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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5 12月27日

9:00 AM
阳光穿过窗户洒了进来。天亮了,但我搞不清楚时间。手机没电力,而我早在几年前就不再戴手表。
我猛地一惊。蓝天。我傻瞪着窗外的蓝天。
萝伦仍然蜷缩在被子里,路可挤在我们中间。我倾身亲吻她的脸颊,想抽出被她枕着的手臂,她迷迷糊糊地抗议,不放我走。
「抱歉,宝贝,我必须起床了。」我低语着。
她的嘴一噘,还是放我走了,我甩脚下床,轻手轻脚地帮他们把被子塞好。我冷得直打颤,穿上冻得直挺挺的牛仔裤,套上毛衣,悄悄走出我们的临时卧房。
发电机仍然在窗外轰轰响着,但小型电暖器送出的暖气不足以赶走冰冷的空气。尽管如此,我又一次感恩地仰望着窗外的蓝天。
从橱柜拿下一个杯子,我往水槽一靠,打开水笼头要装水,可是水笼头一滴水也没有。我不解地皱着眉头关上水笼头,再转开,又试了试热水,一样一滴水也没有。
大门嗄吱打开,收音机的广播声流泻进来,查克的脑袋跟着探出来,看到我开开关关水笼头,「没水了。」他证实了我的怀疑,将两罐十五公升的水罐放到地上,「至少水笼头没水了。」
「你没睡觉?」
他一笑,「我五点起床,才发现停水了。不知道停水原因,也许是没电,帮浦没办法把水打上六楼,也许是水管冻住,又或者是自来水厂的输水管出了问题,总之,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什么事?」
「外面冻死了,起码零下二十几度,而且风很大。天气一放晴,气温会更下降,还是下雪好。」
「我们能自己修复供水吗?」
「应该没办法。」
「要我帮你抬水吗?」
「应该不用了。」
我等着,我看得出来他有事要交待我去办,而且是份苦差事。
「我需要你去抽汽油,发电机快没油了。」
我哀嚎一声,「干嘛不叫理察,还有外面那些人?」
「昨晚我请理察去抽汽油,结果让人很无言。这种技术活,他一窍不通,根本帮不上忙。你带那个小伙子去。」
「小伙子?」
「嘿,英迪!」查克往后一仰对着走廊大喊。「啊?」远方传来回应,「穿上保暖衣物,你和麦克要出门冒险。」
查克转身要离开,又停下来对我嘻嘻一笑,「要抽满两罐十五公升的汽油喔。」

「怎么有人姓英迪哥?」
我蹲在地上避风,让那个小伙子抽汽油。一路走来,他都很安静,两眼直望着前方。锁定第一辆车后,我交待他铲雪,他就乖乖地照做。
「我的家族来自路易斯安那州,在那里务农,姓氏是主人给的。」
他看起来不像非裔美国人,也不像白人,深色肌肤,理得短短的头发,带着异域风情,五官更是像亚洲人。最引人注意的,是他脖子上戴了坠着水晶的金链子,这种项链并不常见。
「讨厌的,是吧?」我指的是「英迪哥」的隐喻,试着找话题聊聊。
我们在二十四街的马路对面,和我们的公寓间隔着几栋大楼,因为大楼附近的车辆都被我们抽过了。
小伙子点点头,继续铲雪,「那应该是主人原本的用意。」
我来来回回扫视着马路,想象上百万跟我们一样被困在荒城内的民众。现在的纽约像是一座废弃的城巿,但我感觉得到庞大、无边无际的水泥丛林里藏着一大群人,这里就像水泥高塔耸立的冻原。
我听到一阵嘶嘶声,以为是在漏油,后来才明白过来那是小冰晶被大风扫着、刮过白雪表面的声音。
「你们怎么知道要来敲我们大楼的门?」
他指着我们六楼的窗户,「亮着灯的窗户,不多。我是没差,但薇琪和她的家人需要帮助。」
他提到还在走廊上沉睡的那位母亲和两个小孩,他们三个似乎累坏了。
「你们不是一起的?」
小伙子摇摇头,「他们跟我一起搭火车过来。」
「什么火车?」
他将铲子往雪里一插,倾身拨掉油箱盖子上的薄冰,然后轻轻敲了一下盖子,打开它,「美国国铁的火车。」
「你们在出事火车上?有没有受伤?」
「我不……」他两肩一垮,闭上眼睛,「能不能聊别的?」他抓起一个罐子,定睛看着我,朗朗晴空倒映在他眼里,「你们大楼不是有备用发电机吗?」
我点点头,「但没办法启动。为什么问这个?你知道如何启动它?」
「就算我能,暖气系统仍然动不了。」
「那你干嘛问这个?」
他单膝跪起,指着我们的大楼,「查克说他的发电机吃汽油或柴油。你们有去查看大楼的备用发电机里有多少柴油吗?」
一阵狂风扫过。
「没有,」我大笑一声说:「我们没查过。」
不到五分钟后,我们就站在大楼地下室,听着柴油咕噜噜地流进第二个罐子里。地下室很冷,但比起户外,那就温暖太多了。而且因为油箱下方有个活门出口,我们也不需要用虹吸管来抽油。
