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诸神的背后
「我没时间玩游戏。」维基对母亲说。她走到楼梯前停了下来，一手扶着栏杆，没有勇气抬腿往上爬。「我得驾着沙舟赶到罗帕普，炸掉长城的家伙下一步就要攻击那里了。」
她被推着往上，就跟当时一样。十六岁那年。维基抗拒不从。母亲从她身旁踏上第一道台阶，转头看了油灯照亮的可怜同胞一眼，压低声音说：「我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也不晓得妳涉入多深。我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泫然欲泣，让维基一时忘了恐惧，认真听了起来。「事情一下子全冒出来，太多了。」她摇摇头，用手摀住嘴巴。维基看见三个弟弟在吧台边望着他们。
「妈，妳需要休息一下。我们已经尽力了，能救的人都救了，有什么事可以明天再说。」
「妳父亲还活着。」母亲脱口而出。
维基抓住栏杆，酒吧像是坠回沙丘一样在她四周旋转。「什么……」母亲搂住她的腰，免得她坐倒在地上。
「我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诸神又在玩什么把戏，但妳来找我那天，康诺和罗伯带了一个女孩回来。早上妳来找我，之后他们就带了一个女孩过来。那女孩越过无人荒原，不只挨饿，还受了伤。」
「什么?」维基又低声说了一次，完全无法理解。「她去了多久?走了多远?」
「她不是从这里走去的，」萝丝说：「她是从另一头来的。拜托妳上楼吧。」
维基发现自己屈服了，开始往上走。她的心和感觉彷佛浮在了半空中。「妳这话什么意思?爸爸还活着?罗伯为什么说她是我──」
「妳妹妹，同父异母的妹妹，妳最好听听她怎么说。」维基回头瞄了一眼，发现帕尔玛和康诺跟了上来，而罗伯正要爬下高脚椅。
「爸爸呢?」她望向走廊。
「他被关在无人荒原的另一头，想走也走不了。我会解释，但这就表示妳得忘掉罗帕普。妳弟弟说的没错，往西走可能是唯一的生路了。我想这就是诸神要告诉我们的。」
一听到诸神和命运，维基立刻满肚子火。她见过太多人死了，才不相信什么狗屁命运。她发现自己高高站在走廊上，俯瞰那么多人受伤受苦，为死去的亲人哀悼落泪。她听见他们低声啜泣，闻到自己潜沙衣上的汗味，想到她这一整天见到了多少人被埋在沙底。这地方已经这么惨了，恐惧还是一个也不放过。她想到马可被枪杀，一个男的脸被打烂躺在葛拉罕的工作椅后面，还有这些年的轰炸、强暴与伤疤。这里受的伤用桶子装，数量比沙子还要多。
「没有人在看着我们。」她对母亲说，接着转头望着走到楼梯前抬头注视她们的三个弟弟。「没有人在天上看着我们。」她对他们说。「你们在天上看到的那些星座……」她愤怒地指着天花板。「那些是诸神的背影，他们早就背弃我们了，知道吗?爸爸已经死了，我没有妹妹。我现在要去罗帕普。」
她挣脱母亲，从三个弟弟中间挤了过去，差点撞倒罗伯。母亲喊着要她等一下，维基走到吧台前，将啤酒瓶的盖子拴上，接着从帕尔玛的盘子里抓了一块面包，匆匆朝门口走去，准备打包装备。
康诺冲到她身旁。「维基，别走。」
「我要睡在沙舟上，免得船被人偷走。明天太阳一出来我就出发。罗帕普那边的事情解决之后，我就会回来看你们。」
「罗帕普不重要。」康诺说：「妳真的应该听听那个女孩怎么说。那边有好几座城市──」
「跟丹瓦一样吗?」维基将气瓶甩到肩上。「别再做梦了，康诺，认真潜沙吧，这是我们唯一的生存之道。」
「嗯，如果妳不留下来，那我就跟妳走。」
「随便你。」维基说着朝装备和另一支气瓶点点头。
「好，没问题，我会的。明天破晓出发?」康诺搓搓双手，似乎没想到姊姊竟然同意带他去。其实，她不只需要他，有二十个他更好。「这样的话，我想在这里多待几小时，看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顺便跟妈妈说我们要去哪里。」
维基耸耸肩说：「你知道沙舟在哪里，如果破晓没过来就别找了。」说完便转身走出酒吧。再次离开这地方感觉真好。她几年前就是在这里学会这一招的，就是在这里发现了逃跑的感觉有多好。
康诺站在门口望着姊姊离开。这景象很熟悉，她这样扬长而去。他今晚应该不会再见到她了。他已经习惯几个月，甚至一整年都见不到她，习惯害怕她下次潜沙会一去不回，而他是从同学口中得知噩耗。现在这份失落感只会更加沉重，因为他们一起挥汗潜沙过了，并肩尽力抢救被埋的人。从小到大，姊姊在他心目中总是有如星星般的存在，灿烂又遥远，跟金星一样耀眼，让康诺很难只是待在这里，看她独自到罗帕普去。
但他无法跑得跟她一样快。他尝试过，在多年默默煎熬之后终于下定决心，然而一有借口，他就立刻退缩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人的帐篷里，寻求家的温暖。他不像维基练习了那么多年，总是在逃跑，总是在离开。
