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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吾身為闇影

皆為塵與影

──賀拉斯〈頌歌〉

  ❖

  泰莎一變回原本的模樣,立刻要面對槍林彈雨般襲來的問題。身為祕密魔法世界的居民,這一群亞衲人似乎對她的能力出奇地敬畏,那只強調泰莎已經開始懷疑的一點──她的變形天賦非常罕見。就連早在泰莎展示前就已經知情的夏蘿似乎都十分著迷。

  「所以妳必須拿著變身對象擁有的某件物品才行?」夏蘿第二次問。蘇菲和泰莎猜測是廚子的年長婦人已經換下了餐盤,端上美味的茶和蛋糕,但餐桌上沒有任何人動手享用。「不能隨便看著某個人,然後──」

  「我已經解釋過了,」泰莎的頭開始痛。「我必須拿著某件屬於對方的東西,或幾根頭髮或一根睫毛,某些他們的東西,否則不可能辦到。」

  「妳覺得一小瓶血算數嗎?」威爾以學術性的好奇語氣問。

  「或許──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試過。」泰莎啜了口已經變冷的茶。

  「而妳說黑闇姊妹早就知道妳的天賦是這個?她們在妳自己發現前就知道了?」夏蘿問。

  「對,所以她們一開始才會找上我。」

  亨利搖頭。「但她們怎麼知道?這是我弄不懂的部分。」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泰莎回答了不止一次。「她們從來沒告訴我原因。我知道的就是剛剛說的那些──她們似乎非常瞭解我能做什麼,如何訓練我學會這件事,在我身上花了許多時間,每天……」泰莎再次呑嚥,壓下口中的苦澀。那些回憶再次在腦中浮現──在闇之屋的地下室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的訓練,她們對她尖叫如果她不照她們的指示變形,納特就會死,而真正令人難以忍受的折磨,在她終於學會之後才開始。「一開始會痛,」她輕聲說:「彷彿骨頭裂開,在身體裡融化。她們會逼我一天變身兩三次、接著十幾次,直到我終於昏迷過去。接著,隔天,她們又會從頭再來。我被鎖在那個房間,所以無法試圖逃走……」她不穩地吸口氣。「最後那一天,她們要求我變身成一個死掉的女孩作為測試,她在記憶中遭到匕首攻擊,被刺傷,被某個東西追進巷子裡──」

  「可能是杰和我發現的那個女孩,」威爾坐直身子,眼眸發亮。「杰和我猜測她可能是躲過一次攻擊,逃進黑夜裡。我相信她們派沙克斯惡魔追捕她回去,卻被我殺了。她們一定很想知道怎麼回事。」

  「那個我變成的女孩叫艾瑪‧貝利斯,」泰莎說,聲音有點虛弱。「她有一頭金髮──用粉紅色的蝴蝶結綁著──身材非常嬌小。」

  威爾點頭,彷彿覺得那個描述非常熟悉。「那麼她們確實很想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才要我變成她的模樣。當我說出她已經死了的時候,她們似乎鬆了口氣。」

  「可憐的死者,」夏蘿低喃:「所以妳能夠變身成死者?不只是活人?」

  泰莎點頭。「當我變身的時候,他們的聲音也會在我腦中響起,差別在於許多人只記得死前的那一刻。」

  「噁,」潔珊蜜顫抖。「真變態。」

  泰莎轉頭看向威爾──海隆載爾先生,她默默糾正自己,但很難將那個形象套在他頭上。她覺得自己對他的瞭解彷彿比實際上更多,但那只是個儍念頭。「你是因為在追蹤艾瑪‧貝利斯的兇手才找到我?」她說:「但她只是一個死掉的人類女孩,一個死掉的──你們是怎麼稱呼的?──蒙迪,何必花費這麼多時間和心力調查她發生了什麼事?」

  一瞬間,威爾的視線迎上她,眼眸變成極度黝深的藍色,接著他的表情一變──或許只變了一點──但她看得出來,儘管她說不出那個改變代表什麼意思。「喔,我本來不想浪費時間,但夏蘿很堅持。她覺得其中有更嚴重的狀況正在進行,等到杰和我滲透進地獄俱樂部,聽見其他兇案的流言之後,我們發現情況不只是一個女孩死了。不管我們是不是特別喜歡蒙迪,都不能允許有人系統性地屠殺他們,那是我們存在的原因。」

