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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摩门

圣战许多人都谴责那些为了一己私利加入圣战的人,毫无疑问,如果笔者这份粗陋的史料有幸进入他们的收藏,他们也会对我进行同样的抨击。若将“私利”定义为摧毁异教徒、光复希摩城之外的任何理由,那不得不承认,笔者加入圣战也是为了私利。如笔者一样因为私利参加圣战的人数不胜数,但他们和笔者一样消灭了许多异教徒,从而推动了圣战。圣战的失败与我们没有关系。
我是说失败吗?也许“转变”是更合适的词吧。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信仰是最纯粹的热情。然而热情没有真假之分,信仰也就毫无真实可言了。
——阿金西斯,《人类的解析·第四卷》
长牙纪4111年,春,摩门
 
“记住我说过的话。”辛奈摩斯低声对阿凯梅安说,一个老奴带他们前往普罗雅斯无比宏伟的大帐,“注意礼节,时刻小心……他同意见你只是为了让我闭嘴,没有别的理由。”
阿凯梅安皱了皱眉:“世易时移啊,是不是,辛?”
“你对他儿时造成的影响太大了,阿凯,你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记。狂热者总会把对他人的宽容和自己追求的纯粹对立起来,特别是年轻人。”
阿凯梅安觉得事情绝不止这么简单,但只说:“你又读书了,对吗?”
他们随那奴隶穿过一道道刺绣帘子,先转向左,又转向右,然后又转向左。尽管普罗雅斯数周前就到达了,但一路经过的军队高层的隔间看上去仍凌乱无比,很多人的行李只打开了一半。阿凯梅安感到一丝不安:通常情况下,普罗雅斯是不会容忍这种错误的。
“无休止的混乱与危机。”辛奈摩斯解释,“来这里以后……他把一半以上的军官派出去数小鸡。”
数小鸡,阿凯梅安记得这说法,这是康里亚人形容费力不讨好的工作的。
“情况有这么糟糕?”
“比这更糟糕。他与皇帝之间这盘棋马上就要输了,阿凯,你要记住这一点。”
“也许我该再等等,等到——”阿凯梅安说,但已经晚了。
老奴隶在一间宽敞的隔间门前停下,用华丽的手势抬起门帘,现出黑暗的门洞。进去面对危险吧,他的表情是这么说的。
帐内比外面更凉爽,也更阴暗,燃烧的香木烟雾缭绕。房间中央的火盆四周散放着毛毯,显得杂乱而温暖。毛毯上既有艾诺恩人的象形文字,也有风格化明显的康里亚传奇故事绘画。闪烁的火盆对面,王子斜靠在一堆床垫上,朝他们这边看来。阿凯梅安立即双膝跪下,深深鞠躬,眼角瞥见从火堆里掉出的一小块煤盘旋升起一道细烟。
“平身吧,学士。”普罗雅斯说,“你可以在我的炉火旁找垫子坐下。我不会要求你吻我的膝盖。”
康里亚王太子只穿一件亚麻连体褶裙,上面缝着他的国家与王朝的徽记。他胡须修得很短,显出脸颊的线条,这是康里亚年轻贵族间流行的样式。他表情冷淡,好像心中有什么难以抉择的事,大大的眼睛中闪着一丝敌意,不过看不到仇恨。
我不会要求你吻我的膝盖……这可不是个好开始。
阿凯梅安深吸一口气。
“您能抽时间接见我,令我备感荣幸,王子殿下。”
“这次见面也许比你以为的更难得,阿凯梅安。我这一生中,还从没有过这么多人吵着要我听他们说话。”
“因为圣战?”
“还能为什么?”
阿凯梅安暗暗懊悔,突然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您真的派人去袭击谷地了吗?”
“还有更远的地方……如果你打算抨击我的战术,阿凯梅安,我劝你仔细考虑考虑。”
“巫师哪懂什么战术,王子殿下。”
“要我说,你懂得太多了。不过最近,全世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权威的战术家,包括他们的亲戚,对吗,元帅?”
辛奈摩斯愧疚地看了阿凯梅安一眼:“您的战术毫无缺陷,普罗雅斯。我只是担心您这样做是否恰当。”
“那你打算让我们吃什么?吃祈祷用的垫子吗?”
“皇帝是在您和其他大贵族开始掠夺附近居民之后,才关闭粮仓的。”
“他给的粮食根本就不够,辛!那些粮食只能让士兵不饿死,不至于哗变!他为了控制我们,连一粒谷子都不肯多给!”
“即便如此,袭击因里教徒——”
普罗雅斯带着一脸怒容挥了挥手:“够了!我每说一件事,你就去提另一件事,每次都这样。我反倒想听听阿凯梅安要说什么!听到了吗,辛?你太让我恼火了……”
看到辛奈摩斯面如死灰,阿凯梅安知道普罗雅斯不是在开玩笑。
变化太大了……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问题刚出现在心中,阿凯梅安就知道了答案。普罗雅斯正在受苦,正如每个心怀大志的人必须经受的那样:原则与利益之间永无止境的交易。每一次胜利都带着懊悔,每一秒的休息都被人围困,每一次妥协都让人更焦虑,直到觉得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是失败。天命派学士太了解这样的痼疾了。
“阿凯梅安……”见他没发言,普罗雅斯道,“我有一整个流民国家要喂饱,一整支匪军要约束,还有一个皇帝在和我耍阴谋。所以请你不要纠结礼仪规范了,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普罗雅斯的脸仿佛是战场,期待与烦躁正在交锋。阿凯梅安猜到,王子想见曾经的老师,但不想承认自己的愿望。这次会面是个错误。
他下意识地吸了口气:“我在想,我的王子殿下是否还记得,多年前我教给他的东西。”
“看来那些东西是你来这里的唯一原因。”
阿凯梅安点点头:“他是否还记得,‘可能’这个词的定义?”
普罗雅斯的表情上,烦躁占据了上风:“你是说‘假如’吗?”
“是的,王子殿下。”
“我小时候就厌倦你的游戏了,阿凯梅安,现在更没时间陪你玩。”
“这不是游戏。”
“不是吗?为什么你不在其他地方,偏偏出现在这里,阿凯梅安?天命派到底对圣战有何企图?”
问题出来了。当与无形的对手交战时,迂回手段必不可少。但执行没有明确目的,或是目的过于抽象的任务,其他人难免将你的手段与目的混淆,把你的辛苦努力当成是他们自己孜孜以求的东西。阿凯梅安知道,天命派来这里是为了弄清他们是否应该出现在这里。这和天命派其他每一项任务同等重要。但他能这样直接告诉普罗雅斯吗?不行。他必须像每一个天命派间谍那样,用远古的威胁填满未知的领域,将过去灾难的种子播撒到未来。在这个已经足够可怕的世界中,天命派变成了兜售恐惧的商贩。
“我们对圣战的企图?我们要寻找真相。”
“所以你得用‘真相’给我上课,而不是用‘可能’……恐怕过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杜萨斯·阿凯梅安。”
过去的日子,你叫我阿凯。
“不,只是我上课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我能做的,是提醒人们记起他们曾经知道的事。”
“我曾经知道的许多事后来并不在意。你得说具体些。”
“我只是提醒您,王子殿下,当我们对一件事非常有把握时,也是我们最容易被欺骗的时候。”
普罗雅斯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啊……你想挑战我的信仰。”
“不是挑战——或许只是淬炼它。”
“那么就是泼冷水了。你想问我一些新问题,让我思考一些令人困扰的‘可能’。那么,求你告诉我,这令人困扰的‘可能’究竟是什么?”他话里带着赤裸裸的讽刺,让阿凯梅安感到刺痛,“告诉我,阿凯梅安,我到底是个多傻的傻瓜?”
这一瞬间,阿凯梅安明白了天命派在别人眼中是多么无力。他们不只是荒谬可笑的代名词,并且显得陈腐不化。处在这样深渊中的人,怎能争取到别人的信任?
