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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谢拉什

灵魂看不到其思想的起源,好比人看不到后脑或体内的脏器。既然灵魂无法区分看不到的东西,也就说明灵魂无法进行自我辨识。从某种意义上讲,思考总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由同一个体进行。这就好比从侧面拉扯一根螺旋线,直至它看上去变成一个圆。时间的流逝永远凝滞于现时,空间的狂欢终将停留于此处,人与人的更继总是归结于自身。
事实是,如果灵魂能像它看待世界一样看待自身——如果它能正确看待自身的起源——它就会明白并没有现时、没有此处,也没有自身。换言之,它会明白那个圆是不存在的,灵魂也不存在。
——摩格瓦,《神谕集》
你从他身上落下,如同火星脱离烈焰。黑暗之风吹过,你很快就将熄灭。
——《长牙纪年·颂歌书》6:33
长牙纪4112年,早春,谢拉什

捷罗萨围城战开始数日后,赤塔长长的骡队终于到来。就像收到暗示一样,一支新使团出城求见——这一次,他们扮演的是可怜的请愿者,也没在身后关闭城门。正如战士先知保证过的,谢拉什古老的首府在圣战军面前屈膝投降了。
作为礼物,使团献上十二颗人头,正是那些最初鼓动市民关上城门的人,其中包括曾侮辱战士先知的赫巴拉塔队长。但圣战军首领们没有善罢甘休,战士先知对捷罗萨人展示了疾言厉色的一面。他声称,为补偿圣战军的损失,也为了让其他人从发生的事中得到教训,必须树立榜样、献上牺牲。只有付出相应的代价,正义才能得以伸张,因此战士先知宣布实行“日一税”——由于捷罗萨在他面前关上大门四天,每十个捷罗萨人得有四个人的生命被罚没。
“明日晨曦初露时,”他宣布,“我要看到你们的城墙挂上两万颗人头。如果你们做不到,这座城市必临末日。”
当晚,圣战军大肆庆祝,捷罗萨则被惨叫笼罩。晨曦初露时,城市的外墙已被鲜血洗刷得无比光滑,成千上万砍下的人头环绕全城,有的装在渔网里,有的用麻绳穿过下颌悬荡于半空。等计数时才发现,捷罗萨人献上的人头比战士先知要求的还多出了三千零五十六颗。
谢拉什境内,再没有一座城市、村镇或要塞敢于对圣战军关上大门。
与此同时,阿斯贾亚里成为圣战军中第一位踏上圣地的领主,但他在踏入圣安摩图一段时间后才意识到这点。无论从外貌还是口音上看,谢拉什人——或按圣战军的说法,“什科尔之子”——与安摩图人区别甚微。圣战军的先头部队穿过嘉尔塔台地,那里的人民与古安摩图人战争不断,之后又陷入连绵内战。
阿斯贾亚里带着不满五百名的封臣与骑士向圣安摩图深处进军,他手下久经考验的加里奥斯人发现安摩图人见风使舵,毫无信义可言。大多数安摩图人自称费恩教徒,却对基安人毫无爱戴。过去几个月,恐怖的流言四处传播,很多人已经相信偶像崇拜者和他们的伪先知是刀枪不入的。基安人的帕迪拉贾——伟大的卡萨曼德倒在了战场上,现在来到他们之中的是梭本疾进如风的亲族,安那斯潘尼亚无情的金发野兽。
几场遭遇战在吉姆镇、著名的安瑟里奥特神龛、摩-波拉萨斯等地爆发,阿斯贾亚里本人在后先知的生母出生地捷拉摩受了膝伤。没过多久,绘着圆环围绕加恩里红马的染血战旗已化作恐怖的象征,引发了阵阵恐慌。虽然法纳亚派出一名又一名大公前来搜捕,但加恩里伯爵要么早已消失,要么锐不可当。
Hurall’arkeet,沙漠中的人开始这样称呼他,意为“长有利齿的狂风”。
终于,在圣掌节那天,铁甲骑士们赶到了贝塞尔——早已断绝的后先知血脉源起之地。虽然这里早已没有了因里教徒,但很多安摩图人聚集在此,迎候风尘仆仆的远方来客。
骑士们告诉彼此,这些人想必有着圣洁的心。

他们在他前面边走边说,像是完全忘记阿凯梅安正走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艾斯梅娜和凯胡斯。
被称作“日一税”的清算结束了,城市异常寂静,不知是因为发声者变少了,还是因为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之中。大街小巷的围观者要么畏缩不前,要么纷纷跪倒,当先知扈从走过时,谢拉什人小心翼翼地把他们黑色的环形瞳孔转向地面。战士先知在捷罗萨巡游了一周,阿凯梅安心想,与其说是检查战利品,更多的也许是让市民目睹他的存在。
在《圣典》中,捷罗萨有时被称为“百村之城”。两千年后这绰号仍然合适,这里的街巷跟凯里苏萨尔的爬虫区一样狭窄而纷繁,但与爬虫区不同的是,此处的道路并没有经过规划设计,而是在难以计数的年月中由无数毫无关联的行为积累而成。街道总会汇聚于被谢拉什人称为“小广场”的小型集市,只有在那里阳光才能照到地上的卵石。由此可见,捷罗萨仿佛真是彼此缠绕的一系列小村庄,它们在不断演化中连为一体,如同面包表皮上的霉菌。
艾斯梅娜正向凯胡斯汇报早上与赤塔会面的情况。据绍纳米说,约克萨秩序井然,不知是塞尔文迪人的严厉手段起了作用,还是该庆幸他的野蛮行径并未激起兵变。此外,以利亚萨拉斯称他亲自找乌兰扬卡总督谈过,警告对方任何骚乱都可能造成严重后果,无论其本人事先是否知情。“大宗师要我向您保证,”她说,“摩瑟罗苏的总督不会再给您制造麻烦了。”
阿凯梅安边看边听,心中充满沮丧与崇拜。她的外貌是个奇观:头发以宝石发带束起,基安式的宽大长袍上,缝绘着南锡蓬的白日宫中华丽雍容的宫殿与花园。更重要的是她的举止,身姿笔挺,举手投足如此大方,神色带有敏锐和一丝讽刺,仿佛毫不费力地就适应了新的身份与地位。
她让他呼吸困难。我必须停下!