  夏蘿在桌子對面傾身向前。「黑闇姊妹從來沒提過她們打算如何利用妳的能力,對嗎?」

  「妳知道主人的事,」泰莎說:「她們說訓練我是為了他。」

  「為了他做什麼?」威爾問:「把妳當晚餐吃掉?」

  泰莎搖頭。「她們說他要──要娶我。」

  「娶妳?」潔珊蜜的口氣透出毫不掩飾的諷刺。「那真荒謬。她們很可能是打算拿妳來血祭,卻不希望妳緊張。」

  「我不確定,」威爾說:「在我發現泰莎之前,看過好幾個房間,記得其中一間裝飾得非常像是新婚房,白色床簾掛在一張大床上,衣櫃裡掛著一件白禮服,看起來差不多是妳的尺寸。」他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婚禮是非常強力的儀式,」夏蘿說:「透過適當的儀式,可以讓人取得妳的能力,泰莎,甚至藉此控制妳。」她以指尖敲著桌面沉思。「至於那位『主人』,我搜索過檔案,那通常是用來描述巫團或其他魔法團體的首領,那種地獄俱樂部自以為的團體。我忍不住覺得主人和地獄俱樂部有所關連。」

  「我們已經調查過他們,卻無法逮到他們有任何可疑的行為,」亨利指出:「身為白癡並不違反律法。」

  「算你走運。」潔珊蜜低聲說。

  亨利一臉受傷,但沒說什麼。夏蘿冰冷地瞪潔珊蜜一眼。

  「亨利說得對,」威爾說:「並不是說杰和我沒抓到他們進行古怪的非法勾當──喝調了惡魔粉的苦艾酒之類的。只要他們沒傷害到旁人,似乎沒必要插手,但如果他們開始對其他人出手……」

  「你知道他們其中任何一個的身分嗎?」亨利好奇地問。

  「那些蒙迪?不認識。」威爾不以為意地說:「似乎根本沒理由去調查這一點,很多人在俱樂部的聚會上都戴著面具或喬裝改扮,但我認出一些異世界人:馬格努斯‧貝恩、白考特夫人、雷格諾‧費爾、迪昆西──」

  「迪昆西?我希望他沒違反任何規定,你知道我們花了多少力氣才終於找到一個能夠正眼以對的首領吸血鬼。」夏蘿煩惱地說。

  威爾對著茶杯微笑。「我每次看到他,他的表現都跟天使一樣完美。」

  夏蘿狠狠瞪他一眼,轉向泰莎。「妳提過的那個女僕──米蘭達──擁有妳的能力嗎?或者艾瑪有嗎?」

  「我不認為。如果米蘭達有,她們也會一起訓練她,不是嗎?而艾瑪沒有任何相關的記憶。」

  「而她們從未提過地獄俱樂部?她們正在進行什麼更大的陰謀?」

  泰莎絞盡腦汁。當黑闇姊妹以為她沒在聽時,在聊些什麼?「我不認為她們曾經提過俱樂部的名字,但她們有時候會聊到打算出席的聚會,以及其他成員會有多高興看到她們對我的訓練成果。她們確實的確提過一個名字……」泰莎皺起臉,努力回想。「某個屬於俱樂部的人,我不記得,不過我記得自己當時覺得那個名字聽起來很有異國風味……」

  坐在對桌的夏蘿傾身向前。「妳能試試看嗎,泰莎?努力回想一下?」

  泰莎知道夏蘿沒有惡意,但她的語氣讓泰莎想起其他聲音──逼她要努力、深入內心、拉出力量的聲音,稍不順從便會轉為強硬冷酷的聲音、哄騙、威脅又說謊的聲音。

  泰莎挺起肩膀。「首先,我哥哥怎麼辦?」

  夏蘿眨眼睛。「妳哥哥?」

  「妳說如果我提供黑闇姊妹的消息,就會繫我找到我哥哥。嗯,我已經交代了我所知的一切,但我還是不知道納特人在何方。」

  「喔。」夏蘿往後靠,表情幾乎可以說是驚訝。「當然,我們明天會開始調查他的下落,」她向泰莎保證。「我們會從他的工作地點著手──找他的雇主談話,確認他是否知道任何消息。我們在每個地方都有人脈,葛雷小姐,異世界的消息流竄的速度和蒙迪世界一樣,我們終究會找到某個知道令兄消息的人。」

