體驗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我相信你們同意這一點。你們可以教導我許多事──」

  「夠了,」夏蘿以冰冷的口氣說:「到此為止。」

  摩特曼看著她,一臉困惑。「抱歉?」

  「既然你似乎對亞衲人所知甚深,摩特曼先生,能請教你是否知道我們的任務是什麼?」

  摩特曼一臉得意。「摧毀惡魔,保護人類──蒙迪,我知道你們是這樣稱呼我們。」

  「沒錯,」夏蘿說:「而大多數的情況下,我們都是為了保護人類不受他們自己犯下的蠢事所傷害。我認為你也同樣適用這條規則。」

  聽到那句話,摩特曼露出極為震驚的表情,目光看向亨利。夏蘿認得那個眼神,那是只有在男性間交換的眼神,代表:麻煩你控制一下你妻子好嗎,先生?她也知道那個眼神用在亨利身上是白費力氣,後者正忙著用相反的角度研究摩特曼桌上的藍圖,根本沒注意到剛剛的談話。

  「你以為你所知的神祕學知識帶給你許多智慧,」夏蘿說:「但我見過夠多死掉的蒙迪:摩特曼先生。我數不清有多少次必須面對自以為精通魔法施展的人類殘骸。我記得年輕的時候,我曾被派到某個律師的家裡,他屬於某個愚蠢的自以為是魔法師的圈子,花很多時間在詠唱、穿白袍和在地上畫五芒星。有一天晚上,他決定自己的技巧已經足以召喚惡魔。」

  「結果是嗎?」

  「是的,」夏蘿說:「他成功召喚了惡魔馬洛斯,它動手虐殺他和他的家人,」她以理所當然的口吻說:「我們發現他們大多數都被砍掉頭,倒吊在馬車車庫裡,他最小的兒子被串在火爐上烤。我們始終沒找到馬洛斯。」

  摩特曼的臉色發白,但仍然保持鎮定。「總是會有人做出能力以外的事,」他說:「但我──」

  「但你永遠不會做出這種蠢事,」夏蘿說:「只不過此時此刻,你正在做這種蠢事。你看著亨利和我,卻不害怕我們,你覺得有趣!童話故事成真了!」她往他的桌緣用力一拍,他嚇了一跳。「我們背後是強大的政協會,」她盡可能以冰冷的口氣說:「我們的使命是保護人類,像是納桑尼爾‧葛雷這樣的人。他失蹤了,事件背後顯然有超自然力量在操控,而我們在這裡找到他的前任雇主,發現他顯然對超自然事務涉入極深,很難相信這兩者之間毫無關連。」

  「我──他──葛雷先生失蹤了?」摩特曼結結巴巴地說。

  「他失蹤了,他妹妹在找他,聯絡上我們,兩名巫師告訴她他身陷於極大的危險之中。先生,在你自得其樂的同時,他可能性命垂危,而政協會對於那些妨礙使命的對象向來不留情面。」

  摩特曼伸手抹過臉,等手放下之後,臉色變得灰敗。「當然,我會,」他說:「回答任何你們想知道的事。」

  「很好。」夏蘿的心狂跳,但語氣沒露出絲毫緊張。

  「我認識他父親,納桑尼爾的父親,他在將近二十年前曾為我工作,當時摩特曼企業主要經營船運。我在香港、上海、天津都有辦公室──」夏蘿不耐地用指頭敲打桌面,他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下去:「理察‧葛雷在倫敦這裡為我工作,他是我的記帳主任,親切又聰明的男人。當他帶著家人搬到美國時,我很遺憾損失他這名員工。當納桑尼爾寫信給我,告知我他的身分時,我立刻給了他一份工作。」

  「摩特曼先生,」夏蘿的語氣如鋼鐵般強硬。「這些事無關──」

  「喔,有關,」那名矮小的男人堅持。「妳瞧,我對超自然事務的知識一直對我的生意有所幫助,比方說,幾年前,倫巴底街上一間知名的銀行倒閉──毀了十幾間大公司。我認識的一名巫師幫助我免於災禍,我可以在銀行出事前提出資金,救了我的公司,但那引起了理察的疑心,他必然做了調查,所以最後他當面質問我關於地獄俱樂部的事。」

