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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太阳灼烧着她的脸和肩膀,从她脚下的云上再反射回来,她依然感觉内心像死了一般的寒冷。

  卡门·埃德尔斯坦正在跟帕特里夏说什么非常重要、必须要做的事。但帕特里夏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劳伦斯,想着他如何取得了她的信任。蠢死了。她早就应该知道的。她的骗术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下了,现在她有好多功课要补。她会微笑着、摇摆着逐渐消失。这个灰白的世界甚至再也不会看到她穿梭其间。她将成为有史以来最不会‘强化’的巫师,因为她甚至不存在,除了作为手术工具。她需要——

  “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卡门似乎觉得很好笑,并没有生气。

  帕特里夏知道最好不要对卡门撒谎。她慢慢地摇摇头。

  “听着,”卡门说,“低头看那儿。你看到了什么?”

  帕特里夏只好克制住从云头跌落到下方遥远的海里的恐惧,俯身看去。她们正站在一朵比帕特里夏之前想的浮力更小、更脆弱的云上。

  一个黑色蝎子状的东西从下方水域中升起:一个改造过的旧钻井平台和一条豪华游艇变成了独立的国家西多尼亚。“看起来像个碉堡。”帕特里夏看着许多变成小黑点的人在旧钻井平台上跑来跑去,那个旧钻井平台就是一个大型脚手架,搭在由灰色、缺氧的海洋中央立起的支柱支撑的平台上。西多尼亚的国旗是一只趴在红色斑点上的愤怒的蟑螂。下面那些人中,至少有几百个人曾与劳伦斯一起建造那台世界末日机器。

  一只海鸥猛扑过去,帕特里夏敢保证它喊的绝对是“太迟了!太迟了!”

  “确实很像一座碉堡,还有世界上最大的护城河。”沐浴在阳光下,卡门脸上所有的皱纹都成了镀金色。她的厚边眼镜闪着光,白色短发也满是银光。帕特里夏已经习惯了看到卡门坐在她那摆满书的阴暗书房中,房间里只有一盏小灯,光透过窗帘缝射进来。

  帕特里夏不知道卡门是否能看出她正痴迷于如何成为更厉害的骗术师。在帕特里夏的记忆中,卡门一直试图说服她,让她相信她的治愈师天赋要比她知道的更高。但帕特里夏早期所有的决定性时刻都是骗术,比如她如何变成一只鸟,让自己(以及其他人)认为她曾经跟某种“树灵”对话。当然,霍顿斯·沃克一直都说,骗术师曾经用过的最厉害的骗术就是假装自己不会治疗。

  “我们需要知道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卡门指着西多尼亚说。

  “戴安西娅可以帮忙,”帕特里夏说,“我很确定上次小重逢的时候我略胜她一筹。”

  “我对戴安西娅另有安排,”卡门说,“她的工作是‘天启’”。

  帕特里夏本不想逾越,但最终还是决定冒险一问:“‘天启’是什么?我问过川岛,但他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卡门叹了口气,然后指着脚下不断被海沫打磨的黑压压的西多尼亚。“下面那些人,”她说,“你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对于这个世界和人类在其中的角色,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

  帕特里夏想了一下(那些回忆仿佛长了倒刺,她一想就条件反射似的想要避开),直到想起一次很特别的对话。“他们说会使用智能工具的物种,比如我们,在宇宙中是非常罕见的,比只是多样化的生态系统要罕见得多。这个星球最伟大的功绩在于产生了我们。人类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地传播出去,将其他世界变成我们的殖民地,这样我们自己的命运就不再系于‘这块石头’了。”

  “说的有道理。就我们所知,我们的文明在宇宙中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如果你只能识别一种感觉,并且认为感觉是生命最重要的品质,那一切就都符合逻辑了。”

  帕特里夏非常确定劳伦斯在丹佛看到她了,而且他知道是她毁了他的机器。她想着自己或许听到了他在喊她的名字。他很可能非常恨她,虽然她可能无法心安理得地恨他。相反,她反而一直在责怪自己。我会成为一个不可信任的小人。我会欺骗所有人。没有人会跟我上床了。她朝自己年迈的老师笑笑,仿佛她们正在进行非常有趣的学术讨论。

  突然,卡门改变了话题。“你有没有回过西伯利亚?那次管道袭击之后?”

