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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苏拿

奇族国王高喊出讥刺的话:
“向我告解,向我低头,
死亡盘旋在你们头顶。”
使节谨慎地回答:
“我们是肉体的种族,
我们是爱欲的种族。”
——《虚族之歌》,古代库尼乌里民歌
长牙纪4110年,初冬,苏拿
 
“你下星期还来吗?”艾斯梅娜看着普萨马图斯把那件白色丝绸外衣往头上套,放下来盖住肚子以及仍在闪亮的部位。她裸坐在床上,被单团在膝盖底下。
普萨马图斯顿了一顿,茫然地伸手抚平外衣皱褶。他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恐怕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了,艾斯梅。”
艾斯梅娜点点头:“你找到了其他人。更年轻的。”
“我很抱歉,艾斯梅。”
“不。不用抱歉。妓女不能像妻子那样怄气。”
普萨马图斯笑笑,但没说话。艾斯梅娜看着他拾起袍子,还有镶着华丽的金白相间条纹的法衣。他穿衣服的动作带着虔敬,让人不禁心动。他甚至会停下来亲吻两条飘袖上绣的金色长牙。她会想念普萨马图斯的,想念他柔顺的银发和慈父般的面容,甚至想念他交欢时的温柔。我成了个老妓女,她心想,也许这是阿凯离开我的另一个原因。
埃因罗死后,阿凯梅安带着破碎的心离开了苏拿。虽然过了这么久,但只要一想起他的离开,她就感觉自己无法呼吸。她恳求阿凯带她走,最后甚至哭着跪下。“求你了,阿凯!我需要你!”但这是谎言,她自己知道,并且能从阿凯眼中的怨念看出来,他也一样知道。她是个妓女,妓女会对男人硬起心肠,对她们来说没有哪个男人是必需的,每个男人都一样。不。她害怕失去阿凯梅安,但她更害怕回到旧时的生活中,忍受无尽的饥饿、路人的鄙视以及恩客们喷出的种子。她想要巫术学派的保护!想要投身各大势力的纷争!没错,她渴望陪伴阿凯,但她更想要的是他的生活。
让她喘不过气来的正是生活的巨大反差。即使享受着与阿凯梅安在一起的新生活时,她也没办法放弃旧生活。“你说你爱我,”阿凯梅安曾经对她喊,“但你还在接客。告诉我为什么,艾斯梅!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总会离开我。你们都会离开我……所有我爱过的人。
“艾斯梅,”普萨马图斯道,“艾斯梅,不要哭,我亲爱的。我下周还来,我保证。”
她摇摇头,擦干眼泪,什么都没说。
为一个男人哭泣!我不应该这么软弱!
普萨马图斯坐在她身边绑凉鞋,看上去有些忧伤,甚至有点惊恐。她知道,普萨马图斯这样的人,来妓女这里不只是为了寻求刺激,也是为了逃避让他感到不适的情感。
“你听说过一个叫埃因罗的年轻祭司吗?”她希望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也想重拾与阿凯梅安的相处留下的残片。
“是的,我听说过。”普萨马图斯答道,脸上神情半是困惑,半是解脱,“据说他自杀了。”
其他人也是这么说的。埃因罗的死在哈格纳引发了不少流言。“自杀,你确定吗?”如果这是真的呢?你会怎么做,阿凯?