  「所以你是成員之一,」夏蘿嘀咕:「當然了。」

  「我提議讓理察成為俱樂部的成員──甚至帶他參加過一兩次聚會──但他沒有興趣。在那之後,他很快帶著家人搬去了美國。」摩特曼雙手一攤。「地獄俱樂部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的。像我這樣到處旅行的人,在許多城市聽說過類似組織的流言,那些人知道闇影世界,希望分享他們的知識和優勢,但要成為會員,必須付出沉重的保密代價。」

  「真正的代價遠高於此。」

  「那不是邪惡的組織,」摩特曼說,口氣似乎有點受傷。「裡面有很多發展、很多優秀的發明,我看過有名巫師發明一只銀戒,只要佩戴者轉動手指上的戒指,就能傳送到其他地方。或是可以通往世界上任何地方的門,我見過有人從垂死邊緣被救回來──」

  「我很瞭解魔法和它的能耐,摩特曼先生,」夏蘿瞥向亨利,後者正在檢視掛在牆上的某種機械儀器藍圖。「我只關心一個問題,那些顯然綁架了葛雷先生的巫師似乎和俱樂部有關,我一直聽說那是個蒙迪的俱樂部,為什麼會有異世界人牽涉其中?」

  摩特曼皺起眉頭。「異世界人?妳是說那些超自然生物──巫師和狼人之類的?會員的資格分成許許多多的層級,布藍威爾太太,像我這樣的蒙迪可以成為會員,但董事──那些管理整個組織的人──都是異世界人:巫師、狼人和吸血鬼,不過仙靈避開我們,他們覺得有太多企業的領導者──鐵路、工廠之類的。他們痛恨那些東西。」他搖頭。「精靈是可愛的生物,但我真的擔心科技進步會是他們的死期。」

  摩特曼對精靈的想法完全引不起夏蘿的興趣,她的思緒在急轉。「讓我猜猜,你介紹納桑尼爾‧葛雷進入俱樂部,正如你介紹他父親那樣。」

  原本似乎重拾了一點先前自信態度的摩特曼又頹喪下來。「納桑尼爾只在我倫敦辦公室工作了幾天就來找我。我猜他聽說過父親在俱樂部的經驗,讓他強烈地渴望想知道更多。我無法拒絕他,帶他參加一次聚會,以為事情到此結束,但結果沒有。」他搖頭。「納桑尼爾在俱樂部裡如魚得水。在第一次參加聚會的幾個星期後,他就離開了租屋處,寄了一封信向我辭職,說他要去為另一名俱樂部的會員工作,有人顯然願意支付足以維持他賭博習慣的高薪。」他嘆氣。「不用說,他沒留下新的地址。」

  「就是那樣?」夏蘿的聲音不可置信地抬高。「你沒有試著找他?找出他去了哪裡?他的新雇主是誰?」

  「人有插利選擇自己喜歡的老闆,」摩特曼氣勢洵洶地說:「我沒理由認為──」

  「而你從此之後再也沒見過他?」

  「對,我說過──」

  夏蘿打斷他的話。「你說他在地獄俱樂部如魚得水,但你在他離職之後卻完全沒在任何聚會裡遇過他?」

  一絲恐慌閃過賺特曼的眼中。「我……我自從那之後還沒有參加過聚會,因為工作的關係非常忙碌。」

  夏蘿嚴厲地看著大書桌後的艾塞‧摩特曼。她一直覺得自己擅長判斷其他人,她以前不是沒碰過像摩特曼這樣的人:愛誇耀、親切又自信的男人,這種人相信事業上或其他世俗認可的成就代表他們如果有意研究魔法也會得到同樣的成就。她再次想到那個律師,他位於騎士橋的宅邸牆上因為全家人的鮮血染成一片猩紅,她想著在他臨終前的那一刻,心中充滿了什麼樣的恐懼。她看得出艾塞‧摩特曼眼中開始浮現同樣的恐懼。

