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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圣安摩图

死亡,从最严格意义上讲,是无法定义的。因为定义它的是我们生者,它也是相对于我们的生命而言。这意味着死亡被归入了永恒和神祇的范畴。
——阿金西斯,《人类的解析·第三卷》
要相信一个人宣称的为真,就必须假定与其相悖的所有宣称为伪。既然每个人都假定自身的宣称为真,那么这样的假定往好处说是讽刺,往差处说则是荒唐。人世间有无穷无尽的话题,谁有资格认定自己渺小的出发点一定为真呢?但可悲的是,我们不得不做出自己的宣称,所以我们人类交流时,最好像神祇一样说话。
——哈塔提安,《道德经》
长牙纪4112年,早春,安摩图

因库-霍洛纳斯。奇族这样称呼它,意为天空方舟。
在古代战争中击败虚族后,尼尔-吉卡斯下令调查这艘船,其结果被纪录在奇族伟大的编年史《伊苏菲里亚斯纪》中。它长达三千肘尺,从船首算起,有两千多肘尺的船体被埋在地下,其宽度为五百肘尺,高三百肘尺……
这是一座有无数房间的山峰,由闪着金光的金属制成,没有任何东西能在上面留下刻痕,更不用说打破它了。它的外貌就像一座城市被卷了起来,团成一条丑怪的鱼。世界无法吞噬这座废墟,岁月也无法将它消化。
此外,正如谢斯瓦萨和纳乌-卡育提所发现的,它更是一座宏伟的镀金墓穴。
他们在废弃已久的内舱中游荡,脚步踩在腐烂的、用来支撑倾斜内壁的歌斐木板上发出咯吱响声。他们走过一条条曲折的通道,一间间敞开的舱室,其中有些像峡谷一样宽阔。每个拐弯处都有骨头,不计其数的骨头,大多数已和白垩没什么区别。白骨在他们脚下粉碎,化作薄雾般的尘埃,覆盖了脚踝。这其中有人类和奇族的骨头,也许是攻进船中的古代武士,或是困在这片纯粹黑暗中饿死的俘虏;巴拉格汇聚在一起的骨头有先知的手杖那么粗,总以三根为单位紧紧连接;斯兰克的骨头则四下散落,像野营后留下的鱼骨;还有一些骨头他们无法辨认,它们每根都很独特,有的小如耳环,有的长如小艇桅杆,而且如浸过油的青铜般闪着光,虽然纳乌-卡育提拥有传奇的神力,也无法将之折断。
谢斯瓦萨不曾感受过如此的恐惧,一方面它淡淡弥漫在周围,足以让人时而忘记,但同时又如海潮般深沉,就像他所珍视的一切都暴露无遗,而且不只是为伤害,更为让他看到一切并非真实。他能从理智上理解这种恐惧的来源与起因,可他的内脏仍像被紧紧攥住一样。他们走进了明-乌洛卡斯的深渊,数千年来,虚族在此以邪恶的方式噬啃世界与外域的边界。它们所遭受的诅咒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方舟是拓扑结构,现实的坚实界限在这里变得模糊。他们听到巨大的回音,轻轻的脚步变成口齿不清的尖叫,压低的咳嗽变成无数的呻吟,而他们说的每句话最终都化作非人的咆哮。他们也能看到若干景象,似乎就在视野边缘,有许多长着利齿的嘴在黑暗中咬合,还有哭泣的孩子……数不清有多少回,阿凯梅安看见纳乌-卡育提猛地转身,想看清某个方向上出现的幽灵。
道路不那么危险时,阿凯梅安会踉跄着紧跟在纳乌-卡育提后面,紧盯那盏被蒙住的灯笼发出的昏暗灯光,浑不知该想些什么。有的地方悬吊着碎裂的墙板,活像被剥下的人皮。方舟的墙壁本是金制,但那些子宫般的弧线却被最后一次致命的坠落所扭曲。每块内壁上似乎都有铭文镶板,他俩的影子似乎也在周围墙上拖出了古怪的形状,笼罩着一层非自然的黑暗光环。
他们精疲力竭,脚步蹒跚,双手发抖,最终不得不停下,希望偷空小睡一会儿。阿凯梅安蜷成一团,坐在两道隔板的交叉处,边打瞌睡边扭动恐惧麻木的四肢。他不由自主地回忆着走过的每一级台阶、每一个黑暗的洞口、每一条衰朽的通道,希望能想起自己是在哪里失去了最后一线希望。他们该如何逃出这地方?就算能找到……
他无时无刻不感觉到方舟的存在,感觉到头顶与脚下无尽的迷宫和吞噬一切的虚空。就像地狱在周围发出无声咆哮。
这个地方……
“骨头,”纳乌-卡育提咬着牙说,“这里一定是骨头做的!”
阿凯梅安听到声音不禁打了个冷战,望向王子绝望的身影。王子同阿凯梅安一样抱住双肩,犹如赤身裸体站在冰冷的狂风中。
“有人说,”阿凯梅安低声道,“方舟是一整块骨头,这些墙壁曾被血管和皮肤包裹。”
“你是说方舟曾是活物?”
阿凯梅安点点头,不禁在恐惧中吞了口口水。“虚族自称方舟之子,最古老的奇族诗歌称它们为孤儿。”
“所以这东西……这个地方……是它们的母亲?”