“这场圣战,”阿凯梅安说,“也许不是看上去的样子。”
“不是看上去的样子?”普罗雅斯故意装出震惊的样子,大喊——就像一个孩子在抗拒老师严厉的责骂,“对皇帝来说,圣战不过是为恢复帝国昔日辉煌而要加以利用的工具;对我手下的许多人来说,它是获取战功与荣誉的捷径:对以利亚萨拉斯和赤塔来说,它是一辆战车,载着他们前往鬼知道是什么的目的地:而对更多的人而言,圣战是让他们肆意挥霍掉的人生得到救赎的机会。圣战不是看上去的样子?每天晚上,阿凯梅安,每天晚上我都在祈祷,祈祷你这话是对的!”
王太子朝前倾身,给自己倒了碗酒。他没向阿凯梅安或辛奈摩斯发出邀请。
“但祈祷,”普罗雅斯续道,“永远是不够的,不是吗?每当有什么事发生,每当我看到背叛或暴行,心里都会呐喊:‘惩罚他们!让他们全部见鬼去!’但你知道吗,阿凯梅安?正是‘可能’这个词拯救了我,给了我坚持下去的动力。假如不是表面上这样呢?我反复自问,假如圣战真的是神圣的事业呢?假如它本身代表着、意味着善行呢?”
说出最后几个字之后,王子屏住了呼吸,就像已经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了。
假如……
“信仰真的这么困难吗?除了渺小的人类和他们那腐败的野心,这件事,这场圣战,真的就不可能代表正义与善良吗?如果这点可能都不存在,阿凯梅安,那我的生命就和你的一样毫无意义了……”
“不。”阿凯梅安说,他无法控制情绪了,“您说的并非不可能。”
普罗雅斯眼里悲哀的怒火渐渐弱下去,变成苍白的悔恨。“我很抱歉,老师,我没打算……”他举起酒碗,打断自己,“也许现在不是讨论你那些可能的时候,阿凯梅安。恐怕真神正在考验我。”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普罗雅斯朝辛奈摩斯看了一眼,眼神中充满忧虑。
“有人在屠杀无辜百姓。”他说,“柯伊苏斯·梭本手下的加里奥斯军队在帕斯拿附近屠杀了整整一个村子的居民。”
帕斯拿,阿凯梅安想起来,那是法御斯河上游约四十里外的一个镇,那里的橄榄树林非常有名。
“玛伊萨内知道吗?”
普罗雅斯的表情变得更加痛苦:“他会知道的。”
阿凯梅安恍然大悟。
“你违抗了他。”他说,“玛伊萨内没有准许你们去抢劫!”阿凯梅安险些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欣喜。如果普罗雅斯已经违抗了他的沙里亚……
“我不喜欢你的态度。”普罗雅斯厉声道,“你怎敢——”他停下话头,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这就是你想让我思考的可能吗?”他的语调中带着怒火和惊奇,“你想说,玛伊萨内……”他突然大笑,“玛伊萨内是非神会的同谋?”
“就像我说过的。”阿凯梅安平静地答道,“凡事皆有可能。”
“阿凯梅安,我不想冒犯你。我知道天命派的使命,知道你每天晚上都在承担的恐惧。你和你们这种人生活在我们儿时就不再相信的神话中,我们怎能不对你们表示尊重?但我和玛伊萨内之间可能存在的任何分歧,都不会影响我对至圣的沙里亚的虔诚与崇拜。你刚才说的那些,你想让我怀疑的‘可能’,根本就是亵渎。你明白吗?”
“是的,我非常明白。”
“那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除了你的噩梦之外?”
阿凯梅安有很多话要说。他失去的太多了。埃因罗。他舔舔嘴唇。“在苏拿,我们的一个眼线——”他吞了口唾沫,“我的一个眼线,被谋杀了。”
“不用说,你派这个眼线去刺探玛伊萨内……”普罗雅斯叹口气,悲伤地摇摇头,就像是不想说出什么坦诚的话伤害阿凯梅安,“告诉我,阿凯梅安,千庙教会对间谍的惩罚是什么?”
巫师眨眨眼睛:“是死。”
“所以呢?”普罗雅斯抬高嗓门,“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些?你们的一个间谍被处死了——因为他做了间谍!——而你因为这个产生怀疑,怀疑玛伊萨内,几代人以来最伟大的一位沙里亚是非神会的同谋?这就是你的立场?相信我,学士,当厄运降临在天命派的间谍头上时,并不需要——”
“还有别的事!”阿凯梅安抗议。
“哦?我们一定要听听!还有什么?某个醉鬼给你讲了个耸人听闻的故事?”
“那天,在苏拿,我看到你亲吻玛伊萨内膝盖的时候——”
“噢,是的,我要和你谈谈那件事!你难道没意识到那件事多么令人愤怒——”
“他认出了我,普罗雅斯!他知道我是个巫师!”
普罗雅斯听到这话顿了一下,但仅此而已:“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也在场,阿凯!没错,他和那些伟大的沙里亚一样,有能看到异民的天赋。那又怎样?”
阿凯梅安惊呆了。
“那又怎样?”普罗雅斯重复了一遍,“这难道不意味他并没有像你一样堕落,而是选择了正义的道路?”
“但——”
“但什么?”
“我的梦境……最近越来越强了。”
“啊,又说回梦境……”
“一定发生了什么,普罗雅斯。我知道。我能感觉到!”
普罗雅斯哼了一声:“而这正是我们的分歧所在,不是吗,阿凯梅安?”
阿凯梅安茫然地看着他。还有什么……有什么他忘记了的事……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老傻瓜了?
“分歧?”他终于问,“什么分歧?”
“了解与感觉之间的区别。知识与信仰之间的区别。”普罗雅斯抬起酒碗猛灌一口,就像在惩罚碗中的酒,“你记得吗,我有一次问过你真神的事,那是许多年前了。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阿凯梅安摇摇头。
“‘我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传言,’你说,‘但我从没见过他。’你记得吗?你还记得我是怎么笑得跳起来的吗?”
阿凯梅安点点头,无力地微笑:“那之后的几星期你一直重复这句话。你母亲气疯了。如果不是辛,我也许已经被驱——”
“辛奈摩斯,可恶的你总是支持他。”普罗雅斯朝元帅露出笑容,“你知道除你之外,阿凯没有任何朋友吧?”
阿凯梅安的喉咙突然一痛,没法回应王子的话。他眨了眨滚烫的眼睛。
不……求你了。不要在这里……
元帅和王子都盯着他,他们的表情既尴尬,又有关心。
“不管怎么说,”普罗雅斯犹豫了一下,“我想表达的是:不管你对我的真神有什么看法,同样的看法对你的非神会也成立。你只有传言,阿凯梅安,反过来对于信仰,你一无所知。”
“你说什么?”
王子的声音变得坚定:“信仰是纯粹的热情,阿凯梅安,而热情是没有真假之分的。这意味着,你能说出的任何可能我都不会考虑,你能唤起的任何恐惧都不会比我的敬仰更真实。我们之间无法达成共识。”
“那么我很抱歉……我们不要再说这个了!我并没打算冒犯——”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痛苦。”普罗雅斯打断他,“但我必须正告你:你是个渎神者,阿凯梅安,一个不洁的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真神的极大冒犯。我爱过你,但我更爱我的真神,比对你的爱多得多。”
辛奈摩斯没法再忍受下去了:“但显然——”
普罗雅斯抬起一只手,阻止元帅的话。火焰和热情同时在他的眼中闪动:“辛的灵魂是他自己的,他有权决定自己怎么做。但是,阿凯梅安,我要求你更尊重我一些:我不想再见到你,永远不想。你明白吗?”