  「摩特曼先生,」她說:「我不是笨蛋。我知道你對我有所隱瞞。」她從手提袋中取出威爾從黑間姊妹的屋子裡拿回的某個齒輪,放在桌上。「這個看起來像是貴公司製造的產品。」

  摩特曼心不在焉地低頭看向桌上的小金屬零件。「對──對,這是我的齒輪,怎麼了?」

  「那兩名自稱為黑闇姊妹的巫師──兩人都是地獄俱樂部的成員──一直在殺害人類,年輕的女孩,幾乎只是孩子,而我們在她們屋裡的地下室發現了這個。」

  「我和任何謀殺案都沒有關係!」摩特曼大叫:「我從來沒有──我以為──」他開姶冒汗。

  「你以為什麼?」夏蘿放輕了聲音。

  摩特曼用顫抖的手指傘起齒輪。「妳絕對想不到……」他的聲音逸去。「幾個月前,有一位俱樂部的董事會成員──一位非常古老強大的異世界人──來找我,要我便宜賣給他一些機械設備。齒輪、凸輪之類的。我沒問用途──何必問?那個要求似乎沒什麼特別的。」

  「或許,」夏蘿說:「他會不會就是納桑尼爾離開你公司後的新雇主?」

  摩特曼手上的齒輪落下,滾過桌面,他的手啪地一聲將它壓住,阻止它滾動。儘管他沒開口,夏蘿可以從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恐懼看出她猜對了。一絲勝利感竄過她的全身。

  「他的名字,」她說:「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

  摩特曼盯著書桌。「告訴妳的代價可能是我的性命。」

  「那納桑尼爾‧葛雷的性命呢?」夏蘿說。

  摩特曼閃避她的視線,搖搖頭。「妳不知道這個人的力量有多大、多危險。」

  夏蘿挺起肩膀。「亨利,」她說:「亨利,把召喚器拿給我。」

  看著牆上的亨利轉回頭,困惑地朝她眨眼。「可是,親愛的──」

  「把儀器給我!」夏蘿厲聲說。她討厭對著亨利吼叫,那感覺就像踢一隻小狗,但有時候該做的就是要做。

  亨利的臉上依舊帶著困惑的神色,走到站在摩特曼書桌前的妻子身邊,從外套口袋抽出某個東西。那是個黑色橢圓形的金屬,上面有一組樣式奇特的刻度盤。夏蘿接過來,在摩特曼面前揮舞。

  「這是召喚器,」她告訴他:「我可以用它來召喚政協會,在三分鐘之內,他們就會包圍你的房子。亞衲人會把你拖出房子,不管你如何尖叫掙扎,他們會把最巧妙的酷刑用在你身上,直到你被迫開口。你知道惡魔的血滴進人類眼睛會發生什麼事嗎?」