  ❖

  不久後,晚餐便結束了,而泰莎如釋重負地從餐桌告退,婉拒夏蘿帶她回房間的提議。她只想好好一個人思考。

  她沿著火炬點亮的走廊漫步,想起她在南安普頓港下船的那一天。她在除了哥哥以外舉目無親的情況下來到英國,在黑闇姊妹的逼迫下服侍她們。現在她落得和闇影獵人在一起,而誰能說他們會比較善待她?他們和黑闇姊妹一樣想利用她──利用她所知道的訊息──現在他們都知道了她的能力,還要多久才會開始跟著打起那方面的算盤?

  泰莎沉浸在思緒中,差點一頭撞上一堵牆。她連忙停下腳步──左右張望,皺起眉頭。她走了比剛剛和夏蘿走到餐廳還久上許多,還是沒發現她記得的房間。事實上,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有看到她記得的那條迴廊。她身處於一條大走廊裡,牆上掛著一排火炬和繡帷,但這是本來那條嗎?有的迴廊很明亮、有的很昏暗,火炬映亮明暗不一的光影,有時候在她通過時會亮起然後變暗,彷彿是因為某種她無法理解的刺激而產生反應。眼前這條迴廊相當昏暗,她小心翼翼地拾步走到盡頭,看見走廊岔成兩條,看起來和原本這條一模一樣。

  「迷路了?」背後有個聲音問道。非常慵懶、傲慢的聲音,她馬上聽了出來。

  威爾。

  泰莎轉身,看見他隨意地倚在背後的牆上,彷彿他靠的是門框,穿著磨損靴子的腳交疊,手上握著某個東西:那顆發光石。他在她的注視下將石頭收回口袋,熄滅了光芒。

  「妳應該讓我稍微帶妳繞繞學院,葛雷小姐,」他建議:「妳知道,免得再次迷路。」

  泰莎朝他瞇起眼睛。

  「當然,如果妳希望的話,也可以繼續自己亂晃。」他繼續說:「不過我應該先警告妳,學院裡至少有三或四道門真的別亂開。比方說,有一道門是通往我們囚禁抓到惡魔的房間,它們可能會有點討厭。再來是武器室的門,有些武器有自己的意志,而且非常銳利。然後還有些房間是會一腳踏空,那是用來混淆入侵者,但當妳站在教堂屋頂那麼高的地方時,絕對不希望不小心失足,然後──」

  「我不相信你,」泰莎說:「你是個糟糕的騙子,海隆戴爾先生,不過──」她咬住嘴唇。「我也不想亂晃。如果你保證不亂來,可以帶我四處繞繞。」

  威爾保證了。而出乎泰莎的意料,他信守了承諾。他帶著她走過一連串看來相似的迴廊,一邊走一邊交談,告訴她這座學院有多少房間(你根本數不清)、同時可以容納多少闇影獵人居住(好幾百個),並帶她參觀每年政協會舉辦年度聖誕舞會的大宴會廳。(他補充說:在紐約則稱為政委會,美國的闇影獵人似乎有自己的稱呼。)

  在宴會廳後則是廚房,威爾介紹那名泰莎在餐廳見過的中年婦人是廚師阿嘉莎,她坐在廚房中央的巨型舊式爐灶前方做針線活,泰莎極度好奇地看見她抽著一根大菸斗。她叼著菸斗,熱切地微笑,看著威爾從桌子上的餐盤拿起好幾個冷卻的巧克力塔。威爾把一個遞給泰莎。

  她顫抖。「喔,不,我痛恨巧克力。」

  威爾一臉驚恐。「什麼樣的怪物才可能痛恨巧克力?」

  「他什麼都吃,」阿嘉莎露出安撫的微笑告訴泰莎:「從他十二歲開始就是這樣,我猜是那一大堆訓練才讓他沒發胖。」

  想到發胖的威爾令泰莎莞爾,她稱讚抽著菸斗的阿嘉莎管理這麼大廚房的能耐,這個地方看起來可以準備好幾百人的食物,一排排的罐頭和湯、香料罐、開放式壁爐上的掛鉤正烤著一大塊牛肉。

