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乌有王子·卷一:前度的黑暗> 第五章 摩门

第五章 摩门

判断帝王是强大还是孱弱的标准很简单:前者让世界变为他的竞技场,后者将世界当成他的闺房。
——卡西达斯,《塞内安帝国编年史》
 
长牙之民一直不理解,纳述尔与基安是古老的敌人。当两个开化民族间的战争持续了几个世纪后,在敌对的背景下,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些较为次要的共同利益。世代的宿敌有着诸多共同点:互相的尊重,共通的历史,僵局中各自宣称的胜利,还有台面下不成文的条约。长牙之民却是闯入者,是不请自来的洪水,漫过了容纳着更古老敌意的水渠。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0年,初夏,摩门
 
皇室觐见厅的设计目的就是要让夕阳照射进来,所以大厅中间隆起的觐见台后没有墙壁。阳光洒进拱顶下的大厅,照亮了厅里的大理石柱,为柱子间悬挂的织锦镀上一层金色。微风吹来,搅乱了台下香炉升腾的烟气,在油料的芬芳中混进天空与大海的气息。
“有吾侄的消息吗?”伊库雷·瑟留斯三世问他的宰相斯科约斯,“孔法斯的消息?”
“没有,人中之神。”老人回答,“不过一切都很顺利,我可以确定。”
瑟留斯抿抿嘴,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请继续吧,斯科约斯。”
伴着丝绸长袍的摩擦声,面容消瘦的宰相转向围在觐见台边的官员。自打瑟留斯记事起,士兵、大使、奴隶、间谍以及占星师就一直围在他身边……自打记事起,他一直是这队疾行兽群的核心,是悬挂帝国这件破斗篷的钩子。他突然想到自己没看过他们的眼睛——一次都没有。没有皇室血脉的人禁止与皇帝对视。想到这点,他不禁感到恐惧。
除了斯科约斯,我不了解这里的任何人。
宰相对官员们说:“这和你们之前参与的任何一次觐见都不同。如你们所知,已有一位因里教大贵族到达摩门,而摩门是他和他的同僚进行圣战的必经门户。我们既不能阻拦他们,也无法向他们征税,但我们可以说服他们,让他们看到,我们的利益与他们对正义和真理的追求是一致的。觐见过程中,请保持沉默,不要焦躁,不要乱动,尽量保持严厉而同情的表情。若那蠢货签下《条约》,到那时,也只有到那时,我们才免去外交礼仪。你们可以和他们的随行人员交流,分享奴隶奉上的食物与饮料,但一定要谨言慎行。不准告诉他们任何事。任何事!你们可能以为此事事不关己,事实并非如此,你们的表现很重要,不要犯任何错误。朋友们,帝国的命运维系于这次谈判。”
宰相看向瑟留斯,皇帝点点头。
“时辰已到。”斯科约斯扬声说,朝皇室觐见厅远端做了个手势。
大厅沉重的石门是从蒙特松的废墟中发掘出的凯兰尼亚时代的古物,此刻随着宰相的手势笨拙地打开了。
一个声音喊道:“有请卡纳普雷的总督,涅尔塞·卡摩缪尼斯阁下。”
好奇让瑟留斯屏住了呼吸。他看着他的皇家引路人带领着康里亚使团从大厅中走过,虽然他早就打定主意不动弹——他相信,这种雕像般的姿势能显示智慧——但还是发觉自己用力扯着身上的亚麻褶裙。过去四十五年中,他接见过无数请愿者,以及来自三海诸国、宣示战争或和平的使节。但正如斯科约斯所说,他还从未主持过今天这样的觐见会。
帝国的命运……
自玛伊萨内宣布向基安异教徒发动圣战,已经过去了几个月。魔鬼的召唤将每个因里教国家中每个男人的心都点燃了,像火油一样,点燃了虔诚、嗜血及贪婪。成千上万的所谓长牙之民在摩门城外的树丛和果园里扎了营,但在卡摩缪尼斯之前,来的都不过是乌合之众:下等种姓的自由民,乞丐,非世袭的神庙祭司,甚至有人告诉瑟留斯,还来了一队麻风病人。这些人唯一的指望是玛伊萨内的许诺,他们不清楚沙里亚为他们安排的是多么恐怖的任务。这些人甚至不值得皇帝去吐口水,更别说关注了。
然而涅尔塞·卡摩缪尼斯却大为不同。在所有谣传要赌上全部身家参加圣战的因里教大贵族中,他第一个到达帝国的海岸。他的到来在摩门的居民中掀起了骚乱。街道两旁竖满了关于他的黏土祝福碑,这东西在庙宇中卖到一个铜塔兰。西米拉神庙区的火焰祭坛中,以他名义进献的祭品络绎不绝。每个人都知道,卡摩缪尼斯这样的人,连同他麾下的男爵与骑士们,才是圣战的龙骨与船舵。
但驾驶这艘船的人是谁?
是我。
瑟留斯心头泛起一阵紧张。他的视线从越走越近的康里亚人身上向上移开,看到了头顶拍动的翅膀。和平时一样,一群麻雀在昏暗的穹顶下盘旋嬉戏。也和平时一样,它们让他平静下来。有那么一阵子,他在考虑:皇帝在麻雀眼中是什么?只是另一个人吗?
他觉得不是。
他降下视线,看到康里亚人跪在他阶下的地板。瑟留斯厌恶地注意到,他们中很多人的头发上和抹了油的胡须中夹着小花瓣,显示出摩门人对他们的爱慕。他们站成整齐的一排,有人在眨眼睛,有人抬起手来挡住直射的阳光。
对他们来说,我是太阳和天空下的一片阴影。
“能接待远渡重洋而来的教友兄弟,总是令人高兴。”他开口说,语调之果决让自己都为之惊讶,“你可安好,卡摩缪尼斯大人?”
卡纳普雷的总督走出队伍,一直来到台阶前才停下,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用瑟留斯长长的影子挡住刺眼的阳光。他身材魁梧,肩膀宽厚,体型给人印象深刻。胡须下藏着的纤小嘴唇显出他的血统不够尊贵,不过那件玫瑰色与蓝色相间的华服连皇帝都心生嫉妒。康里亚人的胡须可能显得粗犷,在每个人都把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的纳述尔宫廷中尤为如此,但他们的服饰完美无瑕。
“我很好。您这边的战争进展如何,伯父?”
瑟留斯险些冲出宝座。有人吸了一口冷气。
“他无意冒犯,人中之神。”斯科约斯赶快在他耳边低语,“康里亚贵族经常将地位更高的人称为‘伯父’,这是他们的习俗。”
确实,瑟留斯想,但为什么他要提到战争?想套我的话吗?
“你指哪一场战争?圣战?”