  摩特曼驚恐地看她一眼,卻不發一語。

  「別試探我,摩特曼先生,」夏蘿手中的儀器因為汗水變得濕滑,但她的語氣依舊平穩。「我不想看到你死。」

  「老天,老兄,告訴她!」亨利爆發了。「真的,沒必要讓事情演變到那種地步,摩特曼先生,你只是在為難自己。」

  摩特曼雙手蓋住臉。他一直想見到真正的闇影獵人,夏蘿看著他想,現在他見識到了。

  「迪昆西。」他說:「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迪昆西。」

  老天。夏蘿緩緩吐口氣,將儀器放到身側。「迪昆西?不可能……」

  「你們知道他是誰?」摩特曼的語氣平板。「喔,我想你們知道。」

  「他是倫敦一個強大的吸血鬼族群的首領,」夏蘿不情願地說:「影響力極為強大的異世界人,也是政協會的盟友,我想不到他會──」

  「他是俱樂部的老闆,」摩特曼說,看起來筋疲力盡,有點蒼白。「所有人都聽他的使喚。」

  「俱樂部的老闆,他有頭銜嗎?」

  摩特曼聽到那個問題,露出有點訝異的表情。「主人。」

  夏蘿用略微顫手將握著器收進袖子。「謝謝,摩特曼先生,你幫了大忙。」

  摩特曼以一種絕望的懊悔表情看著她。「迪昆西會發現是我告訴妳的,他會殺了我。」

  「政協會會確保他無法如願,而我們不會提到你的名字。他絕對不會知道你和我們談過。」

  「你們會那麼做?」摩特曼輕聲說:「為了什麼──一個愚蠢的蒙迪?」

  「我對你抱著期望,摩特曼先生,你似乎已經發現自己的愚蠢。政協會將監視你──不只是為了保護你,也是為了確保你遠離地獄俱樂部和類似的組織。為了你自己好,我希望你將我們的會面視為一個警訊。」

  摩特曼點頭。夏蘿走向門口,亨利跟在背後;她已經打開了門,跨過門檻時,摩特曼再次開口:「那些只是齒輪,」他輕聲說:「一些傳動器而已,一點害處也沒有。」

  令夏蘿意外的是,回答的是亨利,他沒有轉頭。「不會動的東西確實不會造成傷害,摩特曼先生,但同樣的說法無法永遠套用在使用者身上。」

  兩名闇影獵人離開房間時,摩特曼始終緘默。幾分鐘後,兩人走到屋外的廣場,呼吸新鮮空氣──以倫敦的標準而言的新鮮空氣。空氣裡可能充滿了煤煙和灰塵,夏蘿想,但至少沒有那股宛如迷霧般籠罩在摩特曼書房裡的恐懼和絕望。

  夏蘿拿出袖子裡的儀器,交給丈夫。「我想我應該謝謝你,」她說,他帶著凝重的表情接過去。「那東西是什麼,亨利?」

  「某個我正在設計的東西,」亨利溫柔地看著它。「可以偵測到惡魔能量的儀器,我打算命名為感應器,我還沒成功,不過等著瞧!」

  「我確信那會非常出色。」

  亨利溫柔的表情從對著儀器轉向妻子,非常罕見的情況。「真是天才,夏蘿,假裝妳能夠當場召喚政協會出現,好恐嚇那個人!但妳怎麼知道我會有派得上用場的儀器?」

  「喔,你確實有,親愛的,」夏蘿說:「不是嗎?」

  亨利一臉溫馴。「妳真是厲害又恐怖,親愛的。」

  「謝謝稱讚,亨利。」

  ❖

  回學院的車程一片沉默。潔珊蜜瞪著車窗外的嘈雜倫敦交通,拒絕說半句話。她將陽傘橫握在膝上,彷彿不在乎傘緣的血玷污了她的塔夫綢外套。等她們抵達教堂的庭院,她讓湯瑪斯扶她走下馬車,然後伸手握住泰莎的手。

  那個碰觸出乎泰莎的意料,只能盯著她的手。潔珊蜜的手指在她的手中感覺非常冰冷。「跟我來。」潔珊蜜不耐地厲聲說,拉著同伴走向學院門口,留下湯瑪斯在原地盯著她們的背影。

  泰莎讓那個女孩拖著她走上樓梯,走進學院內部,一路走過幾乎和泰莎臥室外那條一模一樣的長廊。潔珊蜜找到一道門,將泰莎推進去,跟著走進門,將門在兩人身後關上。「我想讓妳看個東西。」她說。

  泰莎環顧四周,這是另一間學院裡似乎數不清的大臥室之一,不過潔珊蜜房間的裝潢帶著一點她的品味,在護牆木板上方的牆壁貼上玫瑰紅的絲質壁紙,床上的床罩印上花朵圖案,還有一張白色的梳妝台,台面覆滿看似昂貴的梳妝台配備:一只環架、一瓶花露水和一把銀柄的髮梳和鏡子。

  「妳的房間很漂亮。」泰莎說,與其說是真心的,不如說是她想安撫潔珊蜜顯而易見的歇斯底里。

  「這實在太小了,」潔珊蜜說:「過來──過來這裡。」她將染血的陽傘扔到床上,大步走到窗戶旁的房間角落。泰莎略帶困惑地跟上去。角落裡只有一張高桌,桌上放著一座娃娃屋,不是泰莎小時候有的那種硬紙板兩房娃娃屋,而是真實倫敦城區宅邸的美麗縮小複製版,潔珊蜜伸手一碰,泰莎看見用細鍊固定的房屋前面往外旋開。

