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奇迹之书> 12.大地和海的故事

12.大地和海的故事

  在第一部《奇迹之书》里,记载了海盗船绝望云雀号的沙尔德船长在洗劫海岸城市鲍姆巴沙尔纳之后金盆洗手的故事;他怀着对南北大西洋的善意,将海盗事业交给了年轻人,与被俘来的女王定居在他那座漂浮的岛屿上。有时,他会为了纪念昔日时光而击沉一艘过路船,但再也不会在贸易航线上游荡。那些胆小的商人们则需要小心其他的人了。促使他放弃那传奇职业的原因并非年龄,并非这个行当一无所值的惯例,并非枪伤或酒精,而是残酷的现实需要和不可抗力。当时有五支海军在他身后紧追不舍。而我接下来将会详细说说这些事情——关于他是如何在某一天将追兵甩在地中海上,如何与阿拉伯人战斗,如何在东经4度、北纬23度的位置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舷侧排炮,以及其它海事法庭不知道的事情。

  他曾有过风流韵事,有过“海盗船长沙尔德”的名声,他所有的手下耳环上都串有珍珠。如今,英国舰队乘着背后顺遂的北风,鼓起所有的帆,沿着西班牙海岸全速追击他。虽然追兵们没从沙尔德轻快的海盗船绝望云雀号那儿占到太大便宜,但对沙尔德来说,他们还是靠得太近,扰了他的生意。直至清晨六点左右,在离开圣文森特角的时候,他们已经追了他一天一夜。沙尔德最终下决心要金盆洗手。他调转方向,朝地中海驶去。如果他沿着非洲海岸继续南下,未必会面对英国、俄罗斯、法国、丹麦和西班牙的袭扰,他本可以继续靠海盗这一行当赚钱。但是转向地中海,他就走上了人生棋局的“倒数第二步”,这一步便意味着定居。沙尔德年轻时就构思了三大行动方案,他日夜琢磨这些方案,那是他在危险之中的慰藉,甚至对自己人都秘而不宣,正如他所期待的,这三条路径可以让他避开在海上遭遇的任何险境。

  《奇迹之书》里讲到的浮岛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方案则相当异想天开,以至于我们都怀疑,就连沙尔德这种拥有超人的虎胆雄心之人,也难以付诸实践——至少根据我从那家海边小酒馆打听到的消息来看,他迄今为止还未尝试过。在他转向地中海的那个早晨,他决定实施第三个方案。确实,尽管他选择了这一条路,但只要海上恢复平静,之后他还可以继续做海盗;然而,那“倒数第二步”就像被一直忙碌的商人相中的田园小屋,就像为养老准备的稳妥投资,人的一生到了最后总有些必定会走的轨迹,走上这条路,就再也无法重操旧业。他就这样转向地中海,身后是英国舰队,而他的手下还在讶异之中。

  “这举措多么疯狂啊。”水手长比尔冲着老弗兰克的独耳咕哝道。法国舰队在里昂湾待命,撒丁岛和突尼斯之间一路上都是西班牙人——因为他们知道西班牙人的习惯。水手们派出了几个代表等候着沙尔德船长,所有人都身着价值不菲的华服,神志清醒。他们都说地中海就是个陷阱,可沙尔德只说北风会一直刮。而船员们表示,他们已准备就绪。于是,他们驶入了地中海,英国舰队追上来并封锁海峡。沙尔德船长在摩洛哥沿岸乘风加速行驶,身后十几条护卫舰紧咬不放。北风越来越猛烈。直到傍晚,他才开口跟船员们讲话。他留了几个人在船舵之外,把其他人都召集在一起,礼貌地将他们请到船舱。在那里,他向大家展示了他们以前从未见过的巨大钢轴和一打极宽的矮铁轮。他告诉船员们,绝望云雀号的龙骨特别契合这样的轴轮,这一切不为世人所知,他接下来的想法是迅速重返宽广的大西洋,但是无需经过海峡。当听到“大西洋”的时候,所有部下都欢呼起来,因为他们将大西洋视为宽广安全的大海。

  夜幕降临,沙尔德船长派人去叫来他的潜水员。由于海面正在涨潮,潜水员的工作变得愈发艰难,不过到了午夜,事情都按照沙尔德的意愿办妥了。潜水员说这是他干过的最累的活儿,他需要喝一杯,他安静了下来并很快睡着,被同伴们送回他的吊床。第二天一整天,逃亡仍在继续,英国人就在视线之内,因为前一夜沙尔德耗费了一整晚在他的轮轴上。遭遇西班牙舰队的风险每小时都在增加,每一分钟似乎都危险重重。这时,天黑了,他们仍然向东抢风航行,尽管十分清楚西班牙人一定就在那里。

  终于,他们看到了正前方就是西班牙舰队的上桅帆,沙尔德依然在继续前行。九死一生之际,夜幕降临了,而他升起的英国国旗,在那让人焦心的最后几分钟里解救了他们,也蒙骗了西班牙人。虽然这很可能激怒了英国人,但是就像沙尔德所说,“没法儿让所有人都满意”。接着,黄昏颤颤悠悠地融进了黑暗。“我们很难向右转舵。”沙尔德船长说。刮了一天的北风如今变成了狂风。我不知道沙尔德驾船驶向了哪一段海岸,但是,沙尔德自己清楚。因为他熟悉世界上的海岸,就像我们中有些人熟悉马盖特[插图]一样。

  那是某个沙漠与大海交界之地——一片从远方的神秘与死亡之地绵延而来的沙漠,对,那是从非洲中心绵延而来的沙漠,景象没那么壮观,也没那么可怕,他们甚至能在黑暗中看到那片土地近在咫尺。沙尔德命令所有人带着压舱物来到船的后部。很快,船首稍高于水面的绝望云雀号顺风提速到十八节[插图],撞上沙滩,船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会儿,又倾斜了一些,然后恢复平稳,慢慢驶入非洲内陆。

