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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4日

「想不想去找达蒙叔叔啊?」我对着安东妮雅轻声细语。
她将手指含进嘴巴里。
「这动作是在回答『要』,是吧?」
我大笑一声,将她放进胸前的婴儿背带中。她好小喔,今天是她第一次出门散步,第一次见识纽约这座大城巿,因此我打算来点特别的。我们要走到中央公园,观看七月四日的国庆庆祝活动。
公寓里头堆满了一箱箱搬家打包出来的行李,我背好安东妮雅,停顿一下,静静道别。
水电在我们离开纽约、前往弗吉尼亚州后的几天,就恢复了正常。其实在我们离开的那天,自来水就恢复了供应,只是输往我们大楼的水管破裂,仍然需要等待修补。当初我们应该留在纽约的。但是灾难中,天天都有人说要复水复电,实在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在我们离开纽约之前,气温就已经回升,等到我们三月初回到纽约时,纽约已经复水、复电六个星期,积雪融化,巿区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唯一的灾难遗迹就是点缀天际线的焦黑大楼骨架,以及飘扬在空气中的淡淡失落之情。
我们大楼的住户大多在纽约遭难之前就已出城。他们回城时,却见到战场般满目疮痍的纽约。不过现在垃圾已收走,门窗尽皆修复,并重新上漆。
大家几乎狂热地想抛开曾经的苦难,将此页翻过去,假装它从未发生过。萝伦的父母在寻找我们的同时,也找人来清理我们的公寓和走廊。所以我们回到家时,一切已恢复到云端风暴开始之前的模样,感觉好像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一切都恢复原貌,一切。除了东尼。
我叹口气,再看最后一眼。搬家师傅会将我们的东西搬到上西城的新家。关上大门,我敲了敲鲍罗汀夫妇的门,想将经文挂牌还给他们,但艾芮娜坚持要我将它挂在新家的大门边。
「啊,米哈伊尔,安东妮雅。」艾芮娜说。亚历山大正在看电视,这次他没睡着。他对我点头打招呼,微微一笑,我则挥挥手,「要进来吃点东西吗?」
「下次吧,」我承诺着,「我只是来说再见,也要再次谢谢你们。」
他们夫妻俩看管保罗同伙,直到威廉小队长过来接走他们。尽管囚犯已在饿死边缘(大家都是),但最终撑了过来,身体状况并没有比我们糟糕。
鲍罗汀夫妇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彷佛在他们眼里,我们都太过大惊小怪,毕竟他们经历过更可怕的战事。当年的列宁格勒围城战,全城四百万人口经历了八百七十二天的非人遭遇,而我们这次只不过三十六天而已。列宁格勒城死亡人数超过六十万人,而纽约只有七万人死亡。
只有七万人死亡,但事态很可能演变得更惨烈。
「我们会去看你,去看安东妮雅和路可。」艾芮娜说着,踮起脚尖吻了我脸颊一下,再在安东妮雅的小粉头上轻轻一啄。
「随时欢迎。」我回应。
我们互看着对方,一会儿后,她转身回去煮饭,门都没关。我则走下走廊。
走廊。
我脑海里浮现曾经排满沙发和椅子,挤满盖着毛毯的人的走廊。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股气味,尽管地毯被翻起运走,壁纸换新,我依旧闻得到那股气味。即便如此,这条走廊仍然是我们的圣殿,众人在这里抱团取暖,共享恐惧和零碎的食物,相亲相爱。