谢斯瓦萨笑笑,“也可能是父亲……事实上,我们的语言恐怕难以描述。就算能穿透千年的迷雾,这个地方也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能力。”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年轻的王子道,“你是说,戈尔格特拉斯是一个死去的子宫。”
阿凯梅安紧盯着他,挣扎着与心中的罪恶感抗争,那种感觉随时可能让他目光动摇,就像铅块打碎玻璃一样。
“我想是的。”
纳乌-卡育提望向四下的黑暗。“污秽,”他低声道,“如此污秽。为什么,谢斯瓦萨?它们为什么要向我们开战?”
“为了封闭这个世界。”他只说得出这些。
牢牢封闭。
年轻人跳上前来,紧抓住他的肩膀。“她还活着!”他嘶叫道,眼中闪着绝望和怀疑,“你告诉我的……你答应过我!”
“她还活着。”阿凯梅安撒谎道。他甚至捧起年轻人的脸,微笑鼓励。
我毁了我们。
“那我们走吧,”至高王的儿子道,颀长的身形在黑暗中站了起来,“我怕睡着会做梦。”他面无表情地朝黑暗中继续前进。
谢斯瓦萨又呼吸了一口寒冰般的空气,踉跄着跟上他——纳乌-卡育提,特雷瑟的继承人,安那苏里博王朝最伟大的光芒。
人类最伟大的光芒。

凯胡斯向外延伸……
从衣料下温暖的皮肤出发,从对巫术神秘吟诵的记忆出发……
我跨越了世界,父亲。
他盘坐在阳台地板,丝毫没理会那些涂漆家具,感受着房间中沉闷的蒸汽与来自虚无夜空的凉爽气流交战。他空洞的眼神扫过阴暗而杂乱的花园,那里曾被修剪成整齐的梯形,但草木生长早已失控,花池被荨草与钩麻占满,灌木丛包围了樱桃树,树上寥寥无几的棕色花朵沾上了冰冷的露水。阴沟泛着酸味,因为奴隶们倒进去的残酒变了质。此外,还有野猫发出的刺鼻麝香。
他继续延伸……
越过石块与烧焦的砖墙,越过枯槁的山坡,越过沙尔瑞佐平原……
我遵循了捷径之道。
他看到的不是屋顶,而是悬垂的重量分布;他看到的不是墙壁,而是恐惧,针对真实的或想象中的敌人;他看到的不是别墅,而是久已死去的帝王的恩典,一个垂死民族留下的遗物。无论转向哪里,他都能在无数柱子中辨出真正的承重柱,从磨损的地板下发现真正的大地……
无论望向哪里,他都能看到前事。
快了,父亲,我很快就会把影子投到你的门上。
气流毫无预兆地变得潮湿起来,混杂着茉莉香与女人的欲望。他听到赤脚——她的赤脚——在大理石上踩出步点。巫术印记是那么明显,甚至能闻出来,但他没有转头。就连她的影子落在他背上时,他也没有丝毫动作。
“告诉我,”她用古代库尼乌里语说,发音饱满而纯正,“杜尼安僧侣是什么人?”
凯胡斯扭回思绪,指引着灵魂中的军团。可能性互相追逐,有的结成实体,有的消失不见。艾斯梅娜,沐浴在沸腾的强光之中。她的脚划破了,流着血。一句句言语飞旋着,不断分叉,呼唤着灾难与拯救。在他离开伊述亚之后的所有遭遇中,没有哪一次需要他做到如此……精密。
非神会来了。
“我们是人类,”他回答,“和其他人类一样。”
她的影子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然后她扭头沿阳台行走,身上一丝不挂。
“我,”她仰坐在一把黑色竹子靠椅上,“不相信你。”
在视线边缘,他看到她用手掌抚摸胸口,然后伸出手指,划过隆起的腹部。她把手探向大腿内侧,抬起一边膝盖,将手指深深探入下阴之中。她像鸽子一样发出愉悦的喊声,就像是初次品尝到众人皆知的美味。然后她微笑着抽出两根闪亮的手指,将它们举到微张的嘴边。
她把它们沾上的东西吞了下去。
“你的种子,”她低声说,“真酸……”
它在挑衅我。
他终于转身面对她,将她容入意识的熔锅。翕动的脉搏。低浅的呼吸。滚落的汗珠碎成数瓣。他感觉到她的皮肤在夜风中兴奋难耐,上面有盐分的残余。他甚至能看到她胸膛的微微起伏,看到她子宫中散发的热量。但她的思维……好像连接她面孔与灵魂之间的丝线已被切断,重新绑定到了某个强壮而陌生的东西上。
非同人类的东西。
凯胡斯露出父亲用温和方式教育傲慢孩子时的微笑。“你不可能杀我,”他说,“我超越了你。”
她露出不自然的笑容。“你怎敢这样说?你对我和我的种族一无所知。”
虽然他无法追寻她的语调与表情的根源,但其中的嘲笑确凿无疑——它那藐视一切的态度。
它是那么高傲。
她笑道:“你觉得听过阿凯梅安的故事就算做好准备了?天命派的梦境在我的生命中不过是沧海一粟。我见过那么多东西。我曾行走在非神的阴影下。我曾在无尽的虚空中眺望,在那里只需手指尖就能遮住你们的整个世界……不,你对我和我的种族一无所知。”
瞳孔扩大。乳头竖起。几乎无从觉察的红晕出现在她的脖子和胸口。手指在私处柔软的阴毛中撩动。这些都令凯胡斯想起了斯兰克,想起它们对鲜血发情般的狂热,想起在加里奥斯人的营火前那晚,当萨瑟鲁斯确知流血冲突即将发生时变硬的下体……
如此相似。
他突然意识到,它们是以自身为创造原型,在创造物中植入了强烈的肉欲,将自己的欲望转变成为工具。
“那么,你是什么?”凯胡斯问,“虚族又是什么?”