曾几何时,他们的关系只在两人之间;曾几何时,他只要伸出手去,轻轻放在她腰间,她就会转身投进他的怀抱。现在一切都崩溃了。不知何时,凯胡斯成了一切的中心,成了所有道路的交汇,每个人都必须经过他才能与其他人联结——甚至找到自己;不知何时,任何事都要经过他光芒四射的审判。阿凯梅安突然发觉自己只能跟在他们后面,像一个心碎的乞丐……
那为什么她还说他很强大?
“以利亚萨拉斯侮辱过你。”凯胡斯转身对她说。阿凯梅安看向他蓄有胡须的侧脸,他在束腰衫外穿一件华丽的长袖华达呢长袍——这是吉尔加什人的传统服装,只是加上了更多装饰——袍上竖直的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肩部显然经过裁改,以适应已故的帕迪拉贾著名的魁梧体态。
“他确曾称我为妓女。”艾斯梅娜说。
“你应该料到,对他来说,你是一枚陌生的钱币。”
她的笑容温和又带着嘲讽:“那么该拿我去找哪国商人兑换呢?”
凯胡斯也笑了,阿凯梅安看到喜悦的神色在周围的人脸上绽开。许多人都在笑,仿佛是池塘的涟漪。不管凯胡斯走到哪里,他的一部分总会在其他人身上扫过,就像把石头投入一潭静水。
“男人的思维方式很简单,”他回答,“他们思考的总是事物本身,而非它们之间的关联。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总认为,让钱币变得有价值的是金银,而非它们所代表的权威。要是告诉他们尼尔纳米什人的钱币是陶块做的,他们肯定不相信。”
“他们也不相信,”艾斯梅娜说,“战士先知会让女人为他传令。”
银子般的阳光从她身上闪过,这一瞬间,她仿佛成了一切的中心,从长衫上的褶皱到红艳的嘴唇,统统像丝绸一样闪亮;这一瞬间,前面的两个人仿佛脱离了世俗——那么美丽,那么纯粹,周围邋遢的砖块与粗野的心灵如何配得上他们?
“确实如此,”凯胡斯说,“他们会问:‘金子在哪儿?’”他斜眼看她,露齿而笑。“或者,用这件事来说就是……”
“拇指在哪儿?”艾斯梅娜带着淡淡的伤感道。
拇指是苏拿人指代阴茎的俗语。为什么听到她按从前的方式说话,会让他如此痛苦?
凯胡斯笑意不减。“他们不懂得,金子的价值只在于满足我们的期待——是我们让它有了意义,不多也不少……”他停了一下,朝艾斯梅娜眨眨眼,“‘拇指’也一样。”
艾斯梅娜也笑了,“哪怕它名叫以利亚萨拉斯?”
先知扈从来到捷罗萨迷宫般的巷道中的一个小广场,周围每扇窗后仿佛都有一张空洞的面孔在张望,广场中跪拜的几个长牙之民投来崇拜的目光。无处不在的百柱团卫兵伫立在旁,紧盯每条街道,仿佛能望穿墙角。这里久经风霜的房屋门楣有的绘有莲花藤,屋里传出婴儿的哭声。
战士先知摇摇雄狮般的头颅,仰天大笑。阿凯梅安感受到笑声中的感染力,它用超乎想象的方式要求他高兴起来,为不甚明了的种种理由而欢庆,但悲哀还是夺去了他的呼吸。安那苏里博·艾斯梅娜环视周围,欢愉的表情透出羞赧。与他那苍凉的眼神交汇的瞬间,她把目光移开了。
她牵住丈夫的手。

查拉奥斯。建于谢拉什诸王时期的古老要塞。
圣战军的大小贵族集结在它早已荒废的厅堂中,惊奇地环视着四周,同时也在焦躁地等待战士先知到来。阿凯梅安听到盖德奇总督声称此处的夜风中可以听到什科尔国王的呓语,他还发现有人——戈泰克的扈从——正把大理石碎块收到一块布中。
作为捷罗萨城中唯一高于黑幕般外墙的建筑,从围城那天起,阿凯梅安就关注着这个要塞。他知道要塞早在塞内安帝国时期、千庙教会崛起时代就被弃置了,但他一直以为费恩教徒会将之破坏,然而他从加亚玛克里那里得知,基安人反把它当成最神圣的圣殿之一——既然那么多因里教徒将此视为恶毒的攻击,何乐而不为?
要塞最初的墙垒早已被推倒,朝外看去,骨白色的拓展建筑一览无遗。丰满的圆柱和方柱,纯装饰性质的弧形台阶,每个入口两侧那些四翼的西弗朗……可以看出,尼尔纳米什人极尽奢逸的风格为这座城市刻下了深刻的印记,即便从那些没了屋顶的废墟中,也能看出花哨的建筑结构,只是有时与古代凯兰尼亚或施吉克人巨大的过梁设计格格不入。留存下来的拱顶可兹证明,古代谢拉什的建筑师已对承重与压力的分布有了基础概念,事实上,此处的压迫感显而易见,仿佛每栋建筑生而即为支撑无形重担。
这是不是因为什科尔曾在这座宫殿统治,进而产生的幻想呢?和因里教的大多数孩童一样,阿凯梅安打记事起就听过无数关于那位荒淫无度老暴君的故事。“要听话,”母亲总警告他,“否则他就会来抓你,用没人讲得出口的方式折磨你!”