“我确定他们是这么说的。”他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她,一根手指划过她的脸颊。然后他站起来,扣上蓝斗篷,盖住身上的法衣。
“别关门,好吗?”艾斯梅娜道。
他点点头:“和你在一起很开心,艾斯梅。”
“我也很开心。”
在夜晚越来越深沉的黑暗中,艾斯梅娜裸着身子,伸开四肢躺在床上小睡了一会儿。一桩桩悔恨的往事萦绕心头。埃因罗的死,阿凯梅安的离开,以及一如既往的,她的女儿……她猛地睁开眼,门前有一个黑影。有人在那里等着。
“你是谁?”她懒洋洋地问,然后清清喉咙。那人一言不发地走到她床边。他个子很高,身材也好,上身的银色锁甲外套一件炭黑斗篷,里面是黑缎束腰上衣。一个新客人,她这样想着,用刚刚睡醒的无辜眼神看着他的脸。一个漂亮的客人。
“十二塔兰,”她说,从褥子上仰起身,“或者半个银币,如果你——”
他给了她一巴掌——非常用力的一巴掌。艾斯梅娜的脑袋被扇得朝斜后方仰去,脸朝下摔下了床。
男人咬着牙说:“你这婊子不值十二塔兰。肯定不值。”
艾斯梅娜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手脚并用朝后爬去,后背靠在墙上。
那人在她简陋的床上坐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脱去皮手套:“根据礼仪规范,一段关系开始时是不应该撒谎的,婊子,这会带来厄运。”
“我们之间有关系吗?”她气喘吁吁地问。整个左半边脸仍然毫无知觉。
“通过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是的。”他的眼睛在她胸前停留了一下,又朝她大腿之间看去。艾斯梅娜把双膝又分开了一点,仿佛是疲惫中的无意动作。
“那人是谁呢?”她问,心脏似乎在胸腔中敲打。
对方毫不掩饰地盯着她肚脐以下的位置,就像奴隶主审视女奴一样。“一个天命派学士——”他抬起眼睛,仿佛刚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杜萨斯·阿凯梅安。”
阿凯。你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我认识他。”她小心地说,强忍住没问对方是谁。
不要问问题。无知才能活命。
但她又道:“你想知道什么?”顺便还把膝盖分得更开了一些。
做个好妓女……
“他的一切,”那人挂着一脸假笑,“我想知道他知道的所有事,以及他认识的所有人。”
“这要花钱。”她说,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两样都要花钱。”
你必须出卖他。
“我怎么一点都不吃惊呢?啊,生意,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不是吗?”他低声哼着小曲,把手伸进钱包中摸索了一阵。“给你……十一个塔兰。六个让你出卖身体,五个出卖那学士。”残忍的微笑,“相比各自的价值,这很公平了,你觉得呢?”
“至少,半个银币,”她说,“每个问题。”
跟他交易……你是妓女。
“你还真值钱啊!”他道,但还是把两根苍白的手指伸进钱包,“你觉得这个怎样?”
她带着坦率的渴望看着那枚闪亮的金币。
“应该够了。”她嘴唇发干。
那人脸上露出狞笑:“我猜也是。”
金币消失,他开始脱衣服,用赤裸而狂野的眼神盯着她。她赶快点起几支蜡烛,驱走黑暗。
他准备好后,便像野兽一样逼近她,他的味道和热量涌入她的身体。在他满是老茧的沉重手掌握上她左边胸脯的一瞬间,她利用欲望做武器的幻想就破灭了。他是如此强势,当他把她放到床上时,她感觉自己快晕过去了。
要顺从……
他在她身前跪下,毫不费力地托起她的臀部,在自己的大腿上分开她的双腿。她急不可耐地等着恐惧的时刻。他进入的时候,她喊了出来。他对我做了什么?他在——
那人开始运动,他对身体的掌控简直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一阵阵喘息间的界限渐渐模糊,在他的爱抚下,她的皮肤仿佛变成了一汪水潭,一波波涟漪般的颤抖扫过她,穿过她。她也开始扭动,竭力摩擦他,咬紧牙齿呻吟,为这梦魇般的狂喜沉醉。他仿佛可以看穿她痛苦的眼睛,进入她燃烧的内心,送她直入云霄,一波又一波快感、一次又一次冲刺像洪水一样撞击着她。每当将她带到高潮的边缘,他便会停下来问她问题,无穷无尽的问题……
“埃因罗到底说了玛伊萨内的什么事?”
“不要停……求求你!”
“他到底说到些什么?”
告诉他们真话。
她记得自己试图将他的脸拉过来,喘息着说:“吻我……吻我……”
她记得他宽厚的胸膛压在自己的乳房上,她颤抖着在他身下化为尘埃。
她记得自己大汗淋漓地与他躺着,不住吸气,感受他下体传来的沉重脉搏,哪怕他最轻微的动作也仿如闪电般在她腿间流过。苦痛的快感让她一边流泪,一边狂野地呻吟。
她记得自己迫切地回答着所有问题,以应和他的反复的压迫。一切!我会告诉你一切!