卡摩缪尼斯眯眼仰视,瑟留斯的轮廓在他看来一定像堵墙般坚实:“我听说您的侄子,伊库雷·孔法斯,正率军攻打北方的塞尔文迪人。”
“噢,那算不上战争,只不过是略施惩戒而已。事实上,和即将到来的伟大圣战相比,那顶多只能算骑马旅游。塞尔文迪人算什么,我的注意力全放在基安的费恩教徒身上。说到底,亵渎圣城希摩的是他们,不是塞尔文迪人。”
他们能听出他吹的牛皮吗?
卡摩缪尼斯皱了皱眉:“可我听说塞尔文迪人十分可怕,从未在战场上失败。”
“你的消息一定有误……说到这个,总督大人,你从康里亚来的路上一定平安无恙吧?”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蒙摩玛斯眷顾,海洋颇为平静。”
“愿他的恩典眷顾我们……告诉我,你离开奥克尼苏斯之前,可有与普罗雅斯商议?”他简直可以听到斯科约斯在他身后僵住了。不到三小时前,宰相才告诉过皇帝卡摩缪尼斯跟他亲戚之间不睦。根据他们在康里亚的线报,由于卡摩缪尼斯前一年在帕雷米蒂战役中表现不敬,普罗雅斯曾对他处以鞭刑。
“普罗雅斯?”
瑟留斯微笑:“是的,你的堂亲,康里亚的王太子殿下。”
那张长着小嘴的面孔变得阴暗了:“不,我们没商议过。”
“但我以为玛伊萨内让他指挥全康里亚的圣战部队……”
“您的消息一定有误。”
瑟留斯掩饰住笑意。这是个蠢材,他意识到。他一直觉得,这才是礼仪规范的真正目的:迅速区分麦子与麦麸。现在他已知道,卡纳普雷的总督不过是麸皮。
“不,我想没有。”瑟留斯说。
卡摩缪尼斯的随从中有几人面露怒容,他右边那个矮胖军官甚至张嘴想要抗议——但终究没吭声。瑟留斯心想,他们明白,万万不能暗示自己的总督真的做错了什么。
“普罗雅斯和我并不……”卡摩缪尼斯顿了顿,似乎话到一半时才明白自己讲得太多了。他小嘴巴张了张,面带困惑。
噢,真是艺术!真正的蠢货表现出的愚行。
瑟留斯大度地挥挥手,目视手掌的阴影自总督的随从们身上扫过。他的手指感受到太阳的温暖:“我们还是不要再谈普罗雅斯了。”
“确实如此。”卡摩缪尼斯仓促地说。
瑟留斯很清楚,觐见会结束后,斯科约斯一定会用奴气十足的方式责怪他提到普罗雅斯,而且会刻意忽略总督本人先冒犯他的事。斯科约斯只关心如何引诱对方,不愿偏离轨道半步。瑟留斯觉得,这老糊涂变得和他母亲一样糟糕。无论如何,他才是皇帝。
“补给……”斯科约斯低声提示。
“当然了,你和你的部队会获得补给。”瑟留斯续道,“而为了确保你们起居得宜,我已将附近一座别墅拨给你们居住。”他转身对宰相说:“斯科约斯,请你把我们的《条约》拿给总督大人。”
斯科约斯打个响指,一名体型硕大的宦官迈着沉重的脚步,从觐见台右边远处的布帘中走出,手拿一座青铜立架。第二名宦官紧随其后,海象般的手臂中抱着一卷长长的羊皮纸,如同怀抱圣物。第一名宦官将立架放在卡摩缪尼斯面前,惊得他退了几步;后一名宦官笨拙地摆弄了一阵卷轴——这种无礼行为绝不会逃脱惩罚——然后熟练地将它在倾斜的青铜立架上展开。两人随后保持谦恭的姿态退下。
康里亚的行省总督用疑惑的眼神斜视着瑟留斯,然后弯下腰去读那沉重的卷轴。
一段时间过去。终于,瑟留斯问:“你会读谢伊克语吗?”
卡摩缪尼斯怒视着他。
我要再小心一些,瑟留斯意识到,这样一个既愚蠢又虚荣的人是很难预料的。
“我会,但我不明白这上面的意思。”
“这样可不行。”瑟留斯一边说,一边从长椅上前倾身子,“卡摩缪尼斯大人,你是响应这场圣战的第一位大人物。我们双方毫无保留的理解对圣战至关重要,不是吗?”
“确实如此。”总督说。他的语调与表情都变得冷冰冰的,这是想在迷惑中保持尊严的人特有的态度。
瑟留斯笑了:“很好。如你所知,自从基安部落骑着骏马、号叫着冲出沙漠,纳述尔帝国就一直在与费恩教徒作战。一代又一代帝国人在南方与他们战斗着,同时在北方与塞尔文迪人的战斗也没有停息。我们在他们疯狂的袭击中失去了一个又一个省份。尤玛那、谢拉什甚至施吉克——我们牺牲了数以十万计的纳述尔子弟。总督大人,现在被称为基安的土地都曾属于我们帝国的先祖,而鉴于我,伊库雷·瑟留斯三世,继承了神圣的皇帝头衔,那么可以说,现在被称为基安的一切都属于我。”
瑟留斯停了一下,被自己的言辞打动了,远处光洁的大理石传来他的回声,也让他兴奋不已。他们怎能否认他的演讲中包含的力量?
“而你面前这份《条约》,卡摩缪尼斯大人,只不过要求你,像每一个正派人必须的那样,受到真理的约束。而这条真理——不容辩驳的真理——就是:基安人所有的辖区事实上都是纳述尔帝国的行省。在《条约》上签字,代表你起誓雪洗古老的冤屈,你起誓将把圣战中解放的领土归还给它们合法的主人。”
“什么?”卡摩缪尼斯怀疑地问,浑身颤抖。这可不妙。
“正如我说的那样,根据这份条约,你起誓——”
“我听到你的话了,”卡摩缪尼斯的声音尖厉起来,“但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事!这是沙里亚准许的吗?玛伊萨内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这个意志薄弱的蠢货胆敢打断他?伊库雷·瑟留斯三世,纳述尔帝国的中兴之主?无礼之极!
“我的将军们告诉我,你带来大约一万五千人,总督大人。你肯定不会认为我会无缘无故招待这么多人,一心给他们喂奶吧?嗯?”他突然想到“喂奶”这个词,忍不住把它说了出来,“帝国可没那么多奶头,我的康里亚朋友。”
“我——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卡摩缪尼斯结结巴巴地说,“要我发誓将我征服的异教徒领地都交出去?交给你?”
他身旁的矮胖军官再也忍不住了:“别签字,总督大人!我敢说,沙里亚也从没听说这种事。”
“你又是何人?”瑟留斯尖声问。
“克里加特斯·辛奈摩斯,”那人轻松地答道,“亚特雷普斯的镇守元帅。”
“亚特雷普斯……亚特雷普斯,斯科约斯,请告诉我,为何这名字听来如此熟悉?”