阿凯梅安站立等待,努力不去注意艾斯梅娜。她坐在一把镀金椅子上,离他不过四步。他们所在的宽敞弧形平台曾是宫殿主觐见厅的高台,靠墙处有一圈带过梁的壁柱,并以一道台阶与其下的厅堂隔开。据《圣典》记载,谢拉什诸王躺在床上发号施令,什科尔甚至喜欢上朝时与爱子嬉戏,朝臣们只能遥遥围观。阿凯梅安清楚史家如何丑化对头,所以一直认为这些故事不过是别有目的的宣传,然而在这死去已久的高台中心确实摆着一块石墩,看上去很像床榻。
也或是祭坛。
高台下,大小贵族们围着粗大的圆柱,欣赏着迄今为止最得意的征服。黑色的长牙与金色的圆环绣在白底大旗上,以绳索悬挂于柱子之间。喧闹的交谈声逐渐平息下来,他们瞥见了凯胡斯?阿凯梅安回头看向那道自高台后方向上、通往废弃包厢的台阶,他没看到凯胡斯,却瞥见一个飘忽不定的黑点,掠过远处街巷的迷网,然后继续上升,飞入高空的云雾。他眨眨眼,皱起眉头……巫术的印记是怎么回事?
一只会巫术的鸟?
“我们到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宣布。
阿凯梅安愣了一下,扭头看向台阶,发现凯胡斯正步入高台。他的胡须按古代什拉迪人的样式编成辫子,白色法衣镂有闪光的金线。在他身上感觉到印记是一件很奇怪,甚至令人恐惧的事。这有点玷污他的形象,更意味着无法料想的未来。
阿凯梅安回头望向天空,但已看不到那只鸟了。
“经过长久的努力,”凯胡斯若无其事地走下最后几级台阶,“我们终于踏上了这片经文中的土地。”
阿凯梅安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他该怎么做?是非神会准备进攻,还是赤塔想搞破坏?他下定决心保持警惕,不让凯胡斯演讲中浪潮般的吸引力影响自己。
战士先知穿过高台,朝艾斯梅娜走去,把一只带光晕的手放上她的肩头。“就在这里,”他说,“老什科尔望向纵情酒色的廷臣,问道,‘那个像国王一样说话的贱奴是谁?’”他朝周围查拉奥斯的废墟比画,仿佛挥出一道波浪。“就在这里——这里!——什科尔举起镀金腿骨……
“他审判了我的兄弟。”
一如既往,凯胡斯的口气似乎在强调,他的话语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蕴含的真实——他的话是因其意义才令人激动不已。他的语调仿佛在说,即使是这些简单的事实,也足以震撼人心。
阿凯梅安挣扎着保持警惕。
“终于,我们这些朝圣者,我们这些长牙之民,来到了这片经文中的土地。”凯胡斯的表情变得凝重,他向四周看去,望向头顶的过梁,望向厅内整齐的圆柱。沉默的期待升华为汹涌的渴望,每个在场者都像周围的石块一样屏住了声息。“这里,这里就是压迫我兄弟之人的房子,他谋害了因里·瑟金斯,还问道,‘那个像国王一样说话的贱奴是谁?’
“想想看!想想我们走过的路途,想想那些或美好或严苛的土地,想想那些繁华的都市,想想我们征服的一切!终于,我们来到了大门前……”他抬起右手指向东方的薄雾,阿凯梅安又看到了环绕他手掌的金色光晕……
有人发出狂喜的吼叫。
“只差最后一步!”凯胡斯喊道,他的声音仿佛在空中轰响,又像在每个人耳边倾诉,“最后一步,我们就能看到圣地。只差最后一次进军,我们就终于可以向神圣的希摩举起长剑,高唱赞歌了!我们正在重写这片大地的经文!”
大小贵族个个心驰神往,发出狂喜与崇拜的呐喊。阿凯梅安不由自主地想象,这滚滚声浪会给街巷中残存的捷罗萨人什么感受。疯狂的征服者……
“从古至今!”凯胡斯声如雷鸣,“无人见过我们这样的队伍……我们这等长牙之民。”他突然抽出佩剑“必然”——它在祖姆语中原名“恩朔雅”——它在阳光下闪着牛奶般的白光。那些光在圣战军首领们眼中跃动,教他们纷纷眯起了眼。
“我们是真神的利刃,在瘟疫、干渴与饥荒中铸成,经历过战争的锤炼锻打,浸透了无数仇寇的鲜血!”
“我们……”他突然顿了一下,面露微笑,就像在开什么无伤大雅的玩笑时被人抓了个正着。“男人免不了自吹自擂,”他用懊恼的口气说,“我们中有谁不曾在女士耳边低声撒过谎?”无头的圆柱间有人窃笑。“为了让她们注意我们裤裙间的变化,我们有什么话不敢说……”更多笑声轰然响起。高高在上的雄辩之术不复存在,战士先知又变回了亚特里索王子,一名促狭而幽默的同伴。他耸耸肩,像大家桌边的酒友一样咧嘴笑着。
“但事实胜于雄辩……战神通过你们的眼睛注视着一切,血与火在我们的呐喊中回响。
“事实胜于雄辩。我们即将进行的事业,其荣光会盖过任何一位先祖的作为。它将成为灯塔,矗立在历史之中,让后人震惊和感恩的同时,也必能激发他们的斗志。我们的伟业将被千千万万人传颂,铭刻在千千万万人的记忆之中。每当我们的子孙后代提及祖辈,都会用上最虔诚和最敬畏的语调,因为他们知道,正是我们今天的壮举让他们的血脉得到了祝福!——祝福!
“我们,长牙之民,必将建功立业,永垂不朽!”
