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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安迪亚敏高地

……而这一启示颠覆了我之前的一切认识。曾经我想问真神的问题是:“你是谁?”现在我要问的是:“我是谁?”
——安克哈鲁斯,《白庙书信》
 
大家一致认同,伊库雷·瑟留斯三世是个极度多疑的人。恐惧有很多种形态,但最危险的一种,是它与权力,以及永无止境的怀疑结合产生的变体。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1年,晚春,摩门
 
伊库雷·瑟留斯三世皇帝来回踱步,绞着双手。花园里的惨败之后,他一直在发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呆在寝宫之中。孔法斯和近卫军司令冈克尔提一言不发地站在房间中央看着他。瑟留斯在涂漆桌子前停下,仰头喝下一大碗烈性阿皮酒,咂咂嘴,喘着气。
“拿下他了?”
“是的。”冈克尔提答道,“已把他押进地牢了。”
“我必须去见他。”
“我不建议您这样做,人中之神。”冈克尔提小心地说。
瑟留斯没说话,紧盯着这位诺斯莱司令看了一会儿:“不建议?你是说有巫术吗?”
“皇家萨伊克说没有。但这个人……显然受过训练。”
“‘受过训练’是什么意思?少打谜语了,冈克尔提!帝国今天受到了侮辱。我受到了侮辱!”
“他……很难制伏。我死了三个手下,还有四个折断胳膊……”
“你在开玩笑!”孔法斯喊道,“他有武器?”
“不。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如果我们没在觐见会上加派卫士……就像我刚刚说的,他受过训练。”
“你是说,”瑟留斯的脸在恐惧中变得僵硬,“一直以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有机会杀……杀我?”
“但斯科约斯多老了,叔叔?”孔法斯反问,“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巫术。”
“萨伊克发誓说不是。”冈克尔提重复了一遍。
“萨伊克!”瑟留斯啐了一口,又倒了一碗阿皮酒,“那帮渎神的老鼠,总是在皇宫里鬼鬼祟祟。阴谋。他们一直在阴谋反对我。我们需要其他人的确认。”他喝下一大口酒,咳嗽着,“去找其他学派……比如弥逊塞。”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了。
“我已经这样做了,人中之神。不过在这件事上,我相信萨伊克的说法。”冈克尔提握着胸甲上那枚刻满符文的小圆球——丘莱尔,巫师的噩梦,“制伏他之后,我把这个悬在他脸前,但他没有恐惧。那张脸上没有一点恐惧。”
“斯科约斯!”瑟留斯的喊声震动了雕花屋顶,他继续伸手去拿酒,“那个卑贱的、该死的、走路都不敢抬脚的斯科约斯!他是间谍?他是受过训练的刺客?每次我和他说话他都在颤抖——你们知道吗?他会像小鹿一样颤抖。而我会对自己说:‘其他人称我是神,但只有斯科约斯,啊,我的好斯科约斯,只有他知道我确实是神。只有斯科约斯会服从……’结果一直以来他都在往我耳朵里灌毒药,用花言巧语刺激我。诸神诅咒他!我要亲眼看到他被剥皮!我要从他破碎的身体里挤出真相!我要让他痛不欲生!”瑟留斯咆哮着掀翻了桌子,玻璃和金子做的餐具稀里哗啦摔在大理石地板上。
皇帝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儿,胸口起伏。周围的世界嗡嗡作响,用无法理解的语言嘲笑着他,每一处阴影都在喧哗。大阴谋正在展开。诸神在行动——针对他。
“那个人呢,人中之神?”冈克尔提壮着胆子问,“那个亚特里索的王子?是他让你对斯科约斯起了疑。”
瑟留斯转身去面对司令,眼神仍有些涣散。“亚特里索的王子。”他重复道,想起那人镇静的表情,不禁一凛。是间谍……但那张脸出奇的轻松,出奇的自信!他怎么不该自信?皇帝的宰相不都是他的人吗?但这样的情况不会再继续了,很快我要让你带着恐惧来见我。
“盯住他。用最严密的手段监视他。”
他看了孔法斯一眼。神明般的侄子看上去也有些不安,这让皇帝感到一点点满足,也许这一点点满足能让他熬过今晚。
“下去吧,司令。”他说,语调又恢复了正常,“你做得很好。叫希默克提大宗师和托库什立刻来见我。我要和我的巫师、间谍谈一谈。还有我的占卜师……把亚里梅阿斯也叫来。”
冈克尔提跪下,用前额碰了一下地毯,然后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留下他和侄子。瑟留斯转身背对侄子,来到房间远端通向阳台的门廊前。外面己是黄昏,灰色的地平线上,梅内亚诺海黑暗的波涛起伏。
“我明白你的问题。”他对身后那人说,“你在想我告诉了斯科约斯多少。你在猜测他是不是知道了你知道的一切。”
“他一直和你在一起,叔叔,不是吗?”
“我也许会被愚弄,吾侄,但我不是傻瓜……算了,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斯科约斯到底知道些什么了。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应该去惩罚谁。”
“那么圣战呢?”孔法斯小心地问,“我们的《条约》呢?”