  水手们本想欢呼三声,但是才欢呼了一声,正亲自驾船的沙尔德就让大家安静下来。他发表了短暂的演讲,当宽宽的轮子缓慢碾碎非洲的沙子时,强风中的船速仅能达到五节。他说海上的风险一直是夸大其词。海上航行的历史已经有几百年,在海上,人们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在沙滩上就很困难了。现在他们上了陆地,而且不会忘记这点。在海上,你可以尽情喧闹,不会有危险,但在陆地上,什么都可能发生。他举例说了陆地上的危险之一:绞刑。他说,陆地上每绞死一百人,海上至多绞死二十人。大家睡觉的时候也要带着枪。那天晚上,他们并未走太远,因为夜晚失事的风险也是陆地上独有的一种危险,而在海上,你或许可以从日落航行至日出。不过现在,从大海上消失对他们而言是最基本的,因为如果有人知道他们在那里,那些人就会派出追踪的骑兵。

  他派斯莫尔德拉克(海盗里的一个年轻上尉)去掩盖他们从海上而来的痕迹。虽然不敢欢呼,但手下们拼命点头,不久,斯莫尔德拉克跑了回来,他们把船尾的绳子扔给他。速度达到十五节的时候,他们抛锚了。随后沙尔德船长把水手们都叫到自己身边,他站在船头的陆地轮旁边,讲解了自己的驾驶方法,他的头顶上方是阿尔及利亚的天空,闪烁着又大又明亮的星星。沙尔德没有太多可说的,因为他事先已经巧妙地将托起导轴的龙骨部分分离并旋转,使其可以被陆地轮控制的锁链带动,于是前面一对轮子就可以任意偏转方向,但也只是轻微地偏转。他们后来发现,若是一百码,船只能从既定路线上转过四码。但是,请那些舒适战舰上的船长们,甚至是游艇主人们,都不要对不属于他们的时代,也不了解现代发明的人吹毛求疵了。应当记住的一点是,沙尔德已不在海上。他的驾驶技术或许笨拙,但也尽了力。

  在他的手下搞清楚陆地轮的用法和局限之后,沙尔德下令,除了值班的人之外,所有人都去睡觉。还远不到天亮的时候,他就叫醒了他们,伴着一线曙光驾船上路。于是,当那两支舰队确定沙尔德被包围在状若硕大新月的阿尔及利亚海岸时,不管是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竟然都找不到绝望云雀号的任何踪迹。海军上将的舰旗下爆发出一句恶狠狠的英文诅咒。大风刮了三天,沙尔德白天挂起了更多的帆,尽管报告称前方有“汹涌的水面”(瞭望的人适应新环境后对前方的岩石、矮坡或坑洼地面的称呼),速度大大降低了下来,他们还是以略低于十节的速度在沙地上疾行。夏日漫漫,风速卓有成效,人群尚未来得及获悉他的相貌,焦虑的沙尔德一天行驶十九小时,晚上十点停船,凌晨三点,天刚蒙蒙亮就升帆启航。

  那三天,他行驶了五百英里。然后风力减弱为微风,不过依旧是北风。一周的时间里,他每小时的速度不超过两节。下属们又开始窃窃私语。幸运无疑从一开始就眷顾了沙尔德,让他在经过唯一人口稠密的地区时以十节的速度遥遥领先于人群,除了那些奔跑的人和出来袭击他们的当地骑兵之外。沙尔德指了指他的大炮,那些追击者很快就减少了,虽然他不敢开炮,因为那里距离海岸太近了。他大肆嘲笑英国和西班牙的那些海军上将们不够聪明,猜不到他的策略——如他所说,这是当前情况下的唯一可能。不过他知道,炮声还是太明显,会让最笨的人发现他的秘密。幸运的确眷顾了他,而当幸运不再的时候,他就会利用所有可利用的条件。比如,风势正好时,他再也不会错过补给的机会,如果经过村庄,那里的猪和家禽就落入他的手中,不管何时经过水源,他都可以将水槽灌满。如今,他派出一个人,带着灯在前方开路,让船只整晚以仅两节的速度航行。

  那一个星期,他几乎走了四百英里,可若是夜里抛锚,每二十四小时就要耽误五六小时。但他的手下还是在窃窃私语。“难道他以为风会一直刮吗?”他们说。沙尔德埋头抽烟。显然,他在思考,努力地思考。“可他在想什么呢?”比尔对黑杰克说。黑杰克答道:“他愿意怎么费劲想都行,但是如果风力减弱,思考也没法儿让我们走出撒哈拉。”那个星期快过去的时候,沙尔德来到他的海图室,为他的船制订了一条新航线,航线略微偏东,更靠近耕地。一天,快到傍晚的时候,他们看见一座村庄。暮色降临时,风彻底停了。于是,部下们开始低声私语,逐渐转为赌咒发誓,几乎就要哗变了。他们现在在哪儿呢,他们问,他们被当成可怜的老实人了?