不。
阿凯梅安看看辛奈摩斯,又看看涅尔塞·普罗雅斯。
没必要这样……
“那就这样吧。”王子说。
阿凯梅安猛地站起来,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被火烤得暖烘烘的长袍碰到身上皮肤,仿佛要烧起来一样。“我只求你一件事。”他不顾礼仪,径自说道,“你跟玛伊萨内走得很近,也许他只信任你。我只求你向他打听一个年轻祭司的下落,帕罗·埃因罗。那孩子之前在哈格纳自杀了。你问问他,是不是他的人杀了埃因罗,问问他知不知道那孩子是个间谍。”
普罗雅斯盯着他,面无表情,就像随时准备仇恨他一样:“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阿凯梅安?”
“因为你爱过我。”
杜萨斯·阿凯梅安没有多说,转身离开。留下两个因里教贵族沉默地坐在火盆旁边。
帐外,夜晚潮湿憋闷的空气混合着几千个没洗过澡的人的味道。圣战的味道。
都死了,阿凯梅安心想,我的学生都死了。
“你很不满意。”普罗雅斯对元帅说,“这次又是为什么?为我的战术,还是我的礼仪?”
“都有。”辛奈摩斯冷冷地答道。
“我懂了。”
“问问你自己,普罗雅斯——放下经文,问问你自己——你胸中现在感觉到的是什么?现在,此时此刻,你感觉到的是正义还是恶意?”
普罗雅斯的脸色严肃起来。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那天夜里,阿凯梅安梦到艾斯梅娜骑在他身上,她的身体柔软而狂野。然后是埃因罗,在庞然的黑暗中大喊:“他们来了,老师!以你看不见的方式!”
但其他梦境仍然无可避免地涌出,古老得失去颜色的噩梦又一次展现出可怕的身形,轻而易举地将那些刚刚生成的、充满渴望的幼小梦境赶走了。阿凯梅安又回到埃伦奥特的战场上,扛着伟大的至高王遍体鳞伤的身体,离开战争的喧嚣。
塞摩玛斯的蓝眼睛在恳求他。“走吧。”灰胡子国王喘息着说。
“不……如果你死去,塞摩玛斯,那一切都完了。”
至高王的破唇折出一丝微笑:“你看到太阳了吗?你看到它在发光吗,谢斯瓦萨?”
“太阳总会落下。”阿凯梅安答道。
“是的!是的,非神的黑暗不能掩盖一切。诸神仍然可以看到我们,亲爱的朋友。他们离我们很远,但我可以听到他们在天空中飞驰,我可以听到他们在朝我喊叫。”
“你不能死,塞摩玛斯!你绝不能死!”
国王摇摇头,温柔得出奇的眼睛流出了泪水:“他们在召唤我。他们说我的死并非世界的末日。他们告诉我,该承担责任的人是你……是你,谢斯瓦萨。”
“不。”阿凯梅安低声道。
“太阳!你看不到太阳吗?感觉不到它照在你脸上吗?如此普通的东西中居然包含着这么多启示。我知道了!我知道我是个多么顽固、多么愚蠢的傻瓜……而你,你是我亏欠得最多的人。你能原谅一个老人吗?原谅一个愚蠢的老人?”
“你没什么需要原谅的,塞摩玛斯。你失去得太多,经历了太多痛苦。”
“我儿子……你觉得他会在那边等我吗,谢斯瓦萨?你觉得他会承认我这个父亲吗?”
“会的……他会永远记得您是他的父亲,他的国王。”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塞摩玛斯道,声音中带着有气无力的骄傲,“我儿子曾经偷偷潜入戈尔格特拉斯最深的深渊?”
“说过很多遍了。”阿凯梅安含着泪水微笑,“说过很多遍了,我的老朋友。”
“我多么想念他啊,谢斯瓦萨!我多么渴望与他重逢。”
老国王流了一阵眼泪,然后瞪大眼睛:“我看到他了,看得很清楚。太阳是他的军马,他在我们中间穿行。我看到他了!他在我的人民心中飞驰,用奇观和怒火激励着他们!”
“嘘……你得省点力气,陛下。军医马上就到。”
“他说……他说了一些让我欣慰的话。他说我的种子会回来,谢斯瓦萨——总有一天,一个安那苏里博会回来……”老人浑身猛地颤,努力吸着气,唾液从牙缝中涌出,“到世界末口的时候。”
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二世,特雷瑟的白领主,库尼乌里的至高王,他明亮的眼睛变得空洞了。黄昏的阳光褪色,诺斯莱人的骄傲被青铜盔甲包裹着,坠入暮色之中。
“我们的国王!”阿凯梅安向围在身边的人们喊道,“我们的国王驾崩了!”
她心想,这是不是坎伯希市场的人常玩的游戏
?艾斯梅娜背对那男人,却感觉到对方品鉴的眼神。她的手指滑过架子上挂的一排花椒叶,假装在看它们有没有晒好。她往前倾了倾身,知道自己的白色亚麻长裙,那件样式传统的哈萨斯,会勾勒出曼妙的臀部,高开衩的侧翼则会露出赤裸的大腿和右边若隐若现的酥胸。哈萨斯是亚麻布卷成的长筒,上面修出刺绣复杂的领口,腰上束一条皮带。大多数自由民的妻子在热天都会选择这样的衣服,不过在娼妓中间更为流行,原因也是显而易见。
但她不再是娼妓了。她是……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萨瑟鲁斯那两名贴身的瑟帕罗女奴,埃丽迦和汉莎,也同样看到了那个人。她们拿起肉桂枝,假装在比较枝干的长度,偷偷相视而笑。艾斯梅娜今天不是第一次对这两个女人心生藐视了,在苏拿的时候,她对住在隔壁的竞争对手也有这种感觉——尤其针对那些年轻女孩。
他看的是我!是我!
他是个非常漂亮的男人,一头金发,脸刮得干干净净,胸膛宽阔,穿一件蓝色亚麻褶裙,金色的流苏垂在汗渍渍的大腿侧面。他手臂上网状的蓝色刺青表明他是皇帝近卫军的军官。除此之外,艾斯梅娜对他一无所知。
他们是不久前才碰上的,她身后跟着埃丽迦和汉莎,他则和自己的三名同伴在一起。她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他身上,而他身上混杂着橘皮的香气和汗液的味道。他个子很高,她眼睛只能勉强平视他的锁骨。他似乎很健壮,于是她抬起头,莫名地报以羞赧一笑,就像意识到自己应当矜持,但同时又将矜持抛下了。
离开那人后,她慌乱、兴奋,又有些沮丧。她带埃丽迦与汉莎来到一条比较安静的小巷,这里来往的都是闲逛的行人,路旁则是一个个香料摊,摊位前散放着平底提篮,架子上晒着草药。与散发汗臭的人群相比,这里对她们来说是一种解脱,但艾斯梅娜却在怀念陌生人身上的香气。
然而突然间,他的朋友们奇迹般地消失了,他在阳光下闲逛,离她们仅几步之遥。他那么坦然地朝她们这边看来,倒让她心里感到一丝不安。
别管他,她想,但没办法摆脱脑海中他坚硬的腹肌压在自己身上的画面。
“你们在做什么?”她厉声对两个女孩说。
“没做什么。”埃丽迦不耐烦地答道,她的谢伊克语带着很重的口音。
一根棍子“咔嚓”一声砸在货架上,她们三个都跳了起来。是一位年老的香料商人,皮肤的颜色简直与他的货物没法区分。他愤怒地瞪着埃丽迦,挥舞的手杖几乎举到头顶的麻布遮阳篷上。
“她是你们的女主人!”他喊道。
晒得黝黑的女孩瑟缩了一下,汉莎扶住她的肩膀。
香料商人转过来面对艾斯梅娜,把一只手掌放到脖子旁边,低了低右边脸颊。这是商人种姓表示尊重的姿势。她赞许地对他笑笑。
她一生中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日子: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穿着华丽的衣服。艾斯梅娜知道,除了眼神和手之外,自己看上去已经和一个低调的贵族太太没有太大区别了。萨瑟鲁斯给了她很多礼物:衣服,油膏,香水——但没有珠宝。
埃丽迦避开了她的眼睛,跺着脚走出遮阳篷,这也证实了艾斯梅娜一直以来的想法:女孩从没把自己当成艾斯梅娜的仆人。在这点上,汉莎也和她一样。起初艾斯梅娜以为她们是嫉妒,以为她们爱着萨瑟鲁斯,像每一个奴隶女孩一样,她们梦想成为对主人更重要的人,而不仅仅是陪床。但现在,艾斯梅娜开始觉得她们这种态度也是经过萨瑟鲁斯授意。今天早上,两个女孩拒绝让她单独离开营地,让她的想法彻底坚定了。
“埃丽迦!”艾斯梅娜喊道,“埃丽迦!”