直冲云霄的狂喜。连阿凯梅安也被他言辞中的动力裹挟,流下泪水,结结巴巴地应和……这突如其来的感情是如何爆发的?他看到热泪顺着艾斯梅娜的脸颊滚下。
“那么他是谁?”凯胡斯的吼声盖过雷霆般的欢呼,“那个像国王一样说话的贱奴是谁?”
沉默突然降临,但周围的石板以及石板上缠绕的野花野草,似乎都在嗡鸣。战士先知伸出辉光闪耀的双手——这是欢迎,是恳求,也是令人颤抖的祝福——低声说……
“是我。”

人类各有归属,无一例外,有的人得以提升或丢失地位,但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无法改变。他们站在既有的土地上生存繁衍,但和凯胡斯在一起时,连这最基本的传统也动摇了:他每前行一步,似乎都会带着世界前行。
当他走下台阶,示意因切里·高提安带领圣战军首领们开始祈祷时,全世界似乎都在向他屈膝。朗诵声在墙壁间回响,阿凯梅安眨了眨眼,以免汗水流进眼睛。他大口呼吸着潮湿的空气,想到艾斯梅娜居然和这样的男人同床共枕,不禁产生了深深的畏惧,就像看着一片花瓣飘进篝火……他是先知!
为什么阿凯梅安还要恨他?
奴隶们在碎石和梁柱间清出道路,在最中央的通道摆下一张长桌和许多椅子。凯胡斯和大贵族们坐在长牙与圆环的旗帜之下,像是在举行仪式性的宴会,虽然他们只喝了一点掺水的酒。在漫长的讨论过程时,阿凯梅安只是僵立一旁。这场景看上去是那么不真实,但他们真的在计划征服安摩图,打到希摩城!凯胡斯说的没错……他们到了。马上就到了。
备战过程平和得令人惊讶。圣战军中曾经充斥着由旧仇宿怨或傲慢自负而引发的争吵,然而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就算梭本和孔法斯在场,阿凯梅安也无法想象其他大贵族会故态复萌。凯胡斯让所有人相形见绌,他们变成了一群孩子,收起了彼此间的斤斤计较,情愿追随他出生入死……这些国王和信徒们。
当然,还是会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但无人会对反对者嗤之以鼻,更不会仅因对方提出异议就视为异己。就像凯胡斯说过的,当真理主宰一切时,明理之人不再惧怕被人反对。普罗雅斯提出一个又一个难解的问题,老戈泰克竟按捺下怒火,只发出几声恼怒的低吼。唯有岑约萨好像还在拨弄自己的算筹。有人提出质疑,有人给出解答,有人列举备用计划,有人加以分析评判。随后,就像魔法一般,最好的方案自然而然展现在众人面前,仿佛拥有了意志。
胡尔瓦嘉王子被授予先锋的荣誉,因大家公认他的森耶里人最能经受费恩教徒可能的突袭。岑约萨的艾诺恩人将与普罗雅斯的康里亚人一起组成主力纵队,直接进军希摩,沿途收集一切能搞到的食物和攻城器材。高提安的沙里亚骑士伴随主力行动,担任战士先知和先知扈从的护卫。戈泰克伯爵及其泰丹人被派去包围并占领古老的查吉多要塞,该要塞始建于凯兰尼亚时期,是安摩图与谢拉什西南方边境的要津。
包括凯胡斯在内,没人知道异教徒的计划。所有报告,尤其是赤塔通过岑约萨提供的情报,都暗示西斯林的水魂巫师绝不会放弃希摩。这意味着法纳亚要么打算在他们向安摩图进军途中出兵截击,要么就是打算撤到圣城死守。无论如何,他终将与圣战军决一死战,而西斯林的存亡、基安人的存亡,都在此一举。法纳亚无疑正在集结一切可能的力量。虽然普罗雅斯提议谨慎缓行,但战士先知非常坚定:圣战军必须全速发动攻击。
“我们的力量在不断消耗,”他说,“他们却不断得到补充。”
阿凯梅安好几次鼓起勇气,望向坐在一旁的艾斯梅娜。脸色严肃的官员们来来往往,在她身边跪下,有的向她征询意见,有的给她带来消息。大多时候,她的关注点都在前面那群人的讨论上,而阿凯梅安开始百无聊赖地打量那些白袍的纳森蒂——他们站在战士先知身后,最靠前的是韦尔乔和加亚玛克里。他心头被奇怪的感觉淹没,仿佛这支曾被一群吵闹的酋长率领、不比移民队伍强的圣战军,如今已成了帝国宫廷;仿佛这并不是全体贵族的议事会,凯胡斯只是在听取手下将军们的意见而已。所有人的位置……都被重新摆放过,像本约卡棋一样,决定众人行动的规则已被彻底改写。新规则包括让他阿凯梅安一动不动站在这里,担任先知的维齐尔……
想得太多了。
凯胡斯宣布散会时,太阳已低垂在潮湿的乡间。热气让阿凯梅安的脑子嗡嗡作响,但他还得等待例行公事的祈祷以及贵族们献上祝词。无所事事的倦怠与刺目的夕阳加在一起让他只想尖叫。他不禁希望早先那只鸟真的预示着非神会的攻击,不管怎样都好,只要能尽早结束这场……表演。
突然间,每个人都好像同意了别人的建议,议事会终于告终。石头废墟中,吵闹变成问候与寒暄,阿凯梅安揉着脖子走到高台边,不顾礼节地一屁股坐在台阶最顶上。他感到艾斯梅娜瞪了自己后背几眼,然而那些因里教贵族已上台向她致敬,他实在太过疲惫,只剩抬起橙黄色袖子擦去额上汗水的力气。
一只手扫过肩膀,就像有人想拍拍他,却临时改了主意。阿凯梅安转身看到普罗雅斯,但那深棕色皮肤和丝制卡哈拉让他以为面前的是一位基安王子。
“阿凯。”他敷衍地点头。
“普罗雅斯。”
两人一起熬过片刻尴尬。
“我想让你……”他显然有些为难,“你应该去看看辛。”
“是他让你来的吗?”