「七百五十公升的柴油!」我看着油箱边的刻度大声欢呼,「足够我们的小发电机好几个星期的用量。」
达蒙微微一笑,关上活门,再转紧塑料水罐的盖子。
我很想知道火车翻覆的经过,而他似乎有些敏感,我必须小心地探问。
「有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我压低声音,尽管四周没有其他人,「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可以吗?」
他蹙起眉头。
「不要告诉其他人这个发电机油箱的事。我们待会去承包了以后的抽油工作,这样,大家以为我们冒着风雪、忍受酷寒出门抽油时,我们却轻轻松松地坐在这里休息、聊天。你觉得呢?」
他大笑着说:「好啊,但是他们不会发现我们抽回来的是柴油,而不是汽油?」
这小伙子十分机灵啊。
「只有查克有可能发现,他会守口如瓶。」
达蒙点点头。
「现在可以开始聊聊了?」我问。
「我不知道。」
「拜托,跟我聊聊天吧。」
 
3:45 PM
「我可以上去加入你们吗?」
我听了连忙躲开她的目光,盯着地板瞧。
「我们这里已经超出负荷了。」查克回答。
这个女人住在三一五号房,叫做蕾贝卡。她一脸害怕,因为那一层的住户都离开了,只剩她一个人。她穿着装饰人造毛的蓬松黑亮外套,头上兜帽下露出几绺金发,苍白脸庞在她背后的光线下透着淡淡的光环。至少她穿得很暖和。
「妳真的不应该一个人待在这里。」我想象她夜晚孤伶伶地待在冰冷的漆黑中。
她戴着手套的手拨弄着门框。
我同情地说:「下午妳要不要上来喝杯热咖啡,然后我们陪妳走去贾维茨会议中心?」
「太谢谢你了!」她差点喜极而泣,「我要带什么上来?」
「多带一些保暖的衣物,」查克说着摇摇头,「行李要精简,至少要妳背得动的。」
纽约只剩下四个电台在运作,负责中城警报的电台刚才公布,三十四街和四十街之间的贾维茨会议中心已经开放作为曼哈顿西侧的临时疏散中心。
「有毛毯之类的保暖物品借我们吗?」我问。
她点点头,「我会把所有保暖物品都带上来。」
「再带一些妳不需要的食物上来。」我补上一句。
她点点头,缩回门内,关上门,丢下我们待在黑漆漆的走廊上。因为断电,再加上没有对外的窗户,走廊简直就像是山洞,将近三十公尺长的通道只有两盏紧急照明灯,一盏在电梯的上方,一盏在楼梯间照明着。
我们正一户户地盘查,按查克的话来说,我们是在「了解局势」。大部分的住户都离开了,这让我想起几个星期前,我们也是一户户地敲门邀请大家参加感恩节烤肉聚会。只是几个星期前的事,却恍如隔世。
「目前大楼里有五十六个人,」查克说着,和我一起推开楼梯间的门,开始往上爬,「而我们的楼层占了一半的人数。」
「你想二楼的小圈子能维持多久?」
二一二号房有一台小型发电机,九个居民聚集在那里,就像是我们七楼的小型版本,只是没有我们装备齐全。
查克耸耸肩,「不知道。」
其他楼层的住户三三两两地来到六楼加入我们,我们那里俨然成了避难所。为了增加补给,理察做了一些努力,着实令我刮目相看。他出门去找到一台煤油暖气机和大量燃油,以及食物。看来,截至目前为止,金钱仍然可以买到必需品。
「到处都停水了。」我不是在问他,因为收音机已经报导纽约全城停水的事。
「按照生存需求来看,重中之重是保暖,再来是水,然后是食物。」查克响应,「没有食物,我们还可以生存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但没有水,只能撑两天。而冻死,只需要几个小时。我们必须先保暖,再来想办法找水,一个人每天至少要找到四公升的水。」
我们踩着楼梯往上爬,脚步声回荡在密闭的楼梯间。这里的气温跟户外一样低,我们每吐出一口气,就产生一团浓浓的白烟。查克受伤的那只手悬吊在胸前,只靠另一只手抓住扶手协助他往上爬。
「外面的积雪已经一点五公尺高了,所以我们不会缺水。」
「探险家去到北极跟在撒哈拉沙漠一样,会遇到口渴难耐的问题。」查克说:「要想喝水,必须先把雪融化,这需要能源。如果直接拿雪往嘴里塞又太冰了,低于体温身体会受不了,结果一样要命。腹泻和脱水,跟失温一样,是我们的敌人。」
我踩着沉重的步伐往上爬,心里想着:问题不只是如何不脱水,更重要的是,如何维持环境的清洁和卫生?对于查克为了我们家而留下来的决定,我依然很内疚,「干脆离开好了,你认为呢?大家都去疏散中心了。」
大部分的公寓大楼都已经空了,我们这一层却挤满了难民,只因为这里有发电机和暖气机。也许我们犯了一个天大的错。我们根本没有足够支撑三十人份的食物。我猛然一惊,意识到自己居然将投奔到六楼的住户看成是「难民」。