  「做得好,」等他們離開廚房之後,威爾說:「那樣恭維阿嘉莎,現在她會喜歡妳。惹阿嘉莎不高興沒有好處,她會在妳的麥片粥裡放石頭。」

  「喔,老天。」泰莎說,但無法掩飾覺得有趣的反應。他們離開廚房,走進音樂室,房間裡的豎琴和一架老舊的大鋼琴積滿灰塵。走過幾層樓梯後則是客廳,環境非常舒適,牆面不再是光禿禿的石牆,而是貼著明亮綠葉和百合圖樣的壁紙。大壁爐裡火光熊熊,附近有幾張舒適的扶手椅,房間裡還有一張木質大書桌,威爾解釋那主要是夏蘿處理學院管理工作的地方。泰莎忍不住納悶那麼亨利‧布藍威爾負責什麼工作,又在哪裡進行。

  然後他們來到武器室,比任何泰莎想像中的博物館更為精緻。牆面上掛著上百件鎚矛、長斧、匕首、長劍、小刀,甚至還有幾把手槍,以及許多不同款式的鎧甲,從護脛套到全身鎖鎧。一名深棕色頭髮,外型結實的年輕男子坐在一張高腳桌旁,打磨一組短匕首。看到他們進來,他露齒微笑。「晚安,威爾少爺。」

  「晚安,湯瑪斯,你知道葛雷小姐。」他指向泰莎。

  「你那時也在闇之屋!」泰莎尖叫,更仔細打量湯瑪斯。「你跟布藍威爾先生一起進來,我以為──」

  「我是闇影獵人?」湯瑪斯露齒笑,他有一張可愛、愉快又隨和的臉,和茂盛的捲髮,襯衫的領口敞開,露出強壯的喉頭。儘管他顯然還很年輕,卻非常高大結實,粗壯的手臂在袖子下方鼓起。「我不是,小姐──只是受過訓練。」

  威爾往後靠向牆面。「上次訂的近身短劍到了嗎,湯瑪斯?我最近碰到不少沙克斯惡魔,需要薄到足以穿透防護甲殼的武器。」

  湯瑪斯正要對威爾解釋因為伊德瑞斯的天氣狀況造成運送延遲的情況,但泰莎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其他東西上,那是一只黃金色澤的長木盒,打磨到發亮,上方洛著一個圖騰──一條呑噬自己尾巴的蛇。

  「那不是黑闇姊妹的符號嗎?」她問道:「為什麼在這裡?」

  「不太一樣,」威爾說:「這是一只寶盒。惡魔沒有靈魂,它們的意識來自某種能量,有時候能夠加以捕捉儲藏。寶盒能夠將它們安全保管──喔,而這個圖案是一條銜尾蛇──所謂的『呑尾者』。那是古老的鍊金術符號,意在代表不同的次元──蛇圈起來的部分是我們的世界,而外面則是其他的存在。」他聳肩。「那對姊妹的符號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用兩條蛇構成銜尾蛇的圖案──喔,不,不要碰。」看見泰莎伸手探向盒子,他敏捷地踏到她的跟前,說道:「除了闇影獵人,其他人不能碰觸寶盒,會導致很糟糕的後果。我們走吧,我們浪費太多湯瑪斯的時間了。」

  「我不介意。」湯瑪斯抗議,但威爾已經舉步往外走。泰莎在門口回頭瞥向湯瑪斯,他又繼續開始磨亮武器,但垮下的肩膀讓泰莎覺得他看起來有點寂寞。

  「我不知道你們會答應和蒙迪並肩戰鬥,」等他們離開武器室後,她對威爾說:「湯瑪斯是僕人或──」

  「湯瑪斯幾乎一出生就在學院裡了,」威爾說,帶領泰莎繞過一個大轉彎。「有些家族的血統擁有靈視力,那些家族一直都服侍著闇影獵人。湯瑪斯的父母生前在學院裡服侍夏蘿的父母,而現在湯瑪斯服侍夏蘿和亨利,而他的子女會服侍他們的後代。湯瑪斯什麼都做──駕駛、照料貝流士和桑索士──那是我們養的馬──幫忙保養武器。其他工作由蘇菲和阿嘉莎負責,但湯瑪斯偶爾會協助她們。我懷疑他對蘇菲有好感,不希望她工作太辛苦。」

  泰莎聽到那一點很高興。她很懊悔自己稍早對蘇菲傷疤的反應,想到蘇菲有個男性仰慕者──何況還是一位英俊的仰慕者──稍微平撫了她的良心不安。「或許他愛的是阿嘉莎。」她說。

