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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安那斯潘尼亚

战争就像严厉的父亲,让每个人都感到羞耻,痛恨自己幼稚的游戏。
——普罗塔西斯,《百重天》
从那场战役归来之后,我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至少我的母亲一直是这样抱怨的:“现在,只有死人才能承受你的凝视了。”
——崔亚姆斯一世,《日记与对话》
长牙纪4112年,早春,摩门

也许,伊库雷·瑟留斯三世想道,今晚会是一个甜蜜的夜晚。
从安迪亚敏高地顶上的皇宫中看去,月光下的梅内亚诺海宛如一面闪亮圆盘。瑟留斯不记得上次看到大海这样平静是什么时候了,甚至觉得有些诡异。他本想把星象家亚里梅阿斯叫来,但最后还是作罢——不是出于仁慈,而是骄傲。那不过是个精于吹捧奉承的小人。所有人都是。就像母亲常说的,每个人归根到底都是间谍,代表着种种利益,每一张脸都由无数根手指组成……
就像斯科约斯那样。
他忍住头晕,倚着栏杆,凝望海面,双手紧紧抓住精心打理过的加里奥斯羊毛斗篷,抵抗丝丝寒意。和以往一样,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南方转去,望向海岸上那片空旷的黑暗。希摩就在那边——还有孔法斯。光是想到孔法斯在他看不到也无法知晓的地方密谋盘算、精心策划,他就不堪忍受,甚至心生恐惧。
他听到凉鞋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人中之神,”皇帝的新任近卫军司令斯卡拉用低沉的声音报告,“太后求见。”
瑟留斯长吁一口气,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他转过身,抬头面对高大的瑟帕罗人,对方的面孔在光影交织之下时而丑陋、时而俊朗,垂肩金发用银色的带子束成一根根发辫——应是某个勇猛部族的标志。斯卡拉的外貌并不令人愉悦,但在冈克尔提死后,他证明了自己是个有能力的接替者。
在那个天命派巫师引起的一夜疯狂之后。
“带她进来。”
他喝光碗中的安莱佩红酒,一时兴起,将酒碗朝南边地平线掷了过去,仿佛想要试试这段距离是不是他以为的那么遥远。为何要如此多疑?哲学家们不是说了么,世界只是烟雾。而他是烈火。
他看着那只金碗飞旋出去,落入下层宫殿的阴暗之中。渐渐低沉的叮当声让他的唇上浮现出一抹微笑。这些东西真是低贱。
“斯卡拉?”他叫住正要退下的司令。
“有何吩咐,人中之神?”
“会有奴隶把它偷走的……那只碗。”
“确实如此,人中之神。”
瑟留斯打了个嗝,仪态仍然端庄。“找到偷走它的人,处鞭刑。”
斯卡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转身朝金碧辉煌的皇家居室走去。瑟留斯跟在他后面,努力稳住身子。他打个手势,让两边的近卫军把折叠门关上,再拉上帷幕。外面没什么好看了,除了宁静的大海和无边的星辰。
他站在最近的三角火架旁,烤了烤手指。母后已沿台阶从下层套间中走来,他不由自主地把两只拇指抵在一起,想要厘清思绪。瑟留斯很久以前就明白,只有智慧能在伊库雷·伊斯特里雅面前保护他。
瑟留斯的视线扫过台阶和挂着壁毯的墙壁,瞥见了她的巨奴彼萨苏拉斯,那魁梧的身形让觐见室中的近卫军们相形见绌。他又一次猜测,母后有没有和这头浑身冒油的鲸鱼上过床。他本该集中精力思考她前来的动机,但她最近似乎是那么的……容易预料,而他的情绪又如此烦躁。如果她再晚一些来打扰自己,他肯定就会觉得……不情愿了。
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美,至少对一个老巫婆来说:染过的头发间缀着一顶珍珠母雕成的飞翼头饰,细银链编成的网兜将将笼住她上了粉的额头,样式传统的长袍由金带子勾勒出她的体形——他猜想,也许那匹印花蓝丝绸就花掉了他一艘划桨战舰的钱吧。他眨眨眼,抹去惺忪酒意,现在看来,她并不瘦削,倒有几分纤柔……
她几时变得……
“人中之神。”她边说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然后按礼仪规范的要求用完美的姿态颔首致意。
瑟留斯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样尊重的姿态完全不符合母亲的习惯。“吾母。”他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恶犬用鼻子蹭你的手,往往意味着它饿了——非常的饿。
“那个萨伊克巫师是来见你的。”
“塔西乌斯,是的……他出去时肯定碰上你了。”
“不是希默克提?”
瑟留斯哼了一声。“你想说什么,吾母?”
“你一定听说了什么!”她厉声说,“孔法斯送了信来。”
“呸!”他猛地张开嘴唇,发出不屑的声音,然后扭过头去。老婊子,总把爪子伸到自己的碗外面。
“是我养大了他,瑟留斯!他是我的养子——比你对他周全得多!我有权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有权知道。”
瑟留斯没说话,只斜眼瞥了瞥她。真奇怪,他心想,同样的一句话有时会让他怒火中烧,有时听起来却像是美妙的和弦。然而到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不是吗?他心念一动,回头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在灯笼照射下是那么明亮、那么年轻,真让人喜欢……
“他们知道了。”他说,“那个骗子,那个……战士先知,或者管他们叫他什么,他指控孔法斯——指控我!——密谋出卖圣战军。你能想象吗?”
不知为何,她看上去并不惊讶。瑟留斯突然觉得,她有可能就是出卖计划的那个人。为什么不会呢?她有非凡的天赋,将男性的智慧与女性的阴柔混同一身,她极度渴望证明自己,同时又极度缺乏安全感。在这些动力驱使下,其他人在她眼中要么鲁莽要么懦弱——尤其是她自己的儿子。
“接下来呢?”她问,由于关切,语调也变得颤抖。
噢是啊,她总忘不了自己的宝贝外甥。
“孔法斯被逐出圣战军。他和帝国军剩下的人马被留在约克萨,等待送回纳述尔。”
“很好,”她点点头,“这样你的疯狂行为也就可以结束了。”
瑟留斯笑了。“我的疯狂行为吗,吾母?”他的微笑显得无比真诚,“还是孔法斯的?”