  “呃,没有。”

  “去看看可能是个好主意,”卡门直直地盯着帕特里夏的眼睛,“去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试图把自己标榜成自然的捍卫者所带来的后果。”

  帕特里夏缩了一下。她以为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特别是在丹佛的事情发生后。

  “现在,我们都踏上了类似的征程,所以,那次教训此时更加重要,”卡门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和戴安西娅是对的。只是你们太……草率了。如果有选择的话,我们是不想成为战士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将‘天启’作为最后不得已的手段,这不是策略。更确切地说,是疗法。”

  帕特里夏点点头,等着卡门更详细地解释。

  最后,卡门说:“简单来说,‘天启’更算是治疗工作,可能会给人类带来巨大改变。当然,骗术师也将其视为一种伟大的骗术。或许本来就是两者皆有。跟我来。”

  卡门弯腰俯下身,在云层中打开了一道暗门。一段楼梯向下延伸到一个有雪松味的炎热地下空间。帕特里夏不知道卡门是如何打开那些在云层中穿入穿出的暗门的。她认出阿拉斯加“伟大小屋”底下的炉子间,她曾在半工半读时在那里待过几个月,照顾雪橇狗,砍柴放进巨大的锅炉中——锅炉在她视野中占据的空间跟西多尼亚差不多,所以她感觉自己好像沿着楼梯从云层走到了那个钻井平台上。等她走近地面,炉子慢慢矗立在她面前时,这种错觉便消失了。每一侧墙壁都是大水泥块,墙上有多年烟熏的痕迹。随着她们走到钢炉宽大的肚子附近,帕特里夏想起了自己长大的那座房子,还有环绕她的香料仓库的骨架结构。之后,她走到另一侧,这才发现那个火炉有何不同。火炉的大铁脸正对着黑漆漆的煤渣砖,并且流出许多灰烬。

  “别碰。”卡门没有再看第二眼那张痛苦的金属脸,便继续朝地窖深处走去。

  “为什么不能碰?”帕特里夏追上她问。

  “因为很烫,”卡门说,“那可是火炉。”

  火炉间一直延伸到黑暗中,超过了小屋真正的外墙。很快,帕特里夏便完全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前进了,火炉的光一丝也没有透过来。她循着卡门的声音往前走。

  脚下的路开始变得崎岖不平,堆满了各种锯齿般的形状。像是贝壳或是金属碎片。丢弃的电脑部件碎片,或者像燧石一样锋利的石头。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戳得更厉害、刺得更痛,虽然帕特里夏脚上明明穿着上好的玛丽珍鞋子。

  “把鞋子脱下来扔掉,”卡门说,“否则你的脚会被割成碎片的。”

  帕特里夏犹豫了一下,但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于是,她一只接一只地脱掉鞋子,把它们丢到一边。她听到鞋子被牙齿吞噬、咀嚼、磨碎的声音。刚脱掉鞋子,她光着脚就感觉像是走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但她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也闻不到任何气味。随着她大步向前,她听到一种很小、很好听的哭声,像是婴儿的哭声放慢了一半速度。帕特里夏开始朝着那个声音前进,她靠得越近,那声音听起来就越哀伤、越可怜,但卡门抓住她的胳膊说:“别管它。”

  卡门带着帕特里夏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路过深处发出猫叫声的地方附近,但直接走了过去。不久,帕特里夏发现自己每走一步,双脚便在“地”里陷得更深,于是,她很快感觉到那个草还是什么东西包住了她的脚踝,而她的脚则被类似土壤的什么东西压住了。