  泰莎屏住呼吸,娃娃屋裡的美麗小房間完美地飾以縮小版的家具,一切都以精確的比例製造,從風景繡墊的小木椅到廚房裡的鑄鐵爐灶,還有陶瓷頭顱的小娃娃和牆上栩栩如生的小油畫。

  「這是我的房子。」潔珊蜜跪下,讓自己平視娃娃屋的房間,示意泰莎跟著做。

  泰莎笨拙地照做,盡量別跪在潔珊蜜的裙子上。「妳是說這是妳小時候得到的娃娃屋嗎?」

  「不,」潔珊蜜的口氣有點惱怒。「這是我本來住的房子。我六歲那年,我父親請人為我做的,完全依照我們那時住的柯曾街房子製造。這是我們那個時候餐廳貼的壁紙──」她指出,「──而這些就是我父親書房的椅子,看到了嗎?」

  她專注地看著泰莎,專注到泰莎覺得她應該看到些什麼,一些在這個除了潔珊蜜早就大到不適合的昂貴玩具之下的東西。她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那非常漂亮。」她最後說。

  「瞧,在門廳這裡的人是媽媽,」潔珊蜜說,用手指碰觸其中一個小娃娃,那個娃娃在扶手椅墊上顫動。「然後在書房看報紙的是爸爸。」她的手滑向那個小瓷偶。「還有樓上嬰兒房的是潔西寶貝。」在小搖籃裡確實還有另一個娃娃,只有頭從小被單上方露出來。「晚點他們會在餐廳裡吃晚餐,然後爸爸和媽媽會坐在客廳的壁爐旁,有些晚上他們會去看戲,或是去參加舞會或晚宴。」她的聲音變得微弱,彷彿在複誦熟記的襬告文。「然後媽媽會吻爸爸道晚安,然後他們會回房間去,一夜好眠。他們不會接到政協會的電話,要他們半夜在黑暗裡和惡魔搏鬥,不會有人追蹤鮮血到屋裡來,不會有人被狼人弄斷手臂或弄瞎眼睛,或是因為被吸血鬼攻擊,必須猛喝聖水。」

  老天爺。泰莎想。

  潔珊蜜彷彿看穿了泰莎的思緒,表情變得扭曲。「當我們的房子失火後,我無處可去,並沒有任何親戚可以收留我,爸爸和媽媽所有的親友都是闇影獵人,自從他們脫離政協會後,就再也沒和他們說過話。是亨利幫我做了那把雨傘,妳知道嗎?我本來覺得那很漂亮,直到他告訴我傘布的邊緣是用金銀合金做成,像剃刀一樣銳利,那從一開始就是用來當武器的。」

  「妳救了我們,」泰莎說:「今天在公園裡。我根本不會戰鬥,如果妳沒採取那個行動──」

  「我不該那麼做,」潔珊蜜以空洞的眼神瞪著娃娃屋。「我不想要過這種人生,泰莎,我不想要。我不在乎要怎麼做,我不會像這樣活下去,我寧願死。」

  泰莎緊張起來,正要告訴她別那樣說話,這時背後的門打開來。是蘇菲,戴著白帽和整潔的黑裙裝,看到潔珊蜜時,眼神變得警戒。她說:「泰莎小姐,布藍威爾先生急著在書房見妳,他說這件事很重要。」

  泰莎轉向潔珊蜜,想問她是否沒事,但潔珊蜜的表情像門一樣封閉起來。那份脆弱和怒火消失了,冷酷的面具再度出現。「如果亨利要找妳,那就去吧,」她說:「我已經受夠妳了,覺得開始頭痛。蘇菲,等妳回來的時候,我要妳用古龍水幫我按摩額角。」

  蘇菲的眼睛越過房間迎上泰莎,隱約透著笑意。「謹遵吩咐,潔珊蜜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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