“好的,人中之神。亚特雷普斯是阿提尔苏斯的姊妹城,天命派借给涅尔塞家族的要塞。而这位辛奈摩斯大人,则是涅尔塞。普罗雅斯的密友——”老宰相稍稍停顿了一下,无疑是想给皇帝一点时间来消化其中的重要性,“——及其儿时的剑术老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当然了。普罗雅斯绝不会愚蠢到允许一个心智低下的人,尤其是像卡摩缪尼斯这样大权在握的蠢货,来和伊库雷家族单独角力的。他要派个奶妈。啊,吾母,他心想,三海诸国清楚我们的名声。
“元帅大人,”瑟留斯说,“你忘了自己的身份。难道我的礼仪官没告诉你,要你保持安静吗?”
辛奈摩斯笑了,带着悔恨的表情摇摇头。他对卡摩缪尼斯说:“早就有人警告过我们会发生这种事,大人。”
“警告过会发生什么,元帅?”瑟留斯喊道。这超出了他容忍的限度。
“警告过我们伊库雷家族会用神圣之事开玩笑。”
“开玩笑?”卡摩缪尼斯惊叫道,转身来面对瑟留斯,“拿圣战开玩笑?我诚心诚意来到您面前,皇帝陛下,就像两个长牙之民间坦诚相见,而您却拿我们开玩笑?”
葬礼一般的死寂。有人居然指责纳述尔皇帝。
“我刚刚——”瑟留斯顿了顿,努力不让语调里混进刺耳的尖声,“我刚刚是在询问你是否愿意签署《条约》,以非常礼貌的态度,总督大人!事实上,你要么签约,要么你和你的人就得挨饿,就这么简单。”
卡摩缪尼斯的姿势变了,好像随时准备抽出武器一样。有那么一阵,瑟留斯与心中疯狂的逃跑冲动搏斗着,虽然对方的武器早已被收缴。总督确实是个白痴,却是个有吓人身材的白痴。他看上去似乎随时可以一举跃过两人间的七级台阶。
“这么说您拒绝为我们提供补给?”卡摩缪尼斯喊道,“您不惜让长牙之民饿死,也要为自己的利益扭曲这场圣战?”
长牙之民。听到这个词瑟留斯总想吐口水,但面前的蠢货却一直在重复它,仿佛它是真神的真名一样。迟钝的狂信徒,斯科约斯警告过他。
“我只要求伸张真理,总督大人,如果说真理站在我这边,那是因为我一直在捍卫真理。”纳述尔帝国的皇帝不禁露出促狭的微笑,“至于你们是否挨饿,就要看你的决定了。卡摩缪尼斯大人,你的——”
有什么温暖黏稠的东西打在瑟留斯脸上。他用手擦脸,研究着手指间的脏物。一阵不祥的预感刺中了他,从他胸中挤出了所有空气。这算什么?某种预兆吗?
他抬头看着那些吵闹的麻雀,尖叫道:“冈克尔提!”
近卫军司令快步跑到他身边,身上散发出香膏和皮革的味道。
“杀了那些鸟!”瑟留斯咬着牙说。
“现在吗,人中之神?”
皇帝没有回答,他抓起冈克尔提猩红色的披风——按纳述尔习俗,这披风披过左肩,下端到右臀别住——擦掉了手指和脸颊上的鸟屎。
一只鸟亵渎了他……这意味着什么?他在拿一切冒险。一切!
“弓箭手!”冈克尔提朝藏身高处看台的近卫军弓箭手喊道,“杀掉那些麻雀!”
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弓弦声从他们头上看不到的地方传来。
“去死吧!”瑟留斯咆哮着,“忘恩负义的叛徒!”
虽然心中充满怒火,但看到卡摩缪尼斯及其随从手忙脚乱地躲避落下的箭矢,还是让他露出微笑。箭矢跌落在皇家觐见厅的地板上,大多数没射中目标,但也有一些麻雀像槭树果实一样打着转落在地上,留下仍在挣扎的小小黑影。很快,大厅中落下不少麻雀,其中有些像被鱼叉刺中的鱼一样扑腾着,另一些直接没了生气。
箭手们放下弓。拍翅声更衬出大厅的寂静。
一只被刺穿的麻雀落在皇帝与卡纳普雷总督之间的台阶上。瑟留斯一时心血来潮,从王座上起身,快步走下台阶,弯腰拾起那支箭和它上面穿着的猎物。他仔细端详了鸟儿一阵,眼看它在箭杆上抽搐、颤抖。你是谁,小东西?是谁怂恿你做出这等事?是谁?
区区一只鸟儿绝不敢冒犯皇帝。
他抬头看向卡摩缪尼斯,心中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远比刚才的想法黑暗。他把箭杆和麻雀举到面前,伸向目瞪口呆的总督。
“把它拿去,”瑟留斯冷冷地说,“以示我对贵使团的敬意。”
双方互相表达愤慨之后,卡摩缪尼斯、辛奈摩斯以及他们的随从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皇家觐见厅,只留下心跳如雷的瑟留斯。
他记起刚才落在脸上的鸟屎。他斜对阳光,仰头朝自己的王座看去,仆从们镶着金边的剪影就在王座旁边。他隐约听到大总管恩加罗喊着要人用脸盆打热水过来,皇帝必须保持清洁。
“这意味着什么?”瑟留斯呆呆地问。
“不意味任何事,人中之神。”斯科约斯答道,“我们早就料到他们一上来会拒绝《条约》。就像果实一样,我们的计划需要时间才能成熟。”
我们的计划,斯科约斯?是我的计划。
他想要看清这个傲慢的傻瓜,但阳光阻止了他:“我说的不是你也不是《条约》,老混蛋。”为强调观点,他一脚踢翻了青铜架子。《条约》像钟摆一样在空中摇摆了几下,然后落到地上。他指着脚边躺着的那只鸟儿:“这东西意味着什么?”
“是吉兆!”亚里梅阿斯,他最宠爱的占卜师和星象家高喊,“在下等种姓中,被……呃,被鸟屎碰到是非常值得庆祝的事。”
瑟留斯想笑,但笑不出来:“沾上鸟屎是他们所知的唯一幸运的事,对吗?”
“无论如何,这隐藏着深刻的智慧,人中之神。他们相信,像这样微小的不幸预示着美好的前景。一些象征性的打击总是伴随着伟大的成功,只是要证明我们并非完美。”
皇帝的脸颊不自主抽动了一下,似乎它也在认同占卜师的话。这是个预兆!还是个好预兆。他可以感觉到!
诸神又一次触碰了我!