  沙尔德问他们,想要自己去干点什么吗,这才让他们安静了下来。除了跑去村民那儿,声称他们是被风暴刮偏了航线来到这里的之外,没人有更好的主意了。沙尔德向他们展示了他的计划。很久以前,他就听说,非洲人如何用牛拉车,只要有耕地的地方,就有很多牛,因此,在风开始减弱的时候,他就制订了这条到达村庄的航线。当晚,趁着天黑,他们要去套上五十头牛。午夜之前必须都套在船首上,然后他们就疾驰离开。如此完美的计划惊呆了大伙儿,他们都为自己对沙尔德不够真诚而道歉,每个人都往手上吐口水以表示善意,然后与他握手。

  那次夜袭大获成功,但机灵如陆地上的沙尔德和海上的老手,还是不得不承认,欠缺这方面的驾驶经验导致他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微小的错误,一个仅需少许实践就能完全避免的错误:牛走不快。沙尔德咒骂它们,用手枪威胁它们,声称不给它们食物,然而全都毫无用处。那天晚上,它们拉着海盗船绝望云雀号,全程速度都不超过一小时一节。沙尔德的失败好似拦路石,却又能用来铺垫未来的成功之路,他立即跑到海图室里重新盘算。由于牛的步速,他们将不得不面对追击。因此,沙尔德撤消了让他的上尉遮掩沙上踪迹的命令。绝望云雀号倚仗枪炮,循着新航线,沉重而缓慢地进入了撒哈拉沙漠。

  那座村庄并不大,次日上午,出现在船尾的一小群人在尾炮射出第一发炮弹之后就消失了。起先,沙尔德给牛戴上了粗糙的铁嚼子,还是坚硬的嚼子,这是他的另一个错误。“以防它们逃跑,”他说,“起风前我们还得继续前进,要去哪儿还说不好。”但是过了一两天,他发现嚼子没什么用,就像实干家那样,他立刻纠正了自己的错误。现在,船员们整天唱着快活的歌,拿出曼陀林和木箫为沙尔德船长欢呼。所有人都很愉快,除了船长本人之外,他的面孔阴晴不定、迷茫困惑。只有他预料到会听到更多村民到来的声音;每天牛都会大量饮水,只有他担心之后再找不到水——当你的船行驶在无风的沙漠中时,那可真是让人忧虑的讨厌的情况。一个多星期以来,他们一直这样,每天走十节,音乐声和歌声让船长的神经痛苦不堪,但他不敢告诉手下会有什么麻烦。后来有一天,牛喝光了剩下的水。斯莫尔德拉克上尉过来报告了这一情况。

  “给它们朗姆酒。”沙尔德说,他诅咒这些牛。“对我来说是好东西,”他说,“对它们应该也一样。”他坚持给牛喂朗姆酒。“是,是,先生。”年轻的海盗上尉说。我们不该以沙尔德那天下的命令来评价他,将近两星期以来,他已经看到了缓缓向他走来的厄运,自律让他拒绝与别人分担并讨论恐惧,他一直在驾船,即便在海上,那都是个艰难的职责。曾迷惑住五支海军的清醒判断力被那些事消磨去了沉着。因此,他诅咒那些牛,下令喂它们朗姆酒,斯莫尔德拉克上尉说“是,是,先生。”然后走下甲板。

  夕阳西下的时候,沙尔德站在船尾,想到了死亡。他应该不至于渴死,而更可能是遭遇哗变,他想。这是牛群最后一次拒绝喝朗姆酒,而水手们开始以一种不善的眼神盯着沙尔德船长,虽然不再低语,但每个人都斜眼看他,就好像他们之间心照不宣。此时的夜空中,有二十头大雁排着“V”字形的队伍划过夜空,它们歪着脖子,一同朝下飞旋着,俯冲到地平线附近某处。沙尔德船长冲进了他的海图室。之后不久,水手们进了门,老弗兰克走在前面,神情尴尬,手里扭着帽子。

  “怎么了?”沙尔德若无其事地说。于是,老弗兰克说出他不得不来说的话,“我们想知道你准备怎么办。”水手们全都坚决地点头。“给牛找水,”沙尔德船长说,“那些讨厌鬼不喝朗姆酒。它们就得工作,懒惰的畜生。起锚!”听到“水”这个词时,他们的脸上浮现出游子忽然想到家乡时的那种表情。“水!”他们说。

  “为什么不?”沙尔德船长说。没有一个人曾设想到,要不是那些歪着脖子突然旋转俯冲的大雁,他们那天夜里就根本找不到水,以后也不会找到,撒哈拉沙漠就会像对待过去和将来那么多人一样,收去他们的性命。整整一晚,他们沿着新航线行驶。黎明时,他们发现了一片绿洲,让牛饮了水。

  长着棕榈树的这片绿洲大概有一英亩,被上千英亩沙漠包围,历经沧桑。他们决定待在这里,对于那些在非洲沙漠里缺水一段时间的人来说,只是进来喝口水这样的想法,就是你们——哦,读者们——可能都不会轻易相信。每个人都会在这里选址,修建小屋定居,也许还要结婚,甚至忘记大海。所以,当沙尔德船长灌满了水槽和水桶,断然下令起锚,大家都非常不满,甚至怨声载道。不过一个人若是两次利用全新的想法,把他的伙计们从死亡边缘救回来,他们还是会尊重他不为琐事动摇的判断力。必须记住的是,在无风事件和后来缺水时,他们可都是束手无策的。沙尔德在最后的时刻亦会如此,只是他们不知道。沙尔德知道这一切,他选择利用这个机会,向他们解释他通常会保密的目的,以此巩固他在海盗船众人中的声望。他说,绿洲一定会招来方圆几百英里内的所有旅行者。你们见过多少男人会齐聚在世界上随便一处只有一滴威士忌的地方?这里的水比富裕国家的威士忌还稀缺——这也是阿拉伯人的奇特之处[插图]。他向他们指出的另一点是,阿拉伯人是好奇心旺盛的民族,他们如果在沙漠里遇见一艘船,很可能会津津乐道。