  「希望不要。我打算自己把阿嘉莎娶回家,她或許有一千歲了,不過她做的果醬塔無與倫比。美貌易逝,但廚藝永恆。」他在一扇門前停下腳步──這扇大門是橡木做的,配上粗重的銅質鉸鍊。「到了。」他說,伸手一碰,門立刻旋開。

  他們走進的房間比她先前看到的宴會廳更大,房間的長度比寬度更深,中央擺置幾張長方形的橡木桌,盡頭隱沒在對面的牆上,牆上畫著天使的圖案。每張桌上都被閃耀白光的玻璃檯燈映亮,一座以木欄杆圍繞的室內露台架在牆面一半的高度,可以從房間兩側的迴旋梯走上那裡。一排又一排的書架宛如衛兵般間隔而立,在房間兩側構成凹室。樓上還有更多書架,裡面的書藏在生繡的鐵欄後,每座鐵欄都貼著四個C組成的圖案標籤,書架之間則是向外彎出的巨大彩繪玻璃窗,搭配老舊的石凳。

  一本巨書被留在架子上,翻開的書頁召喚人去觀看;泰莎走上前,以為那一定是本字典,卻發現頁面上龍飛鳳舞地寫著難以辨識的發光字跡,蝕刻著前所未見的地圖。

  「這是大圖書館,」威爾說:「所有的學院都有圖書館,但這座是其中最大的──至少是西方最大的。」他靠著門,雙手在胸前交抱。「我說過會給妳更多的書,嗯?」

  泰莎太過震驚他竟然記得自己說過的話,花了好幾秒才能回答:「但這些書都在柵欄後面!」她說:「像是一座書的監獄!」

  威爾咧嘴笑。「這裡有些書很危險,」他說:「謹慎才是明智的作法。」

  「所有的書都必須謹慎對待,」泰莎說:「還有書的內容,因為文字有改變我們的力量。」

  「我不確定有任何書改變過我,」威爾說:「嗯,有一本書保證可以教人如何融入一整群綿羊裡──」

  「只有最低能的笨蛋才會排斥文學和詩歌的影響。」泰莎說,堅決不讓他改變話題。

  「當然,為什麼會有人想變成一群綿羊又是另一回事。」威爾說完剛剛的話。「這裡有什麼妳想看的嗎,葛雷小姐,或者沒有?說出來,我會為妳試著把它從監獄裡拯救出來。」

  「你認為圖書館有《茫茫人世》❦?或《小婦人》?」

  ❦十九世紀美國小說家蘇珊‧華納的小說,被視為美國第一本暢銷小說。

  「從來沒聽過,」威爾說:「我們的小說不多。」

  「喔,我想看小說,」泰莎說:「或詩。書是拿來看的,不是把人變成牲畜。」

  威爾的眼神閃閃發光。「我想某個地方應該有一本《愛麗絲夢遊仙境》。」

  泰莎皺皺鼻子。「喔,那是給小孩看的,不是嗎?」她說:「我向來不太喜歡它──看起來充滿了胡說八道。」

  威爾的眼睛變得非常藍。「有時候如果妳用心找,會在胡說八道中發現許多真理。」

  但泰莎已經在書架上看到一本熟悉的書,立刻像遇見老朋友一樣走過去。「《孤雛淚》❦!」她大叫:「你們還有狄更斯先生的其他小說嗎?」她雙手交握。「喔!這裡有《雙城記》嗎?」

  ❦十九世紀英國作家狄更斯經典作品。

  「那本蠢故事?一堆男人為了愛情害自己頭被砍掉的故事?太荒謬了。」威爾離開門,走向站在窬架旁的泰莎。他豪爽地指向四周數量驚人的藏書。「不,妳如果需要,可以在這裡找到各種如何砍掉別人頭的建議,有用多了。」

  「我不需要!」泰莎抗議:「我是說,我不需要砍掉任何人的頭。這麼多書卻沒有任何人真的想看有什麼意義?你們真的沒有任何別的小說嗎?」

  「沒有,除了《歐德利夫人的祕密》❦,她空閒的時候會宰殺惡魔。」威爾跳上一座梯子,從書架上扯下一本書。「我會找別的東西讓妳看。接住。」他看也不看便拋下,泰莎必須衝過去,才能趕在它掉到地板上前接到。