女孩看了她一眼,现在已带着赤裸裸的仇恨了。她的毛发很白,眉毛浅得几乎看不到。
“回家去!”艾斯梅娜命令,“你们两个!”
女孩冷笑一声,朝路边灰尘中啐了一口。
艾斯梅娜往前走了一步,摆出威胁的架势:“把你长斑的屁股挪回家去,奴隶,不要让我——”
棍子又敲在架子上。香料商大步走出货摊,挥起手杖打在埃丽迦脸上。女孩倒在地上尖叫,商人仍然不依不饶地打她,用艾斯梅娜听不懂的语言咒骂。汉莎把埃丽迦扶起来,两人丢下仍在大喊大叫挥舞手杖的香料商人,从小巷中跑了出去。
“她们回家了。”那人对艾斯梅娜说。他的笑脸上写满骄傲,粉红色的舌头露出牙缝。“这些欠操的奴隶。”他又加了一句,扭头朝左边肩膀后面吐了口痰。
艾斯梅娜心里想的只是:我又是孤身一人了。
她眨眨眼睛,按捺住即将涌出的泪水。“谢谢你。”她对老人说。
那张粗糙的脸神色温和。“你要买什么?”他彬彬有礼地问,“胡椒?大蒜?我这儿的大蒜可棒了,是用特殊办法储藏过冬的。”
她上次孤身一人是什么时候?想来还是几个月前在小村子里,人们用石头砸她,直到萨瑟鲁斯把她救出。她浑身发抖,突然害怕起来,赶快用右手手掌盖住文身。
自萨瑟鲁斯救下她那天起,她就没独处过。没有真正独处过。到达圣战军后,埃丽迦和汉莎一直不离左右,萨瑟鲁斯本人也不知如何能抽出大把时间陪她。说实话,虽然他天性以自我为中心,但对她算是殷勤备至。他在许多场合迁就她,带她来过坎伯希市场好几次,带她去逛西米拉神庙区,花掉整个下午时间陪她参观绍特海耶神庙——看到她在神庙宏伟的穹顶下敬畏的神情他大笑不止,然后又耐心地向她讲述塞内安人是如何在中古时代建造这座神庙的。
他甚至带她去过皇宫区,走在安迪亚敏高地凉爽的阴影中时还拿她腼腆的神态打趣。
但他从不让她单独行动。为什么?
他是怕她去找阿凯梅安吗?想到这点,她一阵恐惧。
浑身发冷。
那些东西在监视阿凯。那些东西!我必须去告诉他!
但她为什么还要躲着阿凯?为什么每当离开营地,想到有可能碰上他,她就这么害怕?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瞥见长得像他的人,她都会马上转开脸,害怕如果不这样做,就会把对方认作是阿凯梅安。她害怕他会看到她,用责难的皱眉惩罚她。他痛苦的表情可以让她心跳停止……
“你要买什么?”香料商人重复道,脸上显出困惑的神色。
她呆看了他一眼,心想:我没有钱。那她来市场干吗?
然后她想起了那个男人,之前那个盯着她看的近卫军。她朝小巷对面看了一眼,发现那人还在那里等,用急切的眼光看着她。他真美……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大腿间仿佛有股热流涌过。
这次她没有转开视线。
你想要什么?
他专心地看着她。在一次心跳的时间里,彼此就达成了无言的协议。他轻轻点点头,朝市场尽头看了一眼,然后又收回目光。
她转开视线,心中猛然一紧。
“谢谢你。”她含糊不清地对香料商人说。看她转身就走,商人愤恨地挥了挥手。她茫然地朝陌生人示意的方向走去。
她可以用眼角余光瞥到他,知道他在层层叠叠的人墙后跟随自己。他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但她已感觉到他汗流不止的胸膛粘在自己背上,细窄胯部贴着她的臀不停扭动,还在她耳旁低语。她深深吸了口气,加快脚步,就像有人在后面追赶一样。
我想要这个!
他们走在空荡荡的兽栏间,四周都是祭祀用的牲畜留下的味道。庙宇建筑群外围的几栋建筑在他们头顶投下阴影。不知为什么,虽然没说话,但他们同时拐进街旁一道阴暗的小巷。
这次他身上散发出太阳炙晒过的皮肤的气味。他的吻是那么急迫,甚至有些残酷。她流出了眼泪,将舌头深深探进对方口中,感受到他利如刀锋的牙齿。
“啊,天哪,你真美!”他几乎喊了起来,伸手抓着她的左边乳房,另一只手则扯开她的长裙,朝她大腿内侧摸去。
“不!”她喊了一声,将他推开。
“怎么了?”他压着她的手肘,朝她嘴边凑来。
她转开脸。“钱。”她喘息着说,装出笑容,“不能吃白食,对吧?”
“瑟金斯在上!你要多少?”
“十二塔兰。”她喘息着说,“银塔兰。”
“婊子!”他嘶声说,“你是个婊子!”
“我要十二个银塔兰……”
男人犹豫了一下:“成交。”
他开始在钱包里摸索,眼睛一直斜过来看她,她紧张地整理着长裙。
“这是什么?”他突然尖声问。她发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左手背上。
“没什么。”
“真的吗?我见过这‘没什么’。这是一种嘲弄的文身,按照吉耶拉女神的女祭司的式样文的,对吗?他们在苏拿就是这样往妓女身上烙印子。”
“所以,那又怎样?”
男人咧嘴一笑:“我会给你十二塔兰。铜塔兰。”
“银塔兰。”她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并不那么有把握。
“桃子揉坏就是揉坏了,不管你把它打扮成什么样。”
“好吧。”她低声说,眼里流出泪水。
“你说什么?”
“好吧!不过快点!”
他匆忙从钱包里摸出几枚硬币。艾斯梅娜瞥见一块对半剪开的银币从他指间滑出。她一把抓过那些沾满汗水的铜币,而他掀起哈萨斯的前摆,像刀一样扎进她体内。她马上感觉到了高潮,从紧咬的牙齿间吐气,虚弱的拳头捶打着他的肩膀。他不停冲刺着,动作很慢,但很用力。一次又一次,每次都发出更高亢的哼声。
“瑟金斯啊!”他嘶声道,她耳旁是他滚烫的呼吸。
她又一次到达高潮,这次她喊了出来。她感觉到他的颤抖,感觉到他在竭力往她体内探,越来越深,仿佛要寻找她身体中最隐秘的位置。
“真神在上。”他喘息着说。
他退了出去,用手按着她的手,那双眼睛仿佛看穿了她。“真神在上……”他重复道,但口气变得不同了,“我做了什么?”