“我们,”她柔声道,“是爱欲的种族。”
预料之中的回答。往事在他的灵魂中回响。并非是单独的、清晰的某件事,而是无数回忆与暗示。阿凯梅安说的关于这些怪物的一切……他让自己的面孔松弛下来,模仿出内心深处暗藏悲伤的样子。“而这正是你们被诅咒的原因。”
鼻翕抽动。脉搏稍微加快了一些。
“我们为诅咒而生,”她的声音带着虚假的冷静,“我们的本质违背了伦常。看看这具精致的肉体吧。高耸的胸脯,神圣的性器,爬上她、进入她,是我必须去做的事。”说话间,她的手指划过前胸,然后紧紧抓住左边乳房。“就为这个?”她喘息着,“就为这个,我必须在火海里起伏尖叫?就为突破了皮肤的界限?”
凯胡斯无法度量它那非人类的智慧与思维,但他知道它心怀怨恨。所有灵魂必然遵循的路线,就是用遭到误解的指控来武装自己。毕竟,一个圆只能有一个圆心。
“互斥才是正道,”凯胡斯说,“界限写在万物的法则之中。”
她迎上他的目光,用艾斯梅娜绝不会有的眼神紧盯着他,像是看着可悲又可憎的东西。它明白了我的打算。
“你好厉害,”她不动声色地讽刺道,“你能重写那些为我定罪的法则吗,嗯,先知?”她发出尖厉的笑声。
“你的种族无法救赎。”
她挺了挺髋骨,玩弄着湿漉漉的手指。“噢,有法子……”
“方法就是毁灭这个世界?”
她颤抖着,浑身被升腾的情欲点燃。她放低臀部,双腿交叉夹住了手。“为了拯救我的灵魂,啊啊啊啊?只要有生命,就会有罪行;只要罪行存在,我就是被诅咒的。告诉我,杜尼安僧侣,你会追随哪一条道路?你会怎样拯救自己的灵魂?”
道路,它说出了这个词……那个塞尔文迪人说的。
我真该杀了他。
见他沉默不语,她露出笑容。“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我可以感觉到你的记忆,那些悬挂着的痛苦的甜美。交配不过是万物最基本的需求罢了。饥渴。贪婪。虚荣。装点。闭着眼睛表演哑剧……但到最后,一切都归于爱欲。”
她突然起身,漫不经心地朝他走来。椅子的花纹在她的皮肤上印下了图案,她的双手沿那些图案游动。
“爱欲才是正道……那些被你们称为神灵的小恶魔却有不同的教条。他们要根据苦难和煎熬分配奖赏?不。”她在他面前停下,纤细的身段在光与暗的交错中变得华丽,“我会拯救自己的灵魂。”
她伸出手,闪亮的指尖追寻着他的唇线。艾斯梅娜在燃烧,在渴望交合。尽管凯胡斯经受过长期训练,也是无数代精心培育的产物,但仍感到远古的本能逐渐觉醒……这是一场什么游戏?
他抓住她的手腕。
“她并不爱你,”她挣脱他的控制,“不是真的爱你。”
这话非常刺耳——但为什么?是什么潜藏在前度的黑暗之中?
痛苦?
“她崇拜我,”凯胡斯答道,“并且无法区分个中区别。”
它能看出多少秘密?它知道的有多深?
“真是奇迹,”她道,“你所成就的……你所偷到的。”
它的口气仿佛在暗示自己知道一切。它试图引诱我与它针锋相对地辩论。
“我父亲在那里待了三十年。”
“久得需要一次圣战方能战胜?”
“是的。”
她笑了,两根手指划过汗湿的胸口。虽然身体那么年轻,但她的眼神中带着苍茫的岁月。“再说一次,”她吃吃笑着,“我不相信你……你是来继承你父亲的,而不是来杀他的。”
空气中充满了巫术味道。
她的双手穿过衣服,在他身上抚摸……凯胡斯不知所措。他想抓住她,深深地进入她火热的躯体。让她看!让她看到一切!
他的长袍被拉了起来——被他自己的手!她冰凉的手掌抚过他汹涌的火焰。
“告诉我,告诉我……”她一次次呻吟着。虽然凯胡斯知道她在说什么,听到的却是:占有我……
他轻而易举把她抬起来,在靠椅上分开两条大腿。他要进入她最深的地方!陷进去,反复捶打,直到她叫喊着要求释放!
你父亲是谁?一个声音低声说。
她的手仍在榨取他的汁液,他从未经历过如此甜美的折磨。他紧抱她的双膝,把她分开的双腿朝后推去,露出她身上最潮湿最美丽的地方。世界在咆哮。
告诉我……
她的手指熟练地指引他,穿透那光滑的火焰。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油滑的皮肤上会有电花闪动?为什么女人唇间的呻吟会如此美丽?
莫恩古斯是谁?那个声音追问,他的目的何在?