  ❦十九世紀作家瑪麗‧伊莉莎白‧布雷頓創作的暢銷奇情小說。

  那是一本用深藍天鵝絨裝訂的方形巨書,天鵝絨裡刻著一個圖案,盤旋的符號很類似威爾肌膚上畫的印記,封面的書名以銀字拓印:《闇影獵人事典》。泰莎抬頭看向威爾。「這是什麼?」

  「這麼說吧,我想既然妳現在住在我們神聖的聖地裡,妳可能對闇影獵人有很多疑問。那本書應該可以說明任何妳想知道的事──關於我們、我們的歷史,甚至是關於像妳這樣的異世界人。」威爾的表情變得嚴肅。「不過請好好珍惜。那本書有將近六百年的歷史,是目前僅存的一本,損毀或遺失可能會依律法判處死刑。」

  泰莎把那本書拿得遠遠的,彷彿它著了火。「你在開玩笑。」

  「妳說得對,我在開玩笑。」威爾跳下階梯,在她面前矯捷地著地。「不過我說什麼妳都相信,不是嗎?是因為妳認為我異常值得信賴,或者妳只是生性天真?」

  泰莎沒回答,只對他皺眉,越過房間,走到一張位於窗口凹室的長石凳上。她用力坐下,打開《事典》開始閱讀,努力無視威爾,就連他走到她身邊坐下也一樣。她在閱讀的同時可以感覺到他落在她身上的視線重量。

  這本亞衲人的書第一頁描繪的是她逐漸習慣在走廊的繍帷上看到的相同景象:從湖中浮出的天使,一手握劍,一手持杯,圖像下方有一行註記:天使拉賽爾與天使聖物。

  「那是一切的開端,」威爾愉快地說,彷彿沒察覺到她正當他不存在。「弄個召喚咒,加一點天使的血,然後妳就得到了!張無敵人類戰士的配方。我必須說,妳絕對無法光從看書來瞭解我們,但這是個開始。」

  「不像是人類──更像是復仇天使。」泰莎輕聲說,翻過書頁,上面有數十張天使的圖畫──從天空落下,四散的羽毛宛如星光灑落,還有更多天使拉賽爾的畫,祂拿著一本書,書上的盧恩符文宛如燃燒的焰光,身邊跪滿了人,他們身上的皮膚有明顯的符印;還有如同她在噩夢中看見的人像,沒有眼珠的眼睛和用線縫住的嘴唇;還有闇影獵人揮舞火劍的畫面,彷彿從天而降的戰鬥天使。她抬頭看著威爾。「那麼,你也一樣,對嗎?一部分的天使血統?」

  威爾沒回答,望向窗外,透過一片較低的清澈窗格。泰莎跟著他的視線望去,那扇窗的方向應該面對著學院的正前方,可以看見一座被牆包圍的圓形庭院。穿過拱頂的高聳鐵門欄杆間隙,她可以瞥見外頭的一點街景,被昏黃的煤氣燈點亮。鐵門上方的圓拱形鑄鐵嵌著幾個字,從這個方向望去,字是相反的,泰莎瞇起眼睛看清楚。

  「皆為塵與影。那是拉丁文,賀拉斯的詩句:『我們是塵埃和陰影』。很貼切,妳不覺得嗎?」威爾說:「殺惡魔活不了太久,大多數人都死得很早,他們會火化你的屍體──塵歸塵、土歸土,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然後我們隱沒在歷史的陰影中,沒有半本蒙迪的書會寫半個字提醒這個世界我們曾經存在過。」

  泰莎看著他,他露出那個她覺得非常古怪又強烈的表情──笑意似乎無法深入他的五官之下,彷彿他覺得這世界上的一切都無比有趣,也無比悲涼。她納悶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覺得黑暗有趣,那是個她不曾在認識的其他闇影獵人──不管見面的時間有多短暫──身上發現的特質,或許那是他從父母身上學到的──但那會是什麼樣的父母?