他突然恢复了活力,爬上台阶,如饥似渴地听着亚里梅阿斯将这一事件与星象联系起来。他的命星刚刚进入阿娜克星座——阿娜克女神被称为“命运的妓女”——的象限,与“天堂之指”形成了轴线,这是双重的预兆。“非常好的连接点。”微胖的占卜师声称,“真的非常之幸运!”瑟留斯没坐回宝座,而是大步从旁绕过,示意亚里梅阿斯跟上。他身后跟着一小群廷臣,他们穿过玫瑰色的大理石柱,来到毗连大厅的阳光上。
摩门像一幅烟熏涂画的宽广壁画在他脚下展开,一直向落日延伸。他位于安迪亚敏高地的皇宫占据了城市靠海的一角,他只要愿意左右转动脖子,就能看清摩门这座迷宫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北边近卫军驻守的方形箭塔,西边西米拉神庙区宏伟的广场与建筑群,还有南边法御斯河岸拥挤而喧闹的港口。
皇帝一边继续听亚里梅阿斯解说,一边朝远处城墙眺望。城墙外环绕的树林与原野在夕阳斜照下仿佛失去了原本的色彩,他看到圣战军大大小小的帐篷四下散布,就像风景画被人撒上了面包屑一样。现在他们的人数还不算多,但瑟留斯知道,用不了几个月,这些人就会占据整个地平线。
“但圣战呢,亚里梅阿斯……这是否意味着圣战将为我所用?”
皇家占卜师攥紧肥硕的手指,晃动双下巴表示赞同:“不过命运的道路是狭窄的,人中之神,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
瑟留斯专心听他的占卜师诊断情况、提出处理方式——包括详细解释如何杀死十头公牛作为献祭——以至于没注意到母亲到来。她已经来了,在皇帝的视野边缘投下一道瘦削的影子,如死亡一般确凿。
“那么,你负责准备祭品,亚里梅阿斯。”他断然道,“先就说这么多吧。”
占卜师准备离开时,瑟留斯看到之前大总管召来的几个端水盆的奴隶。
“亚里梅阿斯?”
“在,人中之神?”
“我的脸……我应该洗掉它吗?”
占卜师戏剧般地挥了挥手:“不!绝——绝不,人中之神。这非常重要,您至少该等到三天之后。这非常重要。”
皇帝的心头又涌上几个问题,但母亲已来到面前,背后跟着一个步履蹒跚的大块头宦仆。太后走路时的窈窕体态就像十五岁的处女,虽然她已如妓女般地活了六十年。她侧脸对他,观赏着城市,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样。阳光在她翡翠编织的头饰上闪烁,平纹布与丝绸制的蓝衣服晃动着。
“做儿子的,”她不动声色地说,“居然会相信一个信口开河、满嘴蠢话的傻瓜,真让母亲的心感到温暖。”
他感到她的态度中藏着什么古怪的东西,似乎另有所指。不过最近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变得奇奇怪怪的——瑟留斯心想,他们毫无疑问是终于感受到他体内栖居的神性,因为支撑他计划的两支号角终于要吹响了。
“现在是艰难时刻,吾母,危机四伏,我们不能无视未来。”
她转身来打量他,仪态中既有妩媚,又带着男子的果决。阳光让她的皱纹显得更深,鼻梁在面颊投下一道阴影。衰老是丑陋的,瑟留斯一直这样想,无论肉体还是精神上。岁月会毫不留情地将希望变为忿恨,将年轻人眼中的雄心壮志变成老人眼中的无能与贪婪。
你今天很惹人厌,吾母,不管外表还是态度。
母亲的美丽曾是一段传奇。父亲生前,她是帝国最贵重的财产——伊库雷·伊斯特里雅,纳述尔帝国的太后,先帝迎娶她的彩礼是将皇室后宫付之一炬。
“我看到你接见卡摩缪尼斯了。”她温和地说,“一场灾难。我告诉过你的,嗯?我神一样的儿子?”她微笑时,唇边的妆裂开了小口子。吻上这双嘴唇的强烈渴望击中了瑟留斯。
“我想是的,吾母。”
“那你为何还要坚持这毫无意义的东西?”
原来古怪是由于这个。母亲居然质疑他最钟爱的计划。
“毫无意义,吾母?《条约》会让我们的帝国得以复兴。”
“但如果连卡摩缪尼斯这样的蠢货都不上当,你的《条约》还有什么希望,嗯?不,瑟留斯,为帝国的利益着想,你最好配合圣战。”
“玛伊萨内把你也迷惑住了吗,吾母?怎样才能迷惑女巫?”
她笑了:“除了答应摧毁她的敌人,还能怎样?”
“但整个世界都是你的敌人,吾母,还是说我弄错了?”
“每个人的敌人都是整个世界,瑟留斯,你要记住这个。”
用眼角余光,他看到一个卫兵来到斯科约斯跟前,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和谐的感觉如同音乐,他的占卜师曾告诉他,要求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洞若观火。瑟留斯这样的人无须动眼睛就能看到东西,他对阴谋有着极强的洞察力。
老宰相点点头,然后朝皇帝瞥了一眼,充满忧虑。
他们在密谋什么?背叛?但他耸耸肩,赶走这想法。这想法太常出现了,不足取信。
就像发现了皇帝分心的原因,伊斯特里雅也转身向老宰相:“你怎么看,斯科约斯,嗯?你觉得吾儿这幼稚的幻想怎么样?”
“幻想?”瑟留斯喊道。她为何要这样挑衅他?“幼稚?”
“还能怎么说呢?你一直在浪费命运的妓女赐予的礼物。首先命运给了你玛伊萨内,你却不顾我的建议去刺杀他。为什么?仅仅因为你不能支配他!然后她把这场圣战赐予了你,将一把可以摧毁我们古老敌人的战锤交到你手中,而你又因为不能支配它,就想把它也毁掉!这是小孩子脾气,绝非足智多谋的帝王所为。”
“相信我,吾母,我想得到这场圣战,而不是破坏它。那些外乡狗会在《条约》上签字的。”
“他们会用你的血来签!你是不是忘了,空空的肚子与狂热的心结合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他们都很好战,瑟留斯,他们陶醉于自己的信仰,面对侮辱绝不会无动于衷!你真的以为他们会接受你的勒索?你在拿帝国冒险,瑟留斯!”
拿帝国冒险?不。在西北方,出于对塞尔文迪人的极度恐惧,纳述尔人几乎不敢生活在能看到群山的地方:而南方所有“古老的省份”,那些纳述尔帝国强盛岁月中的属地,如今通通处于基安异教徒的铁蹄下。费恩教的战鼓在其掠夺来的土地上响起,呼唤着崇拜伪先知费恩的人们。亚斯吉罗奇要塞,古代凯兰尼亚人用来防御施吉克军队的堡垒,再一次成为了前线。他不是在拿帝国冒险,不,帝国是奖品,而不是赌注。
“幸运的是,你儿子没那么蠢,吾母。长牙之民不会饿死,他们会从我的碗中取食,但每天只有一次。我不会拒绝提供让他们活下去的口粮,只是不会支持他们进军而己。”
“那玛伊萨内呢?如果他命令你为他们提供补给又怎么办?”