太后露出轻蔑的笑容。“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嗯?吾儿?”
岁月的掠夺——他看过这一幕在父亲的同辈们身上反复上演,看过他们的头脑逐渐变得如蛤壳一样空洞。到最后,和他们腐朽变质的灵魂相比,就连垂垂老矣的身体都显得强健阳刚。瑟留斯发觉自己在努力忍着不要发抖。文字与智识的游戏本是遗传自她的强项,而她何时落后过这么多步?
但是……
“吾母,这意味着孔法斯依然控制着战场。”他亲切地耸耸肩,“我并未召他回国。”
“你在说什么,瑟留斯?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知道你想做什么!你真的疯了!”
他紧盯母亲,不由得心想:这么多年来,她是怎么保持这份容颜的?
“确实,我敢肯定大贵族们是这么想的。”
一个老太婆为何能显得如此……如此纯洁?
她合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交错在一起,又一次露出风情万种的笑容——这一瞬间,她看上去绝不是对少女的拙劣模仿。“我明白了。”她说着叹口气,就像厌倦了世间尘嚣的爱人。
尽管已过去了这么久,他仍然记得在她手底下度过的第一个夜晚,犹如寒冰掠过升腾的火焰。那最初的夜晚……
瑟金斯在上,他硬了——硬得能感觉到血管的跳动!
他放下酒碗,转身看着她,突然间伸手搂住她的背,朝遮罩大床走去。她没有像奴隶一样在他的怀抱中变得顺从,但也没有反抗。她身上散发着年轻的气息……今晚会是一个甜蜜的夜晚!
“求你了,吾母。”他听到自己喃喃道,“已经太久了,我是那么孤独……只有你,吾母,只有你能明白……”
他将她放在绣着黑色太阳的被子上。慌忙解开长袍时,他的手在颤抖。他的阴茎惬意地跳动,他甚至害怕自己会把种子撒在袍子上。
“你是爱我的,”他喘息着说,“你是爱……”
她那描画艳丽的眼睛变得蒙眬恍惚,平坦的胸脯在织料下起起伏伏。他毫无理由地觉得自己能看透她脸上的皱纹,直视她那毒蛇般诡丽而真实的美。他看到了那个用嫉妒将他的父亲逼疯的女人,那个教会儿子床笫间蕴含的神秘与狂喜的女人。
“吾儿,”她喘着粗气,“亲爱的吾儿……”
他的指掌触到温润的皮肤,他的心跳宛如雷鸣,他的手拂过她的小腿,那双腿和艾诺恩人一样刮得干干净净。他沿着腿向上摸去。这怎么可能?他抓到她的下阴,那里坚硬地挺立着——
惊讶之下,他甚至喊不出声。他跌倒在地,无声地动着嘴巴,而她站起来,抚平长袍。他慌乱地向后爬行,几经努力才终于喊出声:“卫兵!”
头一个冲进屋来的士兵愣了一下,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丢了性命:他的脸被捏得稀烂,喉咙被撕开,鲜血喷涌而出。一切都乱了套。彼萨苏拉斯——她的巨人宦仆——高喊着没人能听懂的话冲上来,想要抱住她,却被她轻而易举扭断了脖子,就像从藤蔓上扭下一个甜瓜。
她抽出宦仆的佩剑,闪电般行动起来,两条手臂仿佛变成了八条,如同一只巨大而优雅的蜘蛛。她舞蹈、旋转,士兵们惊呼着纷纷倒下,长靴在血泊中打滑,刺有蓝色文身的肢体接连落地。
瑟留斯转身朝门口爬去,心中并无恐惧——不能理解也就无所谓恐惧——唯有压倒一切的急迫、原始的冲动迫使他逃离这幅荒诞场景,这个曾属于他的私人卧室。
他从两个卫兵中间跑过,四肢仿佛飘了起来,接着他尖叫着奔过镶金的走廊。拖鞋!拖鞋!穿着该死的拖鞋谁还跑得动?
他匆匆跑过一排缭绕的香炉,但只闻到从自己肠子里涌出的恶臭。母后肯定会哈哈大笑!她的儿子居然把屎拉到了御袍里……
跑!快跑!
他听到斯卡拉在什么地方大声发号施令。他一头冲下台阶,结果摔得稀里哗啦,像被麻袋套起来的狗一样扭动着。他一边呻吟哽咽,一边重新站起来,东倒西歪地继续向前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近卫军呢?挂毯和镶金的镶嵌画在他身边飘浮,他手上也沾了屎!
就在这时,什么东西把他脸朝下推倒在大理石地砖上。阴影笼罩了他,那东西的喉咙中发出的声音仿佛是一群鬣狗在狞笑。
钢铁般的手指抓住他的脸,指甲划过面颊,肥硕的手指插进他的喉咙。在那最后一刻,他瞥见了她——吾母——浑身浴血,头发凌乱。
她没有——

长牙纪4112年,早春,苏拿

索尔仰着头,眨了眨眼睛,皱起眉毛。这才几点钟啊?
“来啊——来啊!”何塔塔在街口叫道,“玛伊萨内来了!他们说玛伊萨内要到石码头来了!”
何塔塔说话时,眼里闪动着什么,也许是希望,也许是过于强烈的热情——即便索尔只有十一岁也能看出,只是不知该用什么词才能描述准确。“但奴隶贩子……”
无论到哪里都得担心奴隶贩子,尤其是石码头,因为他们在那里做交易。对奴隶贩子来说,看到少年孤儿等于在街上捡到钱币。
“他们不敢——不敢!玛伊萨内来了他们肯定不敢!他们会被诅咒——诅咒!”