  又走了几步,帕特里夏已经走在没了她一半小腿的疏松草皮中。她闻到一股甜味,像是上百枝花组成的花束里撒了一袋她以前打工的面包店里的新鲜蔗糖。那甜味让人觉得既舒服又恶心,同时又胃口大开。帕特里夏每向前走一步,那甜味就变得越浓,与此同时,每次她落脚的时候,脚下球拍样的东西都会吞没她的小腿。

  “来了,”卡门在附近说,“就让它发生吧。继续往前走。我有点事情要做。我会很快追上你的。”

  帕特里夏开始抗议,但她知道黑暗中只有她一个人走在浓浓的糖味中,走在一寸寸吞噬她的地上。

  她想转身沿原路跑回去。但她知道肯定不行——这种事情就是,你要么继续前进,要么永远迷失在黑暗中。她甚至都没有想过这是一个测试,比如——只是一个奇怪的仪式,或者通往其他什么东西的通道。一个如此辽阔、如此复杂的咒语,这就是一个王国。

  帕特里夏又走了一步,这一次,她被吞没到了大腿的一半,那些“草”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又痒又可怕。那甜味开始让人有点醉了,像是香里掺了麻醉药。

  她继续向前、向下,任那混合物没过她的腰、她的肚子,然后是她的躯干和肩膀。最后,那东西没到了她的脖子,她在糖味浓郁的空气中以游泳的姿势前进。直觉让帕特里夏在迈出下一步之前先深呼吸一下,但帕特里夏相信卡门,就像她相信其他任何人一样。她摇摇晃晃地向前迈出脚,发现脚底下除了一些松散的渣滓什么也没有。

  帕特里夏迈出最后一步,头消失在锋利的岩石碎片或碎玻璃片或其他什么东西里,那些东西在她下落的过程中一直刮擦着她的脸。

  味道强烈的骨头和碎片把她活埋了。她的脚碰到了地板或是地面,然后朝一侧倾斜了。她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正被翻倒的容器里。她睁开眼——她都没意识到自己闭眼了——看到一个堆满了好看的腐烂食物的垃圾箱内侧,那些食物正被倒到一辆卡车上。有人看到她在一堆垃圾中间扭动,大喊了一声。

  她突然从卡车上跳下来,清洁工、餐厅老板和一个穿着时髦的粉色风衣的女人都盯着她:一个埋在餐厅垃圾里的女孩,那些垃圾闻起来已经一点儿也不甜了。她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或者自己身处哪个城市,她的衣服都不能穿了,而且还光着脚,那脚脏得她自己都不看不下去。所有人都在大喊,但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她开始跑,从餐厅后面隐蔽的小巷一直跑到一条更大的街上,所有人都在看她。

  她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逃离人群。

  一切都太亮了,而且镀上了一层类似蓝灰色,仿佛黄昏和正午同时出现。她抬头看了看天在哪儿,但整个天空都太亮了,刺痛了她的视网膜。

  这已经不是帕特里夏第一次被丢在一个陌生的小镇,周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身上没有一分钱,而且听不懂这里的语言。就算是没穿鞋,埋在恶臭的垃圾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额外挑战——不过,她还是感觉恐惧让她有些窒息。她被困住了,不管走到哪儿都有好多人,他们全都盯着她,脸上各种表情,还有一些人试图跟她说话。仅仅是与其他人一起呼吸同样的空气也让她觉得有如针扎。触碰其他人皮肤的这个想法更是让她觉得恶心——即使有个跟她一样脏的人想碰她也是一样。

  这个城市——不管这是哪个城市——给了她很大压力。人们从穹顶木门中走出来,从破了的商店窗户爬出来,从车里下来,从高高的公交车上下来,全都让她无法动弹。不管她看向哪里,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脸和手。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攥得紧紧的、张着大嘴喘气、发出嘶哑的咆哮声。可怕的生物。帕特里夏逃走了。

  她一直跑、一直跑,跑过主干道,跑到街上,跑到一条小路上,差点被超速的车撞死,又跑到广场上,那里全是穿着休闲衬衫和工装裤的人,跑过露天市场,跑过商业中心,跑过一家咖啡馆的室外座位区。城市一直在延伸。没有出去的路。她需要离开这座城市,但她看不到任何标志。

