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公牛与男孩
神话说，战神「科罗拉多」和白牛「沙」不是宿仇。这两个星宿在天上并非一直处于敌对的位置，因为代表人与兽的两群星辰的运行还是比较像行星，尽管速度比行星慢了点。
过去，战神星座的星星排列得比较密，还只是未成年的孩子。即使如此，他已经展现出猎人与战士的天赋。那时他和白牛还是好友，白牛的尾巴永远指着北方，两人时常又叫又笑横越穹苍，玩着狩猎游戏。他们君临万物，因为矛与蹄比土地或头衔更有权威。世界静静臣服在他们脚下，水在大地流淌，有如最柔软的细沙。
然而，白牛的主人不是男孩，而是族长。沙是圣牛，不容猎捕。后来有一次，白牛失踪了一段时间，过了很久才回来，身上带着刀痕，所有人都怪到科罗拉多头上。沙不断哀鸣，澄清不是这样，但除了科罗拉多之外，没人听得懂白牛的悲咽，只觉得牠是痛得哀号，于是更加愤怒。
族人从帐篷里请出族长，要他定夺。他走到受伤的公牛身旁，检视伤口。他扬起染成血红的手，天空瞬间抹上了晚霞。「是男孩的矛弄的。」他说。
族人气愤难当，将男孩赶了出去。他们朝他扔石头，大石头扔不够又扔小的，扔个不停，直到石头扔得一个不剩。科罗拉多躲到崎岖的山峦背后，那里太遥远，石头扔不到。于是，大地开始了一万代的寒冬，因为，每当他躲到山后，就代表冬季降临，而这一次，等于是他招来了寒冬。漫长的一段时间，科罗拉多的腰带始终没有露出地平线外，于是，寒冷的天气持续了很久很久。
雨水结冻凝固，冰层积得极厚，将平原变成了峡谷。攻击男孩的那些石头覆盖了整片冰天雪地，沙和冰轮流掩埋了部落。
经过了无数次月圆和一千次大风，科罗拉多已经长大成人。有一天，他追着一只土狼到了山里。他跟随土狼的足迹翻山越岭，回到了出生的部落。他离开太久，部落里没有人认得他，连白牛也不例外。白牛老了，毛皮和眼睛都白了，腹侧的刀疤只剩一道不规则的暗痕。科罗拉多也没有认出眼前的老牛就是当年和他一起追逐的好友。时间太久了，世界早已翻转，远古的地图也重新改写，让后人重新学习。
唯一让人想起当年的，只有沙身上的疤痕，而老牛只记得疤痕是科罗拉多手上那把长矛留下的。于是，老牛和长大的孩子成了仇敌。人和沙势不两立，不再有和解的可能。谣言弄假成真，科罗拉多当年拯救白牛的事迹也永远石沉大海。没有人记得沙被土狼攻击，是科罗拉多猛力挥舞长矛才将狼群从沙身上赶走。长矛不但在牛皮上留下伤痕，还刺到了他自己。真相跟雪一样融化殆尽。牛皮上的那道裂痕，就像是科罗拉多狩猎的平原上的那道裂谷。那是无人荒原的边界。
康诺听过这些传说，但不大相信。他已经不小了，早就听过不只一种版本，跟他童年时听到的都不一样，而他相信只要神话继续流传下去，就还会再变。在最早的传说里，现在沙丘里的沙或许还是岩石。
但那峡谷就在那里，去的人都没有回来。他和罗伯将帐篷架在峡谷前方，离它的崎岖边界只有十来步。边界很明显，沙地上裂了一道巨缝，宛如公牛身上的一道伤口。风沙从无人荒原吹来，横过那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痕。
无人荒原。虽然号称有去无回，但康诺认识的同年纪男孩没有一个不曾偷偷来过这里，就为了跳过裂谷再跳回来。这是年轻人就算发抖也要尝试的挑战，是漫漫长路上口耳相传的禁忌，每年都有传言男孩失足掉进堑里，永远听得见哀号声。「那里就是那么深。」年纪大的男孩总会这么说，脸上挂着阴险的微笑。「只要掉下去就会一直往下掉，一直尖叫，直到老死为止。」
康诺小时候也听过这样的警告，后来也如此警告其他孩子。他到九岁才自己跑去那里，发现所谓的哀号其实是风声。至于那些失足而死的男孩，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没有葬礼，也没有哭泣的母亲，只有年纪大的孩子企图吓唬年纪小的孩子。
至于裂谷，其实只有两步宽。一旦勇敢跳了过去，男孩们站在裂谷彼端虽然怕得发抖，却会挺起胸膛，抵挡峡谷传来的震天鼓声，感觉风沙打在他们脸上，想起年少时做过同样事情的父亲对他们的警告。他们会立刻跳回来，为自己终于完成这件大事而如释重负。
于是，尽管所有男人都曾经小试裂谷并全身而退，无人荒原有去无回的传说还是继续流传。不过，康诺和其他人一样明白，传说和律法不是铁板一块，而是非常柔软，硬戳不破，除非对准一点拚命使力，而麻烦在于没有人晓得皮肤何时会被刺穿，就像面对朋友和敌人纠缠在一起的柯罗拉多不知道该如何攻击敌人，如何瞄准，才能只伤到其中一个。
康诺一边想着，一边和罗伯架好帐篷，生起营火，默默烘烤面包和炖肉。他一边想着，一边点起油灯，和罗伯用水壶盖喝水，说起死去或失踪多年的人的故事。那天深夜，他躺在父亲的帐篷里，余烬在帐外闪着红光，他想着那些传说，想着男孩即使安全跳过裂谷，还是无法相信自己进入了无人荒原。不算是，严格来说不是，因为去了无人荒原就不会回来。
至少大人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