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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摩门

阿金西斯写道,理智是在满足欲望的过程中克服种种困难的能力。人与野兽的最大区分,就是人类可以依靠理智,战胜无穷无尽的困难。
但阿金西斯混淆了偶然与必然。要想拥有“战胜”无穷无尽的困难的能力,必须首先能够“面对”这样的困难。所以人之为人不是因为理智,而是因为人会祈祷。
——伊克雅努斯一世,《四十四封书信集》
长牙纪4111年,深冬,摩门
 
康里亚王子涅尔塞·普罗雅斯晃了一晃,好容易站稳身子。他手下的士兵们划着小船越过一道浪头。他下定决心要站着登上纳述尔帝国的海滩,但梅内亚诺海也下定决心要不停捶打海滩、直到整个世界被汪洋吞没——这对王子的决心造成了阻碍。才这么一会儿,他已经两次差点被高墙般的浪头打下甲板,因此不由得怀疑自己的决心是否明智。他搜寻着沙砾满布的海岸线,发现只有亚特雷普斯的旗帜插在正前方的海滩上。最后王子还是做出了选择,坐在船上穿着干衣服靠岸,好过淹个半死被抬到海滩上去。
圣战,我终于来了!
这想法让他无比感动,随之而来的却是深深的忧虑:在苏拿,他是第一个亲吻玛伊萨内膝盖的人;而现在,他敢肯定,自己是各大贵族中最后一个加入圣战的了。
政治。他心中一酸。政治并不像哲学家阿金西斯笔下那样,是不同的人类团体间为各自利益进行的协商。政治不是雄辩与修辞的较量,更像是一场荒谬的拍卖会。每个人都要出卖自己的原则与信仰,以达成原则与信仰要求的目的。每个人都必须污染自己,才能得到净化。
普罗雅斯吻了玛伊萨内的膝盖,他将自己的一切都投入到原则与信仰要求他追逐的事业当中。这事业受到真神庇护!但它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政治的泥潭:与国王陛下——也就是他父亲——进行无休止的争吵;舰队集结时令人沮丧的拖延;数不清的妥协,商谈契约,先发制人,事后报复,奉承与威胁……似乎只有靠出卖灵魂,才能将灵魂拯救。
这是您给我的试炼吗?您是否认为我值得托付?
就连海上的旅程都是一次试炼。梅内亚诺海永远无法预料,到冬天尤为喜怒无常。他们曾被风暴吹出梅内亚诺海,来到辛罗恩的海岸;而后不遂人意的海风又迫使他们冒险驶近危险的、被异教徒占据的海滩——甚至到达过离希摩城只有几天航程的地方,至少他那愚蠢的导航员是这样告诉他的。那蠢货以为王子听到这消息会觉得兴奋,而不是羞耻。他们竭力把航线转向北方,这时第二阵风暴袭来,将舰队打得七零八落,夺走了至少五百条人命。舰队每一次转向,他都不禁怀疑有人在背着他搞阴谋。不是人祸就是天灾,不是天灾就是人祸,甚至连睡梦都在折磨他:他梦见圣战军已经开拔,梦见他抵达摩门后只是和皇帝喝了一碗酒,就被告知可以起程回家了。
也许他早该预料到这一切。也许在苏拿见到阿凯梅安——恰恰是他跪在玛伊萨内面前的时候!——并不只是个令人恼火的巧合。也许那是个预兆,提醒他每当人类咬紧牙关经受折磨时,诸神都会大笑。
就在这时,又一道巨浪把小船朝海岸推去,泛着泡沫、阳光闪烁的海水,将船上所有人打得浑身湿透。平底船破浪而行,仿若橡果划过丝绸。许多桨手叫喊起来,片刻间,普罗雅斯觉得船要搁浅了。船桨断了一支,船底仿佛碰上了什么,无法动弹。而后他们发觉,船底陷进了沙子当中,周围都是落潮时留下的水坑。不顾手下人反对,普罗雅斯跳出船外,和他们一起将船拖上灰白的海滩。他朝明亮的海面上的舰队瞥了一眼。这一切看来是如此的不真实。他们在这里。他们终于到了。
其他人开始收拾装备,普罗雅斯往岸上走了几步,双膝跪倒。沙滩炙烤着他的皮肤,风吹动他的黑色短发,空气中混着盐、鱼及灼热石头的味道。和遥远的康里亚海滩并没有什么不同,王子心想。
终于开始了,先知在上……圣战终于开始了。让我的身体变成贮藏您正义怒火的器皿,让我的双手将您的惩戒播洒到邪恶当中。让我成为您的战锤吧!
在惊雷般的涛声掩盖下,他可以放声哭泣。但他只是眨了眨眼睛,把泪水从眼中赶走。
远远地,他看到那些等待他的人沿着白色沙滩一路跑来。待那些人跑近,他清清嗓子,站起身,下意识地用手拂去束腰外衣上的沙土。在飘动的亚特雷普斯旗帜下,那些人跪倒在地,双手按在大腿上,向他叩头。他们身后有一道低矮峭壁,峭壁上方升起一片灰色烟尘,蒙住了天空。普罗雅斯心想:那就是摩门,以及城中无数的烟火。
“我真的开始想念你了,辛奈摩斯。”普罗雅斯说,“你呢?”
队伍最前面那个留着一脸大胡子的健壮男人站起来。普罗雅斯又一次惊叹,他和阿凯梅安真是太像了。
“王子殿下,恐怕您的好心情不会持续太久。”辛奈摩斯回答。他犹豫了一下,续道,“我是说,在听到我带给您的消息之后。”
圣战果然已经开始了。
几个月前,当他回到康里亚募集军队时,玛伊萨内就警告他,伊库雷家族很可能会为圣战带来灾祸。现在辛奈摩斯的神态告诉他,当他不在场时,发生的绝不只是政治斗争那么简单。
“信使从不是让人羡慕的工作,辛奈摩斯,对此你最清楚。”他打量着元帅随员们的表情,“那个该死的卡摩缪尼斯呢?”
辛奈摩斯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恐惧。“他死了,王子殿下。”
“死了?”普罗雅斯尖声问道。求求您,不要是这样的开始!他抿抿嘴唇,让自己平静下来:“发生了什么?”
“卡摩缪尼斯出兵——”
“出兵?但我最后听说的是,他没有得到补给。我亲自给皇帝写信,要他不要给卡摩缪尼斯提供能借以行军的援助。”
求求您!不要是这样的开始!