当高潮终于到来时,她仿佛被从悬崖上推下。她听到自己沙哑的尖叫,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与他如巨龙咆哮、雷声轰鸣的低吼共鸣。
然后他退了出去,她感觉像被掏空了一样,四肢颤抖,皮肤上满是汗水,麻木而冰冷。两支蜡烛灭掉了,但房间已被灰色的晨光照亮。过去了多久?
他笼罩在她身前,天神般的形体被剩余的那支蜡烛勾出轮廓。“早上了。”他说。
金币在他手中跳动,闪烁的光让她着迷不已。他把金币举在她身上,从指缝中滑下。金币扑地落在她肚子上那摊黏黏的液体当中。她低头一看,惊恐地倒抽一口气。
他的种子是黑色的。
“嘘。”他一边收拾衣服,一边说,“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明白吗,婊子?”
“我明白。”她勉强道,眼泪如溪水般流下。我做了什么?
她盯着那枚硬币,上面铸着皇帝的头像,冰冷的金子贴在柔软的毛发边,触碰着她裸露的皮肤——那块皮肤上有一抹沥青似的污渍。胆汁涌到喉头,房间亮了起来。他把百叶窗打开了。但当她抬起头,他已离开。她听到翅膀拍打的干燥声音逐渐消失在黎明。
清冽的晨间空气充满房间,冲走了那不似人类的体液发出的恶臭。他带着没药的香味。
艾斯梅娜翻了个身,在地板上呕吐起来。
过了好久,她才挣扎着爬起来,洗干净身子,穿上衣服离开房间,跌跌撞撞走到街上。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被拥挤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她居住的街区在繁华的埃科斯市场旁边,城市中的声音与景象让她感到一股莫名的生机:铜匠手中的锤子叮当作响;一个独眼男人吹嘘着他硫黄产品的万能药效;狗儿狂吠;一个没有双腿的人在不停叩头乞讨;屠夫在大声叫卖各种肉类;赶骡子的一边呼喝一边抽打,直到骡子们忍不住嚎叫。若干种声音之外,还有若干种气味:夏日里干燥的石头、檀香、粪便、烤肉香气,以及烟尘——到处都是烟尘。
清晨的到来让市场变得更加活跃,而她犹如一道疲惫的影子从人群中穿过。下体传来阵阵刺痛,行走更加深了这种痛苦。她把金币紧握在手心,时不时换一只手,擦一擦掌心的汗水。她麻木地看着市场上的人和事:裂口的土罐中漏出香油,浸湿了小贩的坐垫;一群来自加里奥斯的奴隶女孩头顶装满谷物的编织篮子,垂下眼帘小心避让人群;一条憔悴瘦弱的野狗警觉地在一双双剪刀般的人腿中穿行;远处模模糊糊可以看到居利尤玛。她紧盯着这一切,心想:苏拿。
她爱她的城市,但她必须逃走。
阿凯梅安告诉过她会发生这种事。如果埃因罗是被谋杀的,就会有人来找她,想通过她找到他。
“如果有那么一天,艾斯梅,你无论如何不要问问题。你不会想知道他们的任何事,明白吗?无知才能活命……要顺从,做个好妓女,跟他交易,就像妓女会做的生意一样。最重要的是,你必须出卖我,艾斯梅。你必须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们。告诉他们真话,因为他们多半已经知道了。做到这些,你才能活下去。”
“但为什么?”
“因为间谍最喜欢弱小又唯利是图的灵魂,艾斯梅。他们会放过你,因为也许有一天你会对他们有用。隐藏你的力量,你才能活下去。”
“但你呢,阿凯?如果他们知道了什么可以用来伤害你的事怎么办?”