  而这个世界有一条歹毒非常的舌头,它永远不会光明普照,不会去管他们与英国和西班牙舰队有何不同,只会支持强者,压迫弱者。人们叹着气,唱响绞盘之歌,拉起船锚,套上牛,以稳定而无法提升的速度离开。无风的日子里,所有的帆都被卷起,牛也在休息,这时候还坚持抛锚的做法或许会让人觉得奇怪。但是惯例不会被轻易改变,它的用途长期存在。倒不如问问自己保留了多少这样没用的惯例。比如,将狩猎靴的鞋舌拉到顶部,尽管再也拉不上去了;我们晚宴鞋上的蝴蝶结既不能系上,也不能解开。他们说那样会让他们感觉更安全,到此就是结束。

  沙尔德设定了正南偏西的航线,那天他们达到了十节的速度,次日的速度是七节或八节。沙尔德停下船,他打算在此停留,船上有给牛准备的大量饲料,他还为手下留了大概一头猪、很多家禽、几麻袋饼干和九十八头牛(已经吃了两头),他们距离水源仅有二十英里。他说他们要在这里待到人们淡忘他们的过去,有人会发明一些东西,或者一些新东西会出现,让人们不再关注他们及被他弄沉的船。他忘记了,有些人记得他们是因为悬赏丰厚。

  他在自己与绿洲之间的中途搭建了一间小仓库,埋藏水桶。只要水桶一空,他就会派出六个人轮流把水桶滚到仓库。这六个人会在夜晚出动,白天潜伏在仓库,次日夜里就能推进到绿洲,灌满水桶再滚回来。如此一来,他很快就在仅十英里的距离处存有大量淡水,连渴得最厉害的非洲当地人都不知道,他可以随意而安全地从那里补给到水。他允许手下唱歌,甚至不太过分地点火。那些欢乐的夜晚,朗姆酒也被搬了出来。有时候,他们还能看到有羚羊好奇地盯着他们看;偶尔有一头狮子从沙子上经过,咆哮声为他们的船平添了一份安全感。铺展在他们四周的是平坦广阔的撒哈拉。“这可比英国人的监狱好。”沙尔德船长说。无风的日子仍在持续,甚至夜晚的沙子也不再对微风低语。朗姆酒见底的时候,看起来有麻烦了,沙尔德提醒他们,酒对他们没什么用,在他们只有酒的时候,牛看都不看它一眼。

  日子在歌声里缓慢流逝,有时甚至还有舞蹈。夜里,他们只留一个人值班,其余人围坐在沙谷里讲述大海的故事,中间是一堆小心点燃的火。在辛苦地守夜和靠着枪打个盹之后,这也是一种慰藉,紧张的神经和双眼得到了休息。大家一致同意,尽管他们没了朗姆酒,但对于他们这样的船来说,最好的地方就是陆地。这里是北纬二十三度、东经四度,如我所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舷侧排炮的地方。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他们已经在那里待了几个星期,吃掉了大概十头或十二头牛,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风,也没见到一个人。一天早上二击钟[插图]时,船员们正在吃早餐,放哨的人报告说,骑兵出现在左舷方向。已经在船只四周设置了尖桩的沙尔德命令所有人上船,对自己在陆地上寻路的能力极为自豪的年轻号手吹响小号提醒大家“准备迎击骑兵”。沙尔德派了几个手持长矛的人下到舷窗处,两个人带着步枪爬到高处,其余人拿起枪,他改装了“葡萄弹”或“霰弹筒”,以便在受到突然袭击的时候也能装填发射子弹,清空甲板,收起梯子,在骑兵进入射程之前,一切都准备就绪。牛一直被套着,以便沙尔德随时开船。

  乍看过去,骑兵正奔跑而来,不过现在的速度很慢。那是穿白袍、骑骏马的阿拉伯人。沙尔德估计他们有二三百人。相距六十码时,沙尔德开枪了,他测量过距离,但从未练习,因为担心被绿洲那边的人听到——枪声太尖锐。第二枪也没打中,从阿拉伯人的头顶飞了出去。沙尔德这时已经测算出了射程,等到舷侧剩下的十杆枪摆出与他第二枪同样的射角时,阿拉伯人已经来到了最后一枪射中的地点。排炮瞄准马开始开炮,但多半太低,从马中间飞了出去。一发炮弹击碎了马蹄下的岩石,碎片飞溅到阿拉伯人中间,那些阿拉伯人发出奇怪的尖叫,就好像枪炮子弹将他们从一动不动的无害状态中释放出来一样,一发炮弹继续向他们发出怒吼,这一次就炸死了三个人。

  “非常令人满意,”沙尔德摩挲着下巴说,“装上‘葡萄’。”他尖厉地补充道。排炮并未阻挡住阿拉伯人的步伐,甚至没能让他们放缓速度,但他们彼此挨得更近了,好似危险时要抱成团。他们本不该如此。现在他们就在四百码外,三百五十人;接着,步枪响了,除了几把手枪之外,瞭望台上的两个人身边有三十支装满子弹的步枪,全都斜靠着围栏;他们拿起枪,一枪接一枪地开火。每一枪都打中了,但阿拉伯人还在往前冲。他们现在正飞驰而来。在过去,装填子弹还得费点时间。剩三百码时,还有两百五十人;剩二百码时,敌人一路纷纷落马。老弗兰克尽管只有一只耳朵,眼神却也很糟糕;现在该手枪上场了,他们的步枪都发射了一遍,还剩一百五十码;从那里开始,沙尔德用小白石头每隔五十码做了标记。看到阿拉伯人到了白石头的地方时,高处的老弗兰克和黑杰克感到相当不安,他们两人都没有打中。

  “全部准备好了吗?”沙尔德说。“是,是,先生。”斯莫尔德拉克说。“好。”沙尔德船长说着抬起了手指。一百五十码是段不利的距离,枪手们会被“葡萄”(或者我们现在所称的霰弹)干扰,难以命中,冲锋队形有时间散开。随后,沙尔德估计他们只有一排炮可以干掉三十个阿拉伯人和同样数量的马。