在圣战这样的大事上,自古以来的宪章要求皇帝必须受沙里亚节制。瑟留斯有义务为圣战提供补给,否则就会遭受到沙里亚的责罚。
“啊,但是你看,吾母,他不可能下达这种命令。他和我们一样清楚,长牙之民不过是群蠢货,一心只想到真神要他们去打倒异教徒。如果我把卡摩缪尼斯要求的一切都提供给他,那用不了两星期他就会拔营出征,坚信只靠他一支人马就能摧毁费恩教。现在玛伊萨内会假装对我发火,这是必然,但他也会暗自赞许我的行为,知道这将为圣战争取足够的时间,好让他集结兵力。否则你觉得他为何命令圣战军在摩门集结,而不在苏拿?除开要从我荷包中掏钱,他还料到我会帮他留人。”
她停了一下,眼睛突然眯起来,似乎在盘算着什么。像她这样蛇蝎一般的人,绝不会不赞赏他的巧妙计谋。
“这意味着你在操纵玛伊萨内,还是玛伊萨内在操纵你?”
瑟留斯现在可以承认,过去几个月,他一直低估了新上任的沙里亚。但他绝不会再低估这个恶魔了,至少在这件事上不会。
瑟留斯意识到,玛伊萨内想避免纳述尔帝国注定的灭亡。事实上,过去一个半世纪以来,纳述尔的每一位有识之士都在等待灾难降临,等待有一天塞尔文迪部落像古代那样联合起来,等待隆隆铁骑从草原奔向海岸。两千年前凯兰尼亚就是这样陷落的,在那之后一千多年,塞内安帝国也重蹈覆辙。而现在,纳述尔帝国也一样会倒下,更让人恐惧的是,在这幅图景中,纳述尔的衰落将意味着基安的繁盛。等塞尔文迪人离开——草原民族总是会离开——谁来阻止基安异教徒消灭凯兰尼亚最后的血统,切断真神的三条心脉:苏拿、千庙教会和长牙?
没错,沙里亚非常精明,瑟留斯觉得派去刺杀他的人失败也是理所当然。玛伊萨内给了他一把无可匹敌的战锤:圣战。
“我们的新沙里亚,”他道,“被你高估了。”
就让他以为自己在操纵我吧。
“但你的目的是什么呢,瑟留斯?就算圣战大军中每一个大贵族都接受了你的要求,你觉得他们会为了皇室的太阳挥洒自己的鲜血吗?就算他们签了字,你的《条约》依然毫无价值。”
“并非毫无价值,吾母。就算他们违背誓言,《条约》也并非毫无价值。”
“为什么,瑟留斯?这场疯狂的冒险到底是为什么?”
“得了吧,吾母,你真的变老了?”有那么一阵子,他似乎能感觉到在她眼中这一切是多么古怪:他像个锱铢必较的商人一样,要求参加圣战的每个贵族都签署《条约》,这本身己不同寻常,而他更集结了几代人以来最大的一支纳述尔军队,却不是派他们与基安异教徒作战,却去讨伐更古老、更喜怒无常的敌人:塞尔文迪人。这两件事中任何一件都会让她不堪重负!他制订出如此令人赞叹的计划,其中的逻辑她完全无法看穿。
瑟留斯并没自负到认为自己在军队阵容或意志顽强上能与祖先媲美。伊库雷·瑟留斯三世不是傻瓜。但时代不同了,需要的也是与以往不同的力量。今天的伟人要利用其他人,还要对时局有精确把握,这两者瑟留斯全部拥有:他的侄子孔法斯,以及这位疯狂的沙里亚发动的圣战。有了这两件工具,他可以夺回帝国。
“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瑟留斯?你必须告诉我!”
“很痛苦,是吧,吾母?站在帝国的心脏中,却无法听到它的跳动——而你的一生,都是在把这心脏当鼓来敲的!”
但她眼中没有流露出愤怒,而是恍然大悟。“《条约》不过是挡箭牌,”她吸了一口气,“是用来让你免受沙里亚的责罚令,当你……”
“当我怎样,吾母?”瑟留斯紧张地朝周围人群脸上看去。这里可不是说这种话的地方。
“这就是你为什么派我的孙子去送死?”她叫喊。
终于来了,这才是她用尽煽动之能事来质问他的原因。为了她心爱的孙子,可怜又可爱的孔法斯。此时此刻,他正在君纳帝草原上行军,寻找可怕的塞尔文迪人。这才是瑟留斯了解和鄙视的伊斯特里雅:没有任何宗教热情,只关心她的后代和伊库雷家族的命运。
孔法斯才是复兴者,是不是,吾母?你觉得我配不上这样的荣耀,对吗,老婊子?
“你的手伸得太远了,瑟留斯!你想要的太多了!”
“啊,刚才我还以为你想明白了呢。”他带着不假思索的自信说,心底却有很大一部分同意她。残存的不安与后怕让他需要整整一夸脱不掺水的酒才能睡去,尤其是今天晚上,他想,在那些鸟的事之后……
“我想明白了。”伊斯特里雅尖声说,“你的水没那么深,不至于让一个老妇人趟不过去,瑟留斯。你希望逼他们在《条约》上签字,不是因为你指望长牙之民放弃征服的土地,而是因为你打算在圣战之后向他们开战。圣战军过后,南方的行省会各自为政,而有了这份《条约》,你再去逼迫那些缺兵少粮的小封国就范时,沙里亚也就不能责罚你了。这就是你为什么派孔法斯去对塞尔文迪人进行所谓的征讨。你的计划需要兵力,但如果北方省份还需要保卫,你永远没法调集足够的军队。”
恐惧搅动着他的肠胃。
“但是,”她促狭地说,“在灵魂深处演习是一回事,从别人口中听到则完全不同,不是吗,愚蠢的吾儿?就像听到腹语者模仿你的声音一样。现在你听到了,你觉得它愚蠢吗,瑟留斯?觉得它疯狂吗?”
“不,吾母。”他努力摆出自信的样子,“我觉得它足够有胆识。”
“胆识?”她喊道,就像这个词松开了门闩,释放出她心底的疯狂,“以诸神的名义,我真希望我当初把你扼死在摇篮里!怎会有如此愚蠢的儿子!你毁灭了我们,瑟留斯,你看不到吗?任何人,哪怕是凯兰尼亚的至高王,或者塞内安的神皇帝,都不曾在塞尔文迪人自己的土地上打败过他们。他们是战争之民,瑟留斯!孔法斯注定会死!你所有的精锐部队也将付诸东流!瑟留斯!瑟留斯!是你让灾难降临到我们所有人头上!”
“不,吾母!孔法斯向我保证,他一定能做到!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塞尔文迪人!他了解他们的弱点!”
“瑟留斯,你真是又可怜又蠢得可爱,你不知道孔法斯还是个孩子吗?聪明,无畏,像神一样美,但毕竟只是个孩子……”她伸手抓挠自己的脸,号啕大哭,“你杀了我的孩子!”
她的逻辑,或者说她的恐惧,像瀑布般冲刷过他的身体。瑟留斯感到一阵恐慌,他朝阳台上其他人望去,在他们脸上看到了和母亲一样的恐惧,而且发觉这表情一直都写在他们脸上。他们害怕的不是伊库雷·瑟留斯三世,而是他做出的事!