“皇帝拒绝为军队提供补给,卡摩缪尼斯和其他人便发动暴乱,甚至洗劫了许多村庄。他们希望独自前去征讨异教徒,好独占所有荣耀。我险些就用那该死的——”
“卡摩缪尼斯出兵了?”普罗雅斯感到脑子一阵发麻,“皇帝提供了补给?”
“就我所知,王子殿下,卡摩缪尼斯并没给皇帝太多选择。卡摩缪尼斯一向知道如何煽动人心,皇帝要么为他提供补给,要么就要冒引发战争的危险。”
“至圣的沙里亚在那之前就该介入。”普罗雅斯厉声说,他似乎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在这件事上犯错的人,“卡摩缪尼斯带着部队出发,然后死了?难道说——”
“是的,王子殿下。”辛奈摩斯庄重地说,他扼要地陈述事实,“圣战的第一场战役遭遇了灾难性结局。他们都死了——伊斯塔蒙尼,杰达法鲁斯——参与这次朝圣之旅的每一个卡纳普雷男爵,还有他们手下的上万名士兵,都在一个叫蒙格达平原的地方被异教徒击溃。据我所知,只有萨齐尔卡军团中的三十来个加里奥斯人活下来。”
这怎么可能?圣战军在战场上被打败了?
“只有三十个人?出征的一共有多少人?”
“不少于十万——除了我们,还有最早到达的加里奥斯人及艾诺恩人,以及那些应沙里亚召唤来摩门的百姓。”
一片寂静,只听见海浪拍击沙滩的轰鸣。圣战军,至少是其中相当大的一支部队,遭遇了屠杀。我们的毁灭已经注定了吗?那些异教徒真的如此强大?
“沙里亚说什么了?”他赶紧打住这可怕的念头。
“沙里亚一直保持沉默。高提安说他在为所有在蒙格达丧生的人的灵魂哀悼。但有传言说他开始害怕圣战军无法战胜异教徒,说他在等待真神的启示,但启示一直没有出现。”
“皇帝呢?他又怎么说?”
“皇帝声称,长牙之民一直以来太过低估异教徒的暴戾。他为乡民圣战军的损失感到悲痛——”
“为‘什么’的损失?”
“人们是这样称呼这支军队的……因为那些流民百姓。”
这解释带给他一阵可耻的解脱感。他知道响应沙里亚召唤的人中不可避免地会夹杂大量非战斗人员——老人,妇女,甚至孤儿——而且确实担心过,这些人也许更像是一群游民,而非一支军队。
“皇帝公开致哀,”辛奈摩斯续道,“但私下里坚持,不管与异教徒之间的战争神圣与否,要想获胜,必须由他的侄子孔法斯率军。那条老狗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
普罗雅斯点点头,终于大致明白了自己要面对的情况:“我想,要让他派出这位伟大的伊库雷·孔法斯的代价就是签署他的《条约》了吧,嗯?卡摩缪尼斯那个废物把我们都卖了。”
“我试过,殿下……我试过阻止总督大人。但我的官阶与智慧都不足以让他停步!”
“再有智慧的人也无法跟傻瓜讲理,辛,以你的官阶更没有什么好责怪的。卡摩缪尼斯是个傲慢而冲动的傻瓜,没有上级约束,他就会被自己的骄傲灌醉。他是自取灭亡,辛,事情就这么简单。”
但普罗雅斯心里清楚,事情决不会这么简单。这中间有皇帝的手笔,他可以肯定。
“但我总禁不住去想,”辛奈摩斯说,“自己可以做得更多一些。”
普罗雅斯耸耸肩:“能够说出‘我还可以做得更多’,是人与神之间最大的区别。”说到这里他哼了一声,“事实上,这是阿凯梅安告诉我的。”
辛奈摩斯虚弱地笑笑:“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他是最有智慧的傻瓜,那个阿凯梅安。”
而且是个邪恶的傻瓜……一个渎神者。我多希望你也记住这一点,辛。
“一个智慧的傻瓜。确实不假。”
看到王子平安抵达,其他康里亚军人开始从舰队登岸。普罗雅斯朝梅内亚诺海中望去,更多简陋的登陆船乘着滚滚浪涛朝海岸划来。很快这海滩上就会挤满人,他的手下,而他们同样可能被毁灭。为什么,真神?如果您要彰显正义,为什么还要干扰我们?
他花了一些时间仔细盘问辛奈摩斯,询问卡摩缪尼斯战败的细节。是的,卡摩缪尼斯肯定死了,费恩教徒把他的人头送了回来,但没人知道异教徒是如何打败他们的。辛奈摩斯告诉他,幸存者声称异教徒的数量难以计算,至少是因里教徒的两倍。但普罗雅斯知道,大败的幸存者总会说出差不多的话。这些无止境的问题让普罗雅斯备感焦虑,每个问题的答案都如此绝望,他经常在辛奈摩斯回答到一半时就打断。更令他痛苦的是,他心头隐隐涌起一股被欺骗的感觉,就像他在康里亚本土和大海上花费的时间全是其他人的阴谋。
他甚至没注意到,一支皇家仪仗队已来到很近的地方。
“孔法斯亲自前来向您致意,王子殿下。”辛奈摩斯脸色冷峻,朝海滩那边点点头。
普罗雅斯虽然从没见过伊库雷·孔法斯,但马上就认出了对方。从此人身上可以明显感受到纳述尔皇室的传统:神祇般镇定的表情,右腋夹着银色头盔的方式带着军人不拘小节的作风;此人甚至在沙地上以猫儿般的优雅行走着。
四目相对,孔法斯微微一笑,那是久仰大名而终于得见的英雄之间露出的微笑。他来到普罗雅斯身前。这个近乎神话的男人,这个战胜了塞尔文迪部落的男人,面对他,普罗雅斯发觉自己很难不被打动,甚至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敬畏。
孔法斯微微弓了下腰,按行伍间的礼节伸出手:“我代表纳述尔皇帝、伊库雷·瑟留斯三世欢迎您,涅尔塞·普罗雅斯王子,欢迎来到我们的海滩,并加入圣战。”
你们的海滩……这是不是意味着圣战也是你们的?
普罗雅斯既没有鞠躬回礼,也没有理会他伸来的手。
孔法斯并未表现出惊讶,也没有显得受到侮辱,只是嘲弄地审视着王子。
“恐怕,”他不动声色地续道,“由于最近的种种事件,我们很难信任彼此了。”
“高提安在哪里?”普罗雅斯问。
“沙里亚骑士团的大宗师就在崖壁顶上等您。他不想让靴子里灌进沙子。”
“那么你呢?”