潘和洛里都活了下来,其实在我们出逃纽约之时,大楼里剩下的人都存活了下来。我们去拜访了潘和洛里,但都没提起饮血之事,也没有那个必要。最令人想不到的事,他们居然能在那种艰苦环境下,尽最大可能坚持素食──鲜血是自愿捐赠的,他们并没有伤害任何人。
我们唯一没见到的人是莎拉。我们回来时,她已经不见了。
威廉小队长亲自出马捕捉保罗,从网眼网络上的纪录来看,保罗涉嫌数起杀人案件。在他被捕后,真相一一浮出水面。尽管理察出自富贵之家,但债务缠身,所以铤而走险,与史坦和保罗进行一项盗取个资阴谋,目标对象锁定在租用修车厂豪华轿车服务的城外商人。没人询问过理察的下落,他成为了数千失踪人口之一。
萝伦的个资遭窃,就是理察的杰作。这也是他为何特意讨好萝伦双亲的原因,他们早已成为了他的目标之一。但一切计划在灾难开始后失控了。保罗威胁理察,如果不帮他偷取我们的物资,就要将他的恶行公诸于世。我们推测二楼的九名死者死因并不单纯,理察必定搞了鬼,但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
我来到电梯前面,按下下楼键,却又改变主意朝楼梯走去。踩着金属阶梯下楼,耳里全是熟悉的当当回声。下到大厅时,原本的日本花园又重现眼前。我转身朝后门而去,走出了大楼。
温暖空气和纽约熙熙攘攘的声音,迎面扑来。远方传来钻孔机的哒哒声,尖锐的喇叭声,头顶上还有一架直升机飞过。我望向哈德逊河,看着一艘帆船轻轻掠过。
日子似乎一如往常,但世事已物是人非。
我沿着二十四街而行,穿过第九大道,朝金融区望去。那个俄国犯罪集团虽然只锁定康乃迪克州的投资公司犯案,却造成整个金融体系的崩溃。不过一旦电力恢复,清除网络蠕虫后,大部分金融业居然都能立刻恢复正常作业。
被烧毁的大楼都已被拆除并重建,现在四周都围着鹰架。才几个月的时间,纽约已几乎全部回到常轨,只是到处依旧看得到残存的伤疤,处处都有被拆除的建筑遗体和受损的大厦,以及尚未开放的禁区。
这场云端风暴造成的损失高达一千亿美元,远远超过美国史上任何一场灾难,这还不包括工商产业界百亿美元的损失,以及清理计算机网络和因特网的费用。不过最惨重的损失,仍然是人命。目前统计出来的死亡人数已超过七万人,而且数目还在攀升中,此次灾难远比越战还致命。
尽管损失数字还在统计中,媒体已经拿此事件与战争和其他气候灾难做比较,比如二○○三年欧洲造成七万人死亡的热浪,当时在巴黎,由于太平间不足,必须动用冷冻仓库来冰存遗体。我记得读过相关报导,那时是早晨,我在出门上班前喝着咖啡,眼睛瞄了几行。我想,现在全世界的人应该也是这样读着纽约新闻,但不过又是一个新闻事件而已。
走到第八大道的街角,我转向北方而去,顺便看了一眼手机,二点十分。我和达蒙、萝伦约好,三点在哥伦布圆环通往中央公园的入口处碰面。所以时间充裕,我可以慢慢散步过去。
我朝上城方向走了几个街区后,经过麦迪逊广场花园。现在它已经关闭,并且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开放,却挤满了人群。街区堆放着层层的花圈,花圈都堆到大街上了,外墙上贴着照片和书信。
达蒙与他的追随者创建了网络版的追悼纪念网站,将云端风暴期间经由手机收集来的成千上万照片,全部整理上载到该网站。让人们能够与挚爱告别,甚至与拍照片的人联络,以了解当时的情况,并且因为循着网眼网络账号找到目击证人,数千人得以绳之以法。
在现实世界中,联邦紧急应变中心的卡车仍然占据临时纪念碑周遭的街区。联邦紧急应变中心已经尽力了,但世上不可能有一项应变计划,足以应付六千万人被困在冰天雪地中,没电没食物,甚至还有许多人无水可用。更何况是在没有通讯系统、计算机也无法联机的情况下,紧急应变小组根本无法取得应变物资的信息,也不知道如何取得物资,而且积雪封路,车辆也难以行驶。