她喘息着抬起一只手想去触碰他的脸颊,但他踉跄着退开,忙着按平褶裙。她看到一道湿湿的痕迹,还有他正在变软的阳具的影子。
那人不敢看她,匆忙朝其他方向看去,盯着小巷明亮的入口。他开始朝那边走,就像刚刚醒来一样。
她靠在墙上,看着那人走到阳光下,找回了镇静,至少变得面无表情了。然后他就消失了。她用头靠住墙,沉沉地呼吸着,笨拙地整理长裙,吞了吞口水,仿佛仍能感到那人在她大腿内侧碰撞,起初是灼热,然后是冰冷,就像滚过脸颊的一滴眼泪。
突然间,她觉察到小巷中的恶臭,她看到那半枚闪亮的银币被一只没有眼睛的鱼头压在下面。
她在泥砖墙上转过身,望向明亮的市场,把手中铜币扔在地上。
她用力闭上眼,仿佛看到黑色的种子正从肚子上流下。然后她逃跑了,这次真的是孤身一人。
艾斯梅娜看得出,汉莎刚哭过,左眼似乎要肿起来了。埃丽迦在照看火堆,抬起眼来瞧了瞧她。她脸上也有道红色痕迹,可能是卖香料的留下的,不过没有其他伤势。她的雀斑脸上露出豺狼一样的笑容,抬了抬淡得几乎看不到的眉毛,看向大帐。
萨瑟鲁斯在帐篷里等她,坐在阴影当中。
“我很想你。”萨瑟鲁斯说。
艾斯梅娜觉得他的语调很奇怪,但还是笑笑:“我也一样。”
“你去哪儿了?”
“散步。”
“散步……”他鼻孔哼了一声,“到哪里散步?”
“城里。市场。问这个干吗?”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就像是在……嗅她身上的味道。
他跳将起来,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身边——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艾斯梅娜惊讶得抽了口气,叫出声来。
萨瑟鲁斯一边盯着她,一边抓住她长裙的边缘,把裙子往上撩。刚撩过膝盖,她就伸手阻住他。
“你在做什么,萨瑟鲁斯?”
“我很想你。我说过了。”
“不行,现在不行。我身上的味道——”
“没事。”他掰开她的手,“就是现在。”
他把亚麻裙子撩起来,围出一个小空间,自己蹲下,像猴子一样跪在她大腿前。
她全身一阵颤抖,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恐惧。但这时他放下裙子,站了起来,毫无表情地盯了她一会儿,然后露出微笑。
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想到了镰刀,仿佛连微笑都可以收割麦子。
“是谁?”他问。
“是谁?”
他扇了她一巴掌。不是很重,却让她刺痛难当。
“是谁?”
她什么都没说,往床铺那边走去。
他抓住她的胳膊,粗野地把她拉回来,举手准备继续打……
犹豫。
“是阿凯梅安?”他问。
艾斯梅娜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个人的脸。她自觉一口唾沫涌到了唇齿间。
“是的!”她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
萨瑟鲁斯放下手,松开她。这一瞬间,他看上去是如此心碎。
“原谅我,艾斯梅。”他哑声道。
原谅你什么呢,萨瑟鲁斯?什么呢?
他绝望地抱住她。起初她的身子仍然僵着,但当他开始哭泣,她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脸色也缓和下来。她靠在他怀中,深深呼吸着他的味道——没药、汗水、皮革。为何一个如此严厉、还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自信的人,打了她这样的人却会哭泣?毕竟,背叛的是她。淫贱的是她。他为什么会——
“我知道你爱他,”她听到他低声说,“你爱他……”
艾斯梅娜自己却不能肯定。
巫师按约定的时间来到俯瞰整个圣战军营地的小山顶时,普罗雅斯己在等他了。东边,越过摩门延绵的城墙与城墙上的箭塔,可以看到太阳如同一块燃烧的煤炭,正在冉冉升起。
普罗雅斯闭上眼睛,体味着初升的太阳带来的模糊暖意。今天,他想着,同时又是在祈祷,一切都会改变。如果接到的报告是真的,那么他不再需要与虎谋皮,他将拥有自己的雄狮。
他转身对阿凯梅安说:“真是不同寻常,不是吗?”
“您说什么?圣战?还是您的召唤?”
普罗雅斯感到对方的谴责意味和缺乏敬意,不禁暗自恼火。几小时前,他在黎明前的床上辗转难眠,知道自己还是需要阿凯梅安。起初骄傲不允许他这样想,一星期前他说的话足够决绝了:“我不想再见到你,永远不想。”然而现在,仅仅因为需要对方就收回这些话,显得太随意、太势利了。但他真的需要为说出这些话表示忏悔吗?
“当然是圣战,还用说吗?”他满不在乎地说,“我的抄写员告诉我,目前己有超过——”
“我现在有一整支谣言大军要追赶,普罗雅斯。”学士说,“所以请您不要纠结礼仪规范了,告诉我您想要什么。”
阿凯梅安早上的脾气通常都非常坏,普罗雅斯一直认为这是梦境的影响。但对方语调里有别的东西,类似于仇恨的东西。
“我能理解你心中的苦恼,阿凯,但你必须服从我。涅尔塞家族与天命派之间签订过契约,如果需要,我会援引条文。”
阿凯梅探寻地打量他。“你想干什么,普罗沙?”他用上了王子儿时的名字,仿佛自己仍是他的老师,“你叫我来干什么?”
怎么说呢?普罗雅斯要说的事几句话实在难以讲清。“你无权质疑我,学士。”
“所有人,哪怕王子,也必须服从理智。某天晚上你禁止我在你面前出现,但过了不到一星期,你又召唤了我,却不允许我问问题?”
“我没有召唤你!”普罗雅斯喊道,“我是根据我父亲与你的上级签订的契约,召唤了一个天命派学士。你可以遵从这份契约,也可以违抗它,这是你的选择,杜萨斯·阿凯梅安。”
不要在今天吵,今天他不能卷进这泥沼之中!在这个关键时刻,这个能改变一切的时刻……或者说,可能改变一切。
但显然,阿凯梅安有自己的坚持:“你知道,我仔细思考了你那天晚上的话。事实上,我这几天很少想其他事。”
“然后呢?”
拜托了,老师,不要在今天!
“有的信徒清楚自己的信仰,普罗雅斯,有的信徒则将信仰与知识混淆。前一种人会容忍不确定的事,承认真神造物的神秘,他们的信仰会带来怜悯与宽容。如果一个人不认为自己绝对正确,又怎会去宣判别人的罪过?但后一种人,普罗雅斯,后一种人的信仰是绝对的,真神造物的神秘只能由他们的殷勤话语去服侍。他们的信仰会带来偏执、仇恨、暴力……”
普罗雅斯的脸沉下去。为什么他不能忍受这些话?“我想,他们的信仰还会导致学生与曾经的老师断绝关系,是这样吗,阿凯梅安?”
巫师点点头:“以及引发圣战……”
对方的回答中有什么东西让普罗雅斯不安,仿佛煽动了他心中本已炽烈的恐惧。若非勤读经书,也许他这一刻将无言以对。
“安居于我,”他引用道,“汝将在无定的世间得以解脱。”他用轻蔑的眼神看了阿凯梅安一眼,“汝当服从我,如孩童服从父亲,一切疑问都将克服。”
学士不悦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极力藏起脸上的厌恶,好像在看着一个笨手笨脚想要补偿自己犯下的错误的人一样。连普罗雅斯也能感觉到,虽然引用了经文,但他仍然只是玩了个拙劣的文字游戏。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后先知本人的话语,永恒的真言,听上去却如此……如此……
他发现曾经的老师怜悯的眼神让他难以忍受。
“不要评判我。”普罗雅斯粗声说。
“你到底是为什么召我过来,普罗雅斯?”阿凯梅安疲惫地问,“你想干什么?”
康里亚的王子深吸一口气,收拢思绪。虽然他极力避免,但还是让阿凯梅安将他引到了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今天是他等待已久的日子。必须是。
“昨晚,我收到辛的堂亲伊里萨斯传回的消息。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人。”
“什么人?”
“一个塞尔文迪人。”
这个民族会让每个孩子的心为之颤抖。
阿凯梅安眯眼看了他一眼,表情仍无动于衷:“伊里萨斯一星期左右前才离开,他怎可能在离摩门这么近的地方发现塞尔文迪人?”