“我是学士,艾斯梅。”他如此回答,“天命派学士。”
在无尽的行人间,艾斯梅娜看到一个小女孩,她赤脚站在尘土中,阳光暴晒在脸上。就是她吧。女孩瞪着棕色的大眼睛,看着艾斯梅娜朝她走来。她一直保持着戒备神色,没有回应艾斯梅娜的微笑。女孩把手抬到胸前,紧紧握着一根破木棍。
我还活着,阿凯,我要活下去。
艾斯梅娜在女孩面前俯下身,把金塔兰递给她。小女孩大吃一惊。
“给你。”她边说边将金币塞进那双小手掌。
她真像我女儿。
阿凯梅安独自骑在骡子背上,走下苏迪卡峡谷。选择这条路前往摩门可说是他一时兴起,只为避开人口密集的沿海地区。苏迪卡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人烟了,只有零星的牧民、羊群及一座座废墟。
天气晴朗,热得有些反常。纳述尔的气候并不干燥,但每次来这里,阿凯梅安总会联想到沙漠国家。帝国的居民大多集中在河畔与海边,内陆大片国土无人居住,因为那些地方总是受到塞尔文迪人的威胁。
苏迪卡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阿凯梅安在书中读到,凯兰尼亚时期这里曾是最繁荣的行省之一,诞生过许多将军和王朝统治者,如今却只剩下绵羊和尘土掩埋的石块。不管阿凯梅安去哪个国家,他都会寻找这样的地方。这些沉睡的地方映射出悠远的过去。许多天命派学士都有这种习惯,深深迷恋于被遗弃的词句或石块。他们经常发觉自己行走在神庙废墟中,或在某座宏伟图书馆里游荡,却忘了前来的目的。这种习惯让他们成为三海诸国中最博学的历史家。对他们而言,在坍塌的墙壁、折断的石柱当中行走,或是阅览古国间的条约,是唯一能平静地经历其他人记忆的方式。只有在这时他们才能作为单独的人存在,而不是与谢斯瓦萨共存。
苏迪卡最著名的地标建筑是巴特森神庙,它同时也是一座要塞。阿凯梅安花了很多时间在山岭和灌木丛间寻找,终于骑着骡子来到它的阴影下。曾经高耸的城墙早已倒塌,化作断瓦残垣。修建神庙的花岗岩和石灰石在过去的岁月中显然被洗劫一空了,余下只有几排宏伟的石柱。阿凯梅安心想,也许是因为石柱过于庞大,不便搬运,才没有被沿海地区的居民推倒搬走。巴特森是在末世之劫中崩溃的凯兰尼亚王国存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要塞之一,它曾是一座避难所,保护逃难的人们躲过塞尔文迪人和斯兰克的猎杀。这座神庙曾像一双温暖的手,守护着文明的微弱火光。
阿凯梅安在古迹中漫步,对古代石建筑的工艺感到由衷敬佩,也为自己的新发现激动。直到天色渐暗,面临迷路的危险,他才回到自己的骡子身边。
那天夜里,他把睡垫摆在石柱底下,感受到阳光在初冬时节的石头上残留的热量,这带来了一丝伤感的慰藉。
睡着之后,他又梦到了那一天,那一天每一个出世的孩子都夭折了,那一天非神会被奇族和古代诺斯莱人赶回了戈尔格特拉斯的黑色城墙里,却将彻底的、恐怖的虚无召唤到这个世界:非神——莫格-法鲁。在睡梦中,阿凯梅安透过谢斯瓦萨痛苦的双眼,眼睁睁看着人类和奇族的荣光一一熄灭。醒来时,和以往一样,他又见证了一次世界的末日。
他在附近溪水中洗净头发和胡须,上了油,回到简陋的营地。这时他明白过来,自己的哀伤并不仅仅是因为失去埃因罗,也是因为失去了以往的自信。他曾在千庙教会迷宫般的官僚系统中探寻过,虽然找到机会提出了问题,却一无所获。他与沙里亚祭司团中的许多人交谈,但这些谈话让他的思绪变得更加黯淡。回忆这些谈话,那些祭司总是显得高大、瘦削、不怀好意,他们中很多人抱着令人无计可施的顽固,坚持维护官方对埃因罗死因的解释:自杀。他最后的愚蠢尝试,是提出用金钱交换真相。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些人喝阿皮酒的碗上的镀金就比他能掏出来的多。在千庙教会的财富面前,他不过是个乞丐。在玛伊萨内的权势面前更是如此。