通讯系统的复元,花了两个星期才完成初步阶段,足以应付重要事件的往来交流,且由华盛顿特区和巴尔的摩开始,慢慢向外修复。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大家才注意到纽约的灾情。
之后,才有大规模隔离设施和人力的投入。但云端风暴刚开始的前几个星期,纽约一直是与外界断讯的状态,原因不止网络攻击,还包括被冰雪摧毁的数千条电话线、电线和手机讯号塔。
供水系统其实只停摆了一个星期,但在停水期间,大部分的水管都因为低温而冻裂。恢复供水后,只有细细的水流流向下曼哈顿,最后只好再度关闭系统,进行大规模的修复。可是当时的纽约被覆盖在超过一公尺深的冰雪中,没有通讯系统、没有人力,又没电,想修复水管简直就是缘木求鱼。
在基础建设停摆的初期,总统立即启动史塔福法,动员美军进行境内救援,但因为之前美军和中国、伊朗对峙了好几个星期,军力早已左支右绌。
遭受网络攻击的第一天,雷达又显示美国领空遭到不明飞行物入侵。大部分分析家认为是某种无人机入侵,国军对这种新型态威胁也还停留在初步认识的阶段。一个月后,才证实是华盛顿州麦科德空军基地的雷达计算机系统感染了病毒,因而产生的误报。
灾情的初步轮廓被全盘掌握,已是四个星期后的事了。中国和美国的资安专家秘密会谈,这才发动了全面性的救援行动,包括中国方面运送更新设备至美国,并提供人力协助修复东岸的电力供应网。
我走过四十七街,看见一排纽约观光公司的红色双层巴士停在街上。巴士上载满旅客,但和以前不同的是,这些「黑色观光客」是来见识纽约的重建工程,这种看热闹的心情与围观一场车祸类似。
远方的中城,时代广场的霓虹灯即使白天也闪闪发亮,我头顶上的电子广告牌跑出了一段标题:参议院调查听证会进入未能及时正视网络威胁的研讨。
我无声笑了笑,摇摇头。他们是要讨论什么呢?政府其实已经正视网络威胁,但在云端风暴之前,「网络战争」这个词语就好似「肥胖大战」一样,只是打个比方而已。然而现在一切都改观了,网络威胁所带来的损失、人们付出的代价都被估算出来,也都亲身见证了它的可怕。
这场风暴只是许多巧合下的产物吗?也许吧,但纵观历来世界大事的发生,皆是带着一定的规律性。这点,令人不安,却也无法否认。每一次的事后诸葛,每一次的事件分析,都无法找出天下风云瞬间变色的根本原因。
万事相互牵动,而大型城巿的运作更是复杂精细,也就更加脆弱。只要一个环节出错,更容易引发连锁效应,一发不可收拾,造成人命的损失。失去几根顶梁柱所产生的问题太大,无法修复,所有科技和社会体制随之兵败如山倒,崩塌一地。
一个世代以前,为了限制核武所带来的可怕危胁,各国政府高层和军方讨论签订了限武协议。至于网络攻击,则一直没有类似的协议生成。网络武器爆炸的半径为何?又要如何知道是哪个国家部署的攻击?游戏规则和国际协议的真空,替这次的云端风暴创造了合适的环境。
人类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媒体提到一些吃人事件,这种事以前就发生过,但这次媒体并未妖魔化吃人行为,而是合理化,并引证了历史上的类似事件。
弗吉尼亚州的政府派人调查我们附近的木屋。原来贝勒一家人出门度假了,至于我们遇到的那些人则是擅自闯入的外地人,很可能就是他们盗走了查克存放在木屋中的物资设备。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在纽约时也会到邻居家搜刮生活必需品。调查人员并未在木屋中发现吃人证据,只找到一些野猪的骨头,他们必定也是依靠打猎维生。是我们太过武断,只因为纽约的一些遭遇和经历过的恐怖过度紧张,而误解别人。