  「你難道不擔心?」她輕聲說:「外面發生的事──可能會入侵這裡?」

  「妳的意思是惡魔和其他討厭的東西?」威爾問,然而泰莎不確定那是她真正的意思,或許她只是在指涉世上一般的邪惡。他一手壓著牆壁。「固定這些石頭的泥灰混著闇影獵人的血,每根屋樑都是花楸木刻成的,所有用來釘屋樑的釘子都是銀、鐵或金銀合金鑄成,這棟建築蓋在聖地上,被結界包圍,擁有闇影獵人血統的人才能打開前門,否則門絕對打不開。這是一座堡壘,所以,不,我不擔心。」

  「但為什麼要住在堡壘裡?」看到他訝異的表情,她說明道:「你顯然和夏蘿或亨利沒有親戚關係,他們的年紀根本不可能收養你,而且絕對不是所有闇影獵人的小孩都要住在這裡,否則這裡應該除了你和潔珊蜜之外還有──」

  「還有杰。」威爾提醒她。

  「對,不過──你懂我的意思。你為什麼不和家人一起住?」

  「我們都沒有父母。潔珊蜜的父母死於大火,杰──嗯,杰的父母被惡魔殺死後,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這裡。根據律法,政協會必須照顧未滿十八歲、沒有父母的闇影獵人小孩。」

  「所以你們是彼此的家人。」

  「如果妳非用這麼浪漫的說法,我想是的──同住在學院屋簷下的兄弟姊妹。妳也一樣,葛雷小姐,無論時間有多短暫。」

  「既然如此,」泰莎說,感覺滾燙的血液湧上臉頰。「我想我比較喜歡你用教名稱呼我,就像你對羅芙雷思小姐那樣。」

  威爾看著她,眼神慵懶而強硬,接著微笑,藍眸隨著笑容亮了起來。「那麼妳也必須做同樣的事,」他說:「泰莎。」

  她對自己的名字從來沒有什麼感覺,但當他說出那個名字時,她彷彿第一次聽見那個發音──加重的「泰」,拖長的「莎」有如愛撫,彷彿融入氣息之中。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輕輕地說:「威爾。」

  「嗯?」笑意在他的眼中閃爍。

  泰莎在莫名的驚恐中發現自己完全只是為了叫他的名字而開口,心裡其實根本沒有想到任何問題。她連忙說:「你怎麼學會──像那樣戰鬥?畫那些魔法符印,和其他事情?」

  威爾微笑。「我們有一位家庭教師教我們知識和身體的訓練──不過他去了伊德瑞斯,而夏蘿在找替代人選──另外夏蘿負責教我們歷史和古代的語言。」

  「所以她是你們的家教?」

  一抹曖昧的笑意閃過威爾的五官。「可以那樣說,但如果換作我,不會稱呼夏蘿是家教,除非妳想被打斷手腳。看她的外表妳可能想不到,但我們的夏蘿精通各種武器。」

  泰莎訝異地眨眼。「你不會是說──夏蘿不會戰門,對吧?不像你和亨利那樣。」

  「她當然會,她為什麼不行?」

  「因為她是女人。」泰莎說。

  「波蒂希亞也是女人。」

  「誰?」

  「於是波蒂希亞王后傲然立於戰車上/手中標槍揮舞,母獅般的目光睥睨──」❦看到泰莎困惑的眼神,威爾停下來,咧嘴一笑。「不知道?如果妳是英國人就會知道。提醒我幫妳找一本關於她的書。無論如何,她是一名英勇的戰士王后。當她最終被擊敗時,寧可呑下毒藥,也不讓自己被羅馬人俘虜;她比任何男人都更加勇敢。夏蘿和她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只是身材可能比較嬌小一點。」

  ❦引自丁尼生爵士詩作〈波蒂希亞〉,波蒂希亞王后是西元一世紀時威爾斯地區艾西奈部族的王后,在與羅馬同盟的國王死後,羅馬帝國片面踐踏同盟關係,艾西奈族慘迺蹂躪,波蒂希亞率眾起兵反抗羅馬。