“看上去这个塞尔文迪人正赶来加入圣战。”
阿凯梅安非常困惑。普罗雅斯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老师这副模样:那时他很小,两人在父亲的花园中一棵高大榆树下下本约卡棋,当时他高兴极了。
但这一次,老师的困惑转瞬即逝。“是恶作剧吗?”阿凯梅安问。
“我不知道,老师,这就是我召你来的原因。”
“肯定是谎言。”阿凯梅安道,“塞尔文迪人绝不会加入因里教的圣战。对他们而言,我们不过是——”他停了一下,“但你为什么把我召来这里?”好像在把心里的疑问大声说出来,“除非……”
普罗雅斯微微一笑:“我想伊里萨斯很快就会出现。他的传令官说,这位总管赶得极快,自己最多只领先几小时。我派辛奈摩斯去把他们带到这里。”
学士朝远方初升的太阳看去——它就像是覆着赤红眼膜的金色眼珠。“他连夜赶回?”
“他发现那个人及其同伴时,他们正被皇帝的齐德鲁希骑兵追杀。显然伊里萨斯认为尽快返回是最保险的策略,塞尔文迪人说了些惊人的话。”
阿凯梅安举起一只手,似乎发现了什么重要细节:“同伴?”
“一男一女,我知道的就这些。对了,他们都不是塞尔文迪人,那男的自称是个王子。”
“塞尔文迪人说了什么话?”
普罗雅斯顿了顿,似乎要吞下声音中可能出现的颤抖:“他说他懂得费恩教徒的作战方式。他说他在战场上打败过他们。他提出要为圣战贡献自己的智慧。”
阿凯梅安终于明白,王子为何兴奋,为何焦虑而不耐烦。用本约卡棋的术语说,普罗雅斯看到了“库特玛”,即“隐藏的棋步”。不管那个塞尔文迪人是谁,王子希望用他来羞辱皇帝、打败皇帝。阿凯梅安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虽然和学生之间有这么多言语不快,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分享学生的激动。
“也就是说,他自称是你的库特玛。”他道。
“他的话可靠吗,阿凯?塞尔文迪人和费恩教打过仗吗?”
“他们的南方部落经常掠袭杰迪亚和施吉克。我在希摩时,有一次——”
“你去过希摩?”普罗雅斯脱口而出。
阿凯梅安皱了皱眉头。和大多数老师一样,他不喜欢被学生打断:“我去过很多地方,普罗雅斯。”
因为非神会。一个人不知道该看哪里时,就会到处窥探。
“抱歉,阿凯,我只是……”普罗雅斯垂下头,似乎很困惑。
阿凯梅安明白,王子心中的希摩是圣山顶峰,是毕生追求的终极目标,需要无穷的奋斗方能抵达。想到一个渎神者不过是轻松地从船上下来……
“有一次,”阿凯梅安续道,“那里的人都吵吵着要去打塞尔文迪人。西斯林派出整整二十个巫师前往施吉克,加入帕迪拉贾的大草原远征军。但远征军和那些西斯林再也没有回来。”
“塞尔文迪人杀光了他们。”
阿凯梅安点点头:“所以,没错,你这位塞尔文迪人很可能确实和费恩教徒战斗过,并且打了胜仗。甚至有可能,他有些智慧与我们分享。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和因里教徒分享智慧?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他们和我们之间的仇恨有这么深吗?”
阿凯梅安仿佛看到如海潮一般、号叫着的塞尔文迪枪骑兵冲进谢斯瓦萨召唤出的雷霆与烈火中。这是梦境中的画面。
他眨眨眼:“摩米克神的祭司会恨被自己切开喉咙的公牛吗?不会的。记住,对塞尔文迪人来说,这个世界就是祭坛,我们不过是仪式上的祭品。我们根本不值得他们轻蔑,所以这事才不同寻常。一个塞尔文迪人要加入圣战?这就像……像——”
“像走进关着祭品的兽栏,”普罗雅斯用沮丧的口气说,“和畜牲谈判。”
“非常准确。”
王太子抿起嘴朝营地看去,仿佛在寻找什么。阿凯梅安猜想,他是要为自己飞速流逝的希望寻找证明。他从没看到普罗雅斯有这样的表情——哪怕对方还是孩子的时候。他看上去如此……脆弱。
事情真的如此绝望吗?你在害怕失去什么?
“不过,当然了,”阿凯梅安安抚地说,“孔法斯在基育斯河打了胜仗,草原可能发生了许多变化。也许是非常剧烈的变化。”他为什么总要迎合这孩子?
普罗雅斯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嘴角勾了勾,露出讥讽的笑容。他又转回去看向乱作一团的帐篷和大营,以及它们中间的小道:“我还没惨到那地步呢,老——”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转着眼睛,“那边!”他抬起手指喊道,但阿凯梅安看不到那方向上有什么东西,“辛来了。很快我们就能知道,那个塞尔文迪人会不会成为我的库特玛。”
转眼间,他从绝望变为了热切。他会是一个危险的国王。阿凯梅安不由自主地想。当然,前提是他能在这场圣战中活下来。
阿凯梅安吞了吞口水,齿间有尘土的味道。习惯的思路,尤其与恐惧结合时,总是让人忽视未来。但他不能放纵王子。无数好战的人集结起来,必定有灾难发生,这是阿金西斯冷酷无情的逻辑。他考虑得越多,在真正的灾难到来时才能做好越周全的准备。
某天,某地,会有无数人因我而死。
那个挥不去的问题又涌上心头,他明知自己几近病态,却忍不住一遍遍自问:谁?谁会死?世界上总有人会死。
我自己会死?
终于,他也在混乱的营地中分辨出辛奈摩斯及其身后那支骑兵队。辛奈摩斯看上去非常憔悴,考虑到王子深更半夜把他派出去,这是预料之中的事。他那修得方方正正的胡须转向他们的方向,阿凯梅安非常肯定,他看的是自己,不是普罗雅斯。
你会死吗,老朋友?
“你看到他了?”普罗雅斯问。
阿凯梅安起初以为他指的是辛奈摩斯,但他马上看到了那个塞尔文迪人。那人也骑在马上,正跟头发散乱的伊里萨斯说着什么。这一幕让他浑身发冷。
普罗雅斯一直看着他,急切地等待他的反应。“有什么不对吗?”他问。
“实在是——”阿凯梅安屏住呼吸。
“实在是什么?”
太久了……事实上,从他上次见到塞尔文迪人,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
“在末世之劫时……”他开口,然后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他说出这些话时——这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总是羞愧万分?“在末世之劫时,塞尔文迪人加入了非神一方。他们摧毁了凯兰尼亚,洗劫了蒙特松,围困了苏拿,就在谢斯瓦萨逃往那里——”
“你是说‘这里’。”普罗雅斯道。
阿凯梅安疑惑地看着他。
“就在谢斯瓦萨逃往‘这里’之后。”普罗雅斯解释,“这里是古代凯兰尼亚王国的所在地。”
“是、是的……这里。”他确实站在古代凯兰尼亚王国的土地上。就在这里。不过王国已被层层泥土掩埋了。谢斯瓦萨甚至路过了摩门一次,虽然当时的摩门叫摩内摩拉,而且不过是一个小镇。阿凯梅安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他刚才心神不宁的原因。通常情况下,他可以清楚地区分两个时代,区分当下和末世之劫。但这个塞尔文迪人……似乎连神情都带着古代灾难的影子。
阿凯梅安端详着越来越近的人影。那人粗壮的手臂覆满疤痕,蛮横的脸颊上那双眼睛仿佛把每个人都看成被他杀死的敌人。另一个人骑马紧跟他,脸上满是尘土,和塞尔文迪人一样风尘仆仆,不过那一头金发加上金色胡须,足以证明他是个诺斯莱人。这个诺斯莱人在和一个女人交谈,女人也是一头淡黄头发,坐在马鞍上摇摇欲坠。阿凯梅安仔细观察一阵,发觉那女人好像受了伤,但最后,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塞尔文迪人吸了回去。
一个塞尔文迪人。其中的诡异难以置信。这代表着什么?他最近经历了太多关于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的梦境,而现在,世界末日的预兆活生生来到他面前!一个塞尔文迪人!