何塔塔总把一个词连说两遍,就算大家都拿这个寻开心他也改不了。人们管他叫何塔塔-塔塔,心眼坏些的则叫他回声虫。
何塔塔是个奇怪的孩子。
“是玛伊萨内啊,索尔!”他眼里闪着泪光,“他们说他要走了——要走了,他要坐船到海上——海上!”
“但风——”
“就在今天早上!他们已经来了,现在他正要扬帆出海——出海!”
干吗关心玛伊萨内?戴金指环的人不会给他们铜板,只会用棍子揍他们。为什么要关心玛伊萨内这种只会用棍子的人?去他妈的祭司吧。
但何塔塔眼含泪水……索尔看得出,他不敢独自前去。
于是索尔呻吟着站起来,踢开破烂的铺盖,努力朝何塔塔容光焕发的脸露出讥讽的微笑。他以前也见过何塔塔这副样子,那家伙总在半夜里低声呼唤“妈妈”,也总是会哭——因为没胆子偷东西,老没饭吃。这种人活不下去的,一个都活不下去。就像他弟弟……
但索尔不会!他的脚程跟兔子一样快。
离他们所在的巷子不远有一家大漂洗坊,他们停下来,冲工坊前面一排巨大的木盆撒尿。工坊门口总是很拥挤,尤其在早上,他们努力不去看那些长着“洗衣工脚”——因为在洗衣盆里踩踏太久早已腐烂——的乞丐,任凭他们怒骂连连、嘘声阵阵。残废也会鄙夷比自己更可怜的人。尿完之后,孩子们跑过饱含硫黄臭味的洗衣坊庭院,继续嘲笑在一排排水泥盆中不停踏脚的男人。空中回响着湿衣料拍打干燥石头的声音。他们从洗衣坊另一边的出口冲了出去,跑过一群赶着驴车来运衣服的人。
“那儿会有吃的吗?”索尔问何塔塔。
“花瓣,”小男孩向他保证,“沙里亚走过——走过的地方他们会撒花瓣。”
“我说的是吃的!”索尔不耐烦地说,虽然他清楚,真饿了花瓣他也会吃。
小男孩棕色的眼睛直盯脚尖。他不明白。“那可是他啊,索尔……是玛伊萨内啊……”
索尔厌恶地摇摇头。该死的何塔塔-塔塔。该死的回声虫。
他们来到更繁华的街区,带有柱廊的街道紧邻哈格纳。商人们已开张营业,和那些正从砖头烧制的门框上取下沉重木门板的奴隶们开着玩笑。奢华的屋宇间,两个男孩间或瞥见圣殿区那些高耸入云的纪念碑。每次看到居利尤玛的塔楼,他们都不禁指指点点,吹响惊喜的口哨。
孤儿也有权心怀希望。
由于害怕沙里亚骑士,他们不敢进入哈格纳,只是沿周围的大街朝港口跑去。有一阵子,他们甚至走在了城墙边上,被它的宏伟惊得瞠目结舌。藤蔓把大部分城墙笼罩在繁茂的绿色之下,他们交替揣摩绿丛中偶尔露出的古老石头像什么:兔子、猫头鹰或是恶狗。在普兰帕斯市场,他们听到两个女人说起玛伊萨内的船就停泊在沙坦提安湾——那个六角形港口是很久、很久以前,由某位古代皇帝在苏拿的天然港湾之中开掘的。
他们一路跑到仓库区,惊讶地发现连磨坊街都挤满了同一方向行进的人。他们有时会停下脚步,陶醉于新鲜面包散发的香气,或是嘲笑路旁阴暗的屋子里拖着沉重脚步绕磨盘打转的骡子。空气中弥漫着狂欢气氛,回荡着嘈杂的欢笑和激烈的争辩,偶尔被孩子的尖叫或婴儿的啼哭打断。索尔发现自己对何塔塔那些荒谬言语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甚至还被对方的笑话逗乐了几次。
虽然不愿承认,但索尔很高兴自己听了何塔塔的话,被这些满心欢喜的人围在当中,和他们朝相同的方向前进,这让他感觉自己属于什么东西,就像在肮脏、冰冷、微不足道的生活中发生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奇迹。
自从父亲被杀之后,多久没这样的感觉了?
一队乐师加入了这支自发的游行队伍,索尔和何塔塔一路手舞足蹈从仓库旁经过,每间仓库的入口都有坡道,窗户则非常狭小。他们在大谷仓的阴影中逗留了一会儿,因为何塔塔从没来过这里,索尔向他最亲密的朋友解释,这是皇帝伊库雷·瑟留斯三世用来贮藏谷物以备荒年的。何塔塔听了哈哈大笑。
周围人群越来越密集,他们决定迈步飞奔,赶在大家前面。索尔脚程更快,跑在前头,何塔塔边笑边追。他们从举家出游的人群中穿过,在狭窄通路中钻来钻去。索尔有两次故意放慢脚步,让何塔塔差一点抓到自己,听到对方尖声抱怨,不禁也哈哈大笑起来。直到最后,他故意让何塔塔扑到自己身上。
他们扭在一起玩闹了一会儿,学着大人的样子彼此骂脏话。轻易制伏了何塔塔后,索尔拉着他站起来。他们已来到港口附近,海鸥在头顶尖叫,空气中有水和长久浸水的木头的味道,他们的脚步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行脚商人——大多是过去的码头工人——兜售着切开的橘子,可用来盖住码头上的臭气,孩子们很幸运地找到几片被丢弃的橘皮,急忙吞了下去,享受那酸涩的味道。
“我告诉过你,”何塔塔边嚼边说,“肯定有吃的——吃的。”
索尔闭上眼睛,微微一笑。没错,何塔塔说的是真的。
召集的号角毫无征兆地发出沉浑鸣奏,响彻全城。这声音既熟悉又隐藏着诡异的危险,就像正在围攻城市的敌人发出了攻击信号。
“来啊——来啊!”何塔塔边喊边扯索尔的手,拉他朝纷乱的人群深处挤去。索尔皱起眉头——只有婴儿才牵着手走路,只有拿棍子的人才把手捏得这么紧——但还是让那个男孩引他穿越腰身与手肘组成的迷宫。何塔塔偶尔会回头朝他看看,带着病态的狂热用眼神鼓励他,令他不禁开始琢磨:对方这突然涌现的勇气是怎么回事?每个人都知道何塔塔是个胆小鬼,但现在他却来到这里,朝肯定要挨揍的方向走去。为什么他要冒险?为了玛伊萨内吗?在索尔看来,没有任何事值得挨揍,更不要说被奴隶贩子抓住。看样子,今天是在劫难逃了。
但空气中仿佛有另一种东西,让索尔迷惑,前所未有的迷惑。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自己的渺小,不是像孤儿或乞丐或小孩的那种渺小,而是某种美好的渺小,渺小的是他的灵魂。
他记得父亲死的晚上母亲是如何祷告的——一边哭一边祷告。推动何塔塔的也是同样的情绪吗?索尔还记得母亲祷告的内容吗?