他转头看了楼梯一眼，发现家人还在走廊上看着他。康诺穿过拥挤的酒吧朝他们走去。一名妇人抓住他的手腕，眼眶含泪不停感谢他。康诺想起是他将她从家里拖出来的。她怀里抱着一个男孩，在她腿上蠕动着。康诺摁了摁她的肩膀，努力忍住泪水。他很想说不客气，但怕自己泣不成声，好不容易装出来的面具会瞬间瓦解。罗伯在楼梯前等他。
「维基去哪里了?」罗伯问。
「外头还有人需要我们帮忙。」康诺对小弟说。他弯身看着他。「我也要跟姊姊一起去，懂吗?你跟妈妈还有帕尔玛待在这里。」
「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你不行。」康诺说。他眼泪就快掉下来了，但必须坚强。「他们需要你。好好照顾紫若兰，你可以想象她现在一定很害怕，一定觉得很孤单。」
罗伯点点头。他环顾酒吧，似乎想看能做什么，有谁需要帮忙。康诺上楼朝母亲走去。他不敢跟她说他要离开，但他觉得眼前没有比到沙里救人更重要的事了。打从他拖着母亲、罗伯和紫若兰浮上阁楼，救了他们的那一刻起，他就像蜕了皮的小蛇或破壳而出的乌鸦一样重获新生，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男孩了。当他走到二楼，甚至感觉母亲已经对他另眼相看，帕尔玛也是。
「我要去帮维基，大概需要几天。」他告诉他们：「妳可以照顾罗伯吗?」
母亲点点头，康诺看见她喉咙收缩，硬是吞下心里的话或哽咽，只是伸手摁了摁他的肩膀。他正要转身离开，母亲突然伸手从口袋拿出一张折着的纸，对他说：「拿给维基，一定要她读完，她必须相信才行。」
康诺接过那张纸塞进口袋。「我会交给她。」他答应道：「我想去跟紫若兰说我要离开一阵子，妳会照顾她吗?」
母亲点点头，康诺向她道谢，接着便朝她房间走去。那里已经不像之前那么令人作呕了。沙子涤清了那房间，将它擦拭得干干净净。他听见帕尔玛匆匆追上来，发现哥哥抓住了他的手臂。
「嘿，康诺，我们需要谈一谈。」
康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帕尔玛，发现母亲已经走下楼去照顾生还者了。「要谈什么?」他问。
帕尔玛瞄了母亲的房门一眼，彷佛里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的恩客会醉醺醺地闯出来，将他们从破了洞的栏杆撞到走廊外似的。他带着康诺走过紫若兰休息的房间，有如商量阴谋般的压低声音说：「这里。」
「你还好吗?」康诺问。他哥哥看起来比之前在沙舟上好多了，嘴唇不再有水泡和唾液，食物也没吃到肚子上，但感觉不大对劲。
「嗯嗯，我很好。只是……那个自称是我们妹妹的女生──」
「她叫紫若兰。」康诺提醒他。
「嗯，紫若兰。只是……妈妈带我到房里，跟我说了她的故事，要我跟那个女孩谈谈。罗伯和妈妈跟我说明了前天晚上──就是你们去露营那天──还有她是从哪里来的。」
「无人荒原。」
「嗯，也许吧。」帕尔玛又瞄了房门一眼，将康诺拉得更远。「只不过她的故事有点难以置信，你不觉得吗?我是说，你真的相信吗?因为──」
「我亲眼目睹。」康诺跟哥哥说：「我可以告诉你她说的事情千真万确。她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我知道。问题是把我弄成这副德性的家伙他……」帕尔玛指着自己的脸说：「那个叫布洛克的家伙雇我们去找丹瓦，结果哈普被他杀了。他讲话口音很怪，大家都说他是从北方来的，而这女孩的口音跟他一模一样。」
「你觉得紫若兰是食人族?」康诺没时间扯这些，但他哥哥似乎很在意。维基说帕尔玛遇到的事让他深受打击，还说他受了很多折磨。同情年纪比你大的家人，感觉真怪。
「我没这么说，康诺，我只是实话实说。再说她一出现，长城就倒了?丹瓦就被发现了?所有事情会同时发生?你相信吗?」
康诺摁了摁哥哥的肩膀。「我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他坦承说：「但我相信房里的女孩是我们的妹妹，还有爸爸应该还活着。」
帕尔玛点点头，泪水涌上眼眶。「是啊。」他说：「你一直都这么相信。」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指责，而是羡慕。
「我得走了。」康诺说。
「嗯。」
「很高兴见到你。」他对哥哥说。两人互相拥抱，真心诚意拍拍对方的背。沙子从他们发间簌簌滑落。康诺想起过去几天他一直很气帕尔玛，气他背叛了他们，没去露营，现在只觉得自己肚量狭小。比起他的担忧，这些根本微不足道。
「弟弟，我爱你。」帕尔玛在他耳边低声说。
康诺转头就走。要是再慢一步，他精心筑起的面具就要彻底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