  骑在马上渐渐逼近的还有二百人,葡萄弹排炮还没解决掉他们。这群人拥到船身周围,但似乎并不确定该干什么。他们手持弯刀和剑,大多数人背后还挂着步枪,有些人解下步枪,开始疯狂射击。他们的剑够不到沙尔德的手下。要不是排炮当时击中了他们,他们就可能从马背上爬起来,依靠绝对的数量优势夺取海盗船,但是如果他们一直不知变通,排炮就会毁掉一切。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集中全力向船上放火,不过他们并未如此尝试。他们中的部分人挥舞着剑拥在船周围,徒劳地想找到容易进去的入口。也许他们想找的是一扇门,他们不是航海的人。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他们的头目正在开始驱赶牛群,他想不到绝望云雀号还有其他的行进方式。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成功了。他们赶走了三十头牛,砍断了缰绳,当场用弯刀宰杀了二十头,不过在他们做这些的时候,船首的炮火两次击中了他们。还有十头牛倒霉地死在了沙尔德的船头炮下。

  船头炮第三次开炮之前,他们全都疾驰至远处,转身用步枪向牛射击,又射杀了三头。比起牛的损失,更让沙尔德船长头疼的是对手的移动方式:只要船首炮准备就绪,他们就迅速跑开,跑到排炮打不着他们的左舷船头处;在沙尔德看来,似乎在那个明亮的清晨,他们对枪炮的了解比可能掌握的还要多。沙尔德船长自忖,要是他们带来重型武器对付绝望云雀号该怎么办!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怨天尤人。不过,当那些人骑马跑开时,他的手下全都欢呼起来了。沙尔德船长只剩下了二十二头牛。接着,剩下的人继续驾马骑行时,大约有二十名阿拉伯人跳下了马。下马的人趴在二百码以外左舷船头的几块岩石后面,开始向牛群射击。沙尔德剩下的牛刚够奋力拉动船只,他将船向右舷转动了几个方位点,以便排炮对准岩石。“葡萄”这会儿没什么用,唯一能打中阿拉伯人的办法就是用炮弹击中他们赖以藏身的石头,若非意外,石头可不容易打中,而且随着他移动船只,阿拉伯人也在变换战场。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整天,阿拉伯人徘徊在射程以外,观望沙尔德的举动。牛的数量始终在减少,它们可是理想的靶子,直到只剩下十头牛的时候,船已经无法移动。可是接下来,阿拉伯人全都骑马离去了。

  沙尔德的手下兴高采烈,不管怎么算,他们让一百个阿拉伯人落下了马,船上只有一个人受伤:黑杰克的手腕被击中,可能是被阿拉伯人向枪手射出的子弹击中的,因为当时他们正向高处射击。他们抓住了一匹马,在死去的阿拉伯人身上发现了古怪的武器和一种有趣的烟草。此时正是傍晚,他们谈论战斗,对侥幸的射手开着玩笑话儿,抽着新烟草,唱着歌儿。总而言之,这是他们度过的最欢乐的一夜。但是,沙尔德独自在后甲板上来回踱步,沉思,担忧,疑惑。他已经砍掉了黑杰克受伤的手,给了他一支备用的钩子,因为在这些情况下,船长就是医生,而沙尔德对大部分情况都早有准备,储存了六七种灵巧的新假肢,当然,还有一把斧头。黑杰克咒骂了几句,走下甲板,说他得躺上一会儿。

  人们在沙地上抽烟歌唱,沙尔德独自待着。此刻烦扰沙尔德的念头是:阿拉伯人会做什么?他们可不像是无缘无故就离开的人。到了最后,他的念头就是不断重复的枪炮、枪炮、枪炮。他对自己说,他们不会在沙漠上一路阻击他们,绝望云雀号不值得如此,他们放弃它了。但是,他心里明白,他们不会放弃。他知道非洲有一些防御城镇,也就是说,他们有防御的需要。他知道,对于被击败的那些人来说,如今剩下的没有好事儿,只有报复;如果绝望云雀号造访沙漠,对方为何不拿出枪炮呢?他知道,这条船永远无法抵御枪炮和骑兵,也许一周,两周,甚至三周;时间多长又有什么区别呢?人们还在歌唱:“咱们走吧,嗳哟,嗳哟,嗳哟,世界就像字母O一样圆,沿着大海围一圈。”沙尔德生出一种忧思。日落时分,斯莫尔德拉克上尉前来听令。

  沙尔德下令沿船的左舷挖一条沟。想唱歌的人们对挖沟表示不满,尤其这时候,沙尔德并未提到他对枪炮的恐惧,不过他用手指摩挲着手枪,最终还是让他的命令得以实施。船上的人都不如船长沙尔德的枪法好。海盗船的船长通常都是如此,这是个很难驾驭的职位。对于那些有本事扬起海盗旗的人来说,纪律必不可少,沙尔德就是那个强制执行纪律的人。按照船长的意愿挖好沟的时候,星光闪耀,他们挖沟的时候一直恨恨地说,那是为了在最坏的情况出现时保护最坏的人。完工后,他们吵闹着要拿出一些被杀死的牛大摆筵席,沙尔德便任他们去了。他们第一次点起一堆大篝火,燃起充足的灌木树枝,他们觉得阿拉伯人不会有胆量回来;但沙尔德明白,如今遮遮掩掩已经没有用处。一整晚,他们都尽情吃喝,纵情歌唱,沙尔德则坐在他的海图室里制订计划。