王子摇摇头。他看上去变得陌生了,更加成熟了,胡须留得更长,还染了颜色。“他总问起你,”他的语调变得僵硬,“你应该去——”
“我不能。”阿凯梅安答道,口气远比想象中尖刻,“能阻止非神会袭击凯胡斯的只有我,我不能离开他身边。”
普罗雅斯愤怒地眯起眼,阿凯梅安不由自主地感觉此人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有辛奈摩斯在身边,他无法坚持苦修,无法远离痛苦,这才宁可采取任何措施。
“你离开过他身边。”普罗雅斯平静地说。
“只是应他的要求,还是在我本人强烈反对的情况下。”
为什么他突然感到一股报复的冲动?现在普罗雅斯有求于他,他忍不住想让王子也体会一下受漠视的痛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然凯胡斯不断开导他,阿凯梅安仍无法抛却心头旧恨,仍在伺机找回失去的分数。我为什么总是这样?
普罗雅斯眨眨眼,舔舔嘴,似乎有些牙痛。“你应该去看看辛奈摩斯。”这一次他并未掩饰声音中的苦涩,之后他转身便走,没有道别。
阿凯梅安头脑麻木,无法思考,只是呆望着聚在一起的贵族们。盖德奇和伊吉亚班开着拙劣的玩笑,不出所料,伊里萨斯在结结巴巴地附和他们——这有时会让人觉得,唯独他是自摩门出发以来一直没变化的人。高提安正在训斥一位年轻的沙里亚骑士。索特尔和其他几个艾诺恩人看到乌兰扬卡亲吻战士先知的膝盖时大笑起来。胡尔瓦嘉静静地站在他亡兄的护卫、亚格罗塔的阴影中。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圈子里交谈,并形成一个个相互连接的圆圈,就像一套巨大锁甲上的链环……
一个想法突然浮现在阿凯梅安的脑海:
只有我是孤家寡人。
他并不了解家人,只知道母亲很早就死了;他看不起自己的学派,学派也对他没什么好感;他的每一个学生,最终都被诸神以各种方式夺走;连艾斯梅娜也背叛了他……
他咳嗽几声,吞下几口唾沫。我真是个蠢货!他叫住路过的奴隶——一个闷闷不乐的年轻人——要他给自己拿碗没掺水的酒。你看,那个男孩转身跑开时他告诉自己,你有了一个朋友。他把前臂支在膝上,盯着自己的凉鞋,看到未经修剪的趾甲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想到辛奈摩斯。我应该去看看他……
一道阴影在他身边的台阶上坐下时,他没有转头。空气中突然有了没药的味道,灵魂里某个变化无常又充满活力的地方欢跳起来,但他知道那道阴影并不属于艾斯梅娜——它太黑了。
“到时间了?”阿凯梅安问。
“快到了。”凯胡斯说。
最近,阿凯梅安越来越惧怕每天晚上的真知法术教学课程。凭直觉领会逻辑与代数称得上是令人惊叹的天才,但用同样的方式学习远古的战争咒术他闻所未闻。看到此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超越了自己在比较与归纳方面的能力,他怎能不深感畏惧?
“是什么让你不安,阿凯?”
你觉得是什么呢?他心中有个声音咒骂道。然而他只是转身面对凯胡斯,问道:“为什么要去希摩?”
那双纯净的蓝眼睛默默地审视他。
“你说你是来拯救我们的,”阿凯梅安追问,“你自己承认了。那为什么当末日的威胁盘踞在戈尔格特拉斯时,我们却得继续向希摩前进?”
“你累了,”凯胡斯说,“也许我们应该明天再上课……”
“我很好。”阿凯梅安打断对方,却又马上为自己的傲慢而沮丧。“睡眠之于天命派学士,”他补充道,“乃是最古老的敌人。”
凯胡斯点点头,露出忧伤的微笑。“你的悲痛……仍让你穷于应付。”
由于某种无法说出口的原因,阿凯梅安只道:“是的。”
周围的因里教徒越来越少,只有几个人聚在远处,小心翼翼朝他们张望,显然是在等凯胡斯,但凯胡斯只做了个手势,他们就散开了。很快,这里只剩下阿凯梅安和凯胡斯两个人,他们并肩坐在高台边缘,望向周围废墟中逐渐汇聚的阴影。干燥的风从高空中吹来,阿凯梅安闭上眼,短暂体会那份亲吻肌肤的凉爽,聆听远方漆树发出的沙沙声。一只偶然飞过的蜜蜂在耳边嗡嗡作响。
他想起了藏在远离海滩的水沟里躲避父亲时,那种隐匿于万千生灵中的沉寂。连光线仿佛都懒洋洋的,无穷无尽的天空则在头顶展开。那一刻,他似乎脱离了因果循环,那深邃的宁静超越了往昔与未来的所有思想,他甚至能闻到石块在不断延伸的阴影中冷却下来时散发的味道。
他没法想象什科尔曾住在这里。
“你知道吗?”凯胡斯说,“曾几何时,当我聆听这个世界时,只听到嘈杂。”
“不……我不知道。”
凯胡斯仰面朝天,闭上双眼,阳光在他丝绸般的头发中闪烁。“但现在我知道……那些远不止是嘈杂,阿凯。那些都是话语。”
阿凯梅安的皮肤像潮湿的绳索绷了起来。
凯胡斯望着远方地平线,手掌按在大腿两侧,衣料上呈现出弧形皱褶。阿凯梅安在他的手指周围看到了金色光晕。
“告诉我,阿凯,”凯胡斯说,“你望进镜子,看到了什么?”他的语调就像一个有些无聊的孩子。
阿凯梅安耸耸肩。“我自己。”
那是老师溺爱的眼神。“你确定?你看到了自己在用眼睛向外看,还是只看到了自己的眼睛?排除假设,阿凯,扪心自问,你真正看到的是什么?”
