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潜沙记> 第十章 挑夫

第十章 挑夫

  前一天那机械怪物尖叫一声,将头钻到了帆布罩底下。它弯下长长的脖子,发出刺耳凄厉的唧叫声,声音被破碎的帆布蒙住了一些。它伸长铁喙深深插进沙里,反复同样的动作,有如渴极的蜂鸟不停戳刺干枯的沙漠花朵,吸取仅剩的一点花蜜。

  康诺望着反复回旋的机器将沙子注入他手上的桶子,没多久,桶子就快满了。帆布罩松脱了一角被风掀起,他瞥见底下那座雄伟的水泵,沉重的电镀钻头上上下下,涂了油的活塞进进出出,而水有如滚进口袋里的金币从管子里源源涌出。

  「你愣着干什么,小子?桶子都满了,专心点!」

  康诺转头看了工头布莱一眼。布莱倚着铲子,嘴里的牙签从左边滑到右边。康诺知道最好不要回嘴,免得再提一趟。再说,这是他今天的第四十趟了,已经达到课后实习的规定,也可能是他这辈子提的最后两桶沙了。

  「是的,遵命,」他大声回答。布莱咧嘴笑了,露出明显的齿缝。康诺弯身望着桶子,里头的沙已经像小山一样满了出来,向旁边滑落。他将扁担扛在肩膀上,两端桶子摇摇晃晃。他勉强挺直酸痛的两腿,转身对着出口坑道,开始跌跌撞撞沿着长坡道往外走。虽然他不用回来了,这个新的实习规定还是让他急着想走,让他觉得虽然叛军用炸弹猛轰史普林斯顿,以暴力为选票赶走了某人,他也不会对那些领主有太多同情。

  棚屋镇就这一个水泵,座落于和缓的沙坑中央。康诺抬头瞭望,只见沙子正不停飞过坑缘,随风飘落。那是他明天要干的活儿。他用桶子运走的沙一分钟就被其他的沙给填满了。碎钻般的沙粒争先恐后,个个像饥渴的盗匪朝水泵奔去,彷佛想要喝一口。

  康诺在坡上遇到了其他挑夫。他们用扁担挑着摇摇晃晃的空桶,和康诺一样浑身汗渍。其中一名女孩叫葛洛拉莱,是他的同学,两人错身时朝他微微一笑。康诺也点头微笑,笑完才发觉她是被莱德的话逗笑的。莱德年纪比他们大,只用一边肩膀挑着扁担和空桶,跟在葛洛拉莱后头打情骂俏,有说有笑,彷佛把这里当成穹顶育乐中心似的。而且他打情骂俏的同时,居然还不忘在经过时撞了康诺的桶子一下,害他洒了一把沙到桶外,扁担也失去重心左摇右晃。

  康诺扛好扁担恢复平衡,望着宝贵的沙从桶里洒出来流回原处。这下他可能还得再挑一趟了。不过,没必要骂人。今天是星期五,明天他就要去露营了,这种鸟事不算什么。

  康诺继续沿着漂沙坡上的之字形木板道往上爬。两名拔板工学弟在木板两端大步踩踏,用绳子将没有人踩的木板拉出来,免得被沙盖过。课后实习是为了让早晚两班的全职拔板工和挑夫有机会休息。风和沙从来不停歇,于是人也没得休息。大伙儿都在坑里努力干活,不让水井被掩埋,但在斜坡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都知道水井迟早会被沙淹没。

  至少不是今天。他们一边挑着沙子摇着木板,一边这么对自己说。帆布罩底下的水泵也彷佛在点头同意。

  康诺走到出口坑道前。坑道由铁皮和钢架做成,穿越坑缘到沙坡的另一侧。这项公共工程十年前动工,而沙子是公开内定的赢家。他们只能挖到这里,离开的路太过陡峭。坑道里笑声回荡,康诺的同学卸完沙子正要返回沙坑。他们通常拖拖拉拉,一路混到傍晚,只有康诺宁可拚命干活,早点结束。

  他走进荫凉的坑道,嘴里咬着飘进口中的沙,不发一语和朋友擦肩而过。小时候这些沙让他吃足了苦头,常害他白费力气和口水刮舌头,把沙吐掉,后来才知道用牙齿把沙咬碎,直接吞下去就好。是沙企图淹没他的城镇,钻进活塞和零件里让机器故障;是沙让他每天有水可喝,只要他挑够多的沙子出坑,堆到明天会被吹向西方的沙丘上。这些沙被风扫向西方,马上有沙从东边来补满。沙去沙来,公平得很。