凯胡斯穿过炽烈的面纱,融入她甜美的喊叫……
“他要实现,”他听到自己喘息着回答,“千回之念……”
一个心跳的时间中,世界停止了转动。他看到了它,古老、衰败、腐朽,正从他妻子的眼中朝外张望。虚族……
巫术!
隔绝术非常简单,也是阿凯梅安最先教会他的咒术之一——古代库尼乌里的达尔拉咒足以抵抗任何下级巫术。他的声音搅动了闷热的空气,他眼中的光霎时在她皮肤上闪过。
黑暗颤抖着,阴影从他的灵魂中跌落出来。他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下体潮湿冰冷又坚硬如石。看到他遮挡身体,她放声长笑,喉音中带着人类不可能拥有的腔调。
用诱饵吸引它。
“你的真身在世界彼端的戈尔格特拉斯,”凯胡斯一边调息,一边努力克制自己炭火般的狂躁欲望,“你正在那里不断吟诵玛迦卡巫术的咒语。刑鸟只是一个结点,艾斯梅娜是水,而你通过它将暗影投射在她身上。没错,你能做出精妙而复杂的动作,但你的深度不足以与我对抗。”
阿凯梅安和他说起过这种怪物,在投射的形态下,它只能做到魅惑、强迫及占有。学士告诉他,它的真身能发出巨大的叫喊声,而经过漫长的传送,眼下听起来却像是低语嘲讽。我必须赢得这场战斗!
“来啊,”她旋转身姿,而他在阳台上节节后退,“那就杀了我!砍倒我啊!”
伪装的恐惧。凯胡斯又一次解开自我的束缚,展开灵魂的内层,延伸出去……
过去是拥有重量的。青年像水上的浮漂,在不断发生的无数事件中随波逐流;老人则如同石头——谚语和寓言称赞老人具有克制与冷静的品格,但真正让他们免遭牵引的其实是厌倦。让他们超然物外的并非智慧的启迪,而是看够了无穷的重复。如今,面对一个见惯世间沧桑的灵魂,如何能令之动容呢?
“你做不到,”她咯咯笑着,“不是吗?看看这具完美的躯体……这嘴唇,这眼睛,这花蕊。我是你的爱人……”
更重要的是,那个塞尔文迪人将经验传授给了它。不经论证的结论。突然而至的问题。它的行为随兴所至,不假思考——正像奈育尔之前那样……
凯胡斯延伸出去。
“不管怎么说,”她说,“什么样的人会杀自己的妻子?”
他拔出佩剑恩朔雅,剑尖指向两人之间的白色地砖。“杜尼安僧侣。”他答道。
她在剑锋前停下,近得可用右脚脚趾夹住剑尖。她的目光中闪动着古老的狂怒。“我是奥拉格。我是统治者!我是虚空之子,而你们将那片虚空称为天堂……我是虚族,被我凌虐与我交媾的生灵成千上万!我要把你们的世界撕成碎片。挥剑啊,安那苏里博!”
凯胡斯延伸出去……
……通过怪物的眼睛看到了自己,这个由父亲莫恩古斯诞生出的谜团。凯胡斯继续延伸,穿过没有指甲的手指,没有温度的手掌,一边延伸,一边喘息……
一个如蛇一般潜伏在世界每一段历史中的灵魂,它有过一个又一个爱人,在堕落中享受欢欣,在无数尸体上播撒种子,无论那是伊绍里尔的奇族,还是特雷瑟和索利什的诺斯莱人。征战,无穷无尽的征战,以对抗与生俱来的诅咒……
一个会用一百种名称来形容不同类型的高潮的种族,它们放弃了所有同情,所有怜悯,只为更好地品味无穷无尽的肉欲带来的共鸣。渴求,永无休止的渴求,将整个世界变成尖叫的眷偶……
一个如此古老的生命,在它漫长的生命中,只有他——安那苏里博·凯胡斯!——是前所未见的!只有杜尼安僧侣是崭新的!
是谁在戈尔格特拉斯的阴影下活蹦乱跳?是谁能看穿皮肤的面具?是谁颠覆了古老的信仰?是谁只靠言语与眼神就束缚了圣战军?
是谁继承了古老敌人的名字……
凯胡斯意识到,它只有一个问题:杜尼安僧侣是什么人?
它们害怕我们,父亲!
“挥剑啊!”艾斯梅娜喊道,她双手后背,朝前挺出闪亮的胸口。
他击中了她,但只是用手掌。艾斯梅娜应声倒下,赤裸的身体在地砖上翻滚。
“非神,”他迈步前进,“在梦中对我说过话。”
“我,”艾斯梅娜从地上抬起身子,口中吐出鲜血,“我不相信。”
凯胡斯抓住她的黑发,把她拖倒在地,在她耳边嘶声说:“他告诉我,你在蒙格达平原上让他非常失望!”
“胡说!胡说!”