“我的眼睛,”他承认,“我只看到自己的眼睛。”
“那你并没有看到你自己。”
阿凯梅安盯着他的侧脸,不知如何作答。
凯胡斯微微一笑,仿佛在安慰受挫的同伴。“那么,如果你没法看到自己,你又在哪里呢?”
“在这里,”阿凯梅安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就在这里。”
“‘这里’又是哪里呢?”
“是……”他皱眉思考片刻,“是此处……是你看到我的地方。”
“此处么?但你如何能在此处?”凯胡斯笑道,“分明是我在此处,而你在彼处。”
“这……”阿凯梅安恼怒地抓了抓胡子,“你这是玩文字游戏。”他抗议。
凯胡斯点点头,表情既神秘又有些飘渺。“想象一下,”他说,“假如你能将整个浩瀚洋聚拢起来,折叠成一个人的形状与大小,同时又保持它的广阔与深邃。大洋中的深渊,阿凯,它们不再向下伸展,而是朝内延伸,无穷无尽。你所说的‘外域’其实就在我们心中,它无处不在。这就是为什么不管我们站在哪里,始终都在此处;不管我们的脚踩在什么地方,始终都在同一个地点。”
形而上学,阿凯梅安意识到,他在讨论形而上学。
“此处,”阿凯梅安重复,“你是说有一个存在于空间之外的地方吗?”
“不错。你的身体是你的表面,仅此而已,是你的灵魂与这个世界的交汇点。我们隔着这样一段距离彼此对视,但也可以说是站在同一个地方,或者说同处虚无。我通过你的眼睛看到了我自己,你也通过我的眼睛看到了你自己——虽然你还不清楚这点。”
不知从何时起,洞察化为某种恐惧,阿凯梅安变得口齿不清。“我……我们是同一个人?”凯胡斯在说着疯话……凯胡斯!
“人?更准确的说法其实是,我们位于同一个此处……但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的,只有一个此处,所以只有一个灵魂存在。它会在许多位置与这个世界相接,阿凯,同时每个交汇的界限都无法认出它自己。”
那帮尼尔纳米什的蠢货!他一定是读了……
“这只是形而上学。”他脱口而出时,凯胡斯也低声道:“这只是形而上学……”
阿凯梅安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胸口像有铁锤在敲打,心脏有如刚刚经过残酷的折磨。他想要说服自己相信刚刚只有凯胡斯在说话,但那句话的新鲜味道仍然残留在舌尖。寂静转变成诡异的恐惧,又化为他从未体验过的错位感,似乎有什么曾经神圣而完整的东西被打碎了……刚刚到底是谁在说话?
夕阳折射下的世界开始旋转。
他就是我……否则他怎能知悉一切?
凯胡斯若无其事地说:“告诉我,为何有些词能创造奇迹,有些词却不能?”
阿凯梅安吞口唾沫,努力借回溯知识来平复自己。“奇族认为,让巫术成为可能的是语言,但后来人类也能用不纯粹的口音重现咒术的效果,证明事实并非如此……”他深吸一口气,意识到凯胡斯通过这个问题不但证明了阿凯梅安的无知,也证明了古往今来每一个巫师的无知。我真的什么都不懂。
“关键在于意义,”他补充道,“词义千变万化。没人知道最初的源头。”
凯胡斯点点头,低头去看法衣褶边。当他抬眼时,阿凯梅安发觉那双明亮的眼睛已变得难以直视。“‘爱’这个词,”他说,“总是有相同的意义吗?或者它对你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智慧得到奖赏,心灵蒙受惩罚,和凯胡斯在一起时总是这样。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词义不同,是因为它们伴随的回忆不同。”
艾斯梅娜。
“你的意思是,巫术咒语回忆起了某些其他词无法回忆起的东西?”阿凯梅安的问询带着某种超乎本意的热切,他的表情中没有了嘲讽,“但词语能记住什么呢?那些词并不是……”他的声音低下去,突然的领悟阻止了他要说出的话。一个灵魂……
“并不是词,阿凯,而是你。让那些词变成奇迹的,是你所记得的事。”
“我、我不明白……”
“不,你明白的。”
阿凯梅安眨眨眼,忍住毫无来由的泪水。他想起赤塔在爱荷西亚的驻地,那个在他张开的手指下灰飞烟灭的地方。他回想那些在他的胸膛中与灵魂里如雷霆般轰鸣的意义,那些能将周遭一切粉碎的歌声。他从空无一物中制造火焰,从黑暗的阴影中召唤闪电,把一切冒犯他的存在统统毁灭。那些词!他的呼喊——他的诅咒!那些词句索要着不可能的结果……
惩罚这个世界。
单凭一个凡人怎能说出那些东西?