自从得知埃因罗的死讯,阿凯梅安仿佛在雾中行走。他的心颤抖着,就像儿时听到父亲命令他去找一根旧绳子来鞭打他。“把绳子拿来。”声音越来越响,然后仪式开场:嘴唇战栗,紧握那根残酷麻绳的手在颤抖……
如果埃因罗真是自杀,阿凯梅安就是杀他的凶手。
把绳子拿来,阿凯。快去。
当天命派命他前往摩门加入圣战时,他感到一阵轻松。失去埃因罗后,诺策拉和仲裁团的其他成员放弃了渗透进千庙教会的渺茫希望。现在他们希望他去监视赤塔——一切又回到起点。这其中的讽刺刺痛了他,但他没有争辩。该踏上下一段旅途了,苏拿之行只是证明了一些他难以承受的结论,连艾斯梅娜也开始让他感到厌烦:她嘲弄的眼神、脸上低劣的化妆品以及她取悦其他男人时的无尽等待。她的身体很容易唤起他的反应,她的话语会在他心头留下冰冷而变幻莫测的刺痛。他总是忍着心中隐隐的疼痛想到她,回想她的皮肤在他唇间留下的味道,其中混杂着香水的苦涩。
巫师们不习惯有女人在身边。女人的奥秘是琐碎的,像他们这样的博学之士对此根本不屑一顾。但这个女人,这个苏拿娼妓身上的谜,在他心头激起的是恐惧,而非轻视。恐惧与渴望。但为什么呢?埃因罗死后,他最需要分散注意力,她却坚决不肯成为让他分心的对象。与此相反,她每天都在探寻他生活中的细枝末节,讨论他所知的每一件毫无意义的事背后包含的意义——与其说是和他争辩,倒不如说是和她自己——她总是不管他的想法,冒出些荒谬绝伦而毫无根据的念头。
有天晚上,他向艾斯梅和盘托出心事,只想让她安静一段时间。她确实有一阵没说话,但再次开口时,语调中的疲倦甚至比他还强烈,就像一个受伤的人在对另一个受伤的人坦白痛苦:“没错,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只是一场游戏,阿凯梅安……但每场游戏中也都有真相啊。”阿凯梅安躺在黑暗中,平息心中的煎熬。如果用她这样的游戏方式去消解心中的痛苦,恐怕他早就支离破碎,化为尘埃了。这不是游戏。埃因罗死了。死了!
她为什么就不能……做他需要的那个人呢?她为什么还要躺在其他男人身边?他的金币难道不够把她买下来吗?
“不行,杜萨斯·阿凯梅安。”他打算付钱给她时,艾斯梅娜哭着说,“我是不会做你的妓女的!”这让他喜出望外,也让他绝望不已。
有一次,他早早回到公寓,却没看到她坐在窗台上。在猥亵的好奇心驱使下,他鼓起勇气来到她门前。她和别人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和跟我在一起时一样吗?高亢的闷哼声之下,他仍然可以听到她发出的喘息,听到她的床随着胯部有节律的耸动咯吱作响。他的心跳似乎停了下来,汗如雨下,双耳嗡鸣。
他无声无息地把手指按在门上。在那里,门的另一边……他的艾斯梅就在那里,两腿环绕着另一个男人,乳房被另一个男人的汗液浸湿。他还记得她的高潮到来时,自己缩在门边想:那喊声该是我的!我的!
她并不属于他。也许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明白这点。可他仍不禁想:埃因罗死了,艾斯梅,你是我的全部。
他听到那男人爬下她的身体。“嗯——嗯——”艾斯梅呻吟着,“噢,卡鲁斯特,你这个老兵真是太厉害了。没有你粗粗的东西我该怎么办,嗯?”
一个充满阳刚气的声音回答:“我想你肯定能找到不少老二来塞满你的下体,亲爱的。”
“那些都是小菜,你才是我的大餐。”
“告诉我,艾斯梅,我上次来的时候在这里的那个人是谁?另一道小菜吗?”