  离开坑道,康诺走到过磅站,屈膝让扁担挂在磅秤的钩上。测量员移动长杆上的秤砣,一边喝令道:「别碰扁担。」

  「我没有。」康诺举起双手反驳道。

  测量员皱着眉头,在账本上做了注记。「今天的量够了,」他说,语气竟然有些失望。康诺如释重负,差点双腿一软。他重新挑起扁担,很高兴工做完了,接着便朝人称「泵浦岗」的陡坡走去。泵浦岗是他们新堆成的,是水泵下风处的人造沙丘,而水泵则位于史普林斯顿棚屋镇的背风处。康诺走到坡顶,将沙子倒了,望着他辛苦运来的成果化成一道道沙烟,被风吹向沙丘后方的远山。去吧,康诺对沙子说,去吧,别回来了。

  他望着自己挑来的最后两桶沙随风翻腾,心想人和沙有什么共同点。两者都不断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只是沙子往西,人往东,而且这几年人消失得越来越多,甚至携家带眷。康诺曾在沙棱上看着他们背上扛着所有家当,朝无人荒原前进,躲避炸弹、杀戮、邻人相残与不确定的未来。康诺现在明白了,是不确定的未来让人想要逃开。他以前觉得沙丘后方是巨大的未知,现在才知道难以控制的沙漠生活更糟、更折腾人。其他地方一定跟这里不一样,这才是唯一确定的事。这是事实,毋庸置疑的真理。它让人往东迁徙。史普林斯顿生出多少人,就有多少人流向东方。

  一阵强风吹乱了康诺的头发,扯动他的领巾。康诺转头避开飞沙走石,发现葛洛拉莱挑着沉重的扁担走了过来。康诺帮她卸下桶里的沙。

  「谢了,」葛洛拉莱擦了擦额头说:「你挑完了?」

  康诺点点头。「妳呢?」

  葛洛拉莱笑了,几绺汗湿的头发垂到她爬满雀斑的脸上。她解开马尾,将垂下的头发收拢,重新将马尾扎好说:「我可能还得再挑两趟,要看我沿途洒了多少。你怎么能挑得这么快呀?」

  「因为我不想待在这里,」他希望这句话听起来没那么含糊。他说的这里不只是学校或泵坑,而是棚屋镇。他挑起扁担,调整其中一只桶子,免得桶子从凹槽里滑掉,接着说:「走吧,我们再各挑一趟,妳就能收工了。」

  葛洛拉莱嫣然一笑,扎好马尾。她年方十七,小康诺一岁,古铜色的皮肤,鼻子爬满深色雀斑,长得很好看。虽然康诺不想承认,但他那一刻其实没那么想离开水泵,而且再多挑一趟感觉并不可怕,只要可以选择,不是出于强迫,就没那么讨厌。

  康诺看见莱德在葛洛拉莱背后,正吃力地走上斜坡。那家伙似乎发现他的同学在卿卿我我,便故意将扁担往旁边甩,只见沉重的桶子扫了过来,逼得康诺不得不闪开,在松软的沙坡上颠颠倒倒,差点失去平衡。

  「小心。」葛洛拉惊呼一声。

  「去妳的。」莱德立刻对她低声咒骂一句。

  葛洛拉莱追上康诺,两人挑着空桶往下走。棚屋镇的屋顶拥挤杂乱,有人正拿着铁锤规律敲打,还有一只海鸥放声鸣叫。康诺努力把眼前的一切烙印在脑海中,记下家园的景象与声响,一边跟着葛洛拉莱走回坑道。

  「你是真的要去挑?」葛洛拉莱看了他一眼说:「你不是说你很想离开这里?」

  「嘿,我猜妳也一样很想走人。要是我帮妳挑一趟,说不定妳会请我到潜沙酒吧喝一杯。」

  「是吗?」她微笑着说。

  康诺耸耸肩,两人沿着木板变形的之字形栈道走到坑底。怪兽忧伤点头,从地底汲水,发出阵阵呻吟。泵浦上上下下,康诺和葛洛拉莱排队等着装沙。沙子不断喷出堆高,康诺看见一名潜沙人从水泵附近冒了出来,将工具递给助手,应该是下去修理接杆或管线。这才是康诺该过的生活。要是他进了潜沙学校,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他就会是潜沙人,而不是挑夫,跟他的哥哥和姊姊一样在沙里寻找和夺取城市的各种物品。也许他就不会觉得疲惫,更愿意待在背风处,不会一心只想离开。

  「走开!」工头吼道,康诺这才发觉他的桶子已经装满,葛洛拉莱也已经把扁担挑在肩上,开始吃力踩着木板往上走了。她高声叫他快点,否则就要连他的啤酒也一起喝了。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