  清晨到来时,他们唤来被俘的马匹,将马匹当成大船的“小艇”,分派船员。由于总共只有两个人会骑马,他们便成了“小艇”的船员。这两个人是西班牙人迪克和水手长比尔。沙尔德命令他们轮流驾驶“小艇”,每天向东北方向巡视大约五英里,夜里回来。他们在马鞍前面插上旗杆,作为信号,后面还带上了一支锚,防止马逃走。西班牙人迪克骑马离去后,沙尔德派了几个人,将埋在沙漠仓库的所有水桶都滚了回来,还下令他们始终观察“小艇”,如果收到信号,全速返回。

  那天,他们埋葬了阿拉伯人,卸下他们的水壶和所有给养,当天晚上,他们收回了所有的水桶,一连几天,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有一天,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件确实发生了。起风了,却是正南风。由于绿洲在他们的北边,过了绿洲,他们可能就会发现驼道,因此沙尔德决定待在原处。如果他觉得这阵风会持续刮下去,沙尔德可能还会扬起风帆,但到了晚上风就停了,就像他预测的一样,无论如何,那不是他要的风。又过了几天,持续两个星期都没有一丝风了。已经宰杀的牛很快就不够吃了,他们不得不又杀了三头,如今只剩下七头牛了。

  人们从未有过这么久不喝朗姆酒的日子。船长沙尔德增加了两倍的警戒,此外,还另找了两个人带着枪睡觉。他们已经厌倦了简单的游戏、大部分唱过的歌曲以及不再新颖的虚构故事。然后,从某一天开始,他们就会感到沙漠的日子如此单调乏味。

  这就是撒哈拉的魅力:待在此处一天令人欣喜,一周使人心情舒畅;待上两周,各人会有各人的见解,而现在已经到了第二个月头。船员们彬彬有礼,但水手长想知道沙尔德打算何时开拔。在死一般寂静的沙漠中,向任何一艘船的船长询问这个问题都不太合理,不过沙尔德说他会制订航线,一两天内就能让他们知道。单调枯燥的一两天过去了,就单调而言,这里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法比拟的。广阔的沼泽无法与之相比,草原和大海也不能,撒哈拉独自躺卧,不随季节变换,她的表面毫无变化,不见花开花谢,年复一年,成百上千英里一成不变。水手长又来了,摘下帽子,希望沙尔德费心告诉他们新的航线。沙尔德说他打算待在这里,直到再吃掉三头牛为止,因为他们只能再拿出三头了,现在剩下的只有六头。可是,如果还是不起风呢,水手长问道。正在那时,从北边刮来一阵极小的风,吹起了手持帽子的水手长的额发。

  “别和我说风。”船长沙尔德说。比尔有些害怕,因为沙尔德的母亲是个吉普赛人[插图]。但那只是一阵迷途的微风——撒哈拉的小花招。又过了一周,他们又吃掉了两头牛。此时,他们夸张地服从船长沙尔德,但都面色不善。比尔又来了,沙尔德用吉普赛语回答他。事情是这样的,在一个炎热的撒哈拉早晨,“小艇”发来了信号。瞭望员告诉了沙尔德,沙尔德读出信息,“骑兵向船尾”,接着,稍停片刻,又发来信号,“带着枪炮”。

  “啊。”船长沙尔德说。沙尔德怀有一线希望——“小艇”上的旗子飘扬起来了。五周以来,轻柔的微风第一次从北方刮来,非常轻柔,你几乎感觉不到。西班牙人迪克骑马回来,把马抛锚在右舷,骑兵缓缓从左舷而来。到了下午,他们才出现在视线里,徐徐的微风始终吹着。“一节。”沙尔德中午时说。“两节。”六击钟时他说,直到风刮起来时,阿拉伯人才缓缓逼近。五点钟的时候,绝望云雀号海盗船上的手下们能辨认出用矮轮马车拉着的十二门老式长炮,还有骆驼上背着看似较轻的炮。现在,风刮得大了一点。“我们升帆吗,先生?”比尔问。

  “先别。”沙尔德说。六点钟不到,阿拉伯人刚好来到炮的射程外,他们在那里停了下来。随后的焦虑持续了约一个小时,但是阿拉伯人没有上前。他们显然打算等到天黑再开炮。他们可能打算挖一堵肩墙,以便安全地向船发起炮击。“我们可以达到三节了。”沙尔德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后甲板上小步快速地走来走去。而后,太阳落山了,他们听到阿拉伯人在祈祷,沙尔德的手下高声咒骂,为了显示他们也是好汉。阿拉伯人一直在等待夜晚,没有靠近。他们不知道,沙尔德等待的也是夜晚。他咬紧牙关,盼望夜晚,他甚至想要祈祷,但是他担心祈祷只会提醒自己和水手们想起天堂。

  夜晚降临,星星到来。“升帆。”沙尔德说。人们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他们已经受够了这个沉寂孤独的地方。他们把牛带上船,放下大帆。如同来自海外的恋人,梦想已久,期望已久,如同多年后再次见到失散的朋友,北风吹起了海盗们的帆。沙尔德来不及阻止,一阵响亮的英语欢呼就传至了疑惑的阿拉伯人耳中。

  他们以三节的速度启航,可能很快就达到了四节,不过沙尔德不想在夜晚冒险。整个晚上,风势良好,从十点至四点,速度一直保持在三节,天光微亮时,他们早已不在阿拉伯人的视野之内了。于是,沙尔德升起更多的帆,速度提升至四节,到了八击钟的时候,速度达到了四节半。那些反复无常的人情绪高昂,纪律又恢复严明。只要帆上有风,槽里有水,船长沙尔德至少不担心发生哗变。运气跌到低谷的时候,即使是伟人,也只会被推翻。沙尔德愿意接受大家对他的计划进行指正,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但与此同时,他摆脱了被罢免的命运,现在他们不大可能要罢免他了。无论我们对他的过去及其生活方式作何感想,都不能否认,沙尔德是世界上的伟大人物之一。