  选定一个方向,选定一个方向然后一直跑,远离那些想抓住你、想要交谈的怪物,一个人跑出这个城市。远离他们。

  她大喘着气,一直跑到一个码头。水域延伸到远处,白色的水面与灼目的蓝色空气交相辉映。她丝毫没有犹豫——她向前跑,跑过聚集在码头上、暗中摸索的粉色肢体和厉声说话的嘴巴。那些奇怪可笑的生物在朝她叫,用他们石头般的眼睛瞪着她。她在阳光下皱缩着。她永远也无法在自己融化之前,或者被他们抓住之前跑到水里了。

  一个红脸怪物挥动着毛茸茸的手臂,差点抓住她,不过她躲开了,她摔了一跤,这让她一鼓作气站起来,冲刺,脸朝下跳进了海里。

  帕特里夏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抬头看着附近水面上漂着的卡门·埃德尔斯坦的脸。她四处扑腾了一阵,然后找到了支撑。她现在身处海洋中央,这里冷得要命。附近没有船坞、没有码头,也没有城市。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海浪。随后,她闻到一股恶心的味道,然后瞥见了水面上冒出的一个弯腰驼背似的黑色形状——西多尼亚。她仿佛是直接从云上落到了西多尼亚附近的海域里,其他的一切都是幻觉。但她知道没那么简单。

  “所以,那就是‘天启’”。帕特里夏踩着水说。有一会儿,海浪盖住了她的脸。

  “你怎么想?”卡门似乎不需要划水就可以漂在水面上。

  “太可怕了,”帕特里夏还在拍水,“我只想不惜一切代价地逃离人群,甚至认不出其他任何人跟我属于同一个物种。”

  “蜂群崩坏症候群,出现在人类身上也不是不可能的。对,的确很可怕,但这是能够恢复一定平衡,防止出现更糟糕的恶果的唯一方式。我们都希望不要走到那一步。”

  “哦。”帕特里夏感觉自己被冻僵了,但她的身体却拒绝变麻木。她看着西多尼亚那座居高临下的碉堡映入眼帘,然后又在水托着她起伏时落下。有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听到了钻井平台上的音乐声,是令人心跳的“嗡嗡嗡”声。她想着蜂群崩坏症候群,想象着一只蜜蜂飞离蜂巢,仿佛忘了自己住在哪儿,犹犹豫豫地飞在空中,在各个蜂巢之间无尽的虚空中游荡,直到孤独地死去。

  在一定程度上,帕特里夏明白,如果其他选择是让人类自我毁灭,并且带走其他一切生物,那么,让人类承受类似的命运便是更好的选择。她的脑袋明白这一点,但她的内心、她冻僵疼痛的内脏却不明白。

  “对,”帕特里夏说,“让我们确保不会走到那一步。”

  “我有件事情需要你来做,”卡门说,“不过,我很抱歉让你来做这件事。”

  “没问题。”帕特里夏颤抖着说。

  “我们需要知道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卡门指着西多尼亚说,“我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水和钢铁形成了屏障,而且他们还在周围安装了磁铁。”

  帕特里夏点点头,等着听卡门说想让她如何进入西多尼亚内部。

  但卡门说的却是:“你的朋友劳伦斯很可能知道。去跟他谈谈,问清楚。”

  帕特里夏试图解释为什么她是劳伦斯最不愿意说话的人,而且他会抢先开口唾骂她。想到要见他,她的胃就一阵绞痛。帕特里夏在“天启”中经历的那种对人的绝望恐惧仍然萦绕在心头,她仍然能看到自己在逃,从来没有跟其他灵魂说过一句话,一直孤独地奔跑。她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跟劳伦斯说话。他给她发了一条语音留言,但她没有听就直接删了。她无法忍受跟他说话——但随后,她又感觉到一阵让人崩溃的孤独。她提醒自己,她是不可触碰的,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她。

  “好,”帕特里夏说,“我会试着跟他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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