“我们的家族,吾侄,我们的家族才是最重要的……”
你奶奶也会这么说。
瑟留斯转过脸来面对孔法斯,停住了思考:“希默克提告诉我,有个天命派学士加入了圣战。把他找来……你亲自去找。”
“为什么?天命派学士都是蠢货。”
“蠢货才能信任,因为他们的想法与别人的想法毫不相干。事关重大,孔法斯,我们必须搞明白。”
孔法斯离开后,留下皇帝独自一人面对黑暗的大海。站在安迪亚敏高地之巅,可以看出很远,但再远似乎也不能满足他。他会质问希默克提,皇家萨伊克的大宗师,以及托库什,他的间谍总管。他会听他们争吵,但什么有用消息都不会得到。而在那之后,他会前往地牢,去见一见他的“好斯科约斯”,要这叛徒为罪行付出第一笔代价。
从营地去安迪亚敏高地的行程在阿凯梅安看来如同行走在噩梦中。摩门天黑后就是这样子,空气中的刺鼻味道,用舌头都尝得出来。一路上他好几次瞥见一座石手指般的建筑,那应该是塞尔克塔。还有一阵子,路过西米拉神庙区边上时,他看到绍特海耶神庙宏伟的拱顶,在天空下犹如黑色巨兽的肚腹。大多数时候,他觉得自己钻进了一个混乱的养兔场,大路两旁是古老的民居,夹杂着废弃的市场、水渠以及小教派的庙宇。摩门在白天看来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城市,而到晚上就成了一座迷宫。
齐德鲁希骑兵举着火炬,像一道闪亮的光带在黑暗中行进。铁掌马蹄敲在石头和泥巴地面上,把心怀恐惧、脸色苍白的市民吸引到沿路的窗边。伊库雷·孔法斯穿着全套仪式盔甲,骑在阿凯梅安身旁,却对他不理不睬。
阿凯梅安发觉自己不时朝大统领看去。他那完美无瑕的身材令人紧张,让阿凯梅安为自己发福的体型倍感惭愧,就像孔法斯身上展现出诸神残忍的幽默感,把缺陷统统提取出来,安置到了普通人身上。但令人紧张的不只是他的外表,还有他的气质,那是百分之百的自信,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傲慢有什么不对。阿凯梅安判断,伊库雷·孔法斯要么有着令人畏惧的力量,要么就是个可怕的白痴。
孔法斯!他仍然不敢相信。伊库雷家族需要他做什么?阿凯梅安已经放弃了从皇侄那里询问答案的打算。“我是来找你,”对方一见面就直白地说,“不是来招待你的。”
不管皇帝需要什么,至少重要到足以派出亲侄儿来做信差。
皇帝的传唤起初让阿凯梅安感到一种不祥之兆。大批身披重甲的齐德鲁希骑兵冲过康里亚人的营地,好像是发动袭击一样。康里亚的士兵和这些骑兵在火堆边互相推搡咒骂了半天之后,才搞清纳述尔人是来找他。
“皇帝召唤我干什么?”他问孔法斯。
“召唤巫师还能干什么?”对方不耐烦地回答。
这回答让他怒火中烧,让他想起在千庙教会为打探埃因罗的死因和教会官员打交道的经历。阿凯梅安明白天命派在三海诸国统治者的阴谋中显得多么无关紧要。在所有巫术学派中,天命派是一群自信心过度膨胀的蠢货,天越黑,他们的蠢话就越多,而有权有势的人对愚蠢的巫师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这也是为什么这次征召如此令人不安。皇帝要一个像杜萨斯·阿凯梅安这样绝望的蠢货有什么用?
在阿凯梅安的认知范围内,只有两件事可能让伊库雷家族这样的势力召唤他:要么是他们遇到了依靠自己的学派无法处理的问题,譬如皇家萨伊克或作为雇佣军的弥逊塞都无法解决;要么就是他们打算讨论与非神会有关的话题。既然除了天命派己没有任何人相信非神会的存在了,那一定是前者。也许这事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让人不快。虽然各大势力平时会取笑他们的使命,但至少还尊重他们的技艺。
真知让他们成为富有的蠢货。
他们终于穿过一扇黑黝黝的大门,经过皇宫区外围的花园,来到安迪亚敏高地下。然而,阿凯梅安期待的解脱感仍然无迹可寻。
“我们到了,巫师。”伊库雷·孔法斯草草地说,在前来牵马的人的服务下下地,“跟我来。”
孔法斯领他来到一扇铁铸双开大门前,这扇大门与附近其他建筑颇不协调。皇宫位于他们面前的高地上方,宫墙上挂着数不清的火把,将一排排大理石柱照得闪闪发亮。孔法斯在门上捶了两下,大门就被两个近卫军打开,露出一条长长的通道,两侧有蜡烛照明。然而这条通道并非通往高地顶上,而是朝地下延伸。
孔法斯大步前进,看到阿凯梅安犹豫不决,又停下脚步。
“如采你在猜这条路是不是通往皇帝的地牢,”他脸上挂着浅浅的、促狭的微笑,“它确实是……”烛光映照着他胸甲上繁复的花纹——无数纳述尔的太阳。阿凯梅安知道,在这件胸甲下有一枚丘莱尔。多数有地位的贵族会把它们戴在身上,以防巫术。阿凯梅安无须推断就知道它的存在——他能感觉到它。
“我猜到了。”他站在门槛上说,“而且我想,是你解释解释找我来这里的目的的时候了。”
“天命派巫师和所有的吝啬鬼一样,觉得每个人都在觊觎他们的财宝。”孔法斯用怜悯的口气说,“你以为是怎样,巫师?我真的蠢到会公然闯进普罗雅斯的营地,只为绑架你?”
“你是伊库雷家族的成员,这足够让人担心了,你觉得呢?”
孔法斯仔细看了他一阵——那分明是税务官的眼神——然后明白了,阿凯梅安是不可能被嘲弄或权势吓服的。“那么好吧,”他突兀地说,“我们在高官中发现了一个间谍,皇帝需要你去鉴别一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巫术。”
“你不相信皇家萨伊克?”
“没人相信皇家萨伊克。”
“我明白了。那些佣兵呢?弥逊塞,为什么不利用他们?”
对方又露出居高临下的笑容——不,远不只是居高临下。阿凯梅安见过许多这样的笑容,但那些人的笑容中总有些扎眼的东西,带着细微的绝望。这个人的笑容中全没有那种感觉,他整齐的牙齿在烛光中闪动。那是野兽的牙。“要知道,巫师,那个间谍非同寻常。也许超出了弥逊塞有限的能力。”
阿凯梅安点点头。弥逊塞的能力确实“有限”,有天赋的人很少甘于做雇佣兵。但皇帝居然找来一位天命派巫师,不仅不信任自己的法师团,也不相信佣兵……他们一定感到了恐惧,阿凯梅安明白,伊库雷家族感到了恐惧。阿凯梅安审视着皇侄,想从他脸上找出欺诈的痕迹。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后,他跨过门槛,但听到大门在身后“嘎嘎”关上时,他脸上的肌肉仍然抽搐了一下。
孔法斯迈着军人的大步,迅速前进。阿凯梅安几乎可以感觉到安迪亚敏高地就在他们头顶。他不禁猜想:有多少人走进这个大厅,却有来无回?