  对于能否战胜阿拉伯人,他并不确信。试图去掩盖痕迹毫无用处。即便他有时间那么做,无论何处,阿拉伯人的骑兵都能发现那些痕迹。他为那些背着轻型火炮的骆驼感到担心,他听见他们的速度达到了七节,而且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保持这个速度,如果,哪怕只有一发炮弹击中主桅……沙尔德将思绪从徒然的担忧中转移出来,研究他的海图,此时阿拉伯人可能正在追赶他们。他告诉手下人,一周内风势都会良好,管他是不是会算命的吉普赛人,他对风的确了解至深,作为一个船员,这种了解很有好处。

  他独自在海图室里做出如下计算:筹备一场突袭,寻找痕迹,出发有所耽搁,算两个小时;大炮被安装在肩墙上,假设一共花费三小时,那么阿拉伯人将在七点开拔。假设骆驼以七节的速度每天行走十二小时,一天能走八十四节;而从十点至四点,沙尔德的速度是三节,其他时间是四节,每天能走九十节,实际上还会更快。但是,事到临头,他不能让夜晚的速度冒险超过两节,尽管已经看不见敌人,因为有充分理由认为,夜间在陆地上航行时,超过那个速度会很危险,所以他每天就只能走八十四节。这是一场漂亮的比赛。我不想费心去想沙尔德是不是数错了手指头,或者低估了骆驼的速度,不过不管怎么说,阿拉伯人稍占优势。因为到了第四天,在以五节速度行驶在船尾的所谓“小艇”上,西班牙人迪克发现了远处的骆驼,并向沙尔德发出信号。如沙尔德所料,他们将携带大炮的队伍抛在了后面。风势良好,他们还剩两头牛,吃完牛,还可以吃他们的“小艇”,他们的淡水不少,尽管并不充足,但阿拉伯人的出现是对沙尔德的一次打击——让他知道,他们并未摆脱阿拉伯人,尤其是他惧怕的大炮。他在人前表现得毫不在意,他说在那些炮起作用前半小时就会被他们“击沉”掉很多。但他仍然担心,如果大炮逼近,他的索具被割断或转向轮失灵也只是时间问题。

  绝望云雀号又赢了阿拉伯人漂亮一分,在他们看到她之前,黑暗降临了。如今,沙尔德用上了前方的提灯。在阿拉伯人靠近的第一个夜里,他还不敢如此。借助提灯,他成功地提速至三节。阿拉伯人夜晚扎营,绝望云雀号占了二十节的便宜。不过次日夜晚,他们又出现了,这一次,他们看到了绝望云雀号的船帆。第六天,他们逼近了。第七天,他们更近了。接着,一条碧绿的带子出现在船头,沙尔德看到了尼日尔河。

  他决不会告诉手下,他是否知道这条河在森林中奔流了一千英里,甚至他是否知道它就在那里。他不会告诉他们,他的计划是什么,又或者,他是否像一个距离死期不远的人一样一天天活着。在我知道的那家酒馆里,我从船员的醉语里也同样也找不到一点端倪。他面无表情,嘴唇紧闭,保持船的航线。那天晚上,他们靠近树木边缘。阿拉伯人扎下营,在船尾十海里处等待。风稍微减弱了一些。

  快到日落的时候,沙尔德抛下锚并立即登陆。最开始,他步行探索了一小段森林。然后派人去叫西班牙人迪克。几天前,当他们发现无法保持不落后时,他们就将“小艇”运到船上。沙尔德不会骑马,不过他叫来迪克,并告诉他必须带上自己。于是,他被西班牙人迪克拉上马,坐在马鞍前,用沙尔德的话说,就是“待在船首”,因为他们在马鞍前也插了一根桅杆,他们一同飞奔离去。“糟糕的天气。”沙尔德说。不过他调查了走过的森林,总之,他发现那是一片不足半英里的密林,绝望云雀号或许能够穿越过去,不过必须砍掉二十棵树。沙尔德自己做了标记,派西班牙人迪克马上返回监视阿拉伯人,然后让所有船员来到这二十棵树的地方。那是一场惊人的冒险,绝望云雀号上空无一人,敌人就在船尾不足十海里处,但那正是实施大胆计策的时刻。沙尔德冒着在非洲腹地失去他的船的风险,以期获得带领所有船员逃离的回报。

  为了砍倒那二十棵树,人们干了一个晚上,没有斧子的人厌倦了用锥钻,就用脚踢,为那些有斧子的人减轻负担。沙尔德不知疲倦,他从一棵树跑到另一棵树,细致地演示该如何放倒每棵树,放倒之后又该如何处理。有些树必须砍掉,是因为树枝会挡在船桅的行进线路上,其他的则是因为树干位于轮子的行进线路上;后一种情况需要用锯子将树桩清理平整,也许还要将少量树干锯断并滚走。这是他们做过的最难的工作。那些树都是大树,换句话说,如果那里的树不大,数量就会更多,有时在长达数百码距离内,不完全砍伐掉,他们就无法航行进出。要是有时间,让沙尔德全部计算出来该多好。

  曙光到来,看起来他们根本无法完成了。然而,最终黎明到来时,除了一棵树之外,一切都准备就绪,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在夜里完成。除了那棵大树之外,所有清理工作如同冲刺。此时,“小艇”发来信号,阿拉伯人行动了。他们在黎明时分祈祷,如今已经拔营。沙尔德立即命令所有人上船,只留下十个人在最后那棵树边继续砍树,他们到达前,阿拉伯人已经行进了大约十分钟。沙尔德收回“小艇”又浪费了五分钟,升帆的人手不足,又用了五分钟,而后才缓缓出发。