他们在无数胳膊和腿中间挤过,引起阵阵骂声,还挨了好几记老拳,而后突然之间,他们来到了一位穿披盔甲的沙里亚骑士身侧。索尔从未离一位长牙骑士这么近过,不禁吓得直发抖。那人的外套如此洁白,外套上的金色刺绣又如此耀眼,他套着一件银链甲,链甲下的身躯十分伟岸,如同巨树无法撼动。跟认识的大多数男孩一样,索尔对这些战士又是害怕又是羡慕,但何塔塔似乎完全不感兴趣;他伸着脑袋,朝沙里亚骑士身后看去,仿佛把对方当成了一根石柱。
索尔鼓起勇气,照何塔塔的样子朝前倾身,向街上张望。几百名沙里亚骑士排成队伍将人群挡在外面,还有骑在马上的骑士沿封锁线来回走动,扫视人群,时时警惕不期而至的威胁。索尔本想问何塔塔有没有看到沙里亚驾临的迹象,就在这时,身边那位骑士无言而温柔地将他们朝后推了推,让他们又回到了其他观众中间。
何塔塔不停念叨着母亲告诉他的关于玛伊萨内的事,玛伊萨内如何净化千庙教会,如何派圣战军去惩罚异教徒,如何睡在长牙、长牙下面的垫子上,还有真神是如何祝福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眼神,他走的每一步路、每一步路。“只要他看我一眼,索尔!只要看我一眼——看我一眼!”
“然后呢?”
何塔塔没回答。
突然之间,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所有人都转向同一个方向,隐约可以听到远方的高喊:“玛伊萨内!”不知为什么,索尔确切地知道,他们是发自内心的呐喊。何塔塔上蹿下跳,但马上就被身后的人挤着撞到了沙里亚骑士身上,那位骑士已跟两侧的神圣兄弟们挽起手来。呐喊声越来越响,索尔忽然害怕自己的心会由于激动爆裂开来。沙里亚!沙里亚来了!他从未离外域如此接近。
呐喊声一浪接一浪,又慢慢用疲惫滤去了人们的激情。就在索尔觉得大家根本是在犯傻时——谁会为根本看不到的人欢呼呢?——他瞥见了一枚枚镶珠宝的戒指反射的阳光。
沙里亚的仪仗队。
他的心在胸中狂跳,太阳仿佛在天空中旋转起来。虽然难以呼吸,他还是喊出了声,似乎他的心肺、他的嘴巴和他的嗓门都被无限增辐了。
从无比狭窄的视野中,索尔看见三位穿奢华衣饰的祭司走过,而“他”就跟在后面。“他”更年轻、更高大,也更白皙,脸上留满胡须,身上只穿朴素法衣,那纯粹的白色足以刺痛眼睛。上千双恳求的双手朝“他”伸去,想要迎接“他”、请求“他”、触摸“他”。何塔塔尖叫着,用尽浑身解数想吸引“他”神圣的关注。沙里亚走得很慢,动作看上去却那么迅捷,就像大地在拉着他向前。不知为何,索尔也举起双手,伸了出去,但不是为了触碰眼前光辉的人影,而是指向他的朋友——指向那个最需要“他”看顾的灵魂。
也许是因为街上的人群中只有索尔一个人指着别人,也许是因为玛伊萨内不知为何领悟了他的意思。不管怎样,那双明亮的眼睛朝他的方向眨了眨。“他”看到了。
这是他整个人生中第一个有价值的时刻。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个。
索尔看到,玛伊萨内顺着他的手指转向他身边大喊、跳跃着的何塔塔。千庙教会的沙里亚朝男孩露出微笑。
在这令人窒息的一瞬间,“他”和男孩遥相对望,直到沙里亚骑士挡住了神圣的身影。
“是的——是的!”何塔塔泪流满面地高喊,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的!”