“不要信任他,普罗雅斯。他们都很残忍,毫无怜悯心,不仅跟斯兰克一样野蛮,而且更狡诈。”
普罗雅斯笑了:“你知道吗,纳述尔人每次祝酒和祈祷,总以对塞尔文迪人的诅咒开始?”
“我是这么听说的。”
“所以,学士,你看到的是噩梦中的幽灵,我看到的却是敌人的敌人。”
阿凯梅安明白,看到这野蛮人,普罗雅斯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不。你看到的是个敌人,就这么简单。他是个异教徒,普罗雅斯,他是个被诅咒的人。”
王太子锐利地扫了他一眼:“你不也是?”
这个粗心的家伙!怎能让他明白过来?
“普罗雅斯,你必须——”
“不,阿凯梅安!”王子喊道,“我没有任何‘必须’做的事!就这一次,别用你那阴暗的预感来烦我了!拜托!”
“你召我来是为了听取我的谏言。”阿凯梅安厉声说。
普罗雅斯背过身。“老师,你为何变得这么急躁?你到底怎么了?我召你来是为了听取你的建议,没错,但你却只是东拉西扯。你似乎忘了,一个顾问给予王子的应该是必要的事实,好让王子做出清醒的判断,而不该擅自决断,然后责怪王子不同意自己的看法。”他转回身,嗤笑一声,“现在我知道元帅为何这么烦你了。”
此话让阿凯梅安心中一痛。从普罗雅斯的表情中,他看出王子是故意刺伤他,要在他心头砍出伤口。涅尔塞·普罗雅斯是指挥千军万马的人,正为了圣战的主导权与皇帝角力。他需要决心,需要身边人的赞同,更重要的是服从。塞尔文迪人几乎要走近他们了。
阿凯梅安懂得这些,但王子的话仍然让他心痛。
我到底是怎么了?
辛奈摩斯勒住黑马,停在小山下面。下马后,他朝他们行了一礼。阿凯梅安没有心情回应。你是怎么说我的,辛?你发现了什么?
看到辛奈摩斯停下,其他人也纷纷勒马。阿凯梅安听到伊里萨斯斥责诺斯莱人,说他这副样子实在有失体统,那口气就像要见王子的是自己的亲兄弟,而不是一个外国人。他们一路低声说话,用疲惫的脚步爬上山坡。下马后的塞尔文迪人如铁塔般笼罩着辛奈摩斯,魁梧的身形让在场众人都相形见绌——只有诺斯莱人例外。草原人有苗条的腰肢、宽阔的肩膀,后背略略朝前弓。他似乎非常饥饿,但不像乞丐,而是像狼。
普罗雅斯给了阿凯梅安最后一个眼神,然后开始问候客人们。做我需要你做的人。他的眼神警告道。
“很少有人的外表能与传言相符。”王子用谢伊克语说,他盯着野蛮人肌肉饱满的手臂,“但你看起来完全当得起你们民族骁勇善战的名声,塞尔文迪人。”
阿凯梅安如此厌恶普罗雅斯这副友善的腔调。王子能毫不费力地在争吵与问候间切换,前一瞬间还在怨恨,下一刻就变得和蔼可亲,这样的能力一直让阿凯梅安困扰。当然了,他没这本领。他知道,对热情拥有如此圆滑的控制力,意味着王子可以轻易骗人。
塞尔文迪人怒视着普罗雅斯,一句话也没说。阿凯梅安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他意识到,这个人身上带着丘莱尔,就在腰带下面。他能听到它深邃的低语。
普罗雅斯皱了皱眉:“我知道你会说谢伊克语,朋友。”
“如果我没记错,”阿凯梅安用康里亚语说,“塞尔文迪人对委婉的称赞没有什么耐心,王子殿下,他们觉得这不够男人。”
野蛮人冰蓝色的眼睛朝他看来。阿凯梅安心底评估人身威胁的那一块颤抖了一下。
“这是谁?”塞尔文迪人问。他的口音非常重。
“杜萨斯·阿凯梅安。”普罗雅斯说,口气僵硬了许多,“一个巫师。”
塞尔文迪人啐了一口,阿凯梅安不知他是出于鄙视,还是出于草原人对巫术的习俗。
“这里轮不到你发问。”普罗雅斯续道,“是我的人把你和你的同伴们从纳述尔人手中救出的,我随时可以让他们把你们送回去。你明白吗?”
野蛮人耸耸肩:“想问什么就问吧。”
“你是谁?”
“我是奈育尔·厄·齐约萨,乌特蒙部落的酋长。”
阿凯梅安对塞尔文迪人的了解虽有限,但也听说过乌特蒙部落。任何一个天命派学士都听说过。根据他们的梦境,萨加伊,那个在非神麾下统帅塞尔文迪人的部族之王,就来自乌特蒙部落。这是另一个巧合吗?
“王子殿下,”阿凯梅安低声对普罗雅斯说,“乌特蒙是大草原最北边的部落。”
野蛮人朝他投来冰冷的一瞥。
普罗雅斯点点头:“那么告诉我,奈育尔·厄·齐约萨,为什么一匹塞尔文迪的狼会长途跋涉,前来与因里教的狗谈判?”
塞尔文迪人不知是在冷笑还是微笑。阿凯梅安发现,他具有野蛮人独特的傲慢。野蛮人不假思索地相信,草原上艰苦的生活会让他们比其他人更坚强、更开化。对他来说,阿凯梅安心想,我们只是病怏怏的女人。
“我来这里,”那人道,“是为了贡献我的智慧和我的剑。”
“就像佣兵?”普罗雅斯问,“我不这么想,朋友。阿凯梅安告诉我,从来不曾有过塞尔文迪雇佣兵。”
阿凯梅安想要跟奈育尔对视,却败下阵来。
“我的部落在基育斯河蒙受了重大损失。”野蛮人解释,“回到牧场以后,情况越来越糟,和纳述尔人的战斗中活下来的少数族人被南方相邻的部落打败了。我们的牧群被他们偷走,妻子和孩子们被他们抓作奴隶。乌特蒙部落已经不存在了。”
“那又怎样?”普罗雅斯质问,“你想把因里教众当成自己的部落吗?你想让我相信这个?”
沉默。两个倔强的人彼此对视。
“我的国度拒绝了我,它剥夺了我的炉床和牲畜,所以我再也不承认那是我的国度。这真的很难相信吗?”
“但为什么——”阿凯梅安用康里亚语说,却被普罗雅斯抬手阻止。康里亚的王子仔细打量着野蛮人,阿凯梅安见过他用这种令人不安的眼光打量人,似乎当自己是全知全能的大法官。但奈育尔·厄·齐约萨就算心里不安,也没表现出来。
普罗雅斯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像做出了一个危险而重要的决定:“告诉我,塞尔文迪人,你对基安人了解多少?”
阿凯梅安张开嘴想要反对,看到辛奈摩斯阴沉的脸色又犹豫了。不要忘记你的身份!元帅的表情在朝他喊。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奈育尔答道。
阿凯梅安知道这是普罗雅斯最不喜欢的回答,塞尔文迪人在和王子玩相同的花样。普罗雅斯想在不揭开自己底牌的前提下,弄清塞尔文迪人对费恩教的了解,以防对方只说一些他想听的话。然而,这避重就轻的回答意味着塞尔文迪人察觉到了王子的意图,说明此人有着非同寻常的精明。阿凯梅安沿野蛮人的胳膊看下去,看到他手臂上的疤痕,想数清一共有多少条斯瓦宗,却数不过来。
很多人低估过这个男人,他心想。
“关于战争呢?”普罗雅斯问,“关于基安人的战斗方式你了解多少?”
“很多。”
“你是从何得知的?”
“八年前,基安人像现在的纳述尔人一样大举入侵草原,希望一劳永逸地阻止我们袭击杰迪亚。我们在一个叫泽克尔塔的地方和他们战斗,并摧毁了他们。这里这些——”他粗壮的手指沿右手手腕上的若干道疤痕划过,“就是那场战斗的纪录。这条是他们的将军,哈斯金内,施吉克帕夏萨考拉斯之子。”
他的声音中听不出骄傲,对他来说,战争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阿凯梅安猜测,描述战争和描述牧场里一头新生马驹可能没有区别。
“你杀了帕夏的儿子?”