孔法斯毫无预兆地说:“你是涅尔塞·普罗雅斯的朋友,对吗?告诉我,关于安那苏里博·凯胡斯你知道些什么?那个自称是亚特里索王子的人。”
这个问题让阿凯梅安浑身一颤,几个心跳的时间里,他努力保持着脚下的步伐。
凯胡斯和此事有关?
能说什么呢?说他害怕这个人会引来第二次末世之劫?什么都别说。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不用说,你已经听说皇帝今天与大贵族们会面的结果了。很大程度上,这结果是这个人的狡诈造成的。”
“他的智慧,你是想说这个吧。”
一阵怒火扭曲了大统领的脸。他拍了两下胸甲上锁骨的位置,阿凯梅安知道,他的丘莱尔藏在那里。这个动作使大统领冷静下来,就像让他想到了阿凯梅安可能以哪些方式死去。
“我只是问了你一个简单的问题。”
这个问题绝不简单,阿凯梅安心想。关于凯胡斯他知道些什么?少之又少,与其说他敬畏此人,不如说是对其可能成为的人感到恐惧。一个安那苏里博回来了。
“这个问题,”阿凯梅安道,“和你们那位‘非同寻常的间谍’有什么关系吗?”
孔法斯猛然停步,上下打量着他。要么是被这问题的愚蠢惊呆了,要么就是在思考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们真的被吓到了。
大统领哼了一声,似乎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会担心天命派学士对帝国的秘密造成什么影响。他微微一笑:“毫无关系。”沿通道一路走去时,他加了一句,“你该梳梳胡子,巫师,你很快要见到皇帝本人了。”
瑟留斯从希默克提身边走开,仔细查看斯科约斯的脸:一边耳朵凝着血块,一绺绺白色长发勾勒出他青筋密布的额头和下陷的脸颊,让他看起来更加狂野。
全身赤裸的老人被铁链绑住,反弓着锁在一张弧形木桌上,那桌子就像切开的半个轮子。木头很光滑,被许多曾绑在这里的人磨得锃亮,而老宰相苍白的皮肤衬得桌子更黑了。隐蔽处放置的若干火盆照亮了低垂的屋顶。他们位于安迪亚敏高地的腹心,多少个世纪以来,人们称这里为“真相之室”。墙壁旁的铁架子上,放置着获取“真相”的工具。
斯科约斯毫不畏惧地看着皇帝,像一个在死寂的夜里醒来的孩子一样眨着眼睛。他的眼睛在他枯萎的脸上闪烁,转向陪在皇帝身边的人:希默克提和另外两个资深法师穿着有“太阳巫师”之称的皇家萨伊克学派的黑金两色长袍:冈克尔提和托库什仍穿着仪式盔甲,他们的脸由于恐惧变得僵硬——他们知道皇帝必然为这骇人听闻的背叛事件向他们问责;基米什,皇帝的审问长,在他眼中没有人,只有痛苦;斯卡拉提斯,被冈克尔提召来的蓝袍弥逊塞巫师,这个中年人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困惑;当然,还有两个近卫军弩手,他们有蓝色文身,手中的丘莱尔弩箭指着宰相下陷的胸膛。
“这不是平时的斯科约斯。”皇帝低声说,握紧了颤抖的手。
宰相发出一阵轻笑。
瑟留斯强压下恐惧,感觉自己的心又变硬了几分。狂怒。他现在需要狂怒。
“你刚才说什么,基米什?”他问。
“我们审问过他了。”基米什平静地答道,“虽然简短,但符合章程,人中之神。”他的语调中有激动吗?聚集在这里的人里,也许只有基米什对绑在桌上的这位是皇帝的宰相这件事没有丝毫兴趣。他只在乎自己那套活计。瑟留斯清楚,这场暴虐的事件包含的政治因素、令人目不暇给的含义,对他来说不会有任何区别。他喜欢基米什这种品质,虽然有时这也让他感到恼火,但作为审问长,这是应有的品质。
“然后呢?”瑟留斯问,声音几乎要破了。他的情绪更加急躁,随时都可能朝更激进的方向演变。恼火变成狂怒。小小的痛苦化为难以忍受的剧痛。
“他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人中之神。”
瑟留斯知道,基米什的性格中最不协调的一面,乃是对戏剧的狂热喜好。他把自己看成是舞台上的叙事者,永远只在歌曲中间开口,好像整个世界是他的陪唱团一样。基米什对戏剧冲突有着难以理喻的占有欲,他总想制造悬念,而非描述必要的事实。
“你的任务是找到答案。基米什。”瑟留斯怒道,“难道要我来审问审问长吗?”
基米什耸耸肩。“有时展示比说明更有用。”他边说边从工具架上拿起几把小钳子,走到宰相跟前,“看。”
他蹲下来,用左手捧起宰相的一只脚,慢慢地,以工匠特有的手法,扳下了一块脚指甲。
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尖叫。老迈的身体甚至没有颤抖一下。
“不是人类。”瑟留斯吸了口气,往后退去。
其他人目瞪口呆。皇帝扭头看向希默克提,大宗师摇摇头。他又转向斯卡拉提斯,雇佣巫师毫无表情地说:“没有巫术,这里没有,人中之神。”
瑟留斯转过脸去对着宰相。“你是什么东西?”他喊道。
老脸笑了笑:“更强,瑟留斯,我是更强的东西。”这不是斯科约斯的口音,而是某种破碎的东西发出的,就像许多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瑟留斯一阵天旋地转。他紧紧抓住希默克提,稳住身子,巫师连忙避开他脖子上挂的丘莱尔。瑟留斯看到了巫师脸上的嘲笑。皇家萨伊克!这个念头咆哮着,盘旋着。他们的行为与动机都高深莫测。只有他们有这条件,只有他们有这企图……
“你在撒谎!”他朝大宗师喊道,“一定是巫术!我能感觉到!这里的空气都被它污染了!这个房间到处都是它的味道!”他将那个恐慌不已的人扔到地上。“是你把这个奴隶带来的!”他尖叫着,指着面如死灰的斯卡拉提斯,“嗯,希默克提?你这条邪恶的、渎神的狗!这是你干的好事吗?萨伊克想成为西方的赤塔,是吗?想把他们的皇帝当作傀儡!”