“我至少知道穿上凉鞋。”
这是个不错的笑话,让普罗雅斯也动了动嘴角。
看到普罗雅斯一言不发,孔法斯又道:“我理解,卡摩缪尼斯是您的手下。你想要归咎于别人,而非自我反省,这完全可以理解。不过我可以确定地告诉您,卡纳普雷总督的败亡完全是由于他自己的愚蠢。”
“关于这点,大统领,我没有疑问。”
“那您是否可以接受皇帝的邀请,前去安迪亚敏高地与他会面呢?”
“不用说,肯定是要讨论他的《条约》了。”
“也包括其他若干事项。”
“我希望先和高提安见面。”
“当然可以,王子殿下,不过我也许能让您少浪费一些口舌,把大宗师会说的话提前告诉您。高提安会说,至圣的沙里亚将蒙格达平原上的灾难全部归咎于您的手下卡摩缪尼斯,他会告诉您这场灾难让沙里亚大为触动,已经开始认真考虑皇帝陛下那唯一且合理的要求。我可以以个人名义向您担保,这要求是绝对正当的。在帝国每一个显要家族的家谱中,你都可以找到几十上百位在与异教徒战争中牺牲的烈士,而他们牺牲的地方,正是圣战即将再征服的土地。”
“也许是吧,伊库雷,但这次要赌上性命的是我们。”
“皇帝对此深表理解,也非常感谢,所以他提出可以将那些古老省份册封给夺回它们的人——当然了,前提是此人效忠帝国。”
“这不够。”
“是的,我想不管什么条件都是不够的,不是吗?我承认,王子殿下,我们现在处于非常微妙的困局之中。与您不同,伊库雷家族并不以虔诚闻名于世。但现在当我们终于可以为正义的事业而战时,却发现大家仍在为过去的行为抨击我们。阿金西斯不是说过吗,对辩方来说,曾经的不光彩并不能决定他正为之辩护的论题的真假。我希望您,王子殿下,能够抛开成见,从理智的角度重新审视我们的要求。”
“如果理智告诉我不该答应呢?”
“那么你们还有卡摩缪尼斯作为前车之鉴,不是吗?虽然承认这一点对您来说非常痛苦,但,圣战需要我们。”
普罗雅斯又一次默然不语。
孔法斯眯起眼睛,微笑着续道:“所以,您应该看得出,涅尔塞·普罗雅斯,理智与局势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看到普罗雅斯依然拒绝回答,大统领鞠了一躬,带着不经意的蔑视神情离开了。他金灿灿的随行队伍也在海滩渐行渐远,身影模糊起来。海浪再次变得喧哗,风像鞭子一样抽在普罗雅斯和他的手下们身上。好冷。
普罗雅斯尽量控制住颤抖的双手。在这场争夺圣战的战争中,前哨战已经打响,而伊库雷·孔法斯在他的手下面前击败了他——而且是如此轻而易举!普罗雅斯知道,自己之前遇到的所有麻烦,和这位大统领,以及他那该被诅咒三次的叔叔相比,都微不足道。
“来吧,辛奈摩斯。”他心不在焉地说,“我们还要指挥舰队和士兵依序登岸呢。”
“还有一件事,王子殿下……有件事我之前忘了跟您讲。”
普罗雅斯长叹一声,让他烦恼的是,连这叹气声中都带着可以听出的颤抖:“什么事,辛?”
“杜萨斯·阿凯梅安也在这里。”
阿凯梅安独坐在火边等辛奈摩斯回来。除了几个奴隶和过路的长牙之民,他身边这座营地已经空了。阿凯梅安知道,元帅的手下在海滩上,帮王子及其亲随离船登岸,但周围这些空荡荡的帆布帐篷仍然让他不安。黑暗而空虚的帐篷。冰冷的火堆。
他意识到,如果元帅和他的部队在战场上被消灭,营地也会是这副模样,只留下被丢弃的辎重,以及曾经被言语和面孔温暖过的空气。一切都不复存在。
阿凯梅安一阵发抖。
刚刚与辛奈摩斯重逢、加入圣战军的那几天,阿凯梅安给自己找了很多与赤塔有关的工作去忙。他在帐篷周围布下几个隔绝术,不过做得很谨慎,没引起因里教徒的反感。他找本地人问清通往赤塔学士的别墅的道路,又画了几张图,列出许多名字。他甚至付钱给年轻的三兄弟——某个泰丹男爵手下的施吉克奴隶之子——要他们去监视通往别墅的路,有任何重要人物来往就告诉他。不过在那之后就没什么可做的了。赤塔的吃穿用度都是由本地一位富商提供的,阿凯梅安试着和他接触过一次,结果是场灾难。当阿凯梅安提出要求时,那人用手里汤匙戳他,把他赶了出来——这不是因为他对赤塔有多忠诚,而是出于恐惧。
看来纳述尔人学得很快:对赤塔学士来说,任何可疑迹象——无论是交谈时额上的一滴汗珠,还是和陌生人过于亲密——都等同于背叛。没人敢背叛赤塔。
这些工作都不过是例行公事。做这些事时,阿凯梅安一直在想:等这些完成之后,埃因罗,我就去查你的事……
但“之后”很快就来了。已经没有人可以询问,甚至,除了玛伊萨内之外,也没有人可以怀疑了。
他没有其他事可做,只能等待。
当然了,在给阿提尔苏斯天命派接头人的汇报中,阿凯梅安一直在积极调查着各种线索与疑点,但这不过是每个天命派学士都在演的戏码,甚至连最狂热的诺策拉也不例外。就像饿坏的人拔野草充饥一样,当一个人无法填饱肚子时,为什么不允许他幻想食物的存在呢?