“他来了,大将,他来到这个世界……惩罚你。”
“再打我啊,”她低声道,“求你了……”
他将她扔回地上。她在他脚边扭动,一根控诉的手指插入了下体。“干我,”她低声说,“干我。”
然而充满欲念的魅惑并未在他身上生效,而是被达尔拉隔绝咒隔开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你的秘密已被揭示,”他用演说般的嘹亮语气宣布,“你的密探已被击溃,你的计谋已被瓦解……你输了,大将。”
两人会面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按他的预料做出如实的回答。
“啊啊啊啊……不过你别忘了,杜尼安僧侣,战场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停顿。种种可能性在盘旋。
“你只是个幌子……”凯胡斯说。
艾斯梅娜本人就说过,它们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学习真知法术。
她眼中闪出白光,刹那间仿如歹毒的尼尔纳米什恶魔。一阵诡异的、非自然的笑声穿过草木丛生的花园,犹如纠缠的毒蛇。
“阿凯梅安。”凯胡斯低声道。
“他已经死了。”那东西冷笑着吐露。它摇晃她的脑袋,像在拨弄玩偶,然后跌倒在冰冷的石头上。

石头的叮当声与铁窗外花园的沙沙声混杂在一起,几不可闻。
在纳述尔人统治安摩图的时代,这里是一座祭拜先祖的神龛,神坛门槛下有一整块大理石板。现在,这块地板仿佛有了自我意识般立起来,滑向一边,露出一个刚能放下一面泰丹盾牌的黑洞。一条小腿伸出来,伸展的脚趾噼啪作响,紧接着是膝盖与大腿,如同植物的茎柄钻破土层。另一条腿出现了,然后是一只手。这两条腿和一只胳膊弯曲着支撑在洞口旁,活像一只畸形的蜘蛛。
一个女人的身体缓慢而谨慎地出现,像是正从书页中走出来。
法娜席拉。
她雀跃着奔过暗淡的地面,路遇睡眼惺忪的欧普萨拉拖着脚步从厕所返回育婴室。她扭断老仆人的脖子,然后停下来喘口气,等待勃起平息。在阴影中,她变作艾斯梅娜,把脸颊贴在他卧室青铜包边的红木门上聆听,但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外什么都没听到。空气中的余味在歌唱:厨房的蒜味,发臭的牙齿,腋窝与肛门里……
煤烟、没药和檀香的味道。
它从亚麻裙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枚丘莱尔,熟练地用一根皮绳挂在脖子上。它推开门,紧紧握着把手,以免未上油的铰链发出声响。它本希望他还在睡,但显然他的隔绝咒唤醒了他。
它站在黑暗的门口,虚假的面孔因流泪而变得肿胀,月光在它脚边投下苍白的长方形。他坐在床上,灰白的脸露出警戒的表情。虽然光线不好,它还是能清楚看到他:惊讶的目光,若有所思的眉头,胡须中的五条白丝。
他散发出恐惧的味道。
“艾斯梅娜?”他嘶声道,“艾斯梅娜?是你吗?”
它耸起肩膀,双手脱掉亚麻裙服,垂下的衣料刚好挡住腰间的绳裤。他的眼睛扫过它的胸口时,它听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艾斯梅娜!你在做什么?”
“我需要你,阿凯……”
“你脖子上的丘莱尔……我想已经禁止佩戴了。”
“凯胡斯要我戴着它。”
“求你……拿掉。”
它抬起双手,伸到脖子后面把绳子解开,任其落在地上。它走进苍白朦胧的月光中,让月光勾勒出自己虚伪的身体。它知道她是个美丽的尤物。“阿凯,”它低声说,“爱我,阿凯……”
“不……不行!他会知道的,艾斯梅娜。他会知道的!”
“他已经知道了。”它边说边爬上他的床角。
它闻到他怦然作响的心跳,那预示着炽热的鲜血。他心里有那么多恐惧!
“求你。”它喘息着,用胸脯摩擦他的膝盖和大腿。他的脸离得那么近,犹如悬挂在黑暗之中。
重重的一剑穿过丝绸被单,穿过它的胸骨、心脏和脊柱。但它仍沿剑刃朝前爬去,勒住他的气管。黑暗盘旋降临时,它看透欺骗的幻术,发现原来在垂死的剧痛中挣扎的是赫尔萨队长……
杜尼安僧侣早有防备。
陷阱中的陷阱,那个被称作艾斯梅娜的东西漫不经心地想,真美……
这是它濒死的思绪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阿凯梅安……
灯笼掉在腐朽的地板上,光线滚过堆积的白骨,谢斯瓦萨感觉自己被提了起来,又投入黑暗之中。有什么硬东西撞上后脑,世界暗了下去,他只能看见学生那张狂怒的脸。
“她在哪儿?”纳乌-卡育提大喊,“她在哪儿?”
这声音在非人的空间中隆隆作响,翻腾渗透着,注定了他们的末日——这是他脑海中唯一的想法。他们正在戈尔格特拉斯的厅堂中行走。戈尔格特拉斯!
阿凯梅安!是辛……
“你骗我!”
“不!”阿凯梅安用手挡住头顶射来的光线,“听!听啊!”
但站在他身前的是普罗雅斯,王子拉长的脸一派严肃,没有丝毫表情。
“抱歉,老师。”王子道,“是辛……他在叫你。”
他没有真正弄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便掀开毯子,从床上弹了起来。刹那间,他只觉天旋地转:与因库-霍洛纳斯不同,王子帐篷的帆布墙扎根于地表。普罗雅斯扶住他,两人忧郁而长久对视。这么久以来,亚特雷普斯的镇守元帅一直是两人的缓冲地带,忠实地矗立于一个人的满腹怀疑和另一个人的笃定确信之间。没了他,阿凯梅安和王子似乎注定会发生可怕的对峙,但这也更为真实——这毕竟是他们自身性格的自然体现。
阿凯梅安意识到,他们总是站得如此之近,也甚少转开视线。他不由自主地紧握住年轻王子的手。手并不温暖,但充满生机。
“我并不想令你失望。”普罗雅斯低声说。
阿凯梅安吞下口水。
一件事的意义往往到它破碎才会显现出来。

凯胡斯在床上抱住颤抖的她。
“我爱你!”艾斯梅娜哭道,“我真的爱你!”