索尔紧紧抓着他的手,大声笑着。他们不停地欢呼,拥抱在一起。
一个男人仿佛从虚空中显形一般,笼罩在他们头顶。他脸上长满胡须,修得很是方正,这说明他是个外国人。他身上散发出汗臭,更让索尔不安的是,还有海船的味道。他的右手拿着一只切开的橘子,左手抚着何塔塔后背脏兮兮的衣服。
“你们的父母呢?”他低沉的声音仿佛是食肉动物在努力装出善良的样子。
他们必须立即回答。就算是正经人家的孩子走丢了,大人们首先去找的也是奴隶贩子。奴隶贩子存在的意义就是偷走小孩,正如棍子存在的意义就是殴打他们这样的流浪儿。
“就在——就在——在那边。”何塔塔啜泣着,颤抖的手指抬了抬。
索尔闻到尿的味道。
“是吗?”那个男人笑起来,但索尔已经撒开双脚跑了,他从那群骑士中间穿过,钻进队列对面的人群中。
他是索尔。飞快的索尔。
在那之后,索尔躲在堆积的双耳土罐间低声哭泣,边哭边警惕地看着外面,确保没人发现他。他不停地吐口水,却无法吐净口中橘皮的味道。最后他开始祈祷,他的灵魂之眼看见了镶宝石的戒指折射的阳光。
没错。何塔塔说得对。
玛伊萨内要出海远航了。

长牙纪4112年,初春,安那斯潘尼亚

他们的人数虽有减少——仅余四万人左右——但他们胸中跃动的却比之前更强烈。
各大家族的旗帜,以及长牙与圆环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圣战军离开雄伟的卡拉斯坎,留下几乎一座空城。梭本在议事会上声明不愿动身,这让大贵族们十分愤慨,他们向战士先知请愿,希望他至少要求梭本允其属下自愿跟随主力部队出征。实际上,许多人早已带领亲随加入南征队伍,包括脾气火暴的阿斯贾亚里。最后只有大约两千名加里奥斯人和他们的国王一起驻守空城。有人说,当战士先知策马奔出号角之门时,梭本失声痛哭。
另一批迥然不同的圣战军也来到安那斯潘尼亚。这些新来者仍穿着家乡传统的粗呢大衣与外套,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听说圣战军被困卡拉斯坎后,数千名因里教徒受到激励,冒险渡过冬季的海洋,一路赶到约克萨。异教徒的围城被打破后不久,他们陆陆续续来到城门口,装模作样地吹嘘,就像那些站在城墙上看着他们的人曾在摩门与亚斯吉罗奇做过的那样。然而入城之后,看到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用长久的凝视迎接他们,每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古老的风俗仍然照常——士兵们互相握手,同乡们彼此拥抱——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形式。
最初的长牙之民——那些活下来的人——已属于一个完全不同的民族,他们与新来者共有的血液早已在战场上挥洒殆尽。古老的忠诚与传统变成了远方国度的传说,像祖姆一样远在天边,无法求证。旧日的生活习惯、曾经关心的问题,都和身上的赘肉一起不复存在了。他们拥有的一切都经历过考验,他们的虚荣、妒忌、傲慢和有意无意的偏执都已被扼杀殆尽。他们的希望被烧成灰烬,他们的踌躇被熬煮蒸发——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灾难过后,他们只留下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其他一切都丢弃了。他们朴素的风度、警惕的言谈、对奢侈品视若无睹的态度,统统透露着危险。更危险的是他们的眼睛:每个人的眼神都透出空洞的疲惫,就像长久不曾安眠——那不是凝视,不是注视,而是审视,所有目光都那么直截了当,清晰无比地写着“大胆”与“粗鲁”。
他们并不在乎别人的回望,仿佛一切外物都是审查对象。
就连新来者当中衣饰华丽的贵族也无法(或不愿)与他们目光交汇。许多人想保持尊贵——扭头斜视他们,或是点头致意——但又不得不把目光一次次转回自己的靴子或凉鞋上。新来者渐渐明白,在承受这些目光的同时,自己也在被评判,不是评判作为人类所拥有的缺陷,而是在评判经受过的苦难的多少与长度。
他们的每一个眼神都变成了审判,因为他们见证了太多。
在这些所谓的兄弟面前,每个人都变得紧张起来,只有少数人鼓起勇气,向他们打听圣战军的另一项重大变化:战士先知。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如多戈拉·泰若,泰丹人的苏玛加特伯爵,被战士先知亲自邀请加入真理部落。其他人与各自家乡的法官交上了朋友,后者教导他们参加布道会与浸没仪式。坚决的异见者被隔离开来,分配到信徒中间,而据说最恶劣的煽动者会被带到先知的伴侣面前,从此消失。
因里教徒发现敌人彻底抛弃了安那斯潘尼亚。戈泰克带领手下的泰丹人开进到海边,一路上见到上百座乡间别墅被焚后的废墟。虽然大多数传承了古老的施吉克血脉的安那斯人躲在村子里,但基安领主都不见了,地平线远处也看不到游弋的异教徒的巡逻兵。基安人毁掉了各种设施,当阿斯贾亚里和他手下的加恩里人来到安那斯潘尼亚群山的尽头时,守卫通往谢拉什道路的古老堡垒群冒着黑烟,却看不到敌人的身影。
异教徒的脊背被折断了——正如战士先知所言——除了一次凯旋的进军,已经没有什么阻挡在圣战军与希摩之间了。
圣战军的第一支分队沿山势冲入谢拉什,在海什尔平原扎营,并在那里举行隆重的庆典。谢拉什在《圣典》的叙述中占据重要地位,篇幅之多,乃至许多人声称他们已经踏上圣土。人们聚集起来,听识字的人朗读《商人之书》中的段落,那是关于后先知被流放至堕落的谢拉什人中生活的记叙。如今他们终于站在这片被《圣典》反复提到的土地上,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敬畏的事情。
但若干世纪过去,地名已然发生变化,为此人们就《圣典》的文义与地理发生了无穷无尽的争辩。班古镇不就是阿贝—高卡城吗?安摩图商人在这里将后先知藏匿起来,避开谢拉什国王的怒火;巡逻兵报告的皮达斯附近的大废墟,不正是艾巴利奥要塞的遗址吗?瑟金斯由于预言了千庙教会的诞生而被关押在那里。接下来几天,一支支队伍集合起来,离开圣战军主力,踏上即兴而起的朝圣之旅,前往不同的古迹。虽然每一片废墟都顽固地保持着沉默,让朝圣者们有些扫兴,但大多数人回来时眼中闪动着热切的光,因为他们正走在谢拉什的道路上。
战士先知爬上艾巴利奥要塞破碎的地基,向数千人宣讲。“我所站的地方,”他高喊,“正是我的兄弟站立过的!”