阿凯梅安把汗湿的脸贴在门上,感到一阵冰冷的、令他喘不过气的痛苦。
她笑了:“你来什么的时候?嗯?神啊,我希望你指的不是那个吧。”
阿凯梅安听到男人的笑声,仿佛看到他在摇头。
“贱婊子。”他说,“我是认真的。他出门时瞧我的眼神……我猜他没准儿会在我回兵营的路上等着收拾我呢。”
“我会和他谈谈。他有些……嫉妒。”
“为一个婊子嫉妒?”
“卡鲁斯特,你的钱包真鼓……你确定不打算在我身上再花点钱了吗?”
“恐怕我要把钱花在别的地方……不过如果你抖一抖我的钱包,没准儿我会掉出点儿东西来。”
一阵令人无法呼吸的沉默。他听到低沉的啪啪声。
艾斯梅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低低地说了句话,但阿凯梅安确定自己听到了:“不用担心你的钱包,卡鲁斯特,再和我做一次……”
他逃到大街上。她那扇空荡荡的窗子压在他头顶。他脑海中萦绕着一幅幅图像,有的是他用巫术杀了士兵,有的是艾斯梅的身体在士兵起伏的胸膛下欣喜若狂地缠绕着。“再和我做一次……”他感觉自己被玷污了,就像偷窥了一幕淫亵场景,连自己也变得下流了。
她只是在做一个妓女该做的,他想提醒自己,就像我在做一个间谍该做的一样。唯一区别是她远比他更擅长自己的工作。恰到好处的幽默、坦诚的贪婪、赤裸的欲望——她用这一切消解男人的羞耻心,让他们撒下种子,掏出金币。她有这份天才。
“我会用他们希望的每一种方式和他们做爱,”她承认过,“我越来越老了,阿凯,没有什么比一个又老又饿的妓女更可怜的了。”她的声音中有真实的恐惧。
这些年,阿凯梅安在各个城市也睡过不少妓女,为什么艾斯梅娜如此与众不同呢?他第一次来找她,是因为她男孩子般的美丽大腿,海豹般光滑的皮肤。第二次来是因为她善解人意的性格,还有她的幽默和欲望——正像她对卡鲁斯特做的一样。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意的不是这个女人敞开的双腿了。他到底发觉了什么?他爱上的是谁?
艾斯梅娜,苏拿的妓女。
他的灵魂之眼中,经常可以看到她的样子:身材苗条,神态狂野,忍受着风雨鞭挞,不顾丛林中树枝的阻挡奋力前行。曾有一次,这个女人朝太阳举起手,阳光仿佛是从她的手掌中流出的水。那时她对他说,真实就像空气、像天空,虽然人们可以声称自己拥有它们,却永远没法用人类的肢体和手指去触碰。他一直没告诉她他有多痴迷于她的多愁善感。她的思绪就像有生命的活物般,在他的灵魂之井中扑腾,还用石块将井口封闭了起来。
附近山谷里的老橡树上传来麻雀的叫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后悔,他想起这句古老的什拉迪谚语,是心灵的麻风病。
他用巫术点燃营火,开始准备早茶用的开水。等水烧开时,他仔细查看周围环境:附近是巴特森神庙的石柱,笔直地指向天空。远处几棵孤零零的树木掩映着树下稀疏的灌木及枯黄的野草。小小的营火不断发出嘶嘶声。端起滚烫的沸水时,他注意到双手在颤抖,就像神经麻痹了一样。是因为天气寒冷吗?
我到底怎么了?