  风力仍然在减弱,绝望云雀号进入那片由沙尔德设定航线的森林边缘时,阿拉伯人就在不到五海里之外了。他向东航行了半英里,那本该是他昨晚连夜就该准备好的,但是他没有时间、心思和人放在那二十棵树以外的地方。接着,沙尔德拐进了森林,阿拉伯人就在正后方。看到绝望云雀号进入树林时,他们加快了速度。“提到十节。”在甲板上望到他们时,沙尔德说。绝望云雀号的速度不超过一节半,在树木的遮挡下,风力微弱。一段时间里,一切顺利。前面一段路上的那棵大树正好被砍倒,十个人正在将树干锯成块。

  正在那时,沙尔德看见一根他没在图上标注出的树枝,它会正好撞上主桅的顶端。他立即抛锚,派人爬到高处从中间锯断它,剩余部分用手枪完成,此时,阿拉伯人已在船尾三海里开外。在四分之一英里的路途中,沙尔德引导大家穿过树林,直到来到那十个人和那棵倒霉的大树处,在轮子要压过的线路上,树桩的一角还有一英尺尚未脱落。沙尔德让所有人前去帮忙除掉树桩,而阿拉伯人已经进入射程,不过尚未卸下大炮。在他们安装完成之前,沙尔德已经离开。如果他们冲上来,事情可能就会不同。看到绝望云雀号再次开始航行的时候,阿拉伯人逼近至三百码之内,他们在那儿架起了两门炮。沙尔德在尾炮旁边监视他们,但没有开火。阿拉伯人开火前,他们拉开了六百码的距离。接着,阿拉伯人开炮太早,两门炮都落了空。沙尔德和手下们看到清澈的水流就在前方十英寻处。于是,沙尔德往尾炮内填上霰弹筒,而不是炮弹,与此同时,阿拉伯人催起他们的骆驼,他们挥舞着长矛,穿过树林飞驰而来。

  沙尔德留下斯莫尔德拉克掌舵,自己站在尾炮边,阿拉伯人冲进了五十码之内,沙尔德依然没有开火。他让大部分手下带着步枪,和他一起站在船尾。骆驼身上的长矛和骑手手中的剑截然不同,它们够得着甲板上的人。人们看到长矛顶端有可怕的倒刺,沙尔德开火时,倒刺几乎就在他们面前划过。与此同时,暴露在空气中的龙骨已经干燥并被晒裂,绝望云雀号抵达尼日尔河的高岸,如同潜水员一样前倾。炮声在树顶间远去,浪花冲上船首,横扫船尾,绝望云雀号歪歪扭扭地恢复了平衡,她回到了如鱼得水的世界。手下们看着湿漉漉的甲板和滴滴答答的衣服。“水。”他们几乎是难以置信地叫道。

  阿拉伯人在树林中追了一小段路,但是当他们发现出现在眼前是船的舷侧,而不是尾炮时,才意识到骑兵不能像在岸上那样轻易攻击水上的船,他们放弃了报复的念头,用出自他们《古兰经》的一句话安慰自己,那句话的意思是:异时异地,我们的敌人会如我们期望的那般遭受报应。在尼日尔河一千英里的水流中,借助时而刮起的风,绝望云雀号向大海驶去。一开始,他往东掠去一小段路,接着转向南方,直到到达阿卡萨和开阔的大海。

  我不会告诉你他们是怎样捉鱼和鸭子,突袭各地的村庄,最终到达阿卡萨的,因为关于船长沙尔德,我已经说得太多。想象他们距离大海越来越近,所有的海盗对大海的情感,是一种类似于我们对自己的国王、国家或家乡的情感,相比而言,刻骨铭心的程度半分不减。想象他们距离大海越来越近,近得都能看到海鸟了,他们幻想海风拂过,一同唱起数周不曾唱起的歌。想象他们最终再次在咸腥的大西洋上起伏吧。关于船长沙尔德,我已经说得太多,我怕如果我对这样的坏人说得再多些,会让你们感到疲倦不堪,噢,我的读者。我自己也总是独自待在塔顶,疲倦不堪。可是没错,这样的故事应该被讲述——驾驶一艘称得上是快艇的船,几乎是从阿尔及利亚一带一路南下,到达阿卡萨,这算是个激励年轻人的故事罢。

  对读者的承诺(后记)

  噢,我的读者,自从为了你们的福祉,写下我在海边酒馆听说的那个长篇故事后,我便前往沙漠旅行,还穿过了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我在那些国家的见闻,似乎让我对那位水手所讲的故事心存疑虑。首先,沙漠在海岸周边几百英里之外的地方,需要翻越的山岭多得出乎你们所料,尤其是阿特拉斯山脉。沙尔德很有可能穿越了坎塔拉,沿着几百年历史的驼道前行,或者途经阿尔及尔和布萨达,然后翻山越岭,经过菲尼塔代姆——尽管那条路对于骆驼来说都相当的糟糕(更别说是牛拉的船了),因此阿拉伯人才称呼其为“菲尼塔代姆”:血腥之路。噢,我的读者,我不该斗胆公布这个故事的,倘若水手讲述这个故事时是清醒的,我倒唯恐他的故事经由我的笔将你们欺骗。然而,当我精心求证时,这种情形却从未出现。“酒后吐真言”是句可靠的老谚语,我从未怀疑过他的话,除非那句谚语在说谎。如果事实证明他欺骗了我,随他去吧。但是,如果他胆敢欺骗你们,说我根本不认识他(在那镶有铅条玻璃窗的临海老酒馆里,传言就是如此),我会立即告知所有我认识的法官,看看其中有谁会绞死他——他们会竞相这么做的。不过现在,请你们相信那个故事,噢,我的读者!放心吧,如果你们受骗上当,自有绞刑吏给你主持公道。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