二十二个人死于那场疯狂的踩踏,而这不过是个开始。
在上古时代的千年岁月里,所谓的“中土”一直是北边的施吉克国王与南边的古尼尔纳米什国王垂涎的对象。大败施吉克人之后,来自因维什的尼尔纳米什国王,安苏玛拉帕塔二世,带领成千上万臣民在海什尔平原定居下来,希望这场强行迁徙能为自己的帝国提供屏障。这些黑肤人带来了他们懒惰的神祇和混乱的生活习俗,在平原正中央兴建起谢拉什最伟大的城市捷罗萨,然后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就像他们在潮湿的尼尔纳米什做的那样。
到后先知的时代,谢拉什已摇身一变成为强大的古国,同时向安摩图和安那斯潘尼亚征收贡奉。安摩图人对谢拉什人尤为鄙视,认为他们生性淫乱,是大地的灾祸。在《圣典》的作者看来,这片土地的特征无过于妓院无数、国王兄弟相残以及肆意滋生的不伦之欲。虽然尼尔纳米什人的血统与风俗早在不断的同化过程中消失殆尽,但长牙之民口中的“谢拉什”一词仍与“鸡奸”或“兽交”同义。
如今,他们开始为几千年前的古人犯下的罪孽惩罚一路上遇到的谢拉什费恩教徒。在因里教徒根深蒂固的认识中,谢拉什是座古老的邪恶迷宫,居住在那里的人民需要被一次又一次清算。
屠杀报告层出不穷。在海岸边一座名为基延尼科的大要塞,伊恩加尔伯爵带领拿格人把守军从墙上扔进海中;甘布罗塔伯爵麾下的因加罗什人将拜特穆拉山脉脚下带有围墙的奈斯镇烧作白地;难民们沿英雄大道——通往希摩的道路——一路南逃,却被索特尔总督与他的基什雅提骑士们纵马踏倒。
战士先知迅速做出反应。他发布数道敕令,禁止屠杀与掠夺,对暴行最为恶劣的军官进行斥责。他甚至派高提安当众鞭笞艾诺恩的摩瑟罗苏总督乌兰扬卡,只因此人命麾下弓手将一群麻风病人乱箭射死于萨博沙镇外。
但这些措施为时已晚。阿斯贾亚里很快骑马赶回,报称捷罗萨人烧光了田野与种植园。基安人虽然已经逃跑,但各地的谢拉什人都对圣战军关闭了大门。

虽然前途笼罩着种种不祥预示,虽然环境与往日天差地别,但去往谢拉什的旅程总让阿凯梅安想起在奥克尼苏斯教导普罗雅斯的日子。
至少一开始,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艾斯梅娜的小马沿安那斯潘尼亚群山那陡峭的Z字形坡道下行时扭伤了,阿凯梅安亲眼目睹十几位骑士争相让给她坐骑——这等于是将自己的荣誉交到她手中,因为坐骑是他们在战场上最大的资本。阿凯梅安上一次见到类似场景,还是跟随普罗雅斯及其母后前往后者在安佩莱的别墅时。另一次,他们遇上一队泰丹步兵——后来才知道是伊恩加尔伯爵手下的拿各人——他们举起七八支长枪,枪尖上挑着一只刚捕猎到的野猪。这是用来表示效忠的古老仪式,阿凯梅安曾在普罗雅斯的父亲伊克纳斯二世的宫廷上见过。
纵然天天骑行在艾斯梅娜身边让他心绪难平,但还有一些更常见、更微小的琐事,让他回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比如先知的扈从会以尊重而顺从的态度对待他,有时简直像在演滑稽剧,身为战士先知的老师,这样的地位很快让他拥有了更荒谬的头衔:圣导师;再比如,他已不再走路了。军旅之中,奴隶并非衡量贵族的标准,马匹才是,而阿凯梅安,曾经卑贱的杜萨斯·阿凯梅安,居然有了自己的军马——一匹毛色光滑的黑马,据说是从卡萨曼德本人的马厩中牵出来的。他将这匹马命名为“正午”,只为纪念可怜的老骡子“黎明”。
事实上,他周身都是这些小小的奢侈品:绫绸外袍、棉布礼服、毛毡长衫——一他拥有一整个衣橱,还有专门的贴身奴隶为他参加的仪式挑选合适的服装。他有按他的体形重新缝上皮子衬里的银色胸甲,还有一个象牙首饰盒,里面装着他觉得太蠢而不好意思戴上的戒指和耳环,其中两枚黑珍珠胸针被他偷偷送了人。此外的物品更是不胜枚举:祖姆的龙涎香,盐之平原的没药,甚至一张真正的床——行军途中的一张床!——让他能每天偷空睡上几个小时。
在康里亚宫廷任教期间,阿凯梅安会对这样的舒适嗤之以鼻,毕竟,他是真知学派的学士,而非“类比学派的婊子”。但现在,经历过无数艰难困苦之后……间谍的生活异常艰辛,这些是他赢得的,尽管它们无法让他感到欢喜,无法抚平他的心,无法治愈看不见的伤口。有时,当他抚过柔软的织物,或在戒指堆中挑选时,会被悲伤紧紧攫住,记起父亲是如何咒骂给孩子雕刻玩具的人。
当然,他也被迫卷入了政治,虽然大多情况下仅限于向先知的扈从群中不断进出的贵族们保持着礼仪规范规定的言行。任何政治手腕,不管运用了何等修饰,只要凯胡斯出现,都会溃败成彻底的恭顺,等他走后才恢复原状。有时,当发觉有什么矛盾正在酝酿时,凯胡斯会将最核心的信徒召集起来进行解释,每个人都会带着一成不变的惊奇,看着凯胡斯解释那些他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和人,仿佛每个人的心跳都已被墨水写在了脸上。