叫喊声仍在走廊间回响。凯胡斯知道,百柱团已四下散开,寻找虚族刑鸟,但他们不会有收获。除开赫尔萨队长当场惨死,一切不出他所料。奥拉格只是不想让他获得真知法术,并非真要杀他。只要非神会仍对杜尼安僧侣一无所知,就会始终陷于两难境地:他们越需要毁掉他,就越需要了解他——并通过他找到他的父亲。
正因如此,阿凯梅安才是刺杀目标,而非凯胡斯。
凯胡斯不知艾斯梅娜是否记得刚才那段被怪物占据的经历,但在她眼睛睁开的一瞬间,他就明白她不仅记得,而且觉得说出那些话的就是她自己。她说了太多难以启齿的话。
“我真的爱你。”她抽泣着。
“我知道。”他回答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深沉而宽广。
颤抖的嘴唇。眼神中透出的恐惧与悔恨。急促的呼吸。“但你说的!你说的!”
“我所说的,”他撒谎道,“只是为了迷惑对方,艾斯梅,仅此而已。”
“你一定要相信我!”
“是的,艾斯梅……我相信你。”
她的手伸向脸颊,摸着上面的伤痕。“永远是个妓女!为什么我永远是个妓女?”
他的目光穿透她,越过她的伤痕,看到了殴打、虐待与背叛,以及在那之上由发臭的欲望捏合而生、被习俗锤打成形、由经文抛光碾磨,又受自远古流传至今的信仰与观念约束的世界。她的子宫既成全了她,也令她受到诅咒——不朽与极乐,这是存在于每一个女人双腿之间的许诺。强壮的孩子与汹涌的快感。如果说男人的真实被欲望所掌控,他们又怎么不会把女人当作奴隶,把她们像金子一样储藏起来,像享受蔬果一样享受她们,然后把她们当作果皮抛弃呢?
他不就是为这个才利用她的吗?为了她精致的臀部带来的许诺?
为了诞生杜尼安僧侣的孩子。
她的眼睛犹如黑暗中的银匙,匙中水滴在闪烁。他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那么多他永远无法挽回的事……
“抱住我,”她低声说,“抱住我,求你了。”
她像其他人一样为他献上了牺牲,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阿凯梅安一直觉得奇怪,为何人在事情发生时往往感觉缺失,多愁善感多半出现在事后,而那时总显得没那么……合理了。
天命派学士将那些在诺里人的孩子中寻找异民的成员称为“彭瑞克”。当那人来到小屋,要带阿凯梅安——一个有“伟大前程”的男孩——去阿提尔苏斯时,阿凯梅安的父亲拒绝了。阿凯梅安事后才知道,那不是出于对儿子的爱,而是有更实际更紧要的理由:阿凯梅安证明了自己无需像其他人一样经常挨揍,也可以迅速熟悉海洋。而且,阿凯梅安是他的儿子,不容别人染指。
那个“彭瑞克”身材瘦长,脸上像每个海员一样带有风吹日晒的痕迹。对父亲醉酒后表示的轻蔑,他没有惊讶,也许根本不为所动。阿凯梅安永远不会忘记那人身上的味道——玫瑰水与茉莉的味道——盖过了房间里的酸臭气息。父亲蛮横地抗拒,于是学士身边那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例行公事般狠狠殴打了他。母亲开始尖叫,兄弟姐妹们大声哭泣,阿凯梅安却异常冷静,像孩童或疯子似的对身外之物浑不在意。
他幸灾乐祸地享受着眼前的一切。
在那天之前,阿凯梅安绝不会相信父亲会这么轻易地倒下。对孩童而言,铁石心肠的父亲是无可匹敌的存在,甚至能与神明比肩,可以作出一切审判。父亲被羞辱的那天,是他生命中第一个真正悲惨的日子——也是第一个真正胜利的日子。看到伟大的存在变得破碎……怎能不颠覆一个男孩的世界?
“他们的诅咒!”父亲尖叫道,“等待你的是地狱啊,孩子!地狱啊!”