我真的把一切都毁掉了吗?
他蹒跚了一下,但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扶住了他。斯科约斯。斯科约斯!他了解我在做什么。他也看到了荣耀!光芒万丈的荣耀!
皇帝转身抓住老宰相的长袍用力摇晃,以至于对方身上的别针——镶着缟玛瑙瞳仁的黄金之眼——“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向远处滑去。
“告诉我你怎么想!”瑟留斯喊道,“告诉我!”
老人抓着长袍防止它被扯掉,眼睛一直盯着地面:“您、您下了赌注。人中之神,只有等算筹落定我们才能看到结果。”
是的!就是这样!
只有等算筹落定……
泪水从他眼中涌出。他抓着老宰相的脸,皮肤的粗糙让他惊讶不已。母亲并没告诉他什么新东西,但他一直都知道,他赌上了一切。他花了多少时间与孔法斯一起策划?侄子杰出的军事天才震撼了他多少回?帝国不曾拥有过伊库雷·孔法斯这样优秀的大统领。从来没有!
他会打败塞尔文迪人。他会让那些战争之民学会谦卑!瑟留斯对此有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确信。我的命星进入了妓女座,被天堂之指赋予了双重预兆……
而且一只鸟在我头上拉了屎!
他将手按在斯科约斯肩上,这一举动显示出的慷慨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只配爱戴我。皇帝朝冈克尔提、恩加罗及其他人依次看去,突然明白了这些人的疑惑与恐惧都来自何处。他转身看着母亲,发现她瘫倒在地。
“你——你们——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疯狂的人,在进行疯狂的赌博。但人都是脆弱的,吾母,人难免会犯错。”
母亲盯着他,眼旁烟煤涂出的眼影被泪水洇开了:“皇帝不也是人吗,瑟留斯?”
“祭司、占卜师和哲学家都告诉我们,我们眼睛所见都只是烟雾。我个人也不过是烟雾,吾母,你生下来的儿子是副面具,是你从血与种子不厌其烦的交欢中给予我的伪装。真正的我,恰恰是当初你许诺我将成为的人!皇帝。神圣的皇帝。我不是烟雾,而是烈火。”
话音刚落,冈克尔提马上跪倒在地。片刻犹豫之后,其他人也跟着跪下。
伊斯特里雅却抓着宦仆的胳膊站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如果孔法斯在烟雾中死去呢,嗯?瑟留斯?如果塞尔文迪人从烟雾中骑马冲出,将你的烈火扑灭呢?”
他努力控制住心头怒火:“你的终点就要到了,你想紧抓着烟雾,但又害怕你拥有的一切只是烟雾。你很害怕,吾母,因为你老了,而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你恐惧。”
伊斯特里雅傲慢地看着他:“我的年龄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傻瓜来提醒我。”
“确实不用。我想你干瘪的乳房已经让你没法忘记了。”
伊斯特里雅发出一声尖叫朝他冲去,就像他小时候一样。但她的巨人宦仆彼萨苏拉斯及时阻止了她,用让她小臂相形见绌的巨掌抓住她。巨人惶恐无比地低下剃光的头。
“我本该杀掉你!”她尖叫,“本该用脐带勒死你!”
瑟留斯不以为意地大笑。老家伙吓坏了!她还是第一次显得如此平凡,之前那无法抗拒、无所不知的女家长派头完全不见了。吾母也会如此可怜!
哪怕为此丢掉帝国,也值了。
“把她带回房。”他吩咐巨人,“叫御医去照顾她。”
巨人将她整个扛起来,离开了阳台。她语无伦次地尖叫着,广阔的安迪亚敏高地将她凶狠的叫声吞没了。
落日丰富的色彩暗淡下来,逐渐融入暮色当中。太阳己落下一半,仿佛披上了紫色的云霞斗篷。瑟留斯呆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深深吸气,颤抖着搓手,努力想平息下来。周围人用眼角紧张地瞥着他的一举一动。一群绵羊。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冈克尔提,他的诺斯莱血统让他比外表更直率:“人中之神,能允许我说句话么?”
瑟留斯不耐烦地挥挥手。
“太后殿下刚才……人中之神,她说——”
“她会害怕很正常,冈克尔提,她只是说出了深藏在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恐惧而已。”
“但她威胁要杀你!”
瑟留斯在近卫军司令脸上结结实实掴了一掌。金发的司令握紧双拳,但马上又松开了。他瞪着瑟留斯的双脚:“我很抱歉,人中之神。我只怕——”
“没什么好怕的。”瑟留斯尖刻地回应,“太后殿下老了,冈克尔提,潮水把她卷到了海上,看不着岸她就惶恐不已。”
冈克尔提跪倒在地,狂热地亲吻瑟留斯的右膝。“够了。”瑟留斯一边说,一边把近卫军司令拉起来。他的指尖停留在对方前臂繁复华丽的蓝色文身上。皇帝的眼睛如在燃烧,大脑阵阵抽痛,但他感到格外冷静。
他转向斯科约斯:“有人给你带了消息,老朋友,是和孔法斯有关吗?”一个疯狂的问题,在这种喘不过气的时刻问出来却显得啰唆。
宰相犹豫时,皇帝又开始颤抖。
保佑……瑟金斯,保佑。
“不是的,人中之神。”
眩晕般的解脱感。瑟留斯险些摇晃起来。
“嗯,然后呢?那是什么消息?”
“费恩教派出了使节,回应您和他们密谈的要求。”
“很好……很好!”
“但并非普通使节,人中之神。”斯科约斯舔舔老迈的薄嘴唇,“是一名西斯林。费恩教派来了一名西斯林。”
太阳落下,似乎带走了所有希望。
金属火盆里的火舌如风中破布一样飘舞,映亮了小庭院。冈克尔提选择这里作为会面地点,四周是低矮的樱桃树和哗哗作响的冬青树。瑟留斯紧握丘莱尔,直到指节快要爆裂开来。他窥视着旁边门廊中的黑暗,下意识地数着那些阴影般的手下,然后他转身朝向右边瘦高个子的巫师:希默克提,皇家萨伊克的大宗师。
“你的人够多吗?”
“绰绰有余。”希默克提答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
“注意你的语调,大宗师。”斯科约斯在瑟留斯左边厉声提醒,“我们的皇帝刚刚问了你一个问题。”
希默克提僵硬地低下头,好像这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一样。他那双总是很湿润的大眼睛折射出两道火光:“我们有三个人在这里,人中之神。还有十二个弩手,每个都佩戴着丘莱尔。”
瑟留斯缩了缩脖子:“三个?只有你和另外两个?”