但这一次,幻想带给他的是痛苦而非抚慰。原因显而易见:埃因罗。非神会在他心中挖了个洞,埃因罗的死则让这个洞变得更深,仅靠几纸报告无法填满。
于是阿凯梅安试图让自己的心变得冷硬,至少能扛住自责。等普罗雅斯来了,他对死去的学生说,等普罗雅斯来了我就去查你的事。
他开始酗酒。大多时候是不掺水的烈酒,辛奈摩斯情绪特别好时就来些阿皮酒,还尝了尝尤尔萨——加里奥斯人用烂土豆酿出的可怕液体。他抽过罂粟油和大麻叶,不过马上放弃了前者,因为它带来的恍惚能让现实与梦境之间的区别很快崩塌。
他开始重新阅读辛奈摩斯随身携带的几部古典作品,其中包括阿金西斯《人类的解析》第三卷与第四卷。这两部书让他露出会心的笑容,他还是第一次发觉这位哲学家那微妙的幽默感。普罗塔西斯的诗却让他皱眉头,虽然早在二十年前就对这些作品烂熟于心,但再次读来仍显得过于沉重。他开始读《长诗》,和之前若干次一样,只读了几小时就把它们扔在一边。要么是书中为了追求叙事的华丽而歪曲事实让他恼火得喘不过气、双手发抖,要么就是真实的情节让他泪流满面。《长诗》像一项似乎每过几年就要重温的课程:亲眼见过末世之劫的人,已无法再去阅读别人的记录。
累得没法看书时,他会在营地周围游荡。有时他来到帐篷更密集的地方,走过圣战军中不同民族的营地间的小道。高大的诺斯莱人看到他的肤色,当众称他作“羊倌儿”。还有一次,五个泰丹人手握短刀把他追出他们的小地盘,口中高喊着,分不清是诅咒还是斥责。又有时他会走进摩门城中那泥砖组成的峡谷,在各种各样的市场中闲逛,或是前往古老的西米拉神庙区观光,有一次甚至来到皇宫大门前。他不可避免地跟妓女们厮混,却又不记得去找过她们。他从来记不住她们的脸,更没有问过她们的名字,只是单纯地在身体的碰撞中、在油腻皮肤的相互摩擦中寻找快感。然后他会回家,仿佛身体中的一切都被掏空了,只留下种子。
他非常努力地不去想艾斯梅。
平日,辛奈摩斯总会在夜晚降临时回来。他们会先在本约卡棋盘上走上几步,然后来到元帅的篝火旁,用浅碗喝上些康里亚人称为“佩拉皮塔”的饮料——说是正餐前的开胃汤,阿凯梅安却觉得这东西让所有食物都染上了鱼腥味。两人一起吃下辛奈摩斯的奴隶们能搞到的东西,有时元帅手下的军官也会加入,通常是丁察塞斯、岑卡帕、伊里萨斯这几个人,然后火堆边就会充斥着下流笑话和各种八卦传言;有时只有他们两个人,这种时候会谈到更深刻、更令人痛苦的东西;还有些时候,就像今晚,阿凯梅安要独自一人度过。
康里亚舰队即将到达的消息在黎明前就传到了营地。辛奈摩斯很快出发去迎接王太子。他情绪很差,阿凯梅安知道,他肯定是害怕把卡摩缪尼斯和乡民圣战军惨败的消息报告普罗雅斯。阿凯梅安提出和他一起去见普罗雅斯,辛奈摩斯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一阵,厉声说:“他会吊死我的!”
不过离开之前,元帅还是答应阿凯梅安,一定会告诉普罗雅斯他就在这里,也会转达他的需求。
在希望和恐惧中,这一天变得如此漫长。
普罗雅斯是玛伊萨内的密友。若有人能从神圣的沙里亚那里探到信息,这个人一定是普罗雅斯。有什么不可以呢?不管普罗雅斯现在成了什么样,让别人称他为“太阳王子”的,正是他曾经的老师——杜萨斯·阿凯梅安。
不用担心,埃因罗……这是他欠我的。
太阳落山了,辛奈摩斯还是没消息。怀疑和酒精占据了他的思想,恐惧使他未曾说出口的声明变得空洞,所以他用愤怒与恶意填满它。
是我造就了他!是我让他成为了这样的人!他不敢拒绝我!
他后悔自己有如此严苛的想法,然后开始拼命回忆。他忆起普罗雅斯孩童时的样子,总是流着眼泪,抱着胳膊,在阴暗的胡桃木丛中奔跑,穿过一道道长枪一样的阳光。“爬到书里去,你这小傻瓜!”他当时吼道,“书里的树枝从不折断!”他记起在缮写室里,他悄悄来到埃因罗背后,看着埃因罗像每个百无聊赖的少年那样,在一张干干净净的纸上画出一连串阳具的图画。“练字吗,嗯?”
“我的孩子们,”他对着火堆低声说,“我美丽的孩子们。”
黑暗的小路上终于传来马蹄声。他看到辛奈摩斯领着一小队康里亚骑士回来了。元帅在阴影中下马,大步走到火堆前,揉着后颈,带着那种只剩最后一个艰巨任务需要完成的疲惫眼神。
“他不打算见你。”
“他肯定忙得要死。”阿凯梅安脱口而出,“而且累坏了!我真傻。也许等明天……”
辛奈摩斯重重地叹口气:“不,阿凯。他不打算见你。”
阿凯梅安走在摩门最著名的坎伯希市场,停在市场中心附近一个青铜器摊位前,没理会摊主的怒视,举起一个光洁如镜的大盘子。他假装在盘子上找瑕疵,翻来覆去地看,实际是在仔细查看身后的人群在盘子上映出的变形倒影。他又看到了那个人。那人正假装和一个卖香肠的争论。那人的胡子刮得很干净,黑头发乱得跟奴隶一样,里面穿一件蓝色亚麻束腰衣,外袍染成尼尔纳米什的条纹风格。阿凯梅安发现对方取出几个铜币给卖香肠的。阳光下,那人的倒影清清楚楚,他把手里的香肠塞进面包,倦怠的眼神在拥挤的市场间游移,不曾停留。他咬了一小口面包,然后盯向阿凯梅安的后背。
你是谁?
“你在做什么?”铜器商人喊道,“照牙齿上的胡椒粉吗?”