瑟留斯停了下来。看到孔法斯出现在房间入口,他停止了指控。那个天命派巫师站在侄子身边。希默克提的随从慌忙把大宗师扶起来。
“叔叔,这样的指控,”孔法斯谨慎地说,“也许过于仓促了。”
“也许吧。”瑟留斯啐了一口,抚平长袍,“但就像你奶奶说的,孔法斯,最可怕的刀永远是离你最近的那把。”他看到了孔法斯身边那个矮胖的、剪着方形胡子的男人,“这就是那个天命派巫师?”
“是的。杜萨斯·阿凯梅安。”
那个男人毫无礼仪地跪下去,前额触地,低声说:“人中之神。”
“巫师与君王在一起总是很尴尬,不是吗,天命派巫师?”之前的片刻难堪皇帝已不在意了。也许让这个人了解到情况的紧急更好些,瑟留斯心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皇帝现在想表现得慷慨一点。
巫师疑惑地看着他,然后记起了自己的身份,眼睛低下去。
“我是您的奴隶,人中之神。”他低声说,“您要我做什么?”
瑟留斯抓住他的胳膊——这是最明确的表示没有敌意的姿态,他心想,作为皇帝,居然屈尊去扶一个低等种姓的人的手臂。他们从其他人面前走过,来到绑在审讯桌上的斯科约斯跟前。
“你看,斯科约斯。”瑟留斯说,“我们已经尽量保证你的舒适了。”
老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但他的眼睛闪着异常紧张的光。
“天命。”他说。
瑟留斯看着阿凯梅安,后者面无表情。但瑟留斯马上就感觉到,感觉到斯科约斯苍白的躯体上散发出的恨意,就像这老人认出了天命派的巫师。摊开的身体变得紧绷。锁链绷紧了,一环环链条咬在一起,木桌子咔咔作响。
天命派巫师后退了一步——两步。
“你看到什么了?”瑟留斯厉声说,“是巫术吗?是吗?”
“这人是谁?”杜萨斯·阿凯梅安问,声音中是不加掩饰的恐惧。
“我的宰相……跟了我三十年。”
“您……审讯过他吗?他说了什么?”巫师几乎是喊着说。他眼里的是恐慌吗?
“回答我,天命派巫师!”瑟留斯叫道,“这是巫术吗?!”
“不是。”
“你在撒谎,天命派的,我能看出来!我能从你眼里看出来。”
那人直视着皇帝的眼睛,全神贯注,仿佛在努力理解皇帝的话,努力理解那些突然变得琐碎的话。
“不、不。”他结巴着,“您看到的是恐惧……这里没有任何巫术。要么是另一种巫术,异民看不到的巫术……”
“正如我报告的,人中之神。”斯卡拉提斯在皇帝身后说,“弥逊塞一向讲信用。我们与任何——”
“闭嘴!”瑟留斯喊道。
这时,曾经是斯科约斯的那个人开始低吼……
“Meta ka peruptis sun rangashra,奇格拉,天命——奇格拉!”老宰相厉声喝道,他的声音完全不像人类。他扭动着想要挣脱束缚,衰老的躯体下那瘦削而虚弱的肌肉不停抽搐。一根钉在墙上的铁钉啪的一声掉了出来。
瑟留斯退回到巫师身边。“他说什么?”他喘息着问。
但巫师呆若木鸡。
“那些锁链!”有人喊着——是基米什。
“冈克尔提……孔法斯!”瑟留斯麻木地叫道,又往后跌跌撞撞退了几步。
老人的身体在弯曲的木桌上扭动,犹如饥饿的鳗鱼吸附在人的皮肤上。墙上另一根铁钉掉了出来……
冈克尔提第一个送命。他的脖子折断了,瑟留斯看到他松弛的脸拧到背后,身体朝前倒下。一条铁链打在孔法斯的侧脸上,把他打得朝对面墙上飞去。托库什像个布娃娃一样被撕碎了。斯科约斯?
咒语!词句在燃烧,灼目的火焰冲刷过整个房间。瑟留斯尖叫着摔倒在地,热浪从他身上卷过。石头裂开,空气颤抖。
他听到天命派巫师咆哮着:“不,诅咒你!不——!”然后是一声哀号,他从没听过这样的号叫,就像是一千匹狼同时被活活烧死一样。接着是肉块掉到石头上的声音。
瑟留斯跌跌撞撞地靠到墙上站起来,一群近卫军用盾牌挡住了他,他什么都看不到了。光线消退,房间里一片黑暗,非常黑暗。天命派巫师仍在喊叫着,咒骂着。
“够了,天命派的!”希默克提高喊。
“见鬼,不知感恩的混蛋!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我救了皇帝!”
瑟留斯想道:我得救了……他从近卫军中挣扎着走出,来到房间中央。烟雾。烤熟的猪肉的味道。
天命派巫师跪在斯科约斯化为焦炭的尸体旁,抓着尸体的肩膀,摇晃业己松弛的头颈。
“你到底是什么?”他大声喝问,“回答我!”