「路可的身体还不适合外出,埃拉玫丝也太小。我觉得疏散中心的情况会很乱。如果离开这里,就必须丢下补给物资,万一在外面出了意外被困住……那麻烦就更大了。」
我听着规律的爬楼梯脚步声,这两天下来,我在这道楼梯上上下下必定超过二十几次。刚好,我正缺乏运动。尽管眼前的难题重重,我依旧笑了出来。
爬到六楼的时候,查克转过来,「事已至此,麦克,我们无论如何必须撑过去。你有这个决心吗?」
我深吸一口气,「我的决心跟你的一样坚定。」
查克朝门把伸出手,但还没握到,门板就砰地飞开,撞得他差点滚下楼去。
东尼的脑袋出现在门口。
「靠!」查克骂了一声,「你不能小心一点吗?」
「长老教会,」东尼喘着气说:「在收音机上征求志工。」
我们纳闷地看着他。
「街上那家医院……出事了。」
 
8:00 PM
「继续打气。」
医院的楼梯间真是梦魇一场。紧急照明灯下,一张张的担架上躺着无人理会、动也不动的身体,森林般的金属柱和支架上吊挂着滴管和一袋袋的血袋。在昏暗的光线中,一群人喊叫着忙进忙出,手电筒和头灯的光束闪闪烁烁,全都快速往下移动,然后冲入酷寒的室外。
我手忙脚乱地跟着冲下楼梯,两手握着一个蓝色塑料球,想办法将球维持在婴儿的口鼻之上,每隔五秒压一次,为婴儿输气。他是新生儿重症监护室的小病人,昨晚才出生,早产五个星期。
他父亲呢?母亲又怎么了?
护士抱着他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梯,来到大厅楼层,再朝大门口冲去。
「妳要抱他去哪里?」我问护士。
护士看着路,「不知道,有人说麦迪逊花园大楼有救援服务。」
我们穿过大门的双扇门,等着前面两个医护人员推着一台轮床通过。轮床上的老先生看着我,两手抱臂,似乎想说什么。我注视着他,纳闷他想要什么。
「我来拿。」
一名纽约警察伸手过来接下我手中的输气球。谢天谢地,幸好这家长老教会医院接近第六大道,这条是少数仍然有铲雪车铲雪的马路。走到医院外面,第六大道两边的大雪堆被挖出一个通道,我从那里看到几辆警车、救护车和私人汽车。
护士和警察继续往前冲,随后又一群人从我身边冲过去。我注意到护士只穿着短袖制服,连忙跑上去,脱下大外套披在她的肩上,然后跑回大厅,全身冷得直发抖。
我看着远去的新生儿,脑海里只想到萝伦。恍惚中,感觉那个小婴儿就是我那未出生的孩子。我不禁眼眶发酸,呼吸急促起来。
「没事吧,老兄?」
另一名警察走过来探问,我深吸一口气,对他点点头。
「这里需要人送病患到宾州火车站,你愿意帮这个忙吗?」
我不太确定,但还是点头答允。
「你有外套吗?」
「我把外套给了一个护士。」我指着大门外说。
他指着出口边的柜子,「那是失物招领箱,你去找一件外套穿上,然后走出去,那里有人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一会儿后,我推着一台轮床沿着第六大道往火车站走去,身上穿着一件褪色的樱桃红外套,外套的白色褶边袖口还沾着污渍,手上则戴着灰色羊毛连指手套。查克给我的厚手套塞在刚才披在护士身上的大外套口袋里。
这件外套对我来说小了好几号,还是女用外套,拉上拉链时,肚子必须憋气,然后用力往上扯动拉链头。现在的我,很像一条香肠。
医院内像是打群架一样乱成一团,但到了外面,却安静得如梦一般不真实。街上黑漆漆的,一片沉寂,唯一的灯光是来来回回载运病患的车头灯。一辆救护车驶过,闪烁的警灯扫射前方鬼魂般的队伍,人们带着设备,彷佛一群打了败仗的残兵败将,艰辛地在风雪中跋涉。
一开始,冰冷的空气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等到走过两个街区、来到二十五街街口时,已经冷入骨髓。我逆风往前走,用会刺人的羊毛手套贴在两颊上,试图缓和快冻僵的脸颊,然后拔掉一只手套,用手一摸,摸到一块凸起的硬块,是冻疮吗?我的脚也冻僵了。
马路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雪,我专心地避开冰雪中过深的车辙,以免轮床卡住,如果真的卡住,就得往后退,再往前推,那会浪费体力。轮床上的女病患被层层蓝白毛毯包裹得像是一具木乃伊,她清醒着,意识清楚地看着我,眼神恐惧。我告诉她别想太多,别担心。
轮床边的柱子吊挂着一袋液体,它在半空中摆荡,一根细管盘绕下来,消失在她的毯子里。我暗骂着疏忽没将它固定好的人,并试着稳定它,心里却在想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液体,会冻住吗?如果掉下来会怎样?会扯掉静脉针头吗?