“不,是照水痘。”阿凯梅安阴着脸回答,“恐怕我起水痘了。”不用看,他就知道对方一定被这话吓到了。一个正在挑酒碗的女人马上朝人群中逃了过去。
阿凯梅安看着铜盘映出的人影慢慢向另一个摊子走去。他不认为自己当下会有什么危险,但被跟踪不是小事。那人可能隶属于赤塔,那为什么对阿凯梅安感兴趣就不言而喻了;又或是皇帝的手下,帝国不需任何理由就会派间谍去调查每个人:也不排除那人是路西麦尔学院的一员,如果千庙教会杀了埃因罗,他们很可能知道他也在这里。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阿凯梅安必须搞明白那人知道些什么。
阿凯梅安微笑着把盘子递给摊主,摊主朝后缩去,好像那是一块燃烧的炭。阿凯梅安把它直接扔回堆满亮闪闪的铜器的货架上,声音大得让周围人都看了过来。就让他以为我在这儿吵了一架好了。
不过如果要和那人正面冲突,巫待解决的问题是在哪里动手,而不是怎样做。坎伯希市场绝不合适。
也许应该找一条小巷。
市场上空,一群鸟儿盘旋着朝绍特海耶神庙巨大的穹顶飞去。市场北边,神庙阴影笼罩下,有一排低矮房屋。神庙东边立着高耸的支架,下面挂着绳网,架子中间是一座正在施工中的方尖碑——那是皇帝最近送给西米拉神庙区的礼物。阿凯梅安还注意到,这座方尖碑比远处笼罩在雾霭中的那些纪念碑要矮一些。
他在拥挤的游人和喧哗的商贩中挤出一条路,朝北边走去,一路都在留意建筑间的缝隙,琢磨哪里会有人迹稀少的出口。他相信那人一定还跟在自己身后。他脚下一滑,险些踩到一只孔雀,鸟儿宽阔的尾羽像扇子一样打开,仿佛露出无数只愤怒的红眼睛。纳述尔人认为这种鸟是神圣的,允许它们在城市里自由漫步。近处一间民房的窗口坐着一个女人,他朝那女人瞥了一眼,立时想起艾斯梅娜。
如果他们知道我,肯定也知道她……
这又是一个理由,让他必须抓住这个跟踪他的蠢货。
他来到市场最北边,走过一片养着绵羊和家猪的围栏,还看到一头健硕的公牛在打响鼻。这些应该是卖给西米拉神庙区中的小教派用作牺牲的供品吧,阿凯梅安心想。然后他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小巷:两道泥砖墙间有一条窄缝,他从一个摆着破烂毯子卖小饰品的瞎子身前走过,快步走进那条阴暗潮湿的小巷。
里头满是苍蝇的嗡嗡声。在骨头和死鱼中间,他看到一堆堆灰烬,以及油腻的下水。腐肉散发的恶臭直冲嗓子眼,但他还是往小巷里走了几步,直到确定那人不会第一时间发现他的位置。
他等待着。
四周的味道让他不由得咳嗽起来。
他努力集中精神,脑子里把可能用于对付来人的咒语重新过了一遍。念诵这些咒语居然如此困难,他不禁感到一丝紧张。每次都是这样,长时间没有使用重要的咒语,总让他觉得自己能使用巫术这事有些不可思议——比如现在。但在他加入天命派的三十九年中,巫术还从没让他失望过,至少从咒语效果的角度看。
我是个货真价实的学士。
他看着街道入口处的阳光中人来人往。但仍然没人过来。
淤泥已漫过他的凉鞋鞋底,滑进脚趾之间。他注意到自己两脚中间的那条鱼抽搐了一下,一条蛆虫从鱼头上空洞的眼窝中爬出。
真是疯了!没人会傻到跟踪人来这种地方的。
他从小巷中冲出,举手挡住刺眼阳光,朝市场这边的角落扫视。
那个人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我是个傻瓜……他真的在跟踪我吗?
阿凯梅安心头火起,干脆放弃了继续探寻的打算,开始四处搜罗自己来摩门要买的东西。
这些日子以来,他并没得到关于赤塔的信息,有关玛伊萨内和千庙教会的情报就更不用说了,普罗雅斯又一直避而不见。辛奈摩斯的书己读完了,而元帅对他每天喝得酩酊大醉也没什么好脸色,阿凯梅安决定重拾一项老爱好:做饭。所有巫师都研习过一定程度的炼金术,而懂得炼金术的人——至少是那些懂得掌握火候的人——他们的烹调技术当然不会逊色。
辛奈摩斯认为他这是自降身份,烹饪该是妇人和奴隶的活,但阿凯梅安不这样认为。尝到他的手艺之前,辛奈摩斯及其手下军官们尽可以嘲笑,但在那之后他们将不得不承认,他这项技艺是值得尊敬的。对一个掌握着一门古老技艺的工匠,任何人都不会起轻视之心。阿凯梅安将不再是他们餐桌旁一个渎神的乞丐,就算心中对他称不上友好,至少他们的胃会对他表示感激。
但再次看到那人的身影时,鸭肉、香葱、咖啡和韭黄都被他抛诸脑后了。那人出现在吉加里克城门下,等着随人流一起离开城市。阿凯梅安只看到一眼他的侧脸,但确实是同一个人。同样凌乱的头发。同样破旧的长袍。
阿凯梅安不假思索地扔下手里食物。
这次该我跟踪你了。
他想到了艾斯梅。他们知道他在苏拿时和她在一起吗?
我不能冒跟丢此人的风险。不管会不会被人看到。
阿凯梅安通常并不喜欢轻率行动。但多年的行动中,他己明白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大多数时候,不管怎么计划最后都会演变为这样的轻率行动。
“你!”他用盖过周围喧哗的嗓门喊了一声,然后马上开始诅咒自己的愚蠢。对方拔腿就跑怎么办?显然那人己知道阿凯梅安发觉了他,否则为什么没跟着阿凯梅安拐进巷子?
幸运的是,那人没听到。阿凯梅安俯身走去,一路盯着那人的后脑。他从浑身是汗的人群缝隙间挤过,周围人都在咒骂他,甚至不怀好意地用手肘撞了他几下。不过他一直没挪动视线,那人的后脑离他越来越近。
“瑟金斯在上,伙计!”一个涂香水的艾诺恩人被阿凯梅安挤到了,高喊,“你敢再这样的话,我他妈拿刀捅死你!”
更近了。逼迫术就在他脑海中翻滚。他知道,其他人一定会听到的。他们会知道这里有人在做渎神的事。
不管会发生什么。我必须抓住这个人!
近了。够近了……
他伸出手,抓住那人的肩膀猛拉了一把,让那人转过身。一个心跳的时间中,他瞪着那人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那人怒气冲冲地甩掉阿凯梅安的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人大声说。
“我——我很抱歉。”阿凯梅安慌乱地说,眼神离不开对方的脸,“我把你当成另一个人了。”但刚才就是他,难道不是吗?
如果看到巫术的印记,也许他会觉得那人在耍什么花样。但那人脸上除了愤怒的表情什么都没有。他真的搞错了。
怎么可能?