斯科约斯白色的眼珠在焦黑的皮肤下闪烁。它们笑了,嘲笑着狂怒的巫师。
“你是第一个,奇格拉。”斯科约斯嘶声说——那是一种充满回音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也会是最后一个……”
在瑟留斯所剩无几的日子里,接下来的一幕将一直在他的梦中盘旋不去。就像深深吸了口气一样,斯科约斯的脸张开了,宛如一只蜘蛛松开了紧紧攀附在冰冷尸体上的腿。十二条肢体伸出来,每条肢体顶端都有一只诡异的小爪子,原先应该是斯科约斯的脸的地方露出了没有嘴唇的牙齿和没有眼睑的眼珠。那些肢体就像女人纤长的手指,紧紧抓住了那个震惊的天命派巫师,抱住他的脑袋,开始捏紧。
巫师痛苦地尖叫着。
瑟留斯无助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突然间,那个恶魔般的脑袋掉了下去,像西瓜一样滚到石地板上,肢体还在空中徒劳地挥动。孔法斯摇晃着跟上它,短剑上满是血迹。他握着剑,停在那里,视线朦胧地看向叔叔。
“孽物。”他说着,擦去脸上溅的血。
与此同时,天命派巫师哼哼着站起来,在众人惊恐的脸上扫视了一圈,然后一言不发地朝房间入口缓缓走去。希默克提挡住他的去路。
杜萨斯·阿凯梅安回头朝瑟留斯看过来,先前的紧张又回到他眼里。他脸上全是血。
“我要走了。”他生硬地说。
“那就走吧。”瑟留斯道,朝大宗师点点头。
那人离开房间的时候,孔法斯一直用质疑的眼神看着瑟留斯。这样做明智吗?他的表情问道。
“他一定会给我们长篇大论地讲述神话,孔法斯,讲远古北方诸国和莫格的回归。他们总是这样。”
“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孔法斯说,“也许我们应该听听那些事。”
“疯狂的事情并不意味着我们要相信疯子的话。”他朝希默克提看去,从老人的表情中知道老人和自己有相同的结论。这个房间确实诞生了真相。恐惧被狂喜取代。我活下来了!
尔虞我诈。这场伟大游戏——属于跳动的心和活动的灵魂的本约卡棋局——他不是一直在玩吗?多年经验让他明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要诀在于压迫对手。或早或晚,时机总会到来,只要能压迫对手,你就能活下来,而且不再一无所知。现在时机到来了,他活了下来,而他不再一无所知。
那个天命派巫师说这是另一种巫术,异民看不到的巫术。瑟留斯心里有了答案,他知道这场疯狂的背叛来源于何处了。
费恩教的巫术祭司。西斯林。
古老的敌人。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对付古老的敌人总是好的。但他什么也没对侄子讲,他享受着少有的洞察在侄子之先的时刻。
瑟留斯走到杀戮现场,低头看着冈克尔提扭曲的身体。死透了。
“我们为知识付出了代价。”他不带感情地说,“我们存活了下来。”
“也许吧。”孔法斯皱着眉头,“现在他们欠我们的。”
真像母亲说的话,瑟留斯心想。
叫喊声、火光以及狂野的欢呼涌动在圣战军营地间那些宽阔大道和散乱如云的小径上。艾斯梅娜抓紧背包带,用肩膀在影影绰绰的高大战士间挤出一条路。她看到有人在焚烧皇帝的肖像,还有两个人在帐篷边殴打一个不幸的家伙。许多人跪在地上,有的独自一人,有的三五成群,或哭泣,或歌唱,或吟诵。更多人随着沙哑的双簧管,还有尼尔纳米什竖琴低婉的旋律跳起了舞。大家都喝醉了。她看到一个高个森耶里人用战斧砍倒一头公牛,然后将砍下的牛头扔到临时搭建的祭坛前的火堆中。不知为什么,公牛的眼睛让她想到了萨瑟鲁斯的眼睛:深色眼眸、长长的睫毛以及诡异的不真实感,就像是玻璃制品。
萨瑟鲁斯很早就回帐休息了,说是要养足精神,明天一早拔营出发。她躺在他身边,感受着他宽阔的后背传来的热量,等待他的呼吸稳定下来,进入熟睡时平缓的节奏。确定他睡着后,她溜下床,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这个夜晚无比闷热,潮湿的空气仿佛在颤抖,不知是因为附近欢庆的宴会,还是感受到了人们的狂热。她看着外面壮观的景象露出微笑,拎起东西走进黑夜之中。
她来到营地正中,躲开拥堵的人群,朝摩门城的安西林城门走去。
穿过欢庆的人群殊为不易。许多男人毫无预兆地抓住她的胳膊,大都只是大笑着抱起她在空中转个圈,放下她的时候就忘记了她的存在,但有几个大胆的男人——基本是诺斯莱人——会趁机抚摸她的身体,或者狂吻她的嘴唇。还有一个娃娃脸的泰丹人向她求爱,他比萨瑟鲁斯还高出一掌,轻而易举将她举了起来,一遍遍高喊“Tusfera!Tusfera!”她挣扎着,怒视着他,他却不停地笑,把她压在胸甲上。他的眼睛直视她的眼睛,丝毫不理会其中的愤怒与害怕,这让她惶恐不已,脸也抽搐起来。她用力推他的胸口,他却只是笑,就像父亲在逗弄任性的女儿。“不!”她厉声说,感觉一只笨手在她大腿中间摸索。“Tusfera!”那人兴高采烈地喊着,当他的手指捏到她裸露的大腿,她用一位老顾客教她的办法,一掌打在他的小胡子与鼻子交汇的地方。
那人大喊一声把她扔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眼睛因为惧怕和困惑睁大,就像被一匹熟悉已久的马踢了一脚。火光下,那人白皙手指上的血看上去成了黑色。她转身朝人群里逃去,听到背后传来欢呼声。
过了好一阵,她才止住颤抖。前面是一座宽阔的帐篷,帆布上绘着无数艾诺恩象形文字。她找到一个僻静阴暗的角落坐下,抱紧膝盖,轻轻摇晃。她穿过旁边的帐篷朝一堆离得很近的篝火望去,火星像蚊虫一样飞舞着冲上夜空。