轮床又卡在雪里了,还差点翻覆,吓得女病患轻呼一声。我用尽全力稳住它,也吓得气喘吁吁,然后才继续往前推。
车辆驶过后的世界,像是一个又冰又冷的黑暗虫蛹。我心跳加速,在头灯昏暗的光线中极目远望。我和这个女人在这生死交界处,紧密相连。
细细的银色弦月有如大镰刀吊挂在夜空,以前我在纽约好像没见过月亮。
七个街区的距离变得没完没了,难道是我错过了路口?我奋力在黑暗中往前张望,看到前方依然有人,然后,再过去两个街区,看见一辆纽约巿警局的蓝白警车。我握着轮床冰冷的栏杆,强迫自己继续往前推,尽管脸庞和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觉,双臂和双腿也又酸又热又痛。
「这里由我们接手,朋友。」
两个警察走来接过轮床的两端。
我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女病患被推向三十一街雪堆缺口时,微弱地向我道谢,但我累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弯着腰,喘着气,对她微微一笑。好半晌后我才直起身子,掉头走进黑暗,朝医院回去。
 
2:25 AM
「我也希望我们能多提供一些。」威廉小队长说。
我摇摇头,「太好了,真是谢谢你。」我两手合抱着一碗热汤,享受着它所带来的奢侈温暖,手指因为血液恢复循环而麻痒,但两脚仍然是僵硬的。刚才走进来的时候,我在厕所检查了脸庞。我的脸又痛又红,但还没有出现冻疮,至少还没看到我以为的冻疮伤口。
随着自助餐厅的队伍往前走,我拿了一个硬面包和一小块奶油。除了一些饼干和几袋洋芋片,也没剩多少食物了。
宾州火车站和麦迪逊花园大楼相连的二楼办公区,已被改设成纽约巿警局的临时驻扎地,现在挤满了人。我进进出出推了几趟后,威廉小队长拦住快倒下的我,带我上来他们的食堂。幸好大家都太累,没人多看我的外套一眼。
我扫视一圈,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查克留守在公寓内,反正他只剩一只手,也帮不上忙。而理察在我们宣布要过来帮忙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只有我和东尼、达蒙来医院帮手,不过我在混乱中和他们分散了。
在医院疏散的过程中,所有人都戴着口罩,但食堂这里没人戴。看来,警方很可能知道一些民众不知道的事,再不然就是索性束手待毙。
每张桌子几乎都坐满了人,威廉小队长指着其中一张空桌,我们两个弯弯绕绕穿过人群,来到空桌边坐下。我放下冒着烟的汤碗,和四周的纽约警察握手打招呼。威廉小队长在我对面坐下,摘下帽子和围巾朝桌上一堆户外保暖衣物上一扔,我跟着照做。那堆衣物散发着一股男更衣室会有的气味。
「靠,真是乱七八糟。」一位警察发着牢骚,低头啜了一口汤。
「怎么了?」另一位警察问。
「就中国人啊,不然还能怎么,」发牢骚的警察低吼,「真希望军方把北京夷成平地。」
「够了,」威廉小队长说:「外面已经够乱了,我们就别再添乱。都还搞不清楚情况,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不想再听到这些没有根据的猜测。」
「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发牢骚警察说:「纽约已经乱成一团,简直就像打仗一样。」
威廉小队长瞪了他一眼,「有人动嘴不动手,只会制造仇恨和恐惧,但有更多人像麦克一样,」他的脑袋朝我一歪,「冒着生命危险出手帮助有需要的人。」
发牢骚警官摇摇头,「制造仇恨和恐惧?我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仇恨和恐惧!你们全下地狱去吧,他妈的!」他猛地起身,抓起汤碗,气冲冲地朝食堂的另一个角落大步而去。原本坐在他身旁的警察连忙移开视线,不敢看我们,随后一个接着一个起身走开。
「请原谅罗麦尔斯警官,」威廉小队长说:「今天第五大道发生枪战,有一些警员牺牲了。一群暴徒洗劫了第五大道上的高级精品店。」
我弯身去解开鞋带,重新绑得松一些,好让脚趾头活动活动。我的脚趾头已经痛得像被火烧到。