“我们在神像前下跪,”凯胡斯说,“我们张开双臂仰望天空。我们向远方恳求,伸手触及地平线……向外看,阿凯,每个人都在向外看,因为在我们体内……”他张开手掌按在自己胸口。“在此处,在这里,我们是合而为一的。”
太阳越过那道绯红的门槛,天空变成紫色,即将消逝的红晕让废墟的墙壁看上去变得光滑可鉴。微风渐渐变成带有一丝阳光暖意的气流。
“真神,”阿凯梅安开口,声音却不属于他自己。“你是说这……这个从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后面向外窥视的灵魂就是真神。”虽然他说出了这些话,虽然他非常明白这些话的意义为何,但它们却仿佛是从他口中逃走的,并未经历思考与理解,而是自然而然就表达了出来。阿凯梅安抓紧肩膀,自觉肥胖的身体正在颤抖。
“我们都是神,”凯胡斯的表情既肃穆又充满热情——就像父亲在安慰挨打的儿子,“真神永远在此处,透过你的眼睛以及你周围的每一双眼睛观察着。但我们忘了自己是谁,开始觉得此处只是另一个彼处,从而被这个宏大的世界分离,变得孤立和悲凉。我们忘了……但并没有完全忘记。”凯胡斯坚定地盯着他。“那些忘得最少的人,就是众人口中的‘异民’。”
在爱荷西亚的激战中,阿凯梅安挥洒愤怒时,曾有那么一刹那犹豫过,觉得已经认不出自己了。他在用谢斯瓦萨的声音高喊,脱口而出的咒语甚至超越了那位古老的前辈——那些咒语将无比坚硬而牢固的事物统统化作了液体……
那么他是谁?是谁?
“所谓巫术,阿凯,就是说出能让我们回忆起最朴素真实的词句。”
“真实。”阿凯梅安麻木地重复。他明白凯胡斯的意思,他明白,但不知为何心底却拒绝领悟。“什么真实?”
“虽然会被国界与岁月隔绝,但每个人的面孔之后却是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此处。我们透过无数双眼睛一起见证着这个世界,我们就是我们所膜拜的真神。”
阿凯梅安仿佛能够“回想”起这幅景象:从海滨到平原到山巅,真神在千万堆篝火旁同时眨眼。女儿凝望沉睡的父亲。古人的妻子用斑斑点点的双手握紧丈夫的手臂。男人口吐鲜血,痛苦地捶打大地。此处,此时,同一个地点……若非如此,又如何解释传声咒与强迫咒?如何解释谢斯瓦萨的梦境?
“长久以来,”凯胡斯说,“你觉得自己是个贱民,是个被放逐者。虽然你随时准备对那些评判你的人反唇相讥,但事实上你一直生活在耻辱之中。你瞪着他们,暗暗诅咒心中的希望。他们总是乐于评判他人,总是对自己确信无疑,总是无法看到——那些蠢货!——无法看到你有多么不同寻常。他们唾骂你、嘲笑你,尽管你知道他们的嘲笑正是愚蠢的证明,但在孤身一人时却会痛哭流泪,追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诅咒,这样的厄运?’”
阿凯梅安心想,他是我!他就是我!
凯胡斯笑了,不知为何——这完全不可能——阿凯梅安看到埃因罗在彩虹中朝他瞥了一眼。“我们就是彼此。”
但我已经破碎了……我身上……我身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你是一个虔诚者,却生在一个无法理解你的虔诚的世界。但有了我,一切都不一样了,阿凯。古老神启的存续时间已然超过它们的本意,我将带来新的启示。我就是捷径之道,而我说,你并未被诅咒。”
虽然阿凯梅安心中激情澎湃,但内心最深处仍有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声音在重复天命派教义:失去灵魂,赢得——
但凯胡斯又开始讲话了,他抑扬顿挫的话语在温暖的夜风中回响,仿佛源自一切的本源。
“巫师的咒语能创造奇迹,是因为他们唤回了真神……想想吧,阿凯!像巫师那样观察世界意味着什么?理解昂塔意味着什么?大多数人只能通过一双眼睛看待这个世界,只能从一个方向理解造物——许多角度中的一个!——异民却能回忆起真神的声音,虽然不完美,但毕竟能发掘更多角度,知晓源自‘此处’的几千双眼睛留下的不同记忆。所以他们看到的一切都会发生变化,成为更有意义的造物的投影。
“想想印记……大多数人根本无法从这个世界中区分出巫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毕竟他们只有一个观察角度。对走不动的人来说,神庙就只能是它正面的样子。但异民能从许多角度观察,不过可惜之处在于,巫术本身带有残缺的性质——真神的声音固然能占据所有角度,异民却受困于自己昏暗而残缺的记忆,局限性太大……”
一切变得那么显而易见。一直以来,巫师都被与渎神者等同,说他们亵渎神圣,笨拙地模仿真神的圣歌。现在他知道,这些说法虽与事实相去不远,却极为粗浅,与凯胡斯轻而易举探究出的真相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西斯林呢,”阿凯梅安发觉自己问道,“他们又是什么?”
战士先知耸耸肩。“想象一下,有团火包裹着世界,照亮了世界。通常我们会被自己看到的光刺得盲目,觉得自己的角度是唯一的,但某些人知道并非如此,所以弄瞎自己。西斯林熄灭眼中的火焰,拔去观察的唯一角度,以便更好地领悟自己回忆起的一切。他们牺牲了清晰而微妙的认知细节,为的是得到最原始、最深奥、最本真的洞察与直觉。他们回忆的是真神话语的音调、音色与感情——几乎可以将其完美再现——付出的代价则是构成真正巫术的词义。”
这就是了,水魂术的秘密,阻碍巫术学者若干世纪的难题,就这样被短短几句话解开。
战士先知转身面对他,用闪光的手抓住他的肩膀。“此处的真相就是它无处不在。而这,阿凯,也是爱情的意义:意识到此处亦属于对方,通过对方的眼睛看待世界,和对方在此处团聚。”
他的眼睛闪动着智慧的辉光,令人无法直视。
这个世界摆脱了最后一缕阳光,阴影像墨汁一样汇聚起来,夜色沿查拉奥斯废墟般的道路阔步而行。
“这就是你为何如此痛苦……当此处离你而去,正如她离你而去,你仿佛失去了立足之地。”
一只蚊子居然敢在他们耳畔发出嗡嗡声。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阿凯梅安哭道。
“为了让你相信,你并非孤家寡人。”

她满足于奴隶身份。
和耶尔或布露兰不同,法娜席拉非常喜欢当下的生活状态。她每天早上为女主人操劳,下午有片刻小憩,晚上又得侍奉女主人。黄金、香水、丝绸,还有艾斯梅娜夫人准许她们使用的化妆品。她们可以接近权力——如此强大的权力——还得到女主人的允许得以品尝美食。作为从卡拉斯坎的法玛宫中带来的女奴,法娜席拉成了先知身边的常规成员。追逐山羊的自由生活怎能与如今的日子相比?