  「但她不可能太厲害,對吧?我是說,女人不會有那種感覺。」

  「那種感覺是什麼感覺?」

  「嗜血的渴望,我想,」泰莎半晌後說:「兇猛、戰士的感覺。」

  「我看見妳朝黑闇姊妹揮舞鋸刀,」威爾指出:「而如果我記得沒錯,歐德利夫人的祕密是她其實是兇手。」

  「所以你看過!」泰莎無法壓抑心中的雀躍。

  他似乎覺得很有趣。「我比較偏好她的《蛇之跡》,比較多冒險情節,而不是家族情仇,不過兩本都比不上《月光石》,妳看柯林斯的作品嗎?」

  「我崇拜威爾基‧柯林斯❦,」泰莎大喊:「喔──《阿瑪代爾》!還有《白衣女子》……你在笑我嗎?」

  ❦十九世紀英國作家,和狄更斯是好友,作品《月光石》被視為當代偵探小說的先驅。

  「不是笑妳,」威爾咧嘴笑說:「應該說因為妳而笑。我以前從來沒看過任何人因為書變得如此興奮,會讓人以為妳在說鑽石。」

  「喔,它們的確是,不對嗎?你沒有任何熱愛的興趣嗎?別說『高統靴』或『草地網球』或任何蠢答案。」

  「老天爺,」他用挖苦的驚恐語氣說:「她好像已經瞭解我了。」

  「每個人都有不可或缺的東西。你不必擔心,我會找出你的是什麼。」她打算輕鬆地說,但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她的語氣變得猶疑。他以奇特的專注目光注視著她,眼眸和她手上那本書的天鵝絨封皮一樣深藍。他的視線掠過她的臉,滑下她的喉嚨,到她的腰際,又抬起回到她的臉上,在她的嘴唇流連。泰莎的心臟像剛剛跑上樓梯一樣急促,胸口有一股悸痛,彷若感到飢渴。她想要某個東西,卻不知道那是什麼──

  「時間很晚了,」威爾突兀地說,別開視線。「我應該帶妳回妳的房間去。」

  「我──」泰莎想要抗議,但沒理由那麼做。他是對的,時間是晚了,透過清澈的窗格可以清楚看見鋒利的星芒。她起身,將書抱在胸口,跟著威爾走進長廊。

  「我應該教妳一些記得學院裡的路的訣竅,」他說,還是不看她,他的態度和幾分鐘前有些微妙的不同,彷彿泰莎做了什麼冒犯他的事,但她做了什麼?「辨識不同的門和轉彎的方法──」

  他停下來,泰莎看見有人沿著走廊走過來。是蘇菲,手上挽著一籃待洗的衣物。她看見威爾和泰莎,停下來,表情變得防備。

  「蘇菲!」威爾的冷漠轉為活潑。「妳幫我把房間整理完了嗎?」

  「整理完了。」蘇菲沒回應他的微笑。「那裡髒死了。我希望以後你能盡量別帶著死惡魔的殘渣走過屋子。」

  泰莎合不攏嘴。蘇菲怎麼可以這樣對威爾說話?她是僕人,而他──就算他確實比她小──是位紳士。

  但威爾似乎不以為意。「這一切都是工作所需,蘇菲姑娘。」

  「布藍威爾先生和科士達先生似乎不覺得清理靴子是個問題,」蘇菲說,陰沉的眼神從威爾轉向泰莎。「或許你可以效法他們。」

  「或許,」威爾說:「但我很懷疑。」

  蘇菲皺眉,繼續走下長廊,肩膀因憤慨微微繃緊。

  泰莎訝異地看著威爾。「那是怎麼回事?」

  威爾慵懶地聳肩。「蘇菲喜歡假裝她不喜歡我。」

  「不喜歡你?她痛恨你!」換作另一個情境,她可能會問威爾和蘇菲是不是吵過架,但一般人不會和僕人吵架。如果他們的表現不合標準,可以直接解雇他們。「你們──你們發生過什麼事嗎?」

  「泰莎,」威爾以誇張的耐心說:「夠了,有些事妳不可能想要瞭解的。」

  如果說泰莎有什麼罩門,就是有人告訴她有些事她不可能瞭解,因為她還年輕,因為她是個女孩──因為上千個似乎根本沒有道理的理由。她頑固地繃緊下顎。「喔,如果你不說,我當然不懂,但那麼我必須說,這看起來非常像是你對她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所以她才痛恨你。」

  威爾的表情暗去。「妳高興怎麼想就怎麼想,妳根本一點也不瞭解我。」

  「我知道你不喜歡直接回答問題,知道你大概十七歲左右,我知道你喜歡丁尼生──你在闇之屋引用過他的詩,剛剛又引用了一次。我知道你是孤兒,就跟我一樣──」

  「我從來沒說過我是孤兒,」威爾以意外的野蠻語氣說:「而且我痛恨詩,所以,照這樣看來,妳真的一點也不瞭解我,對吧?」

  說完那句話,他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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