那人用轻蔑的眼神打量了阿凯梅安一阵,摇摇头:“喝醉的傻瓜。”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犹如身处噩梦中。阿凯梅安跌跌撞撞地在人群中穿行,不禁开始责骂自己为什么要扔下食物。
算了。不管怎样,烹饪是奴隶才干的事。
艾斯梅娜独坐在萨瑟鲁斯的火堆旁,浑身发抖。
她又一次感觉自己被抛弃在世界之外。她为寻找一个巫师长途跋涉,却被一个骑士救下。现在,她将圣战军无穷无尽的营火尽收眼底,侧过头去看向摩门城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安迪亚敏高地上的皇宫,矗立在阴沉的海面上。这景象让她有点想哭,不只是因为她终于亲眼见到自己长久以来一直渴望见到的地方,也因为这一幕让她想起给女儿讲过的那些睡前故事,直到女儿睡着之后她还会讲上很长时间。
她从来不擅长给别人讲故事,她的故事是讲给自己听的。
沙里亚骑士的营地扎在摩门城北高地的斜坡上,高于圣战军其他营地,而萨瑟鲁斯作为首席骑士队长,在沙里亚身边的地位仅次于因切里·高提安,所以他的营帐又比其他人的还高出一截。根据萨瑟鲁斯的命令,他的大帐扎在高地最边缘,艾斯梅娜因此欣赏到了他为她准备的风景。
两个金发女奴坐在旁边的茅草垫子上,安静地吃米饭,用母语低声交谈。艾斯梅娜好几次看到她们紧张地朝她这个方向瞥来,仿佛在担心她有什么她们无法满足的渴望。她们替她洗了澡,擦上精制香油,还给她穿上蓝色棉布内衣及丝绸长裙。
她虽然恨那两个姑娘惊惧的神情,但还是欣赏她们的照顾。
她在品尝她们为她准备的胡椒粉调制的野鸡肉。
我在做梦吗?
她感觉这是一场骗局。一个妓女在演一出哑剧。她会受到双重诅咒,双重贬低,但同时,她也感觉到一股近乎自负的骄傲,这疯狂的妄想让她恐惧不已。这才是我!她心中有个声音高喊着,真正的我!
萨瑟鲁斯告诉过她她会得到这些照顾。一路上他为旅途的不适道过无数次歉。他一直奉行节俭,与沙里亚骑士团大宗师因切里·高提安如出一辙。但他说,等与圣战大军会合后,一切都会不一样的。他答应让她过上与她的美丽和智慧相配的生活。
“你会是黑暗中的一束光,”他说,“你会闪闪发亮,让人无法直视。”
她颤抖的手抚过盖在膝上的花纹绸裙。火光中,她看不清左手背上那片文身。
我喜欢这个梦。
她屏住呼吸,把手腕放到唇边,尝了尝苦涩的香油味道。
薄情的婊子!记住你为什么来这里!
她左手朝火堆伸去,慢慢地,就像是在烤干手上的汗水或露珠。在手掌留下的阴影中,她仔细端详着手上的文身。
这……这才是我。
一个日渐老去的妓女。
每个人都知道,老妓女的生活是什么样。
萨瑟鲁斯毫无征兆地走出黑暗。艾斯梅娜发觉,他与黑夜间的亲密感令人困惑,好像他不是在夜晚中行走,而是与它同行。哪怕他穿着白色的沙里亚法衣也一样。
他停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他不爱你,你知道,至少不是真爱。”
她的视线仍停留在火堆上,她深吸一口气:“你找到他了?”
“是的。他在康里亚人那里扎下了帐篷……和你说的一样。”
她甚至觉得他这种不情愿的口气有些可爱:“但那是在什么地方呢,萨瑟鲁斯?”
“在安西林城门附近。”
她点点头,紧张地转开脸。
“你问过自己为什么吗,艾斯梅?如果说你欠我什么的话,我要的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阿凯梅安?
她这才发觉自己告诉了他阿凯的许多事。太多了。
她没见过比库提亚斯·萨瑟鲁斯更好奇的人,甚至连阿凯梅安都比不过。他对她的兴趣简直可用饥渴来形容,俗世的生活在他眼中是如此充满神秘感,丝毫不亚于她对他的华丽生活的兴趣。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库提亚斯家族是元老院的成员,萨瑟鲁斯这样的人从小被蜂蜜与肉养大,有成群奴隶悉心照料,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她的生活像天边的祖姆人一样遥远。
“从我记事开始,”他曾向她吐露,“我就一直对平民、对穷人充满兴趣,是他们为我们这些人提供了优渥的生活。”他笑了笑,“父亲有时会抓到我和农奴赌算筹,或是藏在洗衣房里想偷女眷的衣服,他会用竹条打我……”
她开玩笑地用手拍打他:“男人就像狗,只是狗用鼻子去闻屁眼,男人用眼睛。”
他高声大笑,喊道:“就是这样!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你陪着我!过你那样的生活是一回事,但你能把它说出来,能和别人分享,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崇拜你,艾斯梅,我是你的学生。”
她怎能不感动?他的双眼那么美,他的棕色瞳仁仿佛宽广的大地,眼白如同剔透的珍珠。每当与他对视,她总会在里面看到自己曾经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倒影。那里面的她非同寻常,似乎苦难让她变得崇高,而非受人诅咒。
但现在,在火光映照下看着他握紧双拳,她感觉自己无比冷酷。
“我告诉过你,”她小心地说,“我爱他。”
不是你……而是他。
艾斯梅娜实在没法想象有哪两个人会比阿凯梅安和萨瑟鲁斯之间的差异更大了。某些表面上的差异瞎子都能看出来。骑士队长务实冷酷,毫不宽容,作决断时不会犹豫,更不会事后改口,好像只要他说出口的就是对的。他鲜少后悔,并且决不会特别后悔。
然而在其他方面,两人的区别更微妙——也更深刻。
救出她的头几天,萨瑟鲁斯在她眼中高深莫测。虽然他的愤怒总是非常激烈,有时像小孩子发脾气,有时像先知在谴责罪人,但他从不会报复那些激怒他的人;虽然他将一切阻碍都视为需要粉碎之物,哪怕日常工作中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麻烦也一样,但他处理事情的方式很优雅,不会显得粗暴;虽然他有着无比敏感的傲气,但他从不会被别人的批评触怒,万一做出蠢事,他会是第一个嘲笑自己的人。