“我是杀了他。”塞尔文迪人说,“不过先让他给我唱了首歌听。”
周围儿个康里亚人笑出了声。普罗雅斯只露出浅浅的微笑,但阿凯梅安知道他心花怒放。虽然塞尔文迪人的态度非常粗鲁,但他说出的正是普罗雅斯想听到的。
阿凯梅安仍然不相信对方。怎能确定乌特蒙部落被消灭了?更重要的是,这和他们冒着被杀、被砍断四肢,甚至被剥皮的风险,穿过纳述尔帝国投奔圣战军有什么关系?阿凯梅安的视线越过塞尔文迪人的左肩,朝和他一起前来的诺斯莱人看去。一瞬间,两人目光交汇,对方眼神中流露的智慧与感伤让阿凯梅安一愣。不知为什么,他想:是他……答案在他身上。
但普罗雅斯能在将他们置于保护下之前意识到这点吗?康里亚人的待客之道以严肃出名。
“所以你了解基安人的战术?”普罗雅斯问。
“我非常了解。即便在那时,我也当了许多年的酋长了,部族之王也会听我的建议。”
“你能给我讲讲他们吗?”
“我能……”
王子笑起来,好像终于找到了共同语言。阿凯梅安只是呆看着。他知道,自己如果这时候打断,一定会被王子挥手赶开。
“你很谨慎。”普罗雅斯说,“这很好。一个来到圣战军中的异教徒理当谨慎。不过你无须太提防我,我的朋友。”
塞尔文迪人哼了一声:“为什么?”
普罗雅斯张开双臂,示意环绕四周的军队,以及远方星罗棋布的帐篷:“你见过这么多军队吗?因里教的精英齐集在你眼前,塞尔文迪人。三海诸国从来不曾有这么齐心,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到了这里。当这支大军向费恩教进军时,我向你保证,和它比起来,你们在基育斯河畔的战斗不过是一场小冲突而已。”
“何时进军?”
普罗雅斯顿了顿:“很可能要取决于你。”
野蛮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圣战大军目前处于瘫痪状态,塞尔文迪人。一支军队,特别是这么大一支军队,能否动身要看它能否填饱肚子。但伊库雷·瑟留斯三世虽然一年多前和我们达成了共识,现在却拒绝提供我们所需的补给。根据教廷的律法,沙里亚可以命令皇帝为我们提供补给,但他没法要求纳述尔人和我们一起进军。”
“那就不带他们好了。”
“我们也希望如此,但沙里亚在犹豫。几个月前,一批长牙之民为了得到补给,答应了纳述尔皇帝的要求——”
“要求是?”
“签署《条约》,承诺将征服的土地全部割让给帝国。”
“不能接受。”
“做决定的贵族们不这么想。他们认为自己不可战胜,而其他军队会抢走属于他们的荣耀。和荣耀相比,在羊皮纸上签个名又算得了什么?所以他们擅自进军,踏上费恩教的领土,然后被全歼了。”
塞尔文迪人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阿凯梅安心想,对于一个相貌如此野蛮的人来说,这样的姿势可不寻常。“伊库雷·孔法斯。”他断然说道。
普罗雅斯扬了扬眉毛表示赞赏,甚至连阿凯梅安都感到一丝惊讶。
“继续说。”王子道。
“你的沙里亚害怕,没有孔法斯,圣战军难逃厄运。所以他拒绝强令皇帝给你们提供补给,害怕重蹈覆辙。”
普罗雅斯苦笑:“确实如此。而不用说,皇帝把他的《条约》当成为孔法斯开出的价码,玛伊萨内要想挥舞战锤,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出卖它。”
“出卖你。”
普罗雅斯重重地叹口气:“别弄错了,塞尔文迪人,我是个虔诚的人,我不会质疑我的沙里亚。我只是觉得他对最近的事件评估有误。我相信皇帝是在虚张声势,就算我们不签订他那该死的《条约》,他也会派孔法斯和他的军团参加圣战,毕竟只有这样才能趁机捞取在圣战中可能获得的某些好处……”
阿凯梅安第一次意识到,普罗雅斯事实上害怕玛伊萨内会妥协。有什么不可能的?神圣的沙里亚既然可以容忍赤塔,为何不能容纳皇帝的《条约》?
“我希望,”普罗雅斯续道,“仅仅是希望,玛伊萨内可以接受你来替代孔法斯。有了你作参谋,皇帝就不能再声称我们的无知会引导我们走向毁灭了。”
“大统领的替身?”塞尔文迪酋长重复了一遍。他身子一颤,阿凯梅安马上明白过来,他是在笑。
“你觉得这很好笑,塞尔文迪人?”普罗雅斯问,脸带困惑。
阿凯梅安抓住这机会,低声用康里亚语进言:“是因为基育斯河之战。想想看,因为那场战役,他会有多恨孔法斯。”
“复仇?”普罗雅斯转过头,也用康里亚语说,“你觉得这是他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为了向伊库雷·孔法斯复仇?”
“问问他!问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其他那些人又是谁?”
普罗雅斯斜瞥了阿凯梅安一眼,眼中的懊恼被果决取代。狂喜险些让他犯下错误,他非常清楚,他险些将一个塞尔文迪人——一个塞尔文迪人!——不加盘问地带到自己的炉火旁。
“你不了解纳述尔人。”野蛮人道,“伟大的伊库雷·孔法斯被一个塞尔文迪人取代?这话传出去,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普罗雅斯没理会他的评论:“我有件事搞不明白,塞尔文迪人……我知道你的部落已经毁灭,你的国度驱逐了你,但你究竟为什么来这里呢?为什么一个塞尔文迪人不去其他地方,偏偏要穿过整个帝国?为什么一个异教徒要加入圣战?”
这个问题扫去了奈育尔·厄·齐约萨脸上的笑意,只留下警觉。阿凯梅安看到他变得紧张起来,就像一扇门打开了,门后是他非常恐惧的东西。
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野蛮人身后传来:“奈育尔来这里是因为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个无名的诺斯莱人身上。虽然衣衫褴褛,但那人的举止仍带着居高临下的神态,这是从小享受无上权力的人才能培养出的风度;同时大家又明显感觉到他的收敛,似乎是经历过长久的艰辛与痛苦。他身后那个女人紧紧抱着他的腰,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似乎对他们的审视愤怒又迷惑。她的眼睛仿佛在喊:你们怎么会不知道他?
“你又是谁?”普罗雅斯问那个人。
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眨了眨,安详的脸微微往下低了低,仿佛是跟同僚打个招呼。“我是安那苏里博·凯胡斯,莫恩古斯之子。”他的谢伊克语口音很重,“北方来的王子,来自亚特里索。”
阿凯梅安张大了嘴,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姓氏,安那苏里博,就像突然在他肚子上打了一拳,又让他浑身麻木。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握住普罗雅斯的手臂。
这不可能。
普罗雅斯朝他瞥了一眼,示意他别说话。以后会给你时间打听的,学士。他又看向陌生人。
“一个强大的姓氏。”
“我不会评论我的血脉。”诺斯莱人答道。
我的种子会回来,谢斯瓦萨——
“你的外表不像王子。你要我相信,你是和我一样身份的人?”
“我不能告诉你相信什么或者不相信什么。至于我的外表,我能说的只是,这次朝圣之旅实在艰难。”
总有一天,一个安那苏里博会回来——
“朝圣?”
“是的。去希摩……我们是来为长牙献身的。”
……到世界末日的时候!
“但亚特里索离三海诸国那么遥远,你是怎么知道圣战的?”
他在犹豫,就像在害怕自己要说出的事,那事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是梦。有人给我送来梦境。”
这不可能!
“有人?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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