她哭了一阵子。
我来了,阿凯。
她继续前进,躲开一切没有女人的人群,或是喝得烂醉的人群。安西林城门就在前方,城门楼被火炬簇拥着。她壮着胆子,来到一群相对安静的狂欢者中,问他们知不知道亚特雷普斯的镇守元帅的帐篷,一边小心地盖住文身的手背。这群己不胜酒力的人勉强维持着些许礼仪,给她指了十几条不同的路。最后她实在不胜其烦,要他们告诉她帐篷在哪个方向就好。
“那边。”一个人用口音很重的谢伊克语说,“过了那条死运河就是。”
还没到地方,她就明白为什么叫“死”运河了。潮湿的空气仿佛能渗出水来,充斥着腐烂蔬菜、动物内脏以及腐臭死水的味道。她跟着一对康里亚骑士,走上一座狭窄木桥。桥下运河一片漆黑,在火把照射下仍没显出一丝动静。一个男人靠在桥栏上朝下啐了一口,目睹自己的唾沫落入水中,然后羞怯地朝她露出笑容。
“Yashari a' summa poro.”他说。也许是康里亚语。
艾斯梅娜没有回答他。
让她不安的并非那个年轻贵族的举止,而是他高大的身材。她离开大道,避开阴影中的那些酗酒人群,朝更昏暗的地方走去。大多数人相信,贵族种姓的高大身材是因为他们血统高贵,但阿凯梅安对她说,这不过是饮食的作用。他坚信,这也是为何不论什么种姓的诺斯莱人都比其他人高:诺斯莱人的食谱中有更多红肉。通常她喜欢好身材的男人——用她妓女朋友的话说,就是“肌肉棒子”——但今天晚上,遇到那个泰丹人之后,她没有了这样的想法。在这个夜晚,身材高大的人会让她感到自己渺小、无助,就像玩具——容易弄坏,更容易被丢掉。
找到辛奈摩斯的营帐时,她已掌握了如何在帐篷间潜行的办法。她沿着死运河走过沉寂的营帐,一路向北,终于看到篝火的亮光和更多狂欢者。她正琢磨怎么绕过去,一抬头却见亚特雷普斯的旗帜低垂在烟与火中:细长的塔楼被两头风格化的狮子护卫着。
一时间,她呆呆地盯着那面旗帜。虽然看不到聚集在旗下的人,但她猜测阿凯梅安一定盘腿坐在垫子上,喝了几杯酒,红光满面,开起那些拙劣的玩笑。他会时不时用手指抚弄混有银丝的胡须——这姿势代表他在沉思,或者他很紧张。她要走到火光中,用平日里那样羞涩的微笑面对他,而他会惊讶得扔下酒碗。她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嘴唇说出她的名字,他眼睛里闪着泪花……
艾斯梅娜独自站在黑暗中微笑。
太好了。又一次感觉到他的胡须扎着她的耳朵,闻到他身上干燥的、肉桂般的味道,把自己的身体压到他圆桶一样的胸膛前……
听他念出她的名字。
“艾斯梅。艾斯梅娜。还真是个古老的名字。”
“是从长牙上选的。艾斯梅娜是先知安吉释拉伊尔的妻子。”
“噢……好一个妓女的名字。”
她擦干眼泪。毫无疑问,他会很高兴见到她,但他不会理解她与萨瑟鲁斯共度的时光——尤其是当她把那天晚上发生在苏拿的事情告诉他,说明这对埃因罗意味着什么之后,他更不会原谅她。他会觉得受了伤害,会大发雷霆,甚至会打她。
但他不会赶她走。他会等待,像之前每一次一样,等待天命派召唤他离开。
他会原谅她。他一直都会。
她极力控制着表情,脸已皱成一团。
真没用!真可悲!
她用手指梳理头发,用汗津津的手掌整理哈萨斯长裙。她诅咒黑暗,让她无法化妆。她的眼睛还肿着吗?那是康里亚人如此温柔地待她的原因吗?
可怜虫!
她在运河边徘徊,反复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一定要先藏起来,藏在黑暗中窥探。于是她藏在几座帐篷间的夹缝里,以诡异的角度望向篝火,看到明亮的人影或站或坐,喝着酒,发出豪迈的笑声。在欢宴的地方和运河之间有一座大帐,周围是一排较小的帐篷——应该是奴隶之类的人的住所吧,艾斯梅娜心想。她屏住呼吸,躲到与大帐毗邻的一座破旧帐篷后面。她在黑暗中停下脚步,感觉自己就像是儿时睡前故事中的邪恶生物,所有光线对她都造成了致命威胁。
然后她壮起胆子,在下一个拐角探头看去。
不过是另一座金色的篝火,另一群寻欢作乐的人。
她不停地寻找阿凯梅安,但哪里都找不到他。她知道,那个身材矮壮、穿着束袖灰丝外衣的一定就是辛奈摩斯。他是这里的主人,正朝奴隶们呼喝着。他跟阿凯梅安非常相似,就像是阿凯的兄长。阿凯梅安有次曾向她抱怨,普罗雅斯拿他打趣,说他是辛奈摩斯瘦弱的双胞胎兄弟。
你是他的朋友,她这样想着,默默地感谢对方。
火堆旁的人她基本不认识,但她知道,那个胳膊上布满疤痕的一定是塞尔文迪人,最近每个人都在谈论他。这是不是意味着,坐在那个美得令人窒息的诺斯莱女孩旁边的金发男人就是他的同伴?亚特里索的王子,自称梦见圣战的人?艾斯梅娜猜想其他人会是谁,普罗雅斯王子也在他们当中吗?
她睁大眼睛观看,敬畏感将肺里的空气挤了出去。她这才发觉,自己面前就是圣战的心脏。激情、诺言以及神圣的意志都在炽烈燃烧着。这些人超越了人类,他们是“卡希特”,世界之魂,永远居住在承载一切伟大事件的宏伟巨轮中。走到他们中去——这个想法诱惑着她,让她热泪盈眶。她怎么可能?她慌忙掩住手背,但那些人无所不见的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她身上的烙印……
这是谁呀?一个妓女?来这里?一定是开玩笑吧……
她在想什么呢?就算阿凯梅安在这里,她也只会让他蒙羞。
但你在哪里啊?
“大家听着!”一个高个黑发男人突然喊道,吓得艾斯梅娜几乎跳起来。他留着精心修剪过的胡须,穿着华丽的缎子长袍,上面绣着繁复的花纹。当大家都安静下来之后,他朝夜空举起酒碗。“明天,”他说,“我们出发!”