“人并非越多越好,人中之神。”
“当然。”瑟留斯想到右手中的丘莱尔。只消轻轻一触,就可以让这个高傲的巫师学会谦逊,不过如此一来就只剩两个人了。他是多么讨厌这些巫师!更让他讨厌的是,自己居然还需要他们。
“他们来了。”斯科约斯低声说。瑟留斯紧攥丘莱尔,它表面的铭文似乎都烙在了他的手掌中。
两名近卫军进入庭院,手里举着灯笼,而非武器。他们站在青铜双开院门两侧。冈克尔提仍穿着仪式铠甲,从他们中间走过,和他一起的是一个裹黑色亚麻长袍的人,用兜帽蒙着脸庞。近卫军司令把使节带到事先安排好的位置上,四个火盆照亮的圆形区域在此重叠。虽然使节己来到火光映照之下,瑟留斯仍只能看到他的嘴唇,以及兜帽下面的左半边脸。
西斯林。对纳述尔人来说,这个名字的可恨程度仅次于塞尔文迪人。纳述尔的孩子——甚至包括皇帝的孩子——从断奶时起就在听这些异教巫术祭司的故事,听闻他们淫乱的仪祭,以及深不可测的力量。一说出这个名字,就像把恐惧塞进了纳述尔人胸中。
瑟留斯努力喘气。为什么要派个西斯林来?来杀我吗?
使节将长袍兜帽向后拉去,再朝两侧张开,直到肩膀。然后他放下手臂,长袍滑落在地,露出里面的橘黄色法衣。他光光的头皮白得吓人,眉毛下面两个黑色孔洞让人过目难忘。没有眼睛的面孔总让瑟留斯紧张,总让他联想到每个人脸皮下面死气沉沉的颅骨。想到这个人仍能看到东西,他喉咙深处就一阵刺痛,咽唾液也没用。像小时候导师告诉他的一样,这个西斯林脖子上绕着蛇——一条施吉克的盐蛇,通体乌黑锃亮,像涂过油一样。它吐着信子,替代巫师圆睁着眼睛,把头悬在巫师的右耳旁。西斯林的黑眼洞对准了瑟留斯,蛇头却上下左右转动着,缓慢扫视小庭院,有条不紊地嗅闻空气。
“你能看到吗,希默克提?”瑟留斯用比呼吸还低的声音说,“你看到巫术的印记了吗?”
“没有。”巫师答道,他的声音紧巴巴的,好像怕人偷听到一样。
蛇眼在庭院边昏暗的门廊上停留了一阵,就像在估算阴影中藏着怎样的威胁。然后,如同被涂了油的铰链操控的舵柄一样,它转向瑟留斯。
“我是马拉赫。”西斯林用毫无破绽的谢伊克语说,“因达拉-基沙乌里部落的基斯马的养子。”
“你是马拉赫?”希默克提音量上扬。又一次无礼行为,瑟留斯并未准许他发言。
“而你是希默克提。”没有眼睛的脸往下低了低,蛇头仍然直竖着,“很荣幸,见到一个老对手。”
瑟留斯感到大宗师在他旁边僵住了。“皇帝陛下,”巫师低声说,“您必须马上离开。若他真是马拉赫,那您就处在致命的危险当中。我们都是!”
马拉赫……他听过这名字,在斯科约斯的汇报当中。此人的手臂像塞尔文迪人那样刻着疤痕。
“也就是说三个人不够。”瑟留斯答道。大宗师的恐惧莫名地让他感到振奋。
“马拉赫在西斯林中的地位仅次于西奥提,而且只是因为他们的先知律法禁止非基安血统的人担任教首。就连西斯林也害怕他的力量!”
“大宗师所言极是,人中之神。”斯科约斯也低声说,“您必须马上离开。让我来替您与他商谈……”
瑟留斯没理会他们。诸神保证他将无往不利,这些人为何还像兔子一样软弱?“很高兴见到你,马拉赫。”他说,声音稳定得自己都感到惊讶。
短暂停顿之后,冈克尔提高喊:“你面前站的是伊库雷·瑟留斯三世,纳述尔皇帝陛下。你应当跪下,马拉赫。”
西斯林晃着一根手指,小蛇也随着手指摇摆,仿佛在嘲笑冈克尔提:“费恩教徒只在一人面前下跪,则全知全能的独一神。”
不知是出于条件反射还是单纯的无知,冈克尔提举拳想朝这人挥去。瑟留斯伸开手掌阻止他。
“现在这种情况,就不要管礼仪了,司令。”他说,“反正异教徒很快都会跪倒在我面前。”他另一只手握紧了丘莱尔,心中有一阵模糊的悸动,不想让蛇眼看到它。“你是来和我谈判的吗?”他问那个西斯林。
“不。”
希默克提低声骂了一句士兵们常用的脏话。
“那你为何而来?”瑟留斯问。
“我来这里,皇帝,是为了让你和另一个人谈判。”
瑟留斯眨眨眼:“谁?”
一瞬间,西斯林的眉毛就像是天堂之指在闪光。黑暗的门廊中传来喊声,瑟留斯抬起手来挡在身前。
希默克提低声念了几句,没人听得清是什么,只觉眼前一花,一个蓝球拖着幽灵般的蓝火尾迹从他们身前升起。
但什么都没发生。西斯林站在那里,和之前一样纹丝不动。闪亮的蛇眼在火光照射下犹如琥珀色的珊瑚。
斯科约斯吸了一口气:“他的脸!”
马拉赫骷髅般的面孔上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脸,仿佛罩上了一张不断变化的透明面具。那是一个须发灰白的基安战士,鹰隼样的脸上有沙漠刻下的烙印。西斯林空洞的眼窝中,一双审视的眼睛打量着他们,一捋山羊胡子的幻影出现在西斯林的脸颊上,结成基安贵族喜好的样式。
“萨考拉斯。”瑟留斯说。他从没见过这个人,但不知为何,他知道面前这个人就是施吉克的帕夏注释1,帝国南部的军团跟这个异教徒恶棍交锋四十多年了。
幽灵般的嘴唇翕动着,但瑟留斯只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低吟着基安语那盘桓的音节,然后真实的嘴唇也动起来:“猜得不错,伊库雷。至于你,我从你们的硬币上就认识了。”
“这算是什么?帕迪拉贾派出手下一个帕夏狗来和我商谈吗?”
唇齿的动作与声音之间又一次出现了令人战栗的延迟:“你不配让帕迪拉贾出面,伊库雷,单我一人就能让你的帝国跪在我膝下。不过你要感谢帕迪拉贾,他是个虔诚的人,总是遵从签下的条约。”
“现在玛伊萨内当上了沙里亚,所以我们的条约是一纸空文了,萨考拉斯。”
“这更给了帕迪拉贾拒绝你的理由。你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己。”
斯科约斯倾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问他,如果您是无关紧要的人了,那为何还要搞这套把戏。异教徒很恐慌,人中之神,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这样来见你。”
瑟留斯微微一笑,像是在告诉老宰相,他只是证实了皇帝已经知道的事:“如果我变成了空架子,那为何还要采取这些非同寻常的措施,嗯?为何要派出这样的特使?”
“因为你和你那些愚蠢的偶像崇拜者向我们发动圣战。还能为什么?”