当然,欧普萨拉那个丑老太婆一有机会还是会数落她们。“他们是偶像崇拜者!他们是奴隶主!我们应该割开他们的喉咙,而非亲吻他们的脚趾!”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然而,这不过是因为她有基安血统——所谓“乌发卡”——可大家都知道乌发卡不过是喜欢像贵族一样炫耀自己的下等种姓而已,连他们自己都会彼此看不起,她说的话又有什么价值?
虽然欧普萨拉经常胡言乱语,她所看护的孩子——莫恩古斯——却非常健康。有天晚上,法娜席拉在奴隶们聚集厮混时提到这件事,她们当时坐在早已习惯的角落——这个角落彰显了她们的重要性——用手指从碗中扒拉米饭吃,欧普萨拉听了又怒气冲冲地声称要将因里教主子全杀掉。“好吧,”法娜席拉脱口而出,“你先动手好了!”这让耶尔和其他人哈哈大笑。于是不经意间,法娜席拉掌握了让欧普萨拉闭嘴的好方法。现在每当欧普萨拉开始长篇大论,法娜席拉只会骄傲地摇摇头,扬扬嘴角,知道自己马上就能闪亮登场。
如果说有什么让法娜席拉烦恼,那就是跪拜。主管们经常把她和其他奴隶聚起来,带到乌别里卡内的祭坛去举行仪式。仪式一开始是由一名沙里亚祭司讲道——法娜席拉只能听懂一鳞半爪——然后他们受命向围成半圆的神像大声祈祷。有些神像风格诡异,比如被砍下挂在一棵金树上的欧吉斯的头;有些透出猥亵,比如下巴由阴茎支撑的阿乔里;当然,也有几个算得上美,如面容严厉的吉尔加里奥,相貌艳丽的吉耶拉,虽然后者大张的双腿让法娜席拉面红耳赤。
沙里亚祭司将它们称为真神的不同侧面。但法娜席拉认为并非如此:它们是恶魔。
可她还是会按要求向它们祈祷。有时,趁主管们分神,她会把视线从眼前这些淫邪的恶魔身上移开,望向防水油布做的墙上那些织锦挂毯,寻找费恩的双弯刀,那是她民族的信仰留下的唯一痕迹。她会在心中默默重复于经篷中听过无数次的话:
一把斩杀不信者……一把开启无视之目……
这就够了,她想道,既然独一神掌握着一切,向恶魔祈祷又有什么大不了?再说,恶魔确实会听到祷告……它们甚至还会回应,否则为何偶像崇拜者成了奴隶主,虔诚的信徒反倒成了奴隶?
完成晚间工作后,主管会将女奴们领到“草席室”。那是一顶大帐篷,她们可以睡在华丽的地毯上。主管告诉她们,这些都是从她们死去的基安主人的要塞中抢来的。有些人会在夜里哭泣——另一些人,一些面容姣好的,或是白天犯过错的,则会在深夜里被带出去。
被带走的人有时能回来,有时不能,法娜席拉对此并不关心,毕竟那是她们自己的报应。奴隶只需服从……就这么简单。服从会得到奖赏,至少可以不惹麻烦。
在被带走的那个晚上,她就是这样提醒自己的。他们要她做的一切她都照做了。她很守规矩!他们不会让她消失——不会的!她为战士先知洗过脚……
艾斯梅娜夫人不会允许这种事!绝不会!
库罗波斯主管,一名曾侍奉基安人的辛罗恩奴隶,拒绝回答她低声提出的任何问题。他坚定地牵着她,跨过地上睡得横七竖八的女奴,来到主管们休息与娱乐的前厅。起初她以为他们要她侍寝,毕竟她见过他们看她时脸上色眯眯的表情——尤其是提鲁斯,那个赢得自由的纳述尔人。他们强奸过许多女奴,但敢向她动手吗?她只需对艾斯梅娜夫人哭诉一番,他们就会被割喉。
她把这话告诉了库罗波斯。
“去和他说吧。”瘦削的老人哼了一声,把她推出由悬挂的皮鞭组成的门帘——因里教奴隶住所的入口通常是这样子。她呼吸到清冷的夜晚空气。
一个男人站在昏暗的夜色中,身形高大,姿势伟岸。在他身后,黑暗的、迷宫般的军营向远处延伸。他的装束非常简朴,只在沙漠束腰衣外套了件辛罗恩的短斗篷,所以过了几个心跳的时间她才认出他……纳森蒂的韦尔乔大人!
她立刻跪下来,低垂着头,脸颊几乎触到胸口,这是她所受的训练。
“看着我。”他的语气镇定而温和,“告诉我,可爱的姑娘,我听到的谣言是怎么回事?”
如释重负感从她身上扫过,法娜席拉尽可能端庄地抬起头。
她热爱闲言碎语,也同样喜欢受人关注。“您指什、什么谣言,大人?”
韦尔乔微笑着低头看她,站得那么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裤裆处急剧的酸胀。他结茧的拇指扫过她的脸颊,拂过她嘴唇的轮廓,让她不禁浑身颤抖。
“谣言说他们还是情人。”虽然他的目光仍然疏远,语调中却似乎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
法娜席拉吞了吞口水,再度感到恐惧。“他们?”她眨眨眼,忍住泪水,“他们是谁?”
“圣侣和那位圣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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