他眼中闪着狂热的光,继续说下去,讲述他们即将迎接的考验,即将征服的国家,即将打倒的异教和即将审判的罪行。他说到圣城希摩,乃是大地神圣的心脏。“我们将为那片土地而战。”他说,“但不是为沙尘与田地。我们为那片土地而战。那片承载着我们的希望和救赎的土地……”由于激动,他的嗓子哑了。
“我们为希摩而战!”
短暂的沉默。然后辛奈摩斯带领大家吟诵起真神之殿的祷词:
诸神之神,
在我们中行走,
您的名字数不胜数。
愿您的面包消除我们每日的饥饿,
愿您的雨水活跃我们不朽的土地,
让我们用服从换取您的眷顾,
让我们共同荣耀您的名。
不要苛责我们的过失,
但求审判我们的恶行,
将他人给我们的损害,原本返还。
您的名即是力,
您的名即是光,
您的名即是真,
您的名将传承延续,永世不停。
“荣誉归于真神。”十多个声音齐声道,就像是神庙中的齐声祷告。
肃穆的气氛只停留了一次心跳的时间,然后四下又响起说话声。大家更热烈地举碗祝酒,更多冒着热气的烤肉被从叉子上切下来。艾斯梅娜看着他们,呼吸变得急促,血液仿佛凝结了一样。眼前的一切美得难以置信,光辉,明亮,乃至圣洁。她心中隐隐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如果叫喊出来,他们就会发觉她这个小小的妓女,然后四散离去,只留下她孤零零站在冰冷的火堆前,为自己的无礼行动懊悔。
但这才是世界,她心想,就在这里,就在她面前。
她看到亚特里索的王子在辛奈摩斯耳边说了句什么,辛奈摩斯露出微笑,朝她这边指指。他们朝她走来,她赶紧躲到小帐篷后面的阴暗中,颤抖着,就像受了冻。她看到两个并肩的影子,像幽灵一样走过压实的土地和长草,走过她身边,沿着火光照耀下的曲折小路朝死运河走去。她屏住呼吸。
“篝火旁边,”高个王子说,“总会有这样黑暗而宁静的地方。”
两个人站在运河旁,拉起外衣,在裹腰布里摸索了一阵。很快,两道弧线汩汩地洒进下方朦胧的水面。
“好家伙,”辛奈摩斯道,“够热的。”虽然心里有点害怕,艾斯梅娜还是转转眼珠,笑起来。
“而且够长。”王子道。
辛奈摩斯大笑,笑声中带着讽刺,也带着亲密。拉好腰布后,他拍拍同伴的背。“我得好好利用一下这地方,”他开心地说,“下次要带阿凯来这里撒尿。我了解他,他肯定会掉下去。”
“至少你得准备根绳子。”高个回答。
更多温暖的大笑声。艾斯梅娜知道,一段友谊就这样建立起来了。
她屏住呼吸,看着两人原路返回。亚特里索的王子似乎一直在盯着她。
但就算他看到了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两个人又回到火堆旁的人群中。
她的胸口怦怦直跳,心中不禁一阵后怕,赶快伏下身子,从大帐篷后绕过,爬到一个不会被撒尿的男人看到的地方。她背靠树桩坐下,侧过脑袋靠在肩上,闭上了眼睛,任火堆旁的声音带走她。
“你真是吓到我了,塞尔文迪人,我以为你肯定……”
“西尔维,是吗?啊,我应该知道有这等名字的美人一定……”
他们似乎都是好人,艾斯梅娜心想,都是阿凯会称为朋友的人。这些人中间会有……她的位置,她这样想着。足以容纳她的失败,容纳她受过的伤。
她独坐在黑暗中,突然感到了安全感,就像和萨瑟鲁斯在一起时一样。这些人是阿凯梅安的朋友,虽然她对他们来说并不存在,但不知为什么,他们让她感到安全。她心头涌起一丝昏昏欲睡的滋味。周围的声音轻快愉悦,夹杂着真诚善意的欢呼。只是打个小盹,她心想。但这时,她听见他们提到阿凯的名字。
“……也就是说,孔法斯本人来找阿凯梅安?孔法斯?”
“他对谁都是一脸不爽。假惺惺的小杂种。”
“但皇帝找阿凯梅安去干什么?”
“听上去你似乎很担心他。”
“担心谁,皇帝?还是阿凯梅安?”
这些片段被声音的洪水淹没了,艾斯梅娜感觉自己在飘荡。
她梦见自己靠着睡觉的木桩变成了一株完整的树,但树已经死了,叶子、嫩芽、树皮乃至树枝都已脱落,只留下巨大阳具般的树干,被一条条扭曲的粗枝环绕着,在风中嘶声摇曳。她梦见自己再也不会醒来,那棵树将她植入了窒闷的土地当中……
艾斯梅……
她打了个激灵,感觉什么东西在轻触她的脖子。
“艾斯梅。”
温暖的声音,熟悉的声音。
“艾斯梅,你在做什么?”
她睁开眼睛。刹那间,她吓得叫不出声。
然后他的手盖住了她的嘴。
“嘘——”萨瑟鲁斯温和地说,“这事可不好解释。”他朝辛奈摩斯营火的方向点点头。
或者说是曾经是营火的方向。只有几缕火舌还在燃烧。除了有个人蜷身躺在火堆旁的垫子上之外,其他人都离开了。仿佛幕布在前方落下,如夜空一样清冷寂寥。
艾斯梅娜用鼻子吸了吸气。萨瑟鲁斯放开手,拉她起来,把她领到大帐后面。周围一片黑暗。
“你跟踪我?”她问道,将手臂从他手里抽出来。她的脑子仍然一片混乱,根本顾不上生气。
“我醒来发现你不在,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你。”
她咽了口唾沫。她的手感觉好轻,好像它们已做好准备,打算遮挡她的脸了:“我不会和你回去,萨瑟鲁斯。”
艾斯梅娜不知他眼中闪过的是什么。胜利?他耸耸肩,神态如此轻松,让她感到恐惧。
“这样也好。”他心不在焉地说,“我已经厌倦你了,艾斯梅。”
她盯着他,眼泪在她脸颊上划出滚烫的线条。她在哭吗?她不爱他……不是吗?