是这环境,他告诉自己。他被周围的环境压倒了。他突然下定决心,把水放在一旁,开始在干瘪的背包中搜索,拿出墨水、羽毛笔及一张羊皮纸。他盘膝在睡垫上坐下,蘸湿笔尖。
在空白羊皮纸的中间偏左位置,他草草写下:
玛伊萨内
毋庸置疑,这是最难解的谜。一个可以看到异民的沙里亚。杀害埃因罗的凶手或许正是他。在这个名字右边,他写下:
圣战
玛伊萨内的战锤,也是阿凯梅安的下一个目的地。在这个词下面,靠近纸卷下沿的地方,他写下:
希摩
玛伊萨内圣战的目标。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将这座城市从费恩教的车轭下解救出来,献给后先知?但每一个聪明人宣称的目的,都绝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所在。
他在“希摩”右边画了一条线,在线的末尾写下:
西斯林
他们会是玛伊萨内的圣战中不幸的牺牲品吗?又或他们是共谋?他从这个词往中间“圣战”的方向画了一条短线,然后写下:
赤塔
至少这个学派的动机很明显:摧毁西斯林。但就像艾斯梅娜说的,玛伊萨内是怎么知道他们与西斯林之间的秘密战争的?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字沉思了一会儿,直到墨迹慢慢变干。权衡一阵之后,他在“圣战”的旁边加上:
皇帝
在苏拿已有了许多关于皇帝的传言,说他下令削弱圣战军的力量,想将圣战变成帝国的工具,用来收复失去的领土。虽然阿凯梅安并不在意伊库雷王朝的成败,但这无疑在这些事件的方程中增添了变量。
然后,在纸张右上角,远离其他词的地方,他写下:
非神会
这个名字就像一把盐撒进纯净的水中。它意味着太多太多:末世之劫,各大势力对天命派的嘲笑与鄙夷。他们到底在哪里?这张图上真的有他们的位置吗?
他看着图研究了一会儿,嗅了嗅翻滚蒸气中的茶香。这温暖了他的胃,赶走了清晨的寒意。他意识到,这张图上还缺少了什么,他忘记了……
他用颤抖的手在“玛伊萨内”下面写下:
埃因罗
是他杀了你吗,亲爱的孩子?还是我?
阿凯梅安摇摇头,赶走这想法。哀悼不是纪念那孩子的合理方式,自怨自责更不是。他不会为那孩子报仇。如果想要做什么去补偿,他该做的就在这里,在这张羊皮纸上。我不是他的父亲。我必须按我的身份行事,用间谍的方式。
阿凯梅安经常绘制这种关系图——不是怕忘记什么,而是要看看有什么没注意到的事。他发现,把事件间无形的联系画在纸上,总能让他看到可能存在的深远联系。更重要的是,这种简单练习可以引导他追寻过去。然而这次情况略有不同,他不再是将一些个人与某个确定的计划联系起来,而是要绘制各大势力与圣战间的关系。这张图代表的秘密与危险,远超他之前遇到的任何事……除了他的梦境。
他一时忘记了呼吸。
这是第二次末世之劫的序曲?可能吗?
阿凯梅安的眼睛回到角落里孤零零的“非神会”上,发现这张关系图给了他第一段启发。如果非神会仍在三海诸国盘桓,他们一定会以某种方式连接到这张图里。在这必将载入史册的时刻,他们不可能游离在事局之外。那么,他们到底会躲在哪里呢?
他按捺住坪坪心跳,重新看向——
玛伊萨内
阿凯梅安又啜了一口茶。你是谁,我的朋友?我该如何查明你的身份?
也许该回到苏拿。也许该试着修补与艾斯梅娜的关系,看她能不能原谅自己脆弱的自尊。至少他可以确保她——
阿凯梅安匆忙放下刚喝几口的茶,拾起羽毛笔,在“玛伊萨内”和“圣战”之间潦草地写下:普罗雅斯
他为什么早没想到这点?
那天看到普罗雅斯出现在沙里亚脚下之后,阿凯梅安四下打探到一些消息。王子成了玛伊萨内为数不多的密友之一,对此他并不感到惊讶。离开阿凯梅安的教导后,普罗雅斯虔诚地投身信仰。他和埃因罗不一样,埃因罗投身千庙教会是为了更好地侍奉,而普罗雅斯选择长牙和后先知,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评判世界——至少阿凯梅安是这么想的。他还记得普罗雅斯的最后一封信,那封信让两人之间一刀两断,至今仍让他痛苦不已。
“你知道看到你时,最令我痛苦的是什么吗,曾经的老师?不是因为你是一个渎神者,而是我居然爱过一个渎神者。”
看到如此尖刻的言语,还会有人去自讨无趣吗?但这是阿凯梅安必须做的,不管用什么理由,他必须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上架起桥梁。这不是因为他仍然爱着普罗雅斯——地位崇高的人不会折服于这种爱——而是因为他需要渠道去接近玛伊萨内。他需要答案,不只是为平复自己的心,也许是为了拯救世界。
如果他告诉普罗雅斯这些,对方又会怎样嘲笑他呢……难怪三海诸国的人都觉得天命派是一群疯子!