毫无疑问,这解释了为何政治斗争在先知扈从的核心成员之间几乎不存在。这些核心成员包括纳森蒂及其手下的佐顿亚尼官员;此外有“利艾森”,即各大贵族派出的代表。在奥克尼苏斯,离普罗雅斯的父亲越近的人,亮出匕首的速度就越快——这种事无需阿金西斯的智慧也很容易理解,毕竟政治归根到底就是在某个社群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攫取利益,社群的权力越多,利益也就越大;利益越大,攫取的动机也就越强。这是阿凯梅安在三海诸国的宫廷中反复见证的规律,却在先知扈从那里不攻自破了。在战士先知神圣的存在面前,所有匕首都被收进了鞘里。
在纳森蒂之中,阿凯梅安感受了此生前所未见的坦率的同志之情。虽然难免有些粗率,但每个人对待他人的方式都十分真挚:开放、风趣、乐于理解。在阿凯梅安看来,这些人是使徒更是战士,这让他感到非同寻常……也让他感到忧虑。
他们聚成一团或排成一队骑马行进时,总会说笑和争论,再或打些小赌,无穷无尽地打赌。更有些时候,他们会唱起凯胡斯教导的华丽的圣歌,每个人的眼睛都闪闪发光,每个人的嗓音都没有了平时的油腔滑调,变得清灵而响亮。阿凯梅安起初觉得有些尴尬,但很快就不由自主地加入了他们,惊讶于圣歌的遣词造句,沉浸于那些事后想来不可思议的愉悦——如此简单又如此深邃。然后他会瞥见艾斯梅娜在仆从簇拥下,骑在马上来回摇摆身体,或者看到周围草丛中沉默不语的尸体,随即回忆起这次旅程的真正目的。
他们正骑马奔向战场。奔向杀戮。奔向希摩。
想到这里,当前的环境与教导普罗雅斯时的区别就会赤裸裸暴露在他面前,一种微妙的怀旧让他预感到,最终一切都会变得艰难、冰冷而恐怖。回忆的结局,不也总是这样吗?
行军好几天后,当圣战军在安那斯潘尼亚乡间无穷无尽的峡谷中穿行时,一群举着长牙标志、留着长发的部落民——阿凯梅安后来知道是苏尔都人——被带到凯胡斯面前。他们自称若干世纪以来一直保持着因里教传统,现在来向解放者们致敬,并提议担任向导,带领大军经由无人知晓的密道穿越拜特穆拉山脉。由于观众太多,阿凯梅安没能目睹全程,只看到那位苏尔都酋长跪下去,捧着一把弯折成V形的铁剑。
出乎所有人意料,凯胡斯下令将部落民捉起来拷问,而他们很快供出是受到卡萨曼德的儿子法纳亚的派遣。显然,法纳亚继承了其父的头衔,目前正在希摩聚集残余势力。苏尔都人确实是因里教徒,但法纳亚绑架了他们的妻儿,逼迫他们将圣战军引上歧途。看上去,新的帕迪拉贾正在绝望地为自己争取时间。
凯胡斯命人剥了他们的皮——当着所有人的面。
那天余下的时间,酋长跪在地上、手捧一把弯折之剑的景象一直在阿凯梅安脑中挥之不去。他又一次确定,自己在见证某些曾经经历过的事件——但与康里亚的时光无关,不可能的……他记忆中那把剑是青铜铸的。
他突然明白过来。他一直以为的回忆,一直弥漫在身边的那种微妙的怀旧感,其实与在康里亚宫廷做普罗雅斯的导师完全无关,甚至与他本人无关。
他记得的是远古的库尼乌里,是谢斯瓦萨与另一个安那苏里博——至高王塞摩玛斯。
每当意识到脑海中那个人并非自己,总让阿凯梅安心头一震,而今他更觉恐惧:他正慢慢变成迥异的存在——不可能成为的存在。他正在变成谢斯瓦萨。
长久以来,梦境的宏伟让他拥有了某种免疫力,因为他梦到的事不可能发生——至少不可能发生在他这样的人身上。然而加入圣战军后,他的生命开启了通向传奇的大门,他的世界与谢斯瓦萨的世界越来越近,至少以他所见所感来看是这样。
但与梦境相比,阿凯梅安的日常生活依然过于平凡。“谢斯瓦萨不拉屎”——这是天命派的古老笑话——渺小的现实与宏大的梦境,就像石子掉进陶罐。
可作为圣导师,骑马走在战士先知左手边呢?
某种程度上,他已非常接近谢斯瓦萨——如果说尚未超越的话;某种程度上,他已不再需要拉屎。但知道这一点足以让他满心恐惧,足以让他认为梦境反倒可以忍受。泰温莱和达里亚什一次又一次成为梦境的中心,但他无法理解梦中人物为何会跟随这样那样的事件。他们就像天上的燕子,时而盘旋时而俯冲,遵循着全无规律的轨迹,描绘出一些极为接近,但又不成其为语言的痕迹。
每天醒来,他仍会叫喊、哭泣,但不知为何程度减轻了。起初他将此归因于艾斯梅娜,认为每个人能承受的苦难毕竟是有限的,犹如碗底残酒,挥之不去但也无法增加。问题在于,在过去,白日的痛苦不曾让夜晚变得稍许宁静。于是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这只能是因为凯胡斯,就像在战士先知身边发生的其他所有事一样:由于凯胡斯的存在,现实不仅变得与梦境一样宏伟,甚至因为有了希望,而可以与之匹敌。
希望……真是个奇怪的词。
非神会知道他们引出了什么吗?戈尔格特拉斯能看到多远?