直到事后,坐着学士的车在海滩上颠簸时,他才哭起来,感到无法承受的失落与悔恨。
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
“我看到它了,阿凯……”锉刀摩擦一样的声音。辛奈摩斯。“我要去的地方。我现在看到它了。”
“你看到了什么?”他柔声道。对一个被如此可怕的病痛折磨的人,他能做的也只有放轻声音……
“什么都没有。”
“嘘,让我讲给你听。那些长满眼睛的墙,元初神庙,升天的至圣高地。我就是你的眼睛,辛,你可以透过我的眼睛看到希摩。”
透过一个巫师的眼睛。
普罗雅斯的奴隶用屏风为亚特雷普斯的元帅隔出临时病房。屏风上绣着腾跃的山雉,其尾羽与它们栖息的树木缠绕在一起。病房中只有两盏灯笼照明,每一盏都罩着蓝布罩,这是医祭的要求,显然阿克亚格尼神对颜色比对病患更挑剔……灯光与月光的相互作用形成了非常特别乃至诡异的结果,病房中的一切——下垂的帆布棚顶、匆忙铺就的草席、悬挂在床头的毯子——都变得如棺木一样令人作呕。
阿凯梅安跪在小床旁,用湿布轻轻擦洗朋友的额头。他抹去元帅眼窝中聚集的泪水,与其说是为了让朋友更舒服,不如说是不想看到它们在暗中闪烁——那就像流动的眼睛,令人不安。
他又一次和逃跑的冲动斗争。所有不洁的鬼怪之中,要数恐怖的瘟疫之神麾下那些最为嗜血,最令人畏惧。医祭说他已归普拉玛所有,那是阿克亚格尼神的无数恶魔中最可怕的一种。
肺病。
元帅的身体猛地一震,开始抽搐。他在床上佝偻的姿势仿佛是一张被看不见的双手拉满的弓,而他发出的声音只能用……非人来形容。阿凯梅安紧扶着朋友长满胡须的脸,低声说着自己也记不起来的话。最终,辛奈摩斯像开始时一样突然平静下来,四肢又一次失去力量,软软地瘫在毯子下。
阿凯梅安擦去朋友颤抖的面庞上密布的汗水。“嘘,”他在朋友如利爪挠心般的呼吸间隙中安慰,“嘘……”
“规则,”元帅咳嗽着,“完全变了……”
“你说什么?”
“我们的游戏……本约卡。”
阿凯梅安一头雾水,但也想不出如何回应。这时候追问朋友,感觉就像……犯罪。
“还记得吗,”辛奈摩斯道,“我去参加贵族议事会时,你总在暗处等我?”
“是的……我记得。”
“现在轮到我等你了。”
阿凯梅安再次不知如何回应,他完全理屈词穷,余下只有毫无意义的琐碎念头,就连思考都让人刺痛。
“你有……过么?”元帅突然问。
“有什么?”
“有赢过么?”
“本约卡?”阿凯梅安眨眨眼,努力挤出笑容,只觉脸上肌肉抽搐,“和你下的时候没赢过,辛……不过总有一天……”
“我不觉得会有那一天。”
“……为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害怕听到答案。
“因为你太计较得失了。”辛奈摩斯说,“每当棋局形势不妙——”他咳嗽起来,化脓的肺部起起伏伏。
阿凯梅安重复道:“是啊,每当棋局形势不妙……”他的这点小幽默根本没作用。自私的傻瓜!
“我什么都看不到,”元帅喘息着,“瑟金斯在上!我什么都看——”他高喊着,像是被凝结的血淹没了一样。喘息,挣扎。房间里充满胃液的味道。
然后他又松弛下来。几个心跳的时间里,阿凯梅安呆看着他。没有了眼睛的辛奈摩斯仿佛被……包裹了起来。
“辛!”
朋友的嘴无声地翕动,令阿凯梅安惊恐地想起父亲案板下那些鱼头……只有嘴,没肚子,缓慢地一张一合,像是乳草在微风中摇曳。
“走……开……”朋友喘着气,“别……别管我……”
“这不是你摆架子的时候,傻瓜!”
“不——!”亚特雷普斯的镇守元帅哭喊,“这……这是唯一……”
然后,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垂死之人的苍白皮肤上突然出现了斑点,接着像被水浸湿的布块一样转为灰紫。帆布间冷却下来的空气带着失去生气的寂静,虱子从辛奈摩斯的头发间跑了出来,爬过额头,爬到蜡一般的面孔上。阿凯梅安急忙将它们赶走——假装死神并未降临的人才会怀着这种病态而麻木的挑剔。
他握紧朋友的手,吻着朋友的指头。“明天一早我就和普罗雅斯一起带你去河边,”他屏住呼吸,“给你洗澡……”
哀怨的寂静。
他的心跳似乎慢了下来,犹豫着,如同孩子不知父亲的许可是否发自真心。他绷紧嘴唇,胸中巨大的空洞也开始拉扯,开始抽搐,要求呼吸。
他不情愿地望向黑暗中那个人,为自己的勉强感到羞耻。克里加特斯·辛奈摩斯,这位他事实上的兄长,这具长着他唯一的朋友的脸孔的尸体。虱子爬到阿凯梅安身上,他能感觉到它们,就像能感觉到眼眶中的瘙痒。
他深吸一口病房中恶臭的空气。他的哭声虽然穿越了平原,但未能到达希摩。

他凝神观察棋盘,揉搓着双手以防冻僵。辛奈摩斯发出一阵讨厌的笑声,嘲弄着他。“你下棋总这么沉闷。”
“这游戏烂透了。”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太计较得失了。”
“不。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老输棋。”
阿凯梅安懊恼地移动着自己的银色棋子中唯一一枚石头。原先的棋子被辛奈摩斯的一个奴隶偷走了,只好拿枚石子来充数——至少元帅是这么说的。这枚石子让他更恼火。虽然棋子在棋局中的作用完全取决于使用方式,但这枚石头仍让他感觉自己棋艺变差了,似乎它打破了整套棋子所具有的某种神秘的咒术。
为什么是我用石头?