「把靴子脱掉吧,」威廉警官提议,「这里很温暖,但暖气渗不进靴子里。你穿着靴子,脚板暖和不起来。」他叹口气,四下张望,「枪战后,尸横遍野,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又没地方停尸,囚车或救护车也开不过去,只能任由他们在马路上结冻。真惨。」
我踢掉靴子,跷起二郎腿,按摩脚趾,「听你这么说,真让人难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此时最应该做的,就是保持沉默。于是我换脚,专心按摩。
「反正巿立殡仪馆已经满了,医院也快变成人肉储藏室。」
那只脚一阵刺痛,痛得我脸部扭曲,「长老教会出了什么事?」
威廉警官摇摇头,「他们更换发电机油箱时,燃料帮浦的一个密封垫爆开。依我看,纽约八十家大型医院和数百家诊所,很快都会停摆。我们断电快三天了,就算那些医疗设备没有损坏、仍能正常运作,但是单靠备用发电机也撑不过五天,更何况燃料也剩得不多。」他拿面包浸了浸汤汁,「更麻烦的是停水。环保局因为某个系统故障担心造成污水外漏,因而关闭了山景水库的二号、三号引水渠,后来确定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故障,但却断电了,没电打开水匣门。天才啊。现在操控系统都当机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纽约百分之九十的供水都来自那里。他们打算炸开水匣门,可是在这种低温下,水管几天没有流动的水流,应该都冻住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跑去凿开结冻的东河,汲取里面的脏水来喝。这岛上八百多万居民在冻死前,应该会先渴死。」
我放下汤碗,将两只脚放到地上,没想到脚底一碰到地板,又是一阵刺痛,「政府救援呢?」
「你是指联邦紧急应变中心?」他大笑一声,随即正色说:「他们已经尽力了,但这次的灾难范围太大,他们在人力物力上根本应付不了六千万居民的需求。再加上通讯网全部当机,就连召集救难人员和机器设备的命令都发不出去。波士顿的情况跟我们一样惨,等到东北锋面下来,还会引发海水倒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沿岸大城哈特福特、费城、巴尔的摩也差不多。」
「总统没下令国军支持?」
他叹口气,「华盛顿特区自身难保,年轻人。这几天都没那边的消息,感觉他们好像掉进黑洞,消失无踪了。自从疫情恐慌开始,全美国就乱成一团。至少目前我们所听到的情况是这样,而这点消息少得可怜。」
「你有看到国军吗?」
「他们有过来,但他们自己都不清楚情况,被那些不明飞行物体搞得焦头烂额,说我们被某种新型无人飞机攻击,还要升级到二级戒备状态来保护围篱后一个快要瓦解的国家。我们这里都快饿死、冻死,他们居然准备在地球的另一边开战,而且都还搞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一定有人在幕后搞鬼。」
「是啊,有『人』在幕后搞鬼。」
我环视拥挤的食堂一圈,「我还有家人,我应该带他们离开纽约,去某个疏散中心吗?」
「疏散去哪里?外面冰天雪地,就算你在纽约之外还有可以投奔的地方,又打算如何过去?」他深吸一口气,伸手过来握住我的一只手。我没料到他会突然做出这么亲密的动作,「你现在有安全、可以保暖的住处吗?」
我点点头。
「那就待在那里,想办法找到干净的用水,保持低调,避免惹是生非。这一切会过去的。联合爱迪生能源公司说这几天就会恢复供电,只要有电,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他放开我的手,往后一靠,揉着眼睛,「还有一件事。」
我放下汤匙,等待着。
「另一波暴风雪要来了,强度跟上一个差不多。」
「什么时候?」
「明天。」
我瞪着他。
他喃喃地补上一句,「愿上帝保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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