摩格瓦曾经写道,预言透露的是人类的恐惧,而非未来。但阿凯梅安怎能抵御预言的诱惑?他每天都要与第一次末世之劫共同入梦,就像一对苛刻的老情侣;他怎能不去幻想第二次末世之劫的到来,不去幻想运用安那苏里博·凯胡斯蕴含的恐怖力量推翻学派古老的敌人?这一次他们将收获荣耀,这一次的胜利将无需牺牲一切宝贵事物。
明-乌洛卡斯将会陷落,肖里亚塔斯、墨克特里格、奥拉格和奥朗斯将被一一消灭!非神的复活将被阻止,非神会的存在将被彻底封印,永远遗忘。
这样的想法含有鸦片般令人沉醉的力量,但也隐隐让人害怕。众神是任性的,尽管他们有时絮叨不休,祭司却难以理解诸神恶毒而肆意的主张。也许神们希望看到这个世界焚烧殆尽,只为惩罚一个人的傲慢。阿凯梅安早就知道,没有比无忧无虑引发的厌倦更危险的事了。
而凯胡斯那些隐晦的回答更增强了他的危机感。阿凯梅安反复质问,既然费恩教不过是个插曲,为何要继续向希摩进军,凯胡斯总是回答:“如果我要继承兄弟的遗志,必须先收回他的房子。”
“但真正的战争不在这里!”阿凯梅安曾经恼怒地喊道。
凯胡斯只微微一笑——这种交谈对他来说仿佛成了游戏,“不,它在。战争无处不在。”
阿凯梅安从未感觉如此疲惫。
“告诉我,”有天晚上,完成真知法术的教学之后,凯胡斯说,“为何未来让你如此担忧?”
“你是什么意思?”
“你的问题总是归结于会发生什么,而不是我之前做过什么。”
阿凯梅安耸耸肩,他太累了,除了赶紧睡觉没有其他念头。“我想是因为我每天夜里都会梦到未来吧,而且……还有一位在世的先知愿意听我说话。”
凯胡斯笑了。“所以这种事对你来说就像吃饭和女人一样。”他说,这是纳述尔人对无法抵抗的本能的形容,“然而在所有敢向我提问的人中,你是最特别的一个。”
“为什么?”
“大多数人只会询问自己的灵魂。”
阿凯梅安说不出话来,他的心脏仿佛只能勉强跳动,不足以驱动呼吸。
“因为我的存在,”凯胡斯续道,“长牙将被改写,阿凯。”漫长的、充满探寻的凝视。“你明白吗?还是你更愿意相信自己注定被诅咒了?”
虽然没法答复,但阿凯梅安心里清楚。
他更愿意相信后者。
这段时间,他至少使用了三次传声咒,但只成功地向诺策拉汇报过一次。老蠢货显然没法睡好觉,交流时他的态度时而专横,时而温顺,就像有时能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势力平衡已发生变化,有时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从形式上讲,身为仲裁团成员,诺策拉完全有权命令阿凯梅安——他甚至可以下令将阿凯梅安处死,如果他认为任务需要使用激烈手段的话。实际情况却恰好相反:非神会重新出现、安那苏里博归来、第二次末世之劫迫在眉睫——正是这些事赋予了学派存在的意义,学派名字中的天命指的正是这样的时刻。而此时此刻,他们中只有一名成员——这显然不够——能确保他们与这些事件间的联系。在急躁而激烈的争论中,阿凯梅安意识到,某种意义上,他已成为学派的大宗师。
这同样让他深感不安。
正如阿凯梅安预料的那样,天命派乱作一团,遍布三海诸国的间谍都得到通知,而仲裁团组织了一支远征队,只等欧加拉季风一起,就要马上向圣地进发。这些措施固然在阿凯梅安心中引起了惊惶,但其实他们也不清楚具体该做些什么。整整两千年的准备,似乎也不免让他们陷入猝不及防的境地。
诺策拉急躁的询问证明了这一点,其中有的问题愚不可及,有的又敏锐得令他不知所措:这个安那苏里博如何看穿换皮密探?他真的来自亚特里索吗?他为什么要继续向希摩进军?你为什么认定他具有神性?你是否还记得古老的仇恨?你到底在为谁效力?
对最后一个问题,阿凯梅安的答案是:“谢斯瓦萨。”
我的兄弟。
他非常清楚诺策拉的言下之意:仲裁团担心他的神智,只是随着他声望的日渐显赫,他们为担忧镀上了一层金色的修饰。想想“红婊子”们对他做过什么!想想他经历过什么样的痛苦!阿凯梅安知道他们的打算,他们始终在制造理由,想将垂涎已久的任务从他身上包揽下来。人总在为自己的欲望辩解,远比追求单纯的真相更热衷,这被近古的逻辑学家们称为“钱包论”——正如辛罗恩人的名言,钱币叮当才是真。
于是,虽然带着不加掩饰的怀疑,诺策拉还是装作鼓舞他的样子。我们不会让你独自面对这一切,阿凯,你的学派会和你站在一起。接下来又动之以情:你完成了如此伟大的成就!你应该感到骄傲,兄弟!骄傲吧!
言下之意是:你做得够多了。
紧接着就是告诫,很快变成指控。“要小心赤塔”听起来就像“我们告诉过你不要去复仇!”“留心你教给他的东西”变成了“很多人认为你背叛了学派!”
阿凯梅安终于无法忍受了,他说:战士先知托我带话给仲裁团,诺策拉……你想听吗?
一阵沉默,阿凯梅安知道对方肯定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提醒了诺策拉:他们没有任何力量。说吧,年迈的巫师终于回答。
“你们是这场战争的参与者,仅此而已。平衡仍需维系。记住你们梦中发生的一切,记住古老的错误,不要让自负与无知主宰你们的行为。”
又一阵停顿。就是这样?
就是这——
什么?他难道是说这场战争为他所有吗?与我们知道的、梦到的一切相比,他又算什么?
每个人都是吝啬的,阿凯梅安想道,唯一的区别是在意的东西不同。
而他——诺策拉——在意的是战士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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