但他爱她。至少这点她可以确定……难道不是吗?
他朝空下来的营地点点头:“去找他吧。我不在乎了。”
她感觉绝望涌到喉咙口上。发生了什么?也许高提安终于下令让他将她赶出去。萨瑟鲁斯曾告诉她,身为骑士队长包养她没问题,但显然,将一个妓女留在圣战军中会遭人非议。她没少见识仇视的眼神、无礼的笑声。他的下属和同僚都知道她是谁。根据她对贵族种姓世界的了解,阶级与地位给予他的特权恐怕到此为止了。
就这样了,不是吗?
她想起坎伯希市场上那个陌生人,那条小巷,那汗流浃背的瞬间……
我都做了些什么?
她想起凉凉的丝绸印在她皮肤上;她想起热腾腾、撒着胡椒粉的烤肉,还有天鹅绒般的美酒;她想起四年前苏拿的那个冬天,由于之前的夏季大旱,她甚至买不起掺白垩的面粉,饿得瘦骨嶙峋,以至于没人愿意光顾她……
她曾经离得……那么近,无比的近。
她身体里响起低语声,细微的、呜咽着,却无比理智:求他原谅。别干傻事!求他……
求他!
但她只盯着萨瑟鲁斯。他就像幻影,不容忍任何借口、任何乞求。一个完美的人。见她一句话也不说,他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去。她看着他大步走开,直到被阴影完全吞噬。
萨瑟鲁斯?
她险些喊出来,但有什么无情的东西堵住了她的声带。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某个似乎不属于她自己的声音说。
东边的天空已经亮起来,远处的安迪亚敏高地逐渐显出轮廓。皇帝很快就会醒来了,她傻傻地想着。那个孤单的男人仍然躺在火堆旁,没有动过。她心不在焉地穿过被压实的土地,回想自己是在哪里看到塞尔文迪人,在哪里看到亚特里索的王子的。她把酒倒进一个黏糊糊的碗里,尝了一口。她又咬了一根别人丢掉的碎骨头。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父母醒来之前很久起床的小孩,或是一个偷偷摸摸的拾荒者,等大队人马过去后才开始四下搜索。她在那个熟睡的人身边站了一会儿,发现那是辛奈摩斯。她笑起来,想起他早些时候说的笑话,就他和那个诺斯莱王子一起撒尿时。炭火突然发出噼啪声,炽热的橘黄火光暗了下去,地平线上现出黎明灰蒙蒙的颜色。
你在哪里,阿凯?
她开始倒退,就像在找什么一眼望不到头的庞然大物。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转过身。
阿凯梅安拖着步子朝她走来。
她看不到他的脸,但知道一定是他。她有多少次从苏拿的窗口看着他发福的身躯?每次看到她都会微笑。
他越走越近了,她看到他胡须里的五条银丝,然后看到了他的脸,在阴影中犹如死灰。她站在他面前,微笑着,哭泣着,伸出双手。
是我啊。
他的视线穿过了她,越过了她,他继续往前走去。
起初她只是呆立原地,如同一根盐柱。她之前一直没意识到,自己为了这一刻在恐惧与渴盼中度过了多长时间。现在看来仿佛是无尽的日子。他成了什么样子?他会说些什么?他会为她的发现骄傲吗?告诉他埃因罗的事情时他会哭吗?告诉他那个陌生人的事情时他会激动吗?他会原谅她的迷失吗?他会原谅她躲在萨瑟鲁斯的床上吗?
经历了这么多担心,这么多希望,但现在呢?
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假装没看到我。就像……就像……
她颤抖着,用一只手蒙住嘴。
然后她跑起来,从一道阴影跑向另一道阴影,在潮湿的空气中跳跃,冲过沉睡的营地,在帐篷支索上绊倒,摔在地上……
她胸膛起伏,费尽全力用膝盖撑起身体。她蹭了一手的土,土还混进了头发。她放声抽噎。她怒火中烧。
“为什么,阿凯?为什么?我、我是来、来、救、救你的,我是来、来告诉你——”
他恨你!你不过是个肮脏的妓女!是他裤子上的污迹!
“不!他爱我!他、他是唯一一个真正爱过我的人!”
没有人爱过你。没有人!
“我、我、我女儿……她、她爱过我!”
你不想她恨你吗!……恨你,但是活下去!
“闭嘴!闭嘴!”
折磨者变成了被折磨者,她把身体蜷成一个球,痛苦得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无法尖叫。她把脸和嘴贴在地上滚,发出低低的、却无比沉痛的哭声,在夜空中传播开去……
她猛地咳嗽起来,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她在尘土中抽搐,吐着口水。
在那之后,她一动不动躺了很久。
眼泪干了。眼睛周围的灼烧感变成了刺痛,好像整张脸都布满了瘀痕。
阿凯……
她在无数思绪中飘动,其中每一个似乎都与耳边的喧哗没有关系。她想起了皮拉夏,许多年之前和她做过朋友、已死去的老妓女。皮拉夏说,在被许多人统治与被一个人统治之间,妓女永远会选择前者。“这是我们的长处所在,”老妓女唾沫横飞地声称,“在这点上我们比妾侍强,比女祭司强,比妻子强,甚至比王后更强。我们可能被压迫,可爱的艾斯梅,但请你时刻记住,我们绝不会被拥有。”每次说到这里,皮拉夏朦胧的眼神都会变得锐利,带着与年迈的体格不相称的野性,“我们会把他们的种子吐还给他们!我们绝不会,绝不会承担种子的重量!”
艾斯梅娜翻了个身,用手臂挡住眼睛。泪水仍然在眼角燃烧。
我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萨瑟鲁斯。不属于阿凯梅安。
就像刚从昏迷中醒来一样,她从地上爬起,动作缓慢而僵硬。
噢,艾斯梅,你变老了。
对妓女来说这可不是好事。
她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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