那晚阿凯梅安没有再睡。
百柱团的卫士来过,召他和普罗雅斯立刻前往营地中央的别墅,那里显然发生了针对凯胡斯的刺杀。阿凯梅安坚决拒绝了,普罗雅斯准备动身时,他甚至用严厉的口气加以斥责,说出的亵渎词语教等在一旁的卫士惊骇不已,乃至拔出剑来。不等王子反驳,阿凯梅安就逃走了。
他在圣战军营地黑暗的道路上徘徊,思考为何露水会让他穿着凉鞋的双脚如此疼痛,为何天堂之指不曾移动,为何长牙之民会在基安人制造的帐篷下沉睡——他们之间的区别、各自的传承在这条通往救赎的漫漫长路上早已化作无价值的碎片。他思考着一切,思考任何能想到的东西,唯一不愿去想那件会让他陷入更深疯狂的事。
当黎明在东方露头,指示出希摩的方向时,他回到那栋要塞般的别墅。他爬上山坡,穿越大门,最终来到杂草丛生的花园。这期间没人阻拦他,唯有草木的芒刺刮擦长袍,荨草与钩麻炽热地划过体肤。他在面对主卧的走廊里等待——他的妻子就在屋内,在他所崇拜之人的身体下发出呻吟。
他等着战士先知。
一只百灵鸟于雪松木残桩上鸣叫,毛绒绒的提琴颈花茎干上开出橙色的花,在微风中摇摆。
他昏昏沉沉,梦到了戈尔格特拉斯。
“阿凯?”那个被祝福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你的样子真吓人。”
阿凯梅安发现自己立即清醒过来,想着:她在哪儿?我需要她!
“她睡了。”凯胡斯说,“她昨晚受了太多苦……和你一样。”
战士先知站在他身前,亚麻色头发和白色长袍在晨曦中闪烁。阿凯梅安眨眨眼睛。除脸上的胡须外,他与他远古的亲属纳乌-卡育提是那么相似,绝不会错。
不知为何,阿凯梅安感到自己的狂怒与决心都在粉碎,就像孩子面对父母一般。一丝苦笑在他脸上闪过。
“为什么?”他哑着嗓子问。他有点害怕对方误解,以为他是在质问为何要做出那样可怕的决策——用艾斯梅娜来试探非神会。
“人生的价值并不由结局决定,阿凯,辛死去的方式——”
“不!”他跳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治好他?”
极为短暂的一瞬间,凯胡斯似乎后退了——但那之后一切就恢复了正常。安抚在他眼神中闪动,他的微笑中每一根线条都在诉说着那句悲伤而暧昧的话:我理解。
阿凯梅安耳中响起强烈的轰鸣,他没听到凯胡斯的话,只知道那一定是假的。他不由得摔倒在地,启示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一双强壮的手将他扶起——凯胡斯抓着他的肩膀,紧盯着他的脸。但他们之间那份亲密、交流中充斥的狂热与敬畏已经消失了。空洞,冰冷而残忍的空洞,在那张他深爱过的脸上叫嚣。
这是怎么回事?
阿凯梅安无法解释原因,但他知道自己真的醒着,也许是头一次真正醒来。他不再是这个男人注视下的可怜孩童了。
阿凯梅安往后退开——不是出于恐惧,只因脑海一片空白。
“你是什么人?”
凯胡斯的目光没有动摇。“你在躲避我,阿凯……为什么?”
“你不是先知!你是什么人?”
他表情的变化非常微妙,哪怕三步开外的人也不会注意到,但已足够令阿凯梅安在恐惧中惊慌失措了:凯胡斯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仿佛同时死去了——真正死去了。
然后,他听到了如寒冬中的石板一样冰冷的声音:
“我是真理。”
“真理?”阿凯梅安挣扎着想保持镇定,但汹涌的恐惧从心中泛出,就像肠子从伤口流出腹腔。他奋力呼吸,望向渐渐亮起的天空,听到这个世界在嗡嗡作响。“真——”
铁钳般的手抓住他的脖子。他头朝后仰,脸朝初升的太阳,玩偶般被举到半空。他根本没看到凯胡斯的动作!
“看。”那个死去的声音说。声音中没有压迫。没有冷酷。什么都没有。
阳光刺透阿凯梅安的眼睛,虽然他马上将双眼紧紧闭上,但仿佛仍被灼瞎了。
“看。”没有更明确的强调,但压在他气管上的手指勒得更紧,胆汁似乎在他喉咙深处燃烧。
“我看……看不到……”
突然之间,他脸朝下摔落在地。他还没起身就开始神秘的咏唱。他知道自己的力量,知道自己仍然可以毁灭对方。
但那个声音却没有缓和下来。
“你看不到是不是意味着太阳不存在?”
阿凯梅安停住了,他从杂草与石子间抬起脸,瞥向笼罩在前的形影。
“你是不是觉得,”那个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神不过是遥不可及的虚渺概念?”
阿凯梅安低下头,将额头压在尖利的草叶上。一切都在旋转、下落……
“或者因为我是所有的灵魂,而我选择了能安抚更多人心的那个,我就是个骗子?”
眼泪替他作答。不要打我……求你了,爸爸,不要——
“再或我的目的在你之上,包含着你的目的,就代表背叛?”
他抬起颤抖的双手擦去眼泪。我会听话的!我发誓!他瘫软在地,面对杂草丛生的坚硬地面哭泣。道路太长,太痛苦了。饥饿……埃因罗……辛奈摩斯死了。
死了。
是因为我!噢,真神啊……
战士先知坐在痛哭流涕的他身边,轻轻执起他的一只手,面无表情地闭上双眼,朝向太阳。
“明天,”他说,“我们向希摩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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