这人就像一句自相矛盾的谶语,既令人愤恨,又充满诱惑。后来她想明白了,他是“吉内塔”——贵族种姓,而像她和阿凯梅安这样的“苏森提”——仆役种姓——心中总怀着恐惧,对他人、对自己、对季节、对饥饿,对所有一切的恐惧。萨瑟鲁斯只为非常现实的事情担心:某人可能会说出某事,大雨会延误打猎,如此这般。她知道,单这一点就足以让人生中的一切发生改变。阿凯梅安也许和萨瑟鲁斯一样喜怒无常,但恐惧让他的愤怒更加深刻,最终演化成恶意和悔恨。他也许同样骄傲,但因为恐惧,骄傲让他变得偏执,而非自信,到头来完全无法容忍和自己观点不同的人。
凭借贵族出身,萨瑟鲁斯不曾像步入绝境的人一样,让恐惧支配内心,因此他拥有无可动摇的自信。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感受、行动和审判。阿凯梅安最大的特点是时刻害怕自己犯错误,但这样的性格绝不会存在于库提亚斯·萨瑟鲁斯身上。阿凯梅安缺少答案,萨瑟鲁斯却连问题都不会理会。艾斯梅娜知道,没有什么比这样的自信更强大了。
但艾斯梅娜并没有意识到,她这样详尽的观察会产生什么后果。随着她对萨瑟鲁斯了解的加深,感情上也变得和他更加紧密了。
他的问题,他的玩笑,甚至他在床上的表现都在告诉她,他需要的不只是在去摩门的路上随时可以吃到的桃子。她也发觉自己经常偷看他,像做白日梦一样遐想……
当然了,她也在他身上发现了许多无法容忍的东西:对他人的蔑视、对酷刑的放任:虽然对她殷勤备至,但他说话时常常流露出牧羊人挥舞手杖的口吻,当她的注意力每每开始涣散,他总是不断指正她的错误。但一旦了解了这些东西的来由,她就不把这些当成缺点,而是他身上的特质了。狮子捕羊能算谋杀吗?予取予求的贵族,也完全不能当窃贼论处。
她心中产生了某种无法描述的感觉——至少一开始没法描述。她感受到某种从来未曾感受过的东西。当她被他的双臂抱住时,这种感觉最为强烈。
过了很多天,她才明白过来。
她感到的是安全。
这是非常重要的发现。意识到这点之前,她一直害怕自己爱上了萨瑟鲁斯。在这段时间里,她对阿凯梅安的爱似乎成了一个谎言,变成了深居简出的女孩对饱经世事的成年男子的迷恋。她惊讶于自己在萨瑟鲁斯怀中感到的舒适,回想起与阿凯梅安在一起时的绝望与挣扎。似乎一个是对的,另一个是错的。爱给人的感觉难道不该是对的吗?
不,她明白,诸神会狠狠惩罚这种爱。
用离去的女儿作惩罚。
但她没法告诉萨瑟鲁斯这些。他绝对无法理解——这点和阿凯梅安截然不同。
“你爱他,”骑士队长闷声重复,“我相信这是真的,艾斯梅。我接受这点……但他爱你吗?他能爱你吗?”
她皱了皱眉头:“为什么不能?”
“他是一个巫师。一个学士。看在瑟金斯的分上!”
“你觉得我会在乎他是不是被诅咒了吗?”
“不。你当然不会。”他回答,声音非常柔和,就像要用温柔的方式说出残酷的事实一样,“我这样说,艾斯梅,是因为学士不懂爱——尤其天命派的学士。”
“够了,萨瑟鲁斯,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真的吗?”他说道,声音中带着痛苦和嘲讽,“告诉我,你在他的妄想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嗯?”
“你什么意思?”
“你是他的缰绳,艾斯梅,他离不开你,因为是你把他绑在真实世界中。但如果你跑到他身边去,抛弃自己的生活去追随他,你们就会成为海上的两艘船。很快,非常快,你们就会连海岸都看不到了。他的疯狂会包裹住你,你会在睡梦中醒来,发现他的手指掐在你脖子上,你的耳朵中会回响起那些古老的、早已死去的人的名字——”
“够了,萨瑟鲁斯!”
他盯着她看了一阵子:“你相信他,是吗?”
“相信什么?”
“相信他们那小孩子一样的疯话。非神会。第二次末世之劫。”
艾斯梅娜抿着嘴唇,什么都没说。这种羞耻感是怎么来的?
他慢慢地点头:“我明白了……不管怎样,我是不会怪你的。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考虑最后一件事。”
她眨眨眼睛,眼珠似乎在燃烧:“什么事?”
“你知道,天命派学士禁止娶妻,连情人都不能有。”
她感到一阵寒意。疼痛。就像有人把冰冻的铁块按在她心口。她清清嗓子:“是的。”
“也就是说你知道——”他舔舔嘴唇,“你对他来说最多不过是……”
她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他:“是他的妓女吗,萨瑟鲁斯?”我对你又是什么呢?
他在她面前跪倒,捧起她的手,温柔地拉向自己:“或迟或早,他会被再次召唤,艾斯梅。他将不得不把你抛下。”她朝火中看去,滚烫的眼泪滑过脸颊。
“我知道。”
骑士队长跪在那里,看到一滴泪水悬在她的上唇,泪珠中映出闪亮的火光缩影。
他眨眨眼睛,似乎看到自己正在猛操她被砍下的头颅上的嘴。
这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微微一笑。
“是我逼得太紧了,”他说,“我很抱歉,艾斯梅。我只想让你……看清事实,不想让你难过。”
“没关系。”她柔声说,避开了他的眼睛,不过还是抓紧了他的手。
他放开手指,温柔地抚摸她的膝盖,想象她绷紧的双腿以及腿间滑腻的感觉,心中的渴望让他不禁颤抖起来。他居然可以享受造主享受过的地方!可以行造主所行之事!这让他感到既卑微又兴奋。他可以向老父点燃的熔炉中添加燃料!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来吧。”他说,转身朝大帐走去。
他看到了血,以及激荡的欢愉。
“不,萨瑟鲁斯。”她说,“让我先想一想。”
他耸耸肩膀,疲惫地笑笑:“那么等你想好了再来。”
他朝自己的两个女奴——埃丽迦和汉莎——看去,做了个手势,命令她们继续看着艾斯梅娜。然后他掀开了骑士队长的大帐。他发出无声的低笑,想象自己将对她做出的事,裤子里面坚硬了起来,脸上的肌腱也在兴奋中颤抖。进入她体内的感觉是如此美妙!
灯笼中火苗很低,在大帐的书桌上投下一片昏暗的橘红色的光。他在矮桌前的毯子上坐下,桌上堆满了卷轴。他的手滑下平坦的腹部,握住胀到发痛的下体……很快,很快了……
“噢,是的。”一个细微的声音说,“马上就可以释放了。”呼吸声,就像通过麦秆喘气一样,“我是你的创造者之一,但你的天才行为仍然触动了我。”
“造主?”这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吸了口气,“吾父?您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险?如果有人看到您的印记怎么办?”