“也因为你知道圣战是我的工具。”
幽灵般的表情微笑着,瑟留斯似乎听到了遥远的笑声。“你想把圣战从玛伊萨内手中夺过来,对吗?把它当成巨大的杠杆,用来挽回过去几个世纪以来的败局?我们清楚你那卑劣的阴谋,你想让那些偶像崇拜者签下《条约》。我们也知道你把部队派去攻击塞尔文迪人。都是些愚众的花招——全部都是。”
“孔法斯保证过,他会沿路钉上塞尔文迪人的头,从草原直到我脚下。”
“孔法斯命不久矣。没有任何人的机智或力量能战胜塞尔文迪人,哪怕你的侄子也不行。你的军队和继承人都已经毁灭,皇帝,他们都已经变成腐肉了。若非那么多因里教徒聚集在你的海滩上,我现在就可以骑马走到你面前,让你尝尝我的剑。”
瑟留斯把丘莱尔握得更紧,以平息颤抖。他的灵魂之眼仿佛看到,孔法斯全身浴血,倒在一个野蛮的塞尔文迪掠夺者脚下。虽然这是骇人的暗示,但他心头仍有一丝喜悦:那样的话,母亲就只有我了……
斯科约斯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他在说谎,他想要恐吓您。今天早上我们才收到孔法斯的消息,计划没有任何差错。要记住,人中之神,不到八年前,塞尔文迪人击溃过基安人,萨考拉斯在那次远征中失去了三个儿子,包括哈斯金内,他的长子。激怒他,瑟留斯。激怒他!愤怒的人总会犯错误。”
他当然早就想到了这点。
“你在往自己脸上贴金,萨考拉斯,如果你觉得孔法斯会像哈斯金内一样愚蠢的话。”
漂浮的眼睛在空洞的眼窝上眨了眨:“泽克尔塔之战对我们来说是一场灾难,此事不假,但很快你也要分享灾难了。你想刺伤我,伊库雷,但你只不过是预言了自己的毁灭。”
“纳述尔帝国,”瑟留斯道,“承受过更可怕的损失,但仍然得以长存。”
孔法斯是不会输的!有那些预兆在!
“好吧,伊库雷,此事我不跟你纠缠。独一神知道,你们这些纳述尔人都是顽固不化的家伙。我甚至认为孔法斯有机会在我儿子失足的地方获得成功,我不会低估那个蛇一样狡猾的家伙——毕竟他在我这里做过四年人质,你记得吗?不过这并不能让玛伊萨内的圣战变成你的工具,我们头顶没悬着你的战锤。”
“但我确实能做到,萨考拉斯。长牙之民不了解你们——甚至还不如玛伊萨内了解。一旦他们知道不但要与你为敌,还要和你的西斯林战斗,圣战军的领袖们就必然签下《条约》。圣战需要一个学派,而这个学派只有我能提供。”
马拉赫原本紧抿的嘴忽然露齿一笑。
不可思议的声音又一次从远方传来:“Hesha? Ejoru Saika?Matanati jeskuti kah”
“什么?皇家萨伊克?你觉得你的沙里亚会用圣战军和你交换皇家萨伊克?玛伊萨内拔掉了你在千庙教会的眼线,对不对?你没发现吗,伊库雷?你没发现你脚下的沙子流得有多快吗?”
“你什么意思?”
“关于你那个该被诅咒的沙里亚的计划,我们知道得甚至都比你多。”
瑟留斯朝斯科约斯脸上看去,却只看到担心,而不是盘算时浮现的皱纹。发生什么了?
斯科约斯……告诉我该说什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无话可说了,伊库雷?”马拉赫的声音嗤笑着,“那么再呛你一口吧:玛伊萨内与赤塔签订了契约。现在,赤塔巫师己准备加入圣战了。玛伊萨内有了自己的学派,而且这学派无论人数还是力量都让你的皇家萨伊克相形见绌。就像我说过的,你只是个空架子而已。”
“不可能!”斯科约斯争辩。
瑟留斯转过脸去瞪着老宰相,为对方的鲁莽而震惊。
“这又算什么,伊库雷?你居然让你的狗在桌子边狂吠?”
瑟留斯知道自己应该愤怒,但连斯科约斯都这样失礼,这是……前所未有的。
“他在说谎,人中之神!”斯科约斯喊道,“这是异教徒的花招,想唬骗我们妥协——”
“他们为什么要撒谎?”希默克提尖声道,一心只想羞辱朝堂上的老对头,“你不觉得那些异教徒更希望由我们把持这场圣战吗?莫非你觉得他们想对付玛伊萨内?”
他们都忘了皇帝在场吗?他们说话的方式似乎将他视若无物。他们觉得我无足轻重?
“不,”斯科约斯反驳,“他们知道圣战会是我们的,但不想让我们这样认为。”
一阵冰冷的怒火在瑟留斯心中蔓延开来。今天晚上他想听到很多尖叫。
两个臣子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又或他们从瑟留斯的神态中察觉到什么,纷纷安静下来。两年前,一个祖姆人带着几只驯虎来瑟留斯的皇宫表演。表演结束后,瑟留斯问他为何只用眼神就能指挥那些凶残的野兽。“因为,”巨塔一样的黑人当时说,“它们在我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请你原谅我这些热情的仆人。”瑟留斯对西斯林脸上栖居的幽灵说,“不过我向你保证,我是不会原谅他们的。”
萨考拉斯的面孔闪烁了一下又再次出现,就像几道看不见的光束点了点头。这匹老狼肯定在笑。瑟留斯几乎可以看到他把皇宫中这场混乱当笑话讲给帕迪拉贾听。
“那么,我会为他们哀悼。”帕夏说。
“把哀悼留给你的人吧,异教徒。不管是谁控制圣战,你们都将被毁灭。”费恩教面临着被毁灭的命运。虽然希默克提太过放肆,但他刚刚说的是对的。帕迪拉贾希望让皇帝把持圣战,因为和狂信徒没法谈判。
“啊哈,豪言壮语!我终于在和纳述尔皇帝谈话了。那么,告诉我,伊库雷·瑟留斯三世,现在你知道我们双方都是在弱势条件下谈判的。你有什么建议吗?”
瑟留斯停顿了一下,一个冰冷的想法在他心中成形。他总是在最愤怒的时刻才能做出最精明的决断。一个个可选方案在他心中翻腾,但玛伊萨内及其恶魔般的狡诈让大部分计划不堪一击。皇帝随即想到卡摩缪尼斯及其令人憎恶的亲戚——涅尔塞·普罗雅斯,康里亚王位继承人……
他突然有了主意。
“对长牙之民来说,你和你的人民不过是用作牺牲的祭品,帕夏。他们现在说话和行事的方式,就像胜利已被墨水书写在经文中了一样。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像我们一样尊重你们。”
“Shrai laksara kah.”
“你是说惧怕。”
一切都取决于他侄子在北方能有什么进展了。一切。那些预兆……
“我说过了——是尊重。”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