阿凯梅安站起来,把余下的茶水倒在火堆上。他最后看了那张关系图一眼,但占据脑海的却是羊皮纸上更广阔的空白。他不禁猜想,这些空白到底会被哪些词填满。
他收起营帐,把包裹放到骡子背上,继续孤单的旅程。不知不觉间,苏迪卡己被他抛在身后,身边是绵延的山岭和布满石头的土地。
艾斯梅娜和其他人一起一言不发地走着,心跳如雷。她可以感觉到头顶宏伟的毛皮之门的沉重压力,好像命运之锤在那里高悬了一千年,只等她逃到下面。她在周围人脸上只看到疲倦与厌烦。对他们来说,离开城市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猜测,这些人大概每天都会逃离苏拿。
在这荒谬的一刻,她突然明白,自己的恐惧都来于自身。如果逃离苏拿也没有意义的话,是不是意味着整个世界都是她的囚笼?
蓦然间,她发觉自己站在阳光下,眼含泪水。她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头顶土黄色的城塔,然后环视四周,深吸一口气,丝毫没理会身后那些人的咒骂。黑暗的城门犹如巨兽的胃,两侧各站着几个懒洋洋的士兵,他们打量着进城的人,但没问任何问题。步行的、乘车的、骑马的,越来越多的人从她身边走过。道路两边,小贩叫卖着货物,希望从饿着肚子赶路的人身上赚一笔。
接着,她看到了从前只是隔着雄伟的苏拿城墙、时而在远方地平线看到的朦胧线条:乡村。冬季的苍白大地和成堆干草一直延绵很远。她也看到了太阳。傍晚时分的太阳正将余晖洒向大地,就像照在水面上一样。
一名车夫的鞭子从她身边甩过,她赶快躲到路旁。两头虚弱的公牛拉着一辆车呻吟着从她身边经过,车夫朝她笑笑,露出无牙的嘴。
她看看左手手背上的青色文身。这是她的族群标记,吉耶拉女神的徽记——虽然艾斯梅娜不是什么女祭司。沙里亚祭司团要求做过妓女的人都在身上文这种神圣的文身,而这本该是神庙中的妓女才能得到的荣誉。没人知道为什么。也许他们以为愚弄了自己就可以愚弄诸神吧,艾斯梅娜心想。
现在周围的一切都不一样了,没有了城墙,没有了沙里亚律法的威胁。
她本想叫住远去的车夫,结果却盯着他身后的路面。笔直的道路穿过破碎的原野,通向未知的远方,就像填着白灰的砖墙缝隙。
亲爱的吉耶拉女神,我到底在做什么?
通向未知的道路。阿凯梅安曾经告诉她,这就像系在脖子上的套索,不跟着走就会窒息而亡。她真希望像他说的这样。现在她知道被牵向某个目的地是什么样了,那不像窒息,而像是从陡峭的悬崖上跳下,永无止境的坠落。看着这条路她头晕目眩。
真是个傻瓜!那只是一条路!
她的计划已经排演过一千遍了。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不是良家妇女。她的钱包夹在两腿之间。也许真该像士兵们说的那样,一路卖“桃子”去摩门。男人介于女人与诸神之间,但他们心中都存着兽欲。
这会是一条美好的路,最终会带她找到圣战军,找到阿凯梅安。她会捧着他的脸颊亲吻他,就像一个经历了许多苦难的旅人亲吻自己的伴侣。
然后她会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他会有危险。
深呼吸。灰尘和冰冷的空气。
她沿路前进,四肢如此轻盈,简直像在跳舞一样。
天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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