“一道痕迹藏在许多痕迹中便看不出。”随着翅膀拍打声,一只乌鸦落在桌子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一个人类的光头在它的脖颈上晃动,似乎在做出皱眉的表情。“就算有人察觉到,”巴掌大的脸向他解释,“也不会在意我留下的印记。这附近到处都是赤塔学士。”
“是时候了?”这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问,“时机到了吗?”
对方露出笑容,那一排小小的牙齿看起来只有剪下来的脚趾甲大小:“很快了,马昂吉,很快。”
一只翅膀伸出来,在萨瑟鲁斯胸前画出一道直线。萨瑟鲁斯的脑袋扭向一旁,四肢僵硬地抖动着。一阵快感从胯下一路蔓延到指尖,扫过他全身的皮肤。炽烈的快感。
“她决定留下了?”刑鸟问,“她没跑去找他?”翅膀尖仍在懒洋洋地挥着。
这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喘息着:“至少目前如此……”
“她有没有提到和我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她告诉过你相关的事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
“但她仍然表现得非常……开放,就像把什么都告诉了你?”
“嘶——是的,老父。”
“正如我猜测的……”那张小脸露出愤怒的表情,“她绝不是我从前以为的那么简单,马昂吉,她正在学习这个游戏。”紧绷的脸露出笑容,“毕竟是个十二塔兰的妓女……”
“我该——”马昂吉感觉到小腹下方有什么东西在跳动,马上就要出来了。“我该嘶——杀了她吗?”他在那可怕的翅膀前弯下腰去。求你了!吾父,求你了!
“不,她没跑去找杜萨斯·阿凯梅安,这意味着……她的生活一直太艰难,所以她会在忠诚与利益之间摇摆。她可能还有些用处。”
翅膀尖收起来,并入光泽的黑羽毛中。小小的黑色眼睑闭上,然后又一次张开,露出玻璃珠一样的眼球。
马昂吉战栗着吸了口气。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拿住下体,拇指揉搓。“阿提尔苏斯又怎么样,”他喘着粗气问,“他们觉察到什么了吗?”
“天命派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派了个傻瓜来执行这愚蠢的任务。”
他松开拳头,咽了口唾沫:“我已经不能确定杜萨斯·阿凯梅安是个傻瓜了,老父。”
“什么?”
“把沙里亚的消息转达给高提安之后,我去见了加欧里撒——”
小小的面孔露出怪相:“你去见他了?我准许你这样做了吗?”
“没、没有。但那个婊子求我替她去找阿凯梅安,而我知道你派加欧里撒去监视他。”
小小的头颅左右摇晃:“恐怕我的耐心要用完了,马昂吉。”
这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把被汗浸湿的手掌按在法衣上:“杜萨斯·阿凯梅安发觉加欧里撒在跟踪他。”
“什么?”
“就在坎伯希市场上……不过那傻瓜什么都不知道。老父!他什么都不知道。加欧里撒及时易了形。”
刑鸟跳到桌子的桃心木包边上。虽然它轻得像是几根空骨头支撑的一卷莎草纸,却似乎承载着极为庞大之物,犹如上古巨兽在海洋中翻搅,波涛向四处散开。它的双眼射出光芒。
我是如此
一阵咆哮叫嚣在马昂吉心中。
仇恨
马昂吉自己的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化作了碎片。
这个世界。
就连无法抑制的饥渴、无所不在的痛苦都荡然无存了……
那双眼睛就像天堂之指。笑声在上千年的疯狂中变得愈发狂野。
马昂吉,让我看看……
双翼在他面前张开,灯笼光被挡住了,黑暗中只看到一张苍白的小脸,脆弱的嘴唇后面却是可怕的、如山峰一样宏伟的存在。
让我看看你真正的脸。
这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感到自己脸上蒙着的表情变得松弛,然后张开了……
就像艾斯梅娜的双腿。
春天来了,摩门周围的田野与树林中再次挤满了因里教众。与之前在杰迪亚省被屠戮的那批人相比,他们的装备更为精良,斗志更加昂扬。若干时日里,蒙格达平原上的屠杀如同墓布笼罩在圣战军头上。“这怎么可能?”每个人都在问。但他们的恐惧很快消解了,因为每个人都听说卡摩缪尼斯是何等傲慢,甚至拒绝遵从玛伊萨内的召唤。他违抗玛伊萨内!无法想象会有如此愚笨的人存在。祭司们提醒大家圣战的道路充满考验,如果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便只有毁灭一途。
大家还在谈论皇帝的不敬,谈论他如何与各大贵族斤斤计较。除艾诺恩之外,其他各路贵族都拒绝签署《条约》。每天晚上,营火旁都会有醉汉在争辩,讨论他们的领袖应该怎样应对。大多数人诅咒皇帝,有人甚至建议圣战军应当先攻占摩门,夺取行军所需的粮食。不过也有些人站在皇帝一边。《条约》难道不是一纸空文吗?想想看,签约能得到什么好处。长牙之民不仅轻而易举地获得补给,还能让伊库雷·孔法斯来带领军队,而此人是这代人中最伟大的军事天才。若说乡民圣战军的毁灭还不足以证明异教徒的强大,那沙里亚的反应又怎么说?为何他既不勒令皇帝为圣战军提供补给,也没有命令各大贵族签署《条约》?如果不是对异教徒的力量心存畏惧,玛伊萨内为何如此犹豫?
但连天堂都在他们的力量面前颤抖时,为何还要恐惧?如此宏伟的大军!谁能想象会有这么多达官显贵前来为长牙而战?至于其他人,就更是数不胜数了。加入了圣战的祭司远不止是千庙教会的沙里亚教团,各个小教派都来了,这些教派代表着真神的每一个分身。他们有的乘船渡海而来,有的翻山越岭而来,唱着圣歌,敲着铜铙,加入圣战军。他们的香烛让空气变得混浊,他们赞美的颂歌让营地变得吵闹。每一尊神像上都涂着圣油或玫瑰香精,吉耶拉女神的女祭司们为粗鲁的战士提供鱼水之欢。虔诚的信徒们虔诚地交易着麻药,然后虔诚地吸食,摇摆者更从这粉尘中发现了狂欢的启示。恶魔被驱逐了。圣战的净化开始了。
仪式完成后,长牙之民聚集在一起,交换关于异教徒暴行的传言。他们打趣说斯凯耶尔特的老婆比切菲拉姆尼更像男人,又说纳述尔人习惯了被人走后庭,才用那么密集的队形行军。他们会恐吓开小差的奴隶,或是朝拎着篮子去法御斯河畔洗衣服的女人尖叫。出于习惯,他们还对那些在营地间徘徊的外国人怒目相向。
如此之多的他们……如此辉煌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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