我来到哥伦布圆环,看着汽车、卡车轰隆隆绕过去。前方中央公园的树林被夹在马路两旁的高楼大厦之间,彷佛一座绿色峡谷,圆环中央的纪念碑耸立在喷泉之中。人们坐在长椅上,享受阳光。
日子照旧往前走。
我等着绿灯亮起,抬头仰望右手边的艺术设计博物馆的灰墙。正面的弧形墙面上,从一楼到屋顶用喷漆喷着巨大的连体字母,写着:「有时候,分崩离析,是为了让路给更好的人事物。」接下来就是此句的出处:「玛丽莲梦露」。
我指着那段话说:「看到没,安东妮雅?妳觉得更好的人事物要来了吗?」为了她,我绝对希望如此,但灵魂深处总感觉一股隐隐不安。
经历那么多可怕的事,我发现一些好事也会酿成大祸。政府承诺将加速改革国际法,至少他们在报纸上是这么说的。我们只能拭目以待。
网络世界和真实世界的界限差别,正在消失中。网络霸凌就是霸凌,网络战争就是战争,真正的网络时代已经来临,我们不能再以为那只是打个比方。
我走进哥伦布圆环,看见萝伦站在达蒙身边对我招手。萝伦牵着一条狗链,那是我们家刚收养的小狗──老弟。灾难后,流浪动物中心爆满,我们只是尽己所能地帮助减少人和狗的苦难。
「看,妈咪在那里!」
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瞎了眼,目光短浅,以为她对我不忠,而她只不过是想提升自己和我的人生质量。同样狭隘的思考模式又发生在华盛顿特区,当时我认定是中国侵犯美国,差点毁了我们两家人。
「嘿,宝贝!」我大叫,「我和安东妮雅一路散步过来,好开心啊!」
萝伦跑了过来,亲吻我一下。达蒙跟在后面,推着坐在婴儿车中的路可,走了过来。
天气晴朗,蓝天白云,美国国旗飘扬在中央公园入口处。我们是来观看独立纪念日庆祝活动,并参观巿长颁发纽约巿密钥给达蒙的典礼。
我们走进中央公园。被群众包围的高台就是达蒙待会要上去的颁奖台,我们在那里与查克、苏西会合。
「去吧,」我们几个人打招呼后,我催促着达蒙,「是时候成名,当个大人物了。」
他大笑,「时间是个有效率的词语。」
这小伙子还是那么古怪。我摇摇头,看着他朝高台后方跑去。人群聚集过来,我抱出背带中的安东妮雅,抱在怀里。
「看哪,」我说着,一只手将她抱高,另一只手指着高台。台上的达蒙,一脸羞赧。「妳的达蒙叔叔。」
安东妮雅打了个哈欠,口水滴到我身上。我大笑,惊喜地纳闷着这么一个小不点,怎么会如此可爱漂亮。
我们跨过了门坎,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尽管电视新闻上播放着政治人物握手合作的笑脸,但新的冲突已经滚滚而来,我不禁暗想这次的教训,我们能记取多久。
环视一圈,很容易产生一个错觉,以为几个月前的灾难从未发生过。我想起之前去过的波兰华沙之旅。大战结束后,纳粹从华沙撤退之前,夷平了整个巿中心,尽其所能地炸毁大楼屋舍,希特勒显然下了决心要把华沙从地图上抹除。战后,华沙人民一砖一瓦地重建家园,成功地击败希特勒要将他们抹除的决心。
纽约也是如此,但又不是,也从来都不会是。
我站在灿烂阳光之下,周遭是和我一起经历苦难的家人,不禁眼眶发热。
安东妮雅在我怀里咯咯笑着。七万人死亡,却换来一个婴儿的生命。若是没发生这些事,萝伦很可能堕胎,我也可能永远被瞒在鼓里,安东妮雅也不会进入我生命中,我不会知道她的存在,更可能永远失去萝伦。
望着安东妮雅漂亮的眼睛,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场灾难不止拯